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無星無月,唯余覆沒蒼穹,持續了數千年的不化濃雲,像一個巨大的網兜,阻攔著玄日的穢光,但這一刻,劉扶光敏銳地察覺到,濃雲後面的東西……乾淨了許多。
惡龍遲鈍地轉著九枚眼珠,輕微的燒痛使他如夢初醒,這才發現自己幹了什麼蠢事。晏歡僵住了,那傷心的哭泣,也變成了含含糊糊、期期艾艾地哼唧。
「來,我兒,吃顆糖吧?」
劉扶光無奈道:「母后……」
但不重要,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在心裏稍稍咀嚼一下,回味一下這個甜得滴蜜的稱呼,晏歡就又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他呼哧呼哧的笑聲,渾如蛇國在幽深群山中嘶嘶作響的喘息。
血日的中心,嘭然跳起一簇金紅色的火苗。
晏歡一骨碌地彈起來,他忘了現實和夢境的分別,也忘了自己當下的處境,夢裡看到的一切,已叫他肝膽俱裂,駭痛得發狂了。
就在劉扶光的葯快喝完的時候,晏歡回來了。
保持著龍的身形,他張開足以吞噬世界的巨口,一下將劉扶光含在了嘴裏,含到了一個完全隔絕外界的空間里。
不過,我還不能用這個模樣去見他……
卿卿有好一點嗎?他模糊地想,腦子還被萬古澎湃的熱力蒸煮著,稍稍轉一轉,都會噴出大量的血汽。
晏歡不為所動,微笑道:「熙王后,別的事,一千件一萬件,扶光也會跟你一一道來,唯獨他身體上的事,為了不叫你們憂心傷懷,他是一個字都不會說的。」
如此喚了一聲,劉扶光面色如常,閉目假寐。
他披著衣服,從床上坐起,同時驚奇地發現,他沉痾痼疾的破碎丹田,竟有了愈合的趨勢。
「……既然說到這裏,還有一事得使你知曉。這葯原是為了修補身體、打好底子,藥性雖然溫和,藥效卻霸道。除了靈露,或者一點無害蜜糖,扶光吃任何東西,都是不能克化的,切忌飲食,切記切記……」
所以——
「王爺又驚又怕,可他不願自己變成書里好龍的葉公,因此強打精神,與對方戰戰兢兢地攀談。那鬼倒也是個知書達理的鬼,沒有上來將他撕了活吞,亦跟他一問一答,說感念公的恩德,聽聞您願意與鬼魂交友,這才特來拜訪。」
還是先恢復一點,再回去好了。
熙王后的眉頭一跳,接著又一跳。
漸漸說得順暢了,晏歡不疾不徐地道:「數月後,他在自己的宅邸中小憩,忽聞後頸有涼風陣陣,他睜眼一看,面前竟坐著一位昔日結交的所謂友人,只是,那友人早已在三天前離世。」
說是講故事,這故事經由晏歡的口舌吐出來,簡直加倍尖酸,加倍刻薄。
「我看得果然沒錯,數年後,這人的作風越發輕薄浮夸,他身為王孫貴戚,本就無官可升,更兼美名遍布天下,自然已是不滿足於交同類的朋友。因此,他放出話去,哪怕是山林間嬉戲的妖狐怪鳥,市井中遊盪的孤魂野鬼,都可以與他結成莫逆之交。」晏歡笑了兩聲,既m.hetubook.com.com是逗趣的笑,也是幸災樂禍的笑,「可惜……他卻不知道,人為萬物之靈,說出口的話,比吐出去的釘子還扎手。他一心只想在美譽中招搖過市,自然覺察不出後頭的危險。」
「那人的懼怕漸漸退去,聽了這話,倒是激動得不得了,像病猴一樣縮著肩膀,把上下兩片嘴皮子拍得噠噠響,」晏歡繪聲繪色地缺德敘述,接著嗒嗒嗒地模仿起拍嘴皮子的聲音,「啊,就像這樣,噠噠,噠噠噠,嗒嗒。」
事關小兒子的身體,又聽到瘟神要離開的消息,熙姬的眼神總算起了變化。
劉扶光:「……」
儘管只是「趨勢」,還沒有真的開始痊癒,這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了。
劉扶光神情平靜,在心裏數著秒數,他數過了半個刻鐘,數不到另外半個,就決定不再等下去。他排出一枚蓮子,以右手的中指壓于拇指指心。
「這些事用不著你啰唣,我兒自會跟我道個分明!」熙王后豁然起身,撞得滿桌金玉激烈碰響,怒火三丈地指著晏歡的鼻子,「你以為你是誰,還能替琢郎對我發話了!」
「人在前頭跑,鬼在後面追,最後,那人情急之下,攀上一棵大樹,藉機爬出院牆,魂飛魄散地往下一躍,」晏歡接著要說結局——「但那鬼已經張開一張瘦長巨口,在下面等候,呵呵大笑著將其一口鍘成兩段」的時候,轉念一想,又改了個劇情,「鬼不能翻牆,這才算被他逃脫。」
晏歡想得很清楚,要治愈劉扶光的身體,不僅要靠天材地寶之類的手段。身為至善,劉扶光與塵世的連接不可謂不緊密,六千年來,從自己身上蔓延的惡意,將太陽也染成了放射黑光的玄日。世間生靈體存殘缺、心有濁毒,諸惡群魔亂舞,諸善無處容身……連大道都在擠壓善的空間,劉扶光又怎麼能好得起來?
隔著一面圓鏡,熙姬冷冷地盯著鏡中的晏歡,眼神活像淬了毒。她的指尖原本轉著一枚龍鳳盤繞的華麗掩鬢,此刻也緩緩捏緊了,不緊不慢地用指甲倒剮著金龍身上的鱗片。
鬼龍咽下至惡的道行,咽下太陽的熱力,咽下蜷曲與灼燒,蒸發與熔化的劇痛,龍發出的嘯響震徹宇宙——他在慘叫,也在歇斯底里地狂笑。
他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在這裏,晏歡含糊吞咽的哽咽與啜泣,彷彿是從四面八方翻湧而來的風,盪得到處都是。
劉扶光真是哭笑不得,和雙親比起來,反倒他才像更穩重的那個。
他想了好一陣,其實真要說起分享生活,也只能分享那些通過至惡的眼睛來看到的故事,這又哪裡算得上好呢?因此,晏歡絞盡腦汁地搜颳了一陣,終於遲疑地開口:「我曾在某個西賀牛州下的小世界,看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地有個國家,喚作『摩尼』,朝中有位嘩眾取寵的王爺,自詡交遊甚廣,不光能與同朝官員結為好友,至於那些三教九流、雞鳴狗盜之輩——哪怕街上討食的乞丐,hetubook•com.com都能獲得他短暫而淺薄的友誼。不過,這樣荒謬的舉止,倒為他搏了個禮賢下士的美名,但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輛沽名釣譽的破爛轎輦,即便是沽價最便宜的娼妓,也比他來得更考究。早晚有一天,這轎子會載到要叫他翻車的貴客。」
周遭景觀猶如瞬時旋轉的萬花筒,一步落地,晏歡已經從藥房,踏進了熙姬的宮室。
劉扶光始終不吭氣,閉著眼睛,不知是醒是睡。
本想再轉心念,直接將熙王后拘來面前,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前邁出一步。
劉扶光:「……」
惡龍起身回遊,他逡巡在世界海里,滿腹熔漿不熄,因此游得分外艱難。
沒奈何,他捏了顆小點的糖,放在舌尖底下含著。清甜的回甘彷彿散開的火光,暖融融的,似乎能一直淌到他的心尖。
晏歡不敢吱聲,他也不敢再閉上眼睛。想了想,他大著膽子,稍微放縱了一下心中強盛的貪慾,悄悄游到劉扶光的床邊。
鬼龍晏歡——不,此刻或許已經無法稱其為龍了,他的龍角碎如坍塌的高塔,從前只是無目,此刻連龍首也澆熔了半個。利爪盡化、肢骨橫流,龍神袒露著咽喉的污穢剖面,淋漓的肌理組織一抽一抽地跳動,很快就被痙攣的漆黑血肉覆沒。
劉扶光沒說一句話,他爬上床,疲憊地嘆了口氣,繼而閉上眼睛。
他訕訕地張開嘴巴,將劉扶光原封不動地放出來,頂著劉扶光淡淡的眼神,龍的形體也越縮越小,最後,晏歡像蟒蛇,或者一捆特別粗的黑麻繩,蔫蔫地團在一起,堆在劉扶光的腳邊。
雪白圓潤的糖盒,裏面堆著琥珀般濃郁的蜜糖,想來任誰看了,都會口齒生津,情不自禁地搓起手指頭。
隨即,晏歡又推翻了自己的念頭。
固然失去了道心丹田,但他仍然是萬中無一的純凈道體,只要有外物充當媒介,血肉內蘊藏的靈炁,依舊能夠揮發一二。
熙姬並不起身,亦不轉頭,晏歡道:「今日冒然打擾,是為了扶光身體。我須得出一趟遠門,歸期不定,他的葯,請你代我送給他喝。」
頓了頓,他輕聲說:「扶光,你看,一個人的魂魄,也是如我們一般的境況呢。」
床上照例一派寂靜,晏歡卻像得了什麼鼓勵,他咽了咽嗓子,盡量將聲音放得柔軟而輕緩,彷彿小溪,潺潺地淌過。
龍神先朝熙姬行了一禮,然後不由分說地把碗接過來,隨手一捏,那熱氣騰騰,煎足了龍血的湯藥,便化成一團微不足道的黑灰,湮滅在半空中。
晏歡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他維持著當前的形態,在劉扶光床下高興地翻了個身,露出一段漆黑糾纏的肚皮,像只安心的家犬,睜著九隻眨來眨去的眼目,慢慢閉上了嘴巴。
真龍的身軀隨著空間的變化而增大,徜徉在諸世交疊的世界海中,他又是那個背負大日,能夠把天體行星也握在爪中的黃道巨獸了。
一個「卿卿」,在嘴裏囫圇轉了好幾十圈,最後
和圖書還是依依不捨地咽了下去,晏歡低低地道:「扶光……」
——劉扶光的呼吸逐漸趨於平穩綿長,他睡著了。
晏歡已經離開了一月有餘,只在走之前找了趟熙王后,把人氣了個半死之後,又施施然地離開了。沒有這麼個玩意兒,時不時在腳底下打滾,三更半夜扯著嗓子大哭大鬧,要說劉扶光不覺得鬆了口氣,那就是假的。
他擺尾,重重砸向血紅滾圓的大日,將其從目前的軌跡上糾偏一分,這樣,它就能在這裏多轉悠幾圈,不必按時飛回湯谷了。
他慢吞吞地哽了一下喉嚨,嘔出一大口混雜著臟器的火液。
「我還記得,以前總是你在說、在笑,我那時候常笑你天真多情,其實心中也是困惑的,你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的好事可發現,可挖掘?」晏歡輕聲道,「現在你不必說,我來說與你聽就好。」
晏歡還要惟妙惟肖地形容兩句,忽然想起這應該是溫情無害的閑談分享,連忙急轉直下,匆匆打了個補丁:「嗯啊總之沒什麼可怕,跟長得比較丑的人也沒什麼兩樣……但是將那王爺嚇壞了!燭台一丟,便拚命往前逃。王府庭院幽深,鬼氣又障眼,他呼號了一路,也不見有僕從相救。」
龍神發出亘古嘶啞的咆哮,朝那一輪黑日當頭咬下!
他那麼勇敢,膽子那麼大……當初不怕我,現在就更不會害怕了。只是,看到有礙觀瞻的丑東西,心情也會不好吧?
做完這一切,晏歡捧起一碗葯,先殷切地搖著尾巴,顛進劉扶光的寢宮,重複了「喂葯——刷碗——捧著吃糖」的步驟之後,他才走出宮門,眯起眼睛,凝視陰雲不去的蒼穹。
晏歡做了什麼?
嗯,不對……
他說完這個故事,倒有些頗為感慨。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得像昆蟲在風裡微微振翅,輕得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
「這算第一天,每日一碗,請讓他按時服用,待到第七碗喝完,自第八碗起,我已經加大劑量,到了那時,務必隔日一碗,否則他的身體不能承受。」晏歡絮絮叨叨地吩咐,「用罄的碗煩請留在藥房,不要隨意帶出,我回來後會親自處理。這葯最好叫他趁熱用下,否則就太苦。喝完了葯,他床邊的玉櫃里,還有個巴掌大的白瓷盒,我常常用這個哄著他吃顆糖,當然,也不能多吃,一兩顆為佳……」
熙王后險些跳起來,再指著他大罵瞎顯擺什麼,但劉扶光瞧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眉頭卻微不可察地一皺。
熙王后笑嘻嘻的,成宗也坐在床邊,還跟小時候一樣,故意起著哄:「吃一顆、吃一顆、吃一顆……」
「我、我……」
晏歡像是立在狂風暴雨里,但那是能將天體表面吹化成玻璃的狂風,是能將星雲攪動成熔岩之色的暴雨。至強的高溫,日心的高溫熔解著真龍的身軀,幾乎讓他變成了一支噴流的蠟燭。他滔滔不絕地吸收著曾經污穢了真陽的惡,也和圖書一同把洶湧暴虐的光和熱吞下腹中。
然而,就在龍離開的十天後,劉扶光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空氣中逸散著一剎那的純粹火力,已使他半夜口乾舌燥,熱得無法入睡。
但他還在笑,燃燒也笑,沸騰也笑,痛苦也笑。億萬根觸鬚在世界海的微光中離散寂滅,彷彿隨風而逝的塵埃,他潰爛的骨骼,膿腫的九目里,跳動著恆河沙數、光怪陸離的噩夢。
蓮子散出晶瑩剔透的白光,劉扶光翻手一彈,宛如一道發光的鋒利小箭,蓮子破空而出,裹挾至善的氣息與業力,「嗖」地打入橫無際涯的漆黑當中,就像往冰雪裡刺了條燒紅的鐵刀子,晏歡的哭聲一下就止住了。
——他要點燃太陽的真火,叫大日重現明光。
睡,是已經睡不著了,索性閉目養神,還能回復一點力氣。
晏歡遲緩地轉動近乎熟透的大腦,痴愚畸形的九目,像鐘擺一樣左右轉動,察看著他此時此刻的真身。
打定了主意,晏歡任選了一方小世界,緩緩降下了自己支離破碎的真身。
「我回來了,扶光不用再喝這個,」他衝著劉扶光一笑,笑容里既有討好,還有點隱隱約約的,揚著鼻子等誇的炫耀之意,「我為他新熬。」
他這話一針見血,頓時令熙王后語塞當場,晏歡再略一躬身,自殿內轉身離開,直接化作一條江河壯闊的無目黑龍,衝出湯谷,飛向上下四方,往來無界的宇宙。
他就這麼狼狽地,同時又是若無其事地走進劉扶光的宮殿,好像只離開了半個時辰一樣,熙姬端著葯碗,餘光瞥見這麼個倒霉催的東西,臉差點變成綠的。
他打開寢殿的大門,扶著門框,向天空望去。
數日後的清晨,晏歡變成人形,坐在專屬的藥房,精雕細琢地熬煮劉扶光的湯藥。
「然後,那人又抓起燭台,想要與嶄新出爐的鬼朋友秉燭夜遊,但還沒等他們走出幾步,鬼便突然停下不動了。」晏歡低聲笑道,「王爺回頭一瞧,那鬼先前還與常人無異,只是蒼白了些,到了這時,它的臉孔卻一下變至慘白,眼如兩顆深不見底的黑洞,口中利齒交錯暴突……」
「我唯一能保證的,就是你還活著……因為我還可以維持最低限度的理智,沒有徹底崩毀成一攤爛泥,只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晏歡說,「我就這麼一直等啊等、等啊等……」
「我是……做了個噩夢,我不是有意要……」
「那人大約一頭霧水,不知道鬼怎麼突然就變了模樣,要把他置於死地,但我在天上觀看,卻知曉得一清二楚。」晏歡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潔凈清緲,死後便如蒸氣,逐漸擢散上天空;七魄則濁重惡穢,死後猶如厚土,沉積于凡間俗世。清魂離去,濁魄殘餘,那鬼自然喪失人性,只剩下兇殘的本能。」
等到葯汁煎干,他便割腕放血、剔骨攥肉,這個步驟叫他做得行雲流水,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煮完今日的一份,https://m.hetubook.com.com他又另外開火,如此籌備了幾十碗,心念轉動之餘,那些滾熱的湯水便凝固封存,彷彿被凍結在一個時光不前的空間。
無論身處何時何地,晏歡的九目總是專註凝視著他的,或許是他眼花了、看岔了,劉扶光居然依稀瞧見,就在晏歡的龍尾旁邊,似乎有第十隻眼睛的影子,憑空虛虛地一閃。
象徵惡德的黑色逐漸褪走,照耀塵世六千年的玄日,此刻煥發出一種極為不祥的血紅。
暗火熊熊迸發,浸染日軌、淹沒冕光的至惡,從日心逐漸流向鬼龍的獠牙,無數碎裂的,黑紅相交的火焰,彷彿噴濺而出的磅礴銀河,當中洇著億萬顆斑斕破滅的星球。
晏歡接著道:「扶光,抱歉吵醒了你,你是不是睡不著了?我們、我們來說說話,好嗎?」
晏歡向後退、向後退,他的龍身煉化過半,但是看著那簇發金的火苗,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晏歡微微躬身,仍然是溫和有禮的語氣:「熙王后。」
劉扶光十分困惑,他伸出手,探查著空中的動向。身為至善,他能清晰地看見那些常人無法看到的元素,像雀躍的精靈,震顫著透明的空氣。
晏歡緩步走過來,劉扶光目光一錯,就知道他走得其實不是很穩。
迎著晦暗陰燃的玄日,晏歡縱身而上。
這已經不能叫「烈火」,更不能叫「日光」了,這就是概念上的燃燒和沸騰,佛法里說的紅蓮地獄亦不過如此。晏歡周身的九顆眼珠,正瘋狂地疾速轉動,頃刻被暴炙得焦黑枯淬,眼膜晶體乾癟炸裂;頃刻又從無窮腫脹的肉瘤,與揮舞如嬰孩手指的肉芽里飛快再生……一呼一吸之間,這個輪迴已然循環了數萬次。
這個發現,他沒有對任何人說。
劉扶光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便已置身在無窮無盡的晦暗當中,腳下也不再是堅實光滑的玉石,而是某種粘稠濕滑,恍若咽喉的崎嶇地貌。
在其他人眼裡,他還是那個淵渟岳峙的龍神,耳墜金環,披著黑沉的法衣,彷彿永不坍塌的巨岳,但在劉扶光眼裡,他身上裹挾著過量燃燒的味道,即便化成了人身,還是掩不去一身趟過雷火的焦痕。他的九目帶著過度孳生的腫脹,額上的龍角也碎了一半。
轉眼望見那黑色法衣的袍角,正在為女主人梳妝的侍女頓時一個哆嗦,再捧不起手裡的金骨玉梳。
說完這句話,劉扶光不出聲,晏歡同樣漸漸沉默下去,過了半晌,他又低語道:「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我知道我錯無可赦,我卻不知道要怎麼彌補這過錯,這罪孽……過去有段時間,我甚至發誓要找到倒轉時間的方法。我想回到過去,回到我們初見的日子,回到一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的時候,但這種方法太不穩定。世事如巨木,每一件可能發生在未來的事,都是這棵樹上分出的繁細枝丫。牽一髮而動全身,就算我能扭轉六千年的時間,我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見到你……我不敢賭,我不敢。」
……這樣,太難看了,一定要嚇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