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宗笑了。
劉齊章同時被這響亮清脆的一聲嚇醒了,他愣愣地望著父母,更呆愣地望著劉扶光,劉扶光亦目瞪口呆了半晌。
他伸出一雙手,左手成拳,右手食指彈出漆黑鋒銳的尖甲,利落地挑斷了左手手腕上凸起的筋脈,粘稠的黑血頓時噴涌而出。
成宗捂著臉,麵皮不見痕迹,只是心驚得發顫,他難以置通道:「琢郎……?你,真是你嗎?」
「琢郎!」熙姬如夢初醒,「你身上的傷,你、你是怎麼……」
失而復得的東西最是珍貴,他乍然與親人重逢,但凡晏歡露出一點想脅迫他就範的意圖,東沼都會落到一個相當危險的境地中去。他這樣想著,臉上便顯出了惴惴之色。
扶光很開心,他想,這便值當了,我總算做了一件對的事。
「我兒,父王知道你要與那物時時見著,心情肯定不好,」成宗道,「但一切以身體為重,他既然賭咒發誓,說要治好你的身體,那你管他擺出什麼陣仗,專心養著就是了,身健體壯才最重要,明白嗎?」
他話未說完,一把猶如游蛇的嗓音,固執地從寢殿的門縫裡鑽進來,極盡小心溫柔地道:「扶光,喝葯的時候到了……」
聞言,熙姬和成宗的臉孔都是一陣扭曲。
因為不願使東沼國破家亡,那孽障竟直接出手,將東沼以瓶中術縮小凍結了六千年,而在這漫長的時光里,由於至善缺位,玄日凌空,至惡一家獨大,使諸世諸界充滿了濁心天殘的缺憾流毒。而琢郎,她的小兒子,則被周易藏進棺槨中假死求生,直至有人陰差陽錯,進入墓穴,這才將他喚醒……
熙姬一衝出宮室,就見到晏歡一襲黑衣,垂手立在那裡,那具哄騙性十足的皮囊,倒是一點不曾變過,還是假得叫人噁心。
雖然已是六千年過去,但在他們的感官里,人間只掠過了很短的時間。在這段「很短的時間」里,晏歡從一個獨斷高傲,執掌生殺大權的神明,變成了這樣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牛皮癬,著實是太詭異的體驗。
想到這,熙姬愈發憎恨晏歡,恨不能將其生吃活剝才算完。
在劉扶光斷斷續續的敘述里,熙姬終於搞清楚了眼下的情況。
因此,熙姬咽了淚,強顏歡笑道:「對,我們……我們不提那頭畜生了,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就沒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來,我兒,我帶你去你父王那,他們應該還在軍機室商討要務,這幾千年裡,都不曾離開……」
「我兒不想去,你的龍宮又有什麼盡善盡美可言?」熙姬
和圖書厲聲問,「別太自以為是了,還是有多遠滾多遠罷!」
「彌補?」熙姬差點樂不可支地笑起來,「你能彌補什麼?永遠別踏入東沼,永遠別來打擾我兒,就算你彌補了萬中之一了!還站在這裏,是等著我們向龍神你卑躬屈膝地行禮嗎?」
「半仙周易帶著你的屍首深夜趕來,他勸說我們,生者已逝,只是你的遺體不能被那頭孽畜發現,他得趕快帶你離開……」熙姬眼眶含淚,仔細地望著失而復得的小兒子,「現在你回來了,莫非他是騙我們的嗎?你父王幾乎一夜白頭,他欲廣發號令,以召天下人的支持,發兵征討那孽龍,可後來……啊,後來究竟發生何事,我的腦子也不甚清明了!是周易救了你嗎?還是我兒福壽雙全,得了什麼奇遇呢?」
他用這樣歡悅的口吻,說起要把自己一片片剮給劉扶光食用的故事,實在叫人心中發寒,分外不舒服。熙姬定了定神,冷笑道:「就算這樣,我兒也不能隨你回去。他要住在這裏,跟家裡人在一起。」
她捏著小兒子的臂膀,掀開他的衣袖,瞧見滿身的舊傷不褪,就像一副光怪陸離的殘破地圖,更覺急火攻心,眼裡的淚水都要被蒸幹了。她聯想到昔年大婚當日,月下老人所說的「不能再當夫妻」云云——那實在是喜出悲音,正正預言了後來一塌糊塗的結局。
熙姬悲憤交加,喉嚨像梗著一根又長又老的魚刺,梗得渾身都僵住了,只在咬牙切齒間,磋磨得咯吱作響。
望著悲喜交加的母親,劉扶光在心裏嘆息,他斟酌片刻,低聲說:「周易已非半仙,而是真仙。六千年過去了,母親,時移世易,這天下,只怕早已不是你們昔日所見的天下了……」
「別的藥材不過尋常,唯有一味,」晏歡平淡地說,「所用是我的真血,這確是有些難找的。」
——這不是那頭孽龍,還能是誰?
不過,就算他一百萬個願意遵從劉扶光,劉扶光也不會跟他開口吐露一個字就是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抓著母親的手,「孩兒不孝,連累了你們……」
幾百歲的人,眼眶也是說紅就紅。修真之人本就子嗣單薄,大兒子與小兒子之間相差了一百多歲,劉扶光算得上真正的老來得子,是以成宗無不縱容,哪怕他想當個好逸惡勞的混世魔王,成宗也樂得支持。可是,如此溺愛,劉扶光還是長成了明珠寶玉般的資質人品,怎能不叫為人父母的加倍愛重?也正因如此,當周易帶著他殘缺不全的遺體趕回和-圖-書來時,那種如同天雷灌頂的哀慟,才叫人加倍痛苦。
靈炁衰竭、生機枯槁,用個不恰當的譬喻,劉扶光此刻的情景,簡直像是受了災的鹽鹼地,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肌骨被蘊養得不錯,還能撐住他的基本行動。
「那麼,我明白了,」晏歡點一點頭,「我會離開龍宮,和扶光一同住在人間……」
「他在哪,我就在哪,」晏歡接著說,「斷斷不會叫他為難的。」
看著他,成宗也不笑了,他低沉地道:「更何況,身為做父母的,卻要讓子嗣為我們擔憂,本身就是失職至極。當日,我和你母親聽信了仙人的鬼話,他們說,你的命數太過貴重,生來就是要與龍神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的。只笑那時我們思來想去,覺得既然天命難違,縱使他惡名在外,但一個身為龍神的道侶,倒也算配得上你……」
姻緣線斷了又有什麼用,善惡一體,本就要生世糾纏,那孽畜真要死絕了,琢郎豈不也活不成了?
兄長劉齊章還在迷糊的時候,父親成宗一恍神,居然見到妻子和死去的小兒子站在面前,不由大驚失色,還以為妻子是被偽裝的邪魔外道乘虛而入,蠱惑了心神,連忙厲聲道:「好狗膽,什麼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也敢來孤面前找死!」
「可是您還活著,」劉扶光含淚而笑,「您和父王、哥哥,一整個國家的人,都還活著,我們還能團聚相見,這就夠了……有了你們,我受再多罪也無所謂,真的。」
熙姬語塞半晌,乍見重逢的歡喜,此刻已被心酸全然沖淡。她真想抱著兒子大哭一場,可看到劉扶光此刻的模樣,她險些認不出,這竟是過去那個天資縱橫、丰神逸秀的琢郎。
身為一國帝王,成宗修為自然不低,他心念一動,抬臂欲擊,卻見老婆瞬間柳眉倒豎,搶先在他臉上呼了個大耳刮子,直打得他兩耳嗡嗡,立刻清醒了過來。
人間別久不成悲,然而在他的家人眼裡,六千年也不過是短暫的一剎那,一場午後小憩的時光。
「不!」劉扶光連忙道,「不,這不是你們任何人的錯。」
一家人坐回寢殿,劉扶光身體衰弱,仍舊在床上躺著。
「小心點走,慢慢來。」扶著他的身體,屬於母親的靈力,在劉扶光空落落的體內轉了一圈,一探之下,熙姬的心都涼了半截。
熙王后神情茫然,下意識道:「什麼?」
許多年過去了,母親的袖間,仍然有那種使他一聞便覺睏倦的淡香,就像露水泊過的金桂,對劉扶光而言,這就是家的味道。
晏歡遙m•hetubook.com•com遙地望著這一幕,九目尤其凝在劉扶光的面容上,他也笑了,笑得十分滿足,就像將全天下的至寶囊括一懷,誰也不給,連瞧一眼都不讓。
「混賬!」熙姬怒喝道,「連你的孩兒都不認得了么,竟要打他!」
伏在母親的膝上,劉扶光語不成聲,他想大哭一場,卻連哭的力氣都不剩下多少。
熙姬於是不再言語,她一下下地撫摸著劉扶光的後背,就像兒時的那些夜晚,劉扶光抓了滿帳輝爍的流螢,熙姬就摟著他,與他講過去的傳說與故事。
當然,倘若熙姬知道,這點「不錯」,也是被晏歡親手煎藥放血喂起來的,只怕心情更得糟透了。
成宗從後面過來,寒聲道:「你這孽畜,口口聲聲說我兒要喝葯,喝的什麼葯,是我東沼不能給,給不起的,你不妨列個單子?」
成宗嘆了口氣,勉強打起精神,道:「真要論起來……」
成宗聽完來龍去脈,說不憤怒是假的,但他想得更深一點。過去因口舌惹出大禍的真仙,死的死,躲的躲,再也成不了什麼氣候了,新一輩的仙人,也就一個周易,得以問卜天機,算是牽頭頂梁的人物,可他也不能完全救下琢郎,至善的傷,還得那頭至惡的孽障來治。
劉扶光睜大眼睛,他的下巴貼在父親的肩頭,眼睛望著窗欞外的天空,他冰涼如死,無論晏歡堆來多少性溫靈熱的法寶,都不能回暖一絲的身軀,此刻由內到外地發熱,熱得像是要燒起來了。
迎面挨了一記直白的侮辱,晏歡倒是恍若未覺,他恭敬地躬身,做足了禮數,溫聲道:「熙王后,許久未見了。我來請扶光回去喝葯,他的葯一天一碗,是斷不得的。」
然而,她恢復得越快,心裏就越是酸痛難耐:倘若琢郎道心無損,丹田尚在,他又何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幾乎一碰就碎的地步!
「滾出去,」熙姬目眥欲裂,嘶聲道,「東沼不歡迎你這樣下賤的畜生,滾出去!」
晏歡不為所動,他堅持道:「對不住,熙王后,但是扶光真的得走了,待他喝完葯,我再送他回來看你們。」
又見成宗緊跟其後,劉扶光急忙拉住兄長的袖子,焦急道:「大哥,快帶我一塊去!」
他緩慢地抬起一隻手,抱在父親背上,低垂緊縮了太久的眉目,終於光潔地舒展開來,唇角上揚,露出一個含著淚水,卻悲苦盡褪,唯余幸福的笑容。
「我要殺了他……」熙王后怒不可遏,「我要宰了那頭畜生!他害你害的還不夠嗎,怎麼還有臉把你強留在身邊?!」
「父王,我……」劉扶光和_圖_書只說了這幾個字,成宗已經大步跨出,將他摟在懷裡。
劉扶光不覺如何,剩下三人面色皆是大變。
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最強烈的回憶,先是被他凄慘死去的模樣佔據,接著,又被他病骨支離的姿態所覆蓋,她知道,以劉扶光此刻的體能,必然是經受不起突如其來的大悲大喜的。
「熙王后,」他低聲下氣地道,「昔年犯下的錯,我已經知道自身的愚蠢,在盡我所能地彌補了。眼下,我只求扶光能好起來。」
晏歡心頭一顫,他想起那名魔修的話,從某個方面來說,他確實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而不是遵從劉扶光的心意。
熙姬牢牢抱著小兒子,她顫抖的手摸著劉扶光的後腦與脖頸,繼而摸索著他削瘦伶仃的雙肩,突兀如飛的肩胛骨,她的指頭捏在嶙峋枯槁的手臂上,懵懂覺得,自己正從一場噩夢裡慢慢清醒。
望見劉扶光出來,他急忙收了笑,殷切喚道:「卿……扶光,我們先回去,喝完了葯再來,好不好?」
「當然,現在暫時用血,等到扶光的身體再好一點,就該佐以活肉,」晏歡說著說著,忍不住露出一個期盼的笑,「待他能受得住我的心頭血、心頭肉的時候,應該就算是大好啦。」
「琢郎,」他認真地對劉扶光說,「你不要怕他的手段,也不要怕他會用我們的安危來約束你,死從來不是可怕的事物。生命何其脆弱,人喝水可能會死,呼氣可能會死,走路可能會死,有時在睡夢中就直接失去了性命,又是什麼稀罕事呢?正常的人從來看不起因噎廢食的蠢才。他要以磨難威脅東沼,那就大不了一死了之;他要以死威脅東沼,那就堂堂正正地走到死的土地上;倘若他要把魂魄也抽出來,讓我們連死也不得安寧……」
「是,」劉扶光哽咽道,「是我,我還活著,我沒死……母親,我回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哭累了,熙姬的手指撥開被汗水和淚水打濕,粘在側臉的鬢髮,她望著兒子瘦凹的面頰,忽然想起他身上的傷,急忙不再叫他跪著。
熙姬怒火高熾,她又想尖叫,又想狂笑:「你掏了我兒丹田,對他痛下殺手的時候,怎麼不想著一天一碗地伺候湯藥了?!少來這裏假惺惺的,滾回你的陰溝!你這樣的東西,本也不配站在日光底下!」
她再也按捺不住,狂怒地跳起來,奔出殿門,向外衝去。劉扶光阻攔不及,只來得及喊:「母親!」
成宗淚流滿面,他的兄長目光黯然,輕輕拉著他的手。
「可是,」他猶豫道,「比起人間的條件,龍宮要更加盡善和_圖_書盡美……」
劉扶光的笑容又收斂下去了,他低聲道:「我只擔心你們,晏歡近乎代替了天道,他能用瓶中術將東沼凝固六千年,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一切都太突然了!巨大的驚愕、哀慟、恨,便如瞬間沒頂的海潮,他們相信了周易的話,來不及準備很多東西,就連墓碑,也是成宗匆忙刻好,再交由對方帶走的。
「琢郎?」熙姬輕聲問,「真的是你,你回來了,對不對?」
她一點一點地站起來,運轉凝澀的靈力,鬆緩僵硬的四肢百骸,她畢竟是強逾凡人千萬倍的修士,哪怕枯坐了幾千年,要恢復過來,也不過是幾個呼吸間的事。
他輕鬆地笑道:「事情要是真的已經糟糕到了這個地步,那你再如何憂愁,如何提防,都只是無用功,何不放棄擔心未來的糟心事呢,專心活在當下?這樣,即便到了禍難臨頭的那一刻,我們仍可以放心地說:起碼我有過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
再然後……再然後,熙王后的記憶,就像風沙侵蝕的壁畫,全然成了模糊的一片。
他呼吸急促,緊緊閉上了眼睛,熙姬偏過頭去,輕輕地接話道:「是我們太天真,害苦了你,琢郎。」
一下沉浸到熟悉的家庭氛圍里,真是有種「嗯,都回來了」的恍惚感……
她說旁的,晏歡都一概從左耳進,右耳出,唯獨說到痛下殺手的事,他唇邊的微笑一陣抽搐,像是叫人從背後插了一刀似的。
聽了這話,晏歡倒是微微一笑。
熙王后銀牙緊咬,只覺這個嗓音就像斑斕油滑的毒蟒,直接從人的腦子上黏連地淌過,聽得她渾身惡寒,從心口都涼得發抖。
她寧願自己就在六千年前死了,也好過在這時被孽龍當做討好的籌碼,獻殷勤的禮物,來噁心她最愛的孩子!殺人不過頭點地,他還想幹什麼,以為把東沼捏在手上,就能以此來要挾琢郎了嗎?
成宗和熙姬盡皆啞然,劉扶光被兄長攙抱出來,他望著晏歡,也沒有說話。
她至今仍然記得,當那個失了法體的半仙周易,帶著琢郎的屍首進入東沼的王宮時,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至善已歿,他的遺體不能讓龍神發現,留給你們弔唁的時間實在有限,請千萬抓緊」。
到了軍機室,劉扶光果然看到了闊別日久的父親與兄長,他強忍鼻酸,喚醒了父兄的神志。
晏歡皺起眉頭,可打心眼裡,他也不能對劉扶光的血親做出什麼出格的舉止,他心裏清楚,好不容易走對了一步,要是再衝動行事,前功盡棄不說,那就再也不能挽回劉扶光的心了。
劉扶光不禁愣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