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時刻,孟小棠連反應的時機都抓不到,還是師門煉製的保命法器感應到了這致命的能量漩渦,一尊青銅古鍾在亂流中鏘然現世,將主人牢牢護在其中,與魔氣碎石相撞的聲響,全然化作綿綿不絕、沉鬱蒼涼的嗡鳴。
在我躺進玉棺,被迫沉睡的無數個年頭,我都在苦苦思索,晏歡到底為什麼背叛我?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劍意消弭,古鍾的表面亦布滿裂痕,滿墓肆虐的魔氣終於開始平息。孟小棠不管不顧地掀開大鍾,唯見原先上千塊規整浮沉的黑色方石,此刻盡化作零散的碎塊,在暗淵吹上來的狂風中匯聚成流、無序盤旋。孫宜年就趴在其中較大的一塊上面,跟著一同旋轉,胸襟浸濕鮮血,儘管氣息微弱,所幸還活著。
這時,她才遲鈍地察覺到,墓室內的光線,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面對傳說中的龍神晏歡,他什麼都沒看到,只看到了一個……一個人形的生物。
——「身隕」,元嬰作為已經可以觸碰到大道邊緣的境界,享壽千歲、神魂不滅,此時此刻,竟被一個全無修為的人瞬間斬殺,連元嬰都逃不出去,跟著化成了一撮破滅的黑灰。
世上竟有這樣的龍神,真是……太可憐了。
怪物。
死了。
曜日明珠的光芒淡淡灑下,襯得他好像也在發光一般。劉扶光勉力跪坐,他望著鬼獸,鬼獸同樣朝向他,一端是孱弱至極的美與脆弱,彷彿一口氣就能吹散的短命人;一端是怖異至極的惡與強大,隻身便能抵禦千軍萬馬的濁毒巨獸。四人仰頭,遙望著這極端反差的一幕,竟不住地發起抖來。
東沼為日出之國,劉扶光一生下來,真仙就從四方來賀,他們說,此子受日月之德,但命中注定、天意難缺,要與一位大惡之神結合。
「沒事了、沒事了……」劉扶光撫摸著鬼獸的頭顱,喃喃地低語,「以後就不會再疼,也不會再難過了。去吧,去你早該去的地方,解脫之時……就在今日。」
「待在那……」孫宜年咳出一口血,他費力地掏出丹藥,往口中送了一把,也只有兩儀洞天的器宗,財大氣粗,方能這樣不要命地吞葯,「躲起來,聽、聽到沒有……」
劉扶光睜大眼睛,定定地瞧著晏歡,難掩驚訝之色。
而戰場上唯一留下的,便是一枚龍蛋。
他身為東沼的小王子,天資縱橫、倍受愛戴,和圖書本應是繼承王位的不二人選,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命里合該註定,他要與龍神晏歡有一場糾葛。
「您這麼年輕,就成了元嬰修士,從古至今,也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呀,」侍女笑了,「老婆子倚老賣老,偏不許您看不起自己。」
他慢慢放開手,鬼獸踉踉蹌蹌地後退,它畸形的嘴開裂到極點,大大地露出豁齒的微笑,身上亦睜開了無數發亮的眼珠,它們皆在絕頂淹沒的溫暖中閃閃爍爍,幸福地發黑。
鬼獸凌空踏風,聽到劉扶光的聲音,便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又馬上停住不動。它彷徨地搖頭擺尾,收著利爪、捲起嘴皮,周身漆黑的觸鬚分裂炸開,繼而觳觫著合流成一股,那樣激烈地波盪扭曲,恰如寒風中跳躍閃爍的火焰。
劉扶光伸出手,輕輕抱住它的頭顱,那白玉似的十指,即刻淹沒在瘋狂蠕動的觸肢中。但緊接著,就像滾水潑在了雪地里,被他碰到的觸鬚,紛紛激出融化的濃煙,泄洪般嘩啦散去,連帶著鬼獸的龐然身軀,也在飛速地坍塌、流失。
「殿下,」侍女站在一旁,精心地梳理劉扶光的長發,心中充滿不舍,「您為何愁眉不展?」
手不受控制地垂落下去,心力衰竭,劉扶光的視線逐步渙散,徹底昏死過去之前,他聽到幾聲驚慌失措的呼喚。
誅殺了一個元嬰之後,劉扶光的氣力似乎很快衰竭,他的手臂發抖,再捧不住沉重的曜日明珠,「噹啷」一聲巨響,便將黯淡了許多的珠子跌在金樓的頂端,整個人亦滾落到金樓的飛檐之上。所幸一塊方石及時浮起,托住了他的身體,否則,他非要就此摔下萬丈深淵不可。
「您是東沼的王子,更是許多人眼裡的扶光仙君,」侍女慈愛地說,「沒有人會不愛您的,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一頭半人半龍,混沌無貌的巨大鬼獸,就懸在陵墓的最上方,它的「人面」上沒有五官,通身卻流動著幽邃的、變幻無窮的眼珠,渾身覆蓋漆黑粘稠的流質觸鬚,捲曲扭動,源源不斷地從身體各處淌下來。
就這樣,它一點點地挨近劉扶光,臨到跟前時,已是俯首帖耳,軀體顫抖得快要維持不住原來的形態,它口中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既像一種嘶啞的尖叫,又像哭泣般的沙啞哀嚎。
陵寢寂靜如死,被元嬰魔修m•hetubook•com.com丟下后,四人獃獃地摔落在黑石上,但他們不覺得疼痛,他們只覺得自己是瘋了,出現幻覺了,或者被過量的魔氣重塑了感官心神,否則,他們怎麼會看到這做夢也夢不出來的誇張場面?
哪怕把這件事當成笑話說出去,也不會有人覺得好笑,只會讓你成為世人眼中的絕頂傻子。
「我在想晏歡啊,」劉扶光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地說,「他肯定對我意見很大,自古以來的包辦婚姻,哪有長久的呢?」
「他已經到了?」晏歡明知故問地道。
侍女忍不住笑了:「您又在說傻話了。」
「師兄!」她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想縱身去救,自己先前被元嬰魔修捏出的傷還未好,稍一運轉靈力,渾身就刀割般疼,「你等著,我來救你!」
她的視線遲緩地游移,與面如死灰的師兄對視一眼,接著,便不由自主地緩緩移到了金樓上。劉扶光還在那裡,他抱著殘缺的丹田,艱難地撐起身體,即便相隔甚遠,孟小棠也能看到他臉頰上密布的汗珠,猶如淚水,猶如被雨洗過。
完了。
宮門外,逐漸傳來腳步聲。
——龍神晏歡拾級而上,一襲暗不見底的黑衣,額生雙角,五官深邃,簡直英俊得令人髮指。那耳邊墜著的一枚古樸金環,更為他的面容增添了幾分難以移目的魔魅之美。
薛荔一劍遞出,劍氣如絞索,猛地勒住甄岳的腰桿,將其拉至身旁。他噴出一口舌尖心血,霎時放出一道師祖賜下的劍意,劍鋒宛如豎劈的萬丈山峰,與數名金丹自爆形成的魔炁相撞。
在那輪幾乎毀滅天道地樞,萬古不化的大劫中,黃帝的八位兒子,統治了父親所在四方的人皇氏,與赤帝赤熛怒的十一位女兒,覆沒萬物的十一龍君開戰。祂們為爭道果,使諸世諸界盡陷在天地初開時的混沌里,最終兩敗俱傷,一同消失在盤古巨神的指掌中。
劉扶光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映在圓如滿月的鏡面里,當真滿室生輝,好似明珠美玉,奪目不可言說。
曜日明珠的光輝不再,陵墓里陡然陰冷森然得可怕,她一點點地抬頭,甄岳喉間發出瀕臨凍死般的「咯咯」聲,薛荔早已噤若寒蟬,一字不吭。
比起宮殿,更像是一個巢穴。
這些侍從的修為,最差也是分神修士,是再過三階,便有望飛升成仙的大能,但聽了晏歡和_圖_書的問題,侍從們無有不應,畢恭畢敬地道:「仙君已至。」
乍見時眼前一亮,晏歡在心中冷笑起來,可惜了,仍然是個被外在皮囊吸引的膚淺貨色。
萬分的戰慄和恐懼中,孟小棠模模糊糊地升起一個念頭,什麼都晚了、完了……就這樣了嗎,我要死在這裏了嗎?
她從小照看著劉扶光長大,修真歲月何等殘酷,一晃許多年過去,劉扶光仍是昔日的少年樣貌,她卻已經老了,兩鬢斑白,眼神亦不復昔日清澈。
這一刻,劉扶光心頭一動,他竟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悲傷。
「……來吧。」劉扶光輕聲說,他攤開手,神情怔忡,好似透過那隻毛骨悚然的鬼獸,看到了另一個遙遠的時空,「來吧……到我這裏來。」
澄輝一百七十六年春,劉扶光坐在打磨得如一輪銀月的圓鏡前,心不在焉地和自己對視。
從小到大,他從未在別人身上感受過「討厭」這樣的負面情緒,此刻,想到可能會有一位龍神厭憎自己,劉扶光非但不緊張、不恐懼,反而好奇起來了。
他輕柔地摘下侍女手中的金梳,說:「您去休息一會吧,這裡是龍神的宮殿,凡人待久了,實在容易疲憊。」
然而,他到底慢了一步,還未挨著劉扶光的衣袖,陣法便劇烈扭轉,先是收縮成一個小點,繼而猛烈爆開。
要讓一個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來形容,這副情態,竟然像是膽怯到了極點,以致快要蜷成一團的模樣。
孟小棠一愣:「師兄?」
「走……」他蜷縮在黑石上,抱著腹部的殘傷,顫聲道,「快走、走!」
比起他們,劉扶光再無自保之力。就在這時,曜日明珠再發輝耀,雖然比起之前,它的光彩已是十分微弱,但仍罩住了劉扶光的身軀,不叫那滔天的魔氣進犯。
它呱呱墜地,發出第一聲啼哭時,因為大劫渡過,安穩日久的世間,即刻便讓戰爭、飢荒、災厄……種種不幸,全然捲土重來。
得了這條寓意不祥的批命,東沼國主怫然變色,強忍著沒有當面呵斥真仙,讓宴席不歡而散。
此地是龍神晏歡,三千世界最後一位古神龍裔的居所。關於他的出身,諸世流傳著許多天馬行空的流言蜚語,其中得到認可最多的,就是他出生於上古戰場。
望著侍女離去的背影,劉扶光收斂笑容,環顧著這所宏偉奢麗的宮殿,龍神的領域。
「m.hetubook•com.com……扶光哥哥!」
晏歡的笑容更加危險,他走進宮門,正巧與裡頭的劉扶光撞上視線。
「公子……公子!」
他的聲音如此溫柔,含著巨大的、幾乎讓人發瘋發狂的寬恕和愛。他是一個夢,世間至美,足以將萬物溺死的夢,人要使盡一生的力氣嚎啕痛哭,才能抵擋這愛帶來的焚身之火。
他沉默的時間越久,龍神的目光越可怕得令人心悸。
剎那間,兩者俱是一愣。
他激發曜日明珠內含的真火,能夠殺滅一個元嬰魔修,已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但餘下那些已經結陣的金丹魔修,他心有餘而力不足,是完全阻攔不了他們了。
劉扶光搖搖頭:「是因為我要跟龍神結契了,所以稱謂才提到仙君這個位置的。要不然,我才剛剛結嬰,如何就叫得上仙君了?」
現在,我好像明白了,他想,晏歡大約是非常恨我的,因為我完全有能力毀了他,卻沒有這麼做。
看著自己的手,劉扶光的神情怔忡而茫然。
它飽浸在古神抵死廝殺的鮮血,神明隕落的不甘與恨毒,以及相互吞噬的野蠻戾氣里,最終孵化成一條生來無目,周身卻遍布九眼的漆黑小龍。
龍宮的侍從聞聲回首,縱然平日見過不下千百遍,此刻依舊驚艷地屏住呼吸,又趕緊慌張地低頭。
不,準確來說,到了元嬰的修為,早有專屬的名詞,用於形容這類修士的死亡。
——通體漆黑,由萬縷涌動的觸鬚構成,僅僅勉強保留著雙手雙腿的模樣,臉上沒有眼睛,身上卻來回遊走著九枚碩大的眼目,這樣一個生物。
他會怎麼看我呢?劉扶光好奇地想,是討厭、憎恨、無感……或者和我一樣,也有點探究的興趣?
現在,在真仙的安排下,邪惡的龍神晏歡居然要有一名道侶了,對方還是個元嬰期的弱小人類。
不知道落在他人眼中,這宮殿是什麼模樣,但是落在他眼裡,這座宮殿美則美矣,卻太過妖異。純黑的地面彷彿蕩漾著絲絲縷縷的血線,天頂也泛出似肉非肉、似金非金的奇詭色澤,彷彿在血肉滲進金屬的基礎之上雕琢而成。站在宮殿內部,就像站在一個活物的體內,隨時可以聽到四面八方傳來的搏動呼吸。
神明之貌,本就矚目,他站在門前微微一笑,冷漠褪去,一雙漆黑眼目中閃動邪氣,彷彿和*圖*書一名危險的浪子情人,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想愛一個人,還是想殺了一個人。
「待在您身邊,身上呀,心裏呀……都感覺暖洋洋的,那裡就疲憊了?」侍女嗔怪道,話雖如此,她還是違抗不了劉扶光的吩咐,躬一躬身,便慢慢地退下了。
四人愣怔地望著那隻把尾巴緊緊夾在後腿間的鬼獸大將,看著它一步一步地朝劉扶光的方向挪過去,渾身數不盡的眼珠死死閉緊,偶有睜開的一兩枚,也直盯著劉扶光的面龐,貪看數息,復又承受不住地閉上。
中途斷絕的陣法,使魔修們沒能召喚來一整支鬼獸軍隊,卻實實在在地招來了一隻極其暴虐不祥的鬼獸大將!
餘下未被陣法困住,勉強從漫天金火下撿回一命的築基期魔修更是叫也叫不出,頭也不回地架起逃命法寶,拚命往出口方向抱頭鼠竄。
孟小棠想叫一聲「扶光哥哥」,但她哆嗦得太厲害,僅從囁嚅的兩瓣嘴唇間,呵出了一口化作白霧的寒氣。
慢慢地,劉扶光日益成長,仙人的批命同時逐步應驗。他具有一顆天然敦厚溫柔的琉璃道心,不光修鍊起來日進千里,還有一張光彩耀目的美人面,笑起來的模樣,就像照拂著大地的春陽。
它的人形模糊,龍尾亦是模糊,唯有籠統的、大致的輪廓,約束著這隻鬼獸的形體。它張開幾乎裂至胸口的嘴,裏面盤繞著螺旋般的層疊利齒。
它轉過身,大步地跑起來,它跑向無底的懸崖,跑向沒有盡頭的深淵,在愛中心滿意足地撞向自己的結局——粉身碎骨的解體滅亡,只發生在一瞬間。
劉扶光的提醒,震得四人身子齊齊一顫。孫宜年率先反應過來,他目光如電轉,剎那從召喚鬼獸的陣法轉到劉扶光身上,縱身提氣一躍,就要將劉扶光一把撈著帶走。
失了坐鎮的元嬰魔修,陣內金丹無一生還,引爆激發的巨大魔氣,轟然炸飛了場上的所有人,上千塊方石碎成四處瀰漫濺射的殘片,孫宜年的護身法衣為他匆忙抵擋了一下,那點微波的靈光,便湮滅在足以毀天滅地的衝擊波里。
鬼龍為尊,以至祂麾下的鬼獸,越是靠近龍的形態,就越是強大莫測。按照玉書古簡的記載,龍巡日降臨的那一刻,先有黑霞漫天,鬼蛟飛鯤浩蕩開路,半人半龍的鬼獸則作為大將,從四面八方淹沒塵寰,作為鬼龍的耳目和觸鬚,瘋狂在三千世界的每一寸角落尋求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