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問此間(三)

孟小棠趕緊操縱法器,她按下雲頭,找到一條寬敞的大路,將聚財上清變化為一輛白馬拉著的小車,骨碌碌地行走在路上。
瞬時間,孟小棠的臉蛋漲得通紅,幾乎要發出驚慌失措的吱吱聲。看出劉扶光發作一場,此刻已是非常疲憊,孫宜年急忙將她提到自己身邊,道:「師妹年幼,精力旺盛,公子不必理會她。」
在兩儀洞天,孫宜年已是青年一輩的佼佼者,走在哪兒,都免不了被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孫師兄」,現在卻做著這麼滑稽的事,不知熟人見了要怎麼說……
她和劉扶光都坐在上面,孫宜年再怎麼自持莊重,少不得要跟著一起湊個熱鬧,三人便一同坐上這朵頗具童趣的小雲,往目的地去了。
「不、不妨事……」劉扶光輕聲說,「這是我的老毛病了,很難好得起來,拖累、拖累你們了……」
現在想來,他先前推拒師妹的理由,亦有了全新的解釋:一個能毀掉金丹高手丹田的人,指不定有多可怕,那人未必死了,但一定是常人挨碰不起的龐大力量。如此一來,他回絕了師妹的援助,實在常理之中。
聽到「鬼龍負日」時,劉扶光笑容盡失,眼睫亦倉皇地不住顫抖,原本不見血色的面龐,此刻更是白慘慘地發寒,看得叫人心驚。
她變得更冷靜、更細緻入微,靈力均勻滲進法寶器物的紋路,宛如在運行一套嚴絲合縫的齒輪機關,穩穩地煉化出第八十一柄碧波飛劍。此時此刻,她是池心的孤月,劍氣便是托舉孤月的池水,散開圈圈均勻致命的漣漪,萬籟靜謐無聲。
孫宜年猶豫了半天,始終不能像孟小棠那麼肆意,他掀開衣擺,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略微歪坐在雲上。
孫宜年一頷首,這時候,他面色嚴肅,手持收錄用的玉簡,明顯扮演的是一位考官的角色了。他告誡道:「對敵時切勿急躁,想想平日師門教導你的功課,若有寡不敵眾之勢,你也萬萬莫要逞強,一定要求援,明白了嗎?」
他坐在前方,背對孫宜年,此時轉過臉去,旁人自然看不到他的反應,只當他在認真傾聽,於是一口氣說下去:「玄日帶來的影響,遠不止天殘之身。那赤黑色的日光飽含苦毒,人若是長年累月地照著,必然心境畸變、暴虐難言,最後連肌膚都會慢慢染成發黑的紫紅色,又豈是後天可以教化回來的?因此,這又被叫做『濁心之毒』。」
孫宜年在一旁解釋道:「慧心院長是兩儀洞天的書院首座,為人最愛收集古時的事迹,你若去了,他一定非常高興。」
孟小棠一吐舌頭,權當答應,接著,她翻身躍出雲https://m.hetubook.com.com車,手往腰間一抹,三柄晶光閃閃的小劍叮叮噹噹,便琳琅切磋著飛旋出來。
說到這,孫宜年憂慮地搖搖頭:「諸世群魔亂舞,完全一派末法時代的亂象。修真者倒是有手段抵禦玄日的光照,凡人就只能捱著。所幸大約三四千年前,上界真仙聯起手來,放下漫天的濃雲密霧,遮掩了一部分玄日之光,才叫我們得了喘息的時機。」
「宜年,別那麼拘束,」劉扶光一邊把吸來的雲氣攏成一團,一邊朝他笑道,「平日里得學會放鬆,不然,叩心那關可是不好過的。」
正嘀咕間,他看到劉扶光眉眼彎彎,學著孟小棠的姿勢,坐得歪七扭八,一點不顧自己的形象。他知道,劉扶光既然能一眼看出師妹的修為,說明他在丹田盡毀之前,自身的境界必定高於孟小棠,假死沉睡多年,還能毫無隔閡地跟後輩融成一片,可見心性是真的溫慈。
「是呀,就是那個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孟小棠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他的異狀,「唉呀,扶光哥哥,你莫不是冷得很么,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呀?」
孫宜年本就悟性上佳,否則,也不能在兩儀洞天這樣的名門大派躍升為年輕一輩的佼佼者。當下一思索,便知劉扶光定是因為蘇醒的時機不對,加上時異事殊、物是人非帶來的錯亂感,以致紫府混亂,出了心境上的岔子。
他的修為竟也高於我,孫宜年凝神細思,那他之前是什麼境界,金丹,元嬰?
為了防止師妹因為過度興奮,嚷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他連忙補充:「剛剛講到濁心天殘,公子應該就能想到屍人的來由了。所謂屍人,正是那些身體殘缺過度,本應就此死去的人,卻在玄日下暴晒過一場之後,心智盡失、肉身異變,變成了可怕的怪物。屍人大多沒有腿腳,但它們行動起來極其迅速,更兼力大無窮,凡人往往難以對付這樣的異類,只能請求修道之人插手,剿滅屍人。」
「不知公子有何見教?」他恭肅起來,誠心地請教。
「……鬼龍?」劉扶光喃喃地說,寒氣彷彿是從骨頭縫裡滲透出去的,刺得他心脈劇痛,顫慄難耐,「你們……叫他鬼龍?」
「是我們要你去門派做客人的,主人照顧客人,實在是天經地義的事!」生怕他要打退堂鼓,孟小棠急忙搶白,「何況,你是那麼多年以前的人,慧心院長一定很想見你,可見也不是我和師兄自作主張的。」
他硬挺著咽了這口血,心境卻始終激蕩著不能平復。他的神情漸漸由悲憤轉為怔忡,怔忡繼而變化為無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適從的空茫。迎著垂死冷寂的月光,他同樣心如死灰,一時將生之歡喜盡數拋到腦後。
——宛如臨池照水,唯見一輪孤月,靜靜映在中央。
孟小棠身為師門最受寵的小弟子,手上不說寶貝眾多,也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劉扶光身體抱恙,肯定是撐不住御劍的罡氣,她便想了個法子,從百寶囊里掏出這麼個坐騎。此物喚作「聚財上清」,一面飛,一面能夠聚攏天空的雲氣,飛得久了,元寶可以漲到房子那麼大。
他所說的「叩心」,乃是開光築基步入圓滿之境,即將向融合金丹衝擊的最要緊一關,此次下山,他除了看護師妹,就是尋找突破的契機,好讓自己順利結丹,正式步入長生大道。
「有勞你們費心了,」他啞聲說,「我的身體,確實是累贅……」
孫宜年苦笑道:「公子,你再誇那丫頭,她的尾巴可就真要翹到天上去了。是她素來頑劣好動,做事又喜歡一心多用,師父才定下主意,教她用這套碧波飛劍的。」
可就在方才,不知為何,飛劍出鞘的那一剎,孟小棠的心,竟前所未有得明凈澄澈。
不,不能叫晏歡了。現在他已成了鬼龍,負日鬼龍,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受陽光輻射的大千世界,這莫之能御的偉力,多麼厲害,多麼神氣!我形單影隻,如何向他報復?
「公子謬讚了,不過舉手之勞。」孫宜年輕輕咳了一聲,實際上,他的眉毛都差點為這句稱讚飛揚起來,而定力更差的孟小棠,已經咬住嘴唇,像激動的小狗一樣亂搖亂晃了。
「屍人,」劉扶光搖頭,「我沒聽過。什麼是屍人?」
果然,劉扶光目露讚許之色,他伸出一隻骨骼秀致,蒼白如雪的手,輕輕摸了摸孟小棠的頭。
他的心緒劇烈動蕩,身以致邊的流雲也漾起痛苦的波浪。孫宜年一驚,試探道:「公子?」
生在玄日照射的世界,每個人都浸透了濁心之毒,而在修道者眼裡,修鍊的過程,同時也是拔毒的過程。倘若能將心境修得完美無瑕、如冰磋玉,不見一絲塵垢,那才是真正的圓滿,可惜,只要還在為玄日所照,那就免不了要受到外在的污化。
劉扶光搖搖頭,藉著月光,孟小棠從側邊看見他下唇染著一層深色,立即失聲道:「扶光哥哥,你、你怎麼吐血了?」
「多謝,多謝,」劉扶光的氣色好了些,感慨地苦笑,「能遇到你們,確實是我的幸運。」
順著他的目光,孫宜年跟著抬頭,低聲道:「太陽既死,太陰又如何能夠倖免?好在月光無害,凡塵生靈還能在夜晚出來活動。」
https://m.hetubook.com.com孫宜年道:「未聞死氣,想必小金川有屍人作亂,他們是居家搬遷了。」
劉扶光強忍著深深吸氣,嘴角顫動,生生將其吞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丹田盡毀,整個人早已是強弩之末,此時乍逢大悲大怒,倘若叫一口血驟噴出去,平衡一失,就跟點燃了連環火藥的引線一般,吐起血來是沒有盡頭的。到了那一刻,大羅金仙也救他不得。
劉扶光笑而不語,當看到下方的土地,活像是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色澤焦黑,無一絲紅花綠葉之色,上面唯有連綿大片的枯死枝幹,在風中招搖時,他的神情又陰鬱下去,漸漸收斂了笑容。
「屍人,速來受死!」孟小棠大喊,這一嗓子飽含靈力,彷彿再生春潮,滾滾不絕地回蕩在死寂的林間。
聽了他的話,劉扶光只是胡亂點頭,旋即沉默不語。
原來日月已逝,人間亦不再是往昔的人間……我重傷假死、割肉喂鷹,終究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徒勞之舉!
數千年的時光過去了,王朝覆沒、故人消逝,我早該是個不合時宜的死人,為何還要在這時候醒來?劉扶光木然地想,要我復讎嗎?我怎麼對晏歡……
說氣,說恨,已經是太輕薄、太淺淡的情緒。火狸皮毛再暖熱,仍然無法抵禦一絲一毫從丹田處刮過的冷風,端坐高空,那風直吹得他臟腑冰結,如受寒針之刑。
雲車不似凡馬,有速度的限制,日行幾千里也不在話下。他們剛一接近目的地,劉扶光便聽到外面隱隱傳來的聲響,呼哧嗬嗬,彷彿一群群的野獸正在外面聚集遊盪。
「是座荒村,」她道,「疏棄許久了,傢具上俱落著好大一層灰塵。」
黑暗裡,孫宜年望著他那雙燦若繁星的眼眸,面上不由一熱,點點頭,就按他說的話,另到一邊休息去了。
孫宜年輕嘆一聲:「六千年前鬼龍負日,自此之後,世事艱惡,一天更比一天險峻。那龍背負天光,將羲和大日,亦染成深不見底的濃黑色……蒼穹唯見玄日,漸漸地,凡出生的嬰孩,身上都帶有天然的殘缺。缺少耳鼻口目、四肢腿腳的,已算得上幸運,至於有缺失五臟肺腑、脾胃骨骼的,那就是不幸之至的慘劇了。」
我的濁心劇毒……難道是解開了嗎?她恍惚地想,可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再對我產生影響的呢?
被這下吸引了動靜,剎那間,林中密密麻麻,鑽出數不盡的、焦屍般的怪物。這些屍人縱然肢體殘缺——劉扶光親眼所見,還有隻剩下一頭一臂一腿的——活動起來卻迅捷如箭,張著布滿利齒的嘴,就朝孟小棠悍勇撲去。
經過一晚上的調養,劉www.hetubook•com.com扶光的心情平復了些,他看著孟小棠,已經可以理解,為什麼她說起殺人來,用的是那麼尋常自然的口吻了。
頓了頓,他又問:「你們還沒說,自己下山是來幹什麼呢?」
孟小棠長笑一聲,碧波飛劍一生三、三化九,九作八十一,彷彿轉開了一片銀騰騰的煙霧,將周身護如鐵桶,削得殘軀漫天亂飛。她立在中央,手訣殘影變化萬千,八十一柄飛劍運作得如臂使指、駕輕就熟。
孟小棠也慌忙問:「扶光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往這裏走,」孟小棠掏出玉簡,輸入靈力,激發出裏面的地圖,指給劉扶光看,「這兒就是我這次歷練的目標了,按理說,我要殺滿三千隻屍人,才能算曆練合格呢。」
孫宜年心下一凜。
她趕忙從百寶囊里取出狸皮大氅,團團裹在劉扶光身上,火狸性炎,揣著一塊火狸皮,哪怕隻身上到雪山深處也不必怕。但劉扶光的冷意似乎是從心口發出,被外力一激,更是源源不絕,不用靠近,師兄妹兩個也能聽到他牙關碰撞的碎響。
他們固然是初次見面,一個時辰前,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可人與人的緣分就在這裏。孟小棠是第一次下山,孫宜年則久經歷練,但他們不謀而合,皆認為劉扶光是當世罕見、品貌雙全的完人,因此願意放下防備,全心全意地熱忱待他。
劉扶光本已不欲說話,見了高空孤懸的死寂月輪,怎麼也忍不住,驚駭地低語:「月亮……」
他原本還想為劉扶光多墊幾層軟裘,劉扶光急忙按住他的手臂,輕聲說:「出門在外,沒有那麼多講究,快別忙吧。」
「啊,那就是屍人的聲音了,」孟小棠豎起一根手指,「師兄,我去討敵了,你可得看著點扶光哥哥呀。」
說話間,三人搖搖晃晃,已經到了小金川的邊境,天空中的雲霧盡數散開,煞白的月光死氣沉沉地籠罩下來,彷彿某種實心的塗料,一下刷遍了大地山川。
「不知在公子生活的年歲,可有『屍人』這一說?」
劉扶光調息良久,才有了說話的力氣,不至於一張開嘴,就吐了滿襟的血。
一行人慢慢說著話,雲車逐漸行駛到一處村落,孟小棠放神識探看了一圈,發現裏面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我們下去,」他當機立斷,「高空罡氣太重,不能在此久待,下去找家歇腳的地方,讓公子過夜休息。」
昔年我愛他至深,時常在心中想,哪怕就此放棄王位,與他過一生一世清貧漂泊的日子,我也甘之如飴。此時再回頭看看,那又是多可笑的願景!區區一對尋常相愛的情人,竟也能與這樣龐然的權勢相提並論么?和圖書
雖然是凡人眼中的仙人,但既然走了修真這條路,什麼苦不曾吃過,自然不會嫌棄荒村破敗。孫宜年挑了一間結實點的屋子,靈炁盪開,頓將灰塵雜質一掃而空,打掃乾淨之後,三人和衣而卧。
「問心之道,向來是損有餘而補不足,你別小瞧了放鬆的用處,一個人老這麼繃著是不行的。」劉扶光笑道,「不過,道理全是嘴上說得好聽,具體怎麼樣,還得靠身體力行。」
「沒關係,」劉扶光笑道,聲音還有些嘶啞,「小棠很可愛。」
第二日,三人再度啟程,劉扶光這才看清這時的白天是何等光景:天空濃雲蔽日,雲海無邊無際,厚厚地壓在所有人頭頂,彷彿一個半透明的包袱,密密實實地兜著後面玄黑色的陽光,簡直壓抑得叫人呼吸不過來氣。
長空流光送風,載著一朵元寶形狀的小雲,晃晃悠悠地向前飛去。
他攥著大氅的指節用力到發青,回憶起遙遠到模糊的往事,想到自己幾近身死道消,承受的一切苦痛,只覺肝腸欲裂,喉頭猛地抽搐,竟反嘔上一大股腥膩至極的燙血。
屍人早已脫離了生死輪迴,只能算天地間遊盪的異物,自然不會看在孟小棠是修真者的份上,對她畏懼有加。孟小棠身著飄飄欲仙的白衣,屍人則是乾枯嶙峋的漆黑,兩兩相襯,活像瘋狂盤旋黑海大潮,跌宕著中心一點皎白的月光。
「丹田有損之人,自是體虛心寒,」孫宜年急忙掏出溫養的藥丸,用水化開,喂他慢慢地喝下,「公子說的哪裡話,難道我兩儀洞天還招待不起一個病人么?」
孟小棠面帶笑容,這一刻,她得意極了,也快活極了。
「咦,」孫宜年驚詫地直起身子,「那丫頭……什麼時候煉化到了八十一之數的飛劍?進步這般快么?」
「她用的是飛劍,」雲車飛上高處,劉扶光撥開遮蔽,看孟小棠的試煉,「能用得起這樣的兵器,她天份很好。」
「所以,我接的第一個師門任務,就是幫助小金川的百姓,消滅那裡作亂的屍人!」孟小棠大聲說,眼睛閃閃發亮,閃著神氣的光,很明顯,她在等待對方的誇獎,就差把「我是不是很棒」寫在臉上了。
亂世如此,正常人隨時都能轉化為屍人的情況下,殺人的界限哪裡還有那麼清晰?
對孟小棠而言,濁心之毒則帶著暴烈的火氣。她自小焦躁不堪,一有不如意的事,就氣得尖聲大叫、暴跳如雷,為了這個性子,不知吃了多少打,挨了多少罵,師門撿她回去之後,為了消除她生來的火毒,十日里有八日都叫她泡在寒徹骨髓的冰泉中省思。老師更給她打造了這套飛劍法寶,目的就是為了鍛鍊出她耐心細緻的性格。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