蓋亞呼吸不停,她凝視那個小小的人類,在她眼裡,他比一根頭髮絲還小,比一粒灰塵的十分之一還小,然而,他背著無盡的畫布,拿著不損的畫筆,腰間懸挂繽紛豐饒的牛角,胸膛中更跳動著一顆被魔神所摯愛的心。
天馬有力地振翅,強風吹動謝凝的髮絲,他卻不覺得有多寒冷。他往下眺望,群山猶如起伏的綠波,入海的河流分割陸地,猶如一塊不規則的色板,人類居住的王國濃縮成了小小的拳頭,都城則像散落的白石與珍珠,滾落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
「有一個人,」祂模糊不清地說,「他正『記載』著我。」
「混沌卡俄斯,」他在心裏說,「我不僅看到了你,我還要畫出你的相貌!」
他不過是個人類,無法承受這麼龐大巨量的美麗——比起愛與美的女神本身,蓋亞的美是全然的無序與混沌,足以叫任何理智健全的個體徹底瘋狂。
謝凝回答道:「因為我是記敘者,我是萬萬年後的旁觀者,我看到了這個時代眾神消亡的結局,所以我要畫下來。」
謝凝一愣:「你知道?」
「你要怎麼訴說眾神消亡的具體原因?」幼小的少女問。
「女神喲,你可曾聽到地母和他說了什麼?」飛翔在高高的雲端,赫耳墨斯緊張地望著下面的人類,「不知何故,我心裏瀰漫著極其不祥的預兆,像要發生非常糟糕的事情似的!」
「多洛斯呀,你要做什麼去呢?」站在奧林匹斯山的出口,阿佛洛狄忒憂心忡忡地看著謝凝。
謝凝眨了眨眼睛,下一秒,他視線里的世界驀地變了。
空氣一派死寂,唯有宙斯勃然大怒的咆哮,恍若億萬人齊聲吼叫:「是什麼使你發了瘋?!落在神祇強有力的手中,就不該那樣地胡言亂語!」
「我還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蓋亞睡眼惺忪地低語,「你是萬萬年後的人類,軀體承載著躁動不安的靈魂,那個時代諸神遠去,幻異的光輝亦徹底消弭……你觸碰神、經歷神、與神交鋒,並且愛上一個神,但你是歷史的旁觀者,因為你見證了神話的衰亡。」
謝凝再m•hetubook.com•com抬起頭,看見百川如黛、青空似洗,「她」化作側卧的山嶽,橫貫在藍紫色的大海上。
望著人類離去的背影,帕拉斯·雅典娜轉向她的父親。
謝凝的畫筆沒有停止,他勾勒出混沌發間東升西落的泡沫,便令諸神膽戰心驚地發顫;他描摹出混沌似人而遠非人的眉眼,早已避世的古老神族,紛紛都從隱居的領域中站起身體,震撼地大聲呼號。
「距離你最後的孩子落進塔爾塔羅斯的深淵,已經過去了多久?」他問,「父系的天祇,頂替母系的地祇,又過去了多久?」
謝凝回答道:「我想起了普羅米修斯的預言——宙斯要與海洋女神忒提斯交會,他們將生下比父親更強的孩子,接著推翻宙斯現任的統治。這個預言,宙斯從未告訴任何神明,但我知道他沒法逃避自己的命運,我會畫出他們的結合,這就是眾神消亡的開端。」
謝凝回答道:「我借了蓋亞的眼睛,在畫所有的神。」
四野萬籟無聲,連風也不從這裏吹過,謝凝彎著腰,他的嘴唇幾乎要與那神性的土地貼在一處,猶如在說親密的悄悄話。
哪怕卡俄斯只蘇醒了一剎那,對於眾神而言,也漫長得如同暫停了時間。宙斯立在奧林匹斯山的巔峰,他驚愕難言地搡開雲層,看到謝凝的畫作。
「那麼,你就保重吧,」阿佛洛狄忒嘆息道,「我希望你知道,我在心裏祝福著你的勝利。」
她們一名垂垂老矣,一名壯年而豐|滿,一名年幼纖細,淺淡如一滴露水。
「我知道。」蓋亞說。
「但是,我為什麼要幫你呢?」蓋亞話鋒一轉,問道,「按照你的計劃,天上地下,沒有哪一位神祇能夠逃出你的裁決,哪怕是我也不行,即便是卡俄斯也不行。作為記敘者,你要終結神話的時代,將世界帶向那個你熟悉的未來,那個擁有『科學』,擁有『公理』的未來。那兒沒有神,人類在冰涼黑暗的太空,探索他們的真理……說說看,我為什麼要幫你?啊,千萬不要說,請我看在厄喀德納的面子上——提
hetubook.com.com豐是我最後生育的小兒子,我亦不曾為祂尋求自由,更不用說厄喀德納,一名旁支的子嗣。」
此世再無比她更醜陋不堪、更美艷光耀的母親,她臃腫累贅的肚腹,孕育著「初始」與「終末」,可那線條同時曼妙得使人流淚,勝過一千一萬條婀娜狂舞的狐狸,一千一萬縷糾纏流連的春風。
原初的母神,萬物的生育者,蓋亞。
謝凝感謝地低下頭,接著,他踩上馬鞍,跨到天馬的後背,在奧林匹斯的雲霧間騰飛而起,去往大地與人間。
「你為什麼要畫所有的神?」中年的婦人問。
「我從沒睡著過,我從沒醒來過。」呼吸過後,一個聲音說,「我就在這裏,從沒離開過。」
「那孩子,你究竟做了什麼,如何喚醒了混沌的大神?!」神王厲聲責問,滾滾的雷霆擊落人間,可它們沒能落到謝凝身邊,就如雲霧一般消散了。
謝凝花費大力氣打理的花園,夜明珠的星河,厄喀德納常常盤繞的王座,他親手給自己做的小床,還有地熱的泉水……統統覆滅殆盡,只剩下一圈袒露在天日下的黑土地,黑得像一枚無光的眼瞳,上面依稀可以辨認出一個躺倒的人影。那是他中毒的時候,厄喀德納將他放在其中的痕迹。
說到這裏,地母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分。
因為與原始神明對視,謝凝的面色蒼白無比,比紙還要單薄,但他決然地說:「我要你的眼睛。」
——命運的織機片片破碎,朽如枯木,上面掛滿斷裂的絲線,命運女神坐在其間,朝上攤開雙手,她們的掌心落滿灰塵,彷彿就此靜坐了千萬年。
「現在,你要與一位神明對抗,嗯,福玻斯·阿波羅……年輕的新神,勒托的兒子,赫利俄斯離去后,就是祂接管太陽的金車。」蓋亞說,「你贏不了,沒有絲毫勝算,可我知道你心裏的打算,正因你是這樣一個旁觀者,所以你要畫出眾神衰落的光景,終結宙斯循環往複的統治。」
「你在畫什麼?」最年邁的老人問。
「我的眼睛。」地母若有所思,喃喃地複述。
和-圖-書「神祇的誓言,只保留他在大地上行走的權利。」神王支著頭顱,說,「你大可以看著他,倘若那孩子向大地之母提出懇求,請祂送自己去到塔爾塔羅斯,那我准許你,使用雷霆的神力劈斷他的腿骨,判處他永生不能再用雙足行走的罪過。」
赫耳墨斯快速地飛走了,地面上,謝凝止住了笑聲,他開始伸展那張無窮的畫布,並且握住了腰間的牛角。
他抓著牛角,在那張不竭延展的畫布上奮力一潑,諸世的顏色一齊噴涌,猶如滔滔不絕的洪水,頃刻攪成了混亂的一團。所有的色彩相互碰撞、相互交融,又逐漸溶成了晦暗不明的純黑。
他發誓要奪回一個說法,發誓要向命運女神求證,那樣信口開河的狂言完全是無稽之談,是不能實現的妄想,但當他劈開命運的大門,看到三位女神時,他卻怔住了。
「謝謝你,」他輕聲說,「謝謝你幫我說話,收留我、給我賜福……要是沒有你的支持,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但是現在,我得一個人上路了。」
他的面前,青山仍是青山,海面仍是海面,地母離開了,她的面容卻牢牢地銘刻在他的腦海里。謝凝往上望,向下看,轉著圈地打量世界,每一種神靈都在他的視線中浮現。他發力遠眺,甚至能看見天幕後的無邊虛空,在那裡,混沌卡俄斯正在沉沉地酣睡,祂是極致的黑與極致的五彩斑斕,長發上漂浮著一百萬個幻滅的泡沫,每個泡沫都流淌著一百萬顆此消彼長的星球。
謝凝只看了她一眼,就把臉側了過去。
「眾神之父喲,」她警醒道,「你已經給了那孩子太多的特權,我不相信,憑你的智慧,看不出他心中流毒的仇恨。」
蓋亞緘口不言,以相同的沉默看著他。
她半睜著一隻天穹的左眼,半閉著一隻四極的右眼,含糊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我也知道你想做什麼……」
謝凝把臉轉過來,他在心中想著厄喀德納,堅決地望向地母的眼瞳——無論他在那裡看到了多麼可怖的世界。
謝凝再問道:「去我的時代,和你現在一直沉睡的狀態https://m•hetubook.com.com,又有什麼差別呢?起碼我能替你復讎,幫你償還你受過的屈辱。」
天馬在上空盤旋,出於畏懼,不肯離阿里馬太近。沒辦法,謝凝只有讓它降落在遠處的山林,然後鬆開韁繩,自己一個人走過去。
「蓋亞,」對著母神親手撫過的膏墟,謝凝俯下身體,低聲呼喚,他的音量低得像耳語的呢喃,「蓋亞,請你看見我,我知道你曾經醒來過一次,蓋亞。」
雅典娜眉頭擰起,她急迫地道:「地母不願讓人聆聽的話語,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聽見的!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蓋亞沒有幫助那人類去塔爾塔羅斯,亦不曾幫助厄喀德納從深淵的監獄內出逃。我的兄弟,你速速去稟報我們的父親,請他不要冒然小看了這人類,有了蓋亞的幫助,他完全可以惹出一些棘手的麻煩來!」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地母輕聲問:「你想要什麼,人類?」
所有的神明中,始終不曾露面的命運三姐妹,也終於離開了她們的織布機,踩踏著斯提克斯的冥河,來到阿里馬的平原。
謝凝看著女神,笑了一下。他就像初來這個時代一樣,背著畫板,挎著行囊,手中牽著一匹天馬,做好了遠行的準備。
謝凝笑了一聲,又笑了兩聲、三聲。站在無人的原野,他驟然放聲大笑,一直笑到喘不過氣、彎下了腰,他仍舊斷斷續續地笑著。
愛與美的女神盯著他,世上的一切生靈,全要在她的美中失魂落魄,唯獨這個少年的眼神,始終清澈而憂鬱,因為他已經擁有了痛徹心扉的愛,又在心裏裝滿了更美麗的情人。
點點頭,雅典娜領命而去。
謝凝沒有回答,蓋亞一語道破了他的想法,在他心裏升起無邊的惶惑,他唯恐母神否決這個念頭,打破他復讎的幻想籌碼。
「好,」她說,「我就給你我的眼睛,你去吧。」
這三問三答傳遍了大地,響徹天際,由於過度的震悚,眾神啞口無言,不能說出一句話、一個字。
四野空無一人,昔日的地宮,早已在厄喀德納的暴動中完全翻上地面,再也看不到一點他們曾經生活過的痕迹。
這一刻,和*圖*書神王的臉色陡然灰敗,嘴唇亦在茫然的恐懼中囁嚅不定,不得言語。
他忽然聽到了呼吸的聲響,由遠及近,飄蕩在山林、河溪、曠野、十萬座連綿不絕的大山當中。它離得那麼遠,好像只存在於「天涯海角」的概念里;又融得那麼近,似乎就在謝凝的骨血與頭髮中起伏。
宙斯不以為然地一笑,說:「他不過是個人,沒有一天握過殺戮的刀劍,沒有一天拿過沉重的盾牌,他的畫筆、畫紙,又能做什麼呢?」
正如他描摹的筆觸,可以直接探到厄喀德納的靈魂,這一筆下去,混沌的古神也不由感到發自心神的顫動,祂發出疑惑的咕噥,從夢中蘇醒。
「我要看見所有的神,不管他們在天上還是地下,我要得到他們的真實樣貌!」謝凝大聲說,「只有你的眼睛,才能將諸神完全收錄,因為你是一切的母親,他們全是從你的懷抱里誕生的!」
命運三女神點了點頭,她們轉身離去,接著回到了她們用於編織命運的房間。
被揭露了壓抑最深的秘密,眾神之父憤怒至極,他無力違背自身的誓言,打擾人類作畫,因此手持著神聖的雷霆,衝進幽邃無光的冥間,沖向三位命運女神。
謝凝跪在地上,輕輕摸著那塊痕迹的邊緣,毒性之酷烈,哪怕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仍然在蓋亞的土壤上殘留。
「我不是來找你救厄喀德納的,」謝凝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我也不是來求你送我去塔爾塔羅斯的。」
對著萬彩融匯的黑,謝凝畫出了第一筆。
他繼續往下飛,根據一些小神在私底下的傳言,厄喀德納當時帶來的巨大災厄,早已為眾神聯手彌補。被毒液腐蝕的河海,烈火灼燒的山林,全都恢復如初,曾經死去的生靈,也在夢中重新回到人間,因為過多的亡魂會擠垮冥界的宮殿,哈迪斯也同意放他們離開。
說完這句話,卡俄斯便扭過頭,接著陷入永恆的睡眠。祂轉頭的動作,便令無數幻沫破滅,無數幻沫重生。
「他必然會去尋找地母。」雅典娜說,「厄喀德納進行著悖逆的戰爭時,蓋亞也睜開了一隻宏偉的巨目,隱約地瞧著祂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