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問此間(三十一)

「笨辦法,」劉扶光搖搖頭,「只是足夠踏實。無民則無國,十七州城,一城一城的度過去,人魂盡散,我很想看看,聖宗還能拿什麼統治。」
劉扶光很高興地說:「大家都走了!」
餘下的銅面修士,更加需要謹慎行事,直到劉扶光出言不慎,藉助言語的疏漏,聖宗的鷹犬,終於找到了出手的時機。
「這難道不算一種極致的貪婪,極致的惡嗎?」至惡激動地反問,「我怎能不對你青睞有加呢!」
聖宗僵住了,至惡接著補充:「你的每一次輪迴,我都要你縮短兩個時辰的長度給我。我並不算獅子大開口啊,想想看,你還剩下什麼選擇,什麼退路呢?」
至惡放肆地笑了起來,聖宗從未聽過如此瘋狂的笑聲。笑畢,它才意猶未盡地說:「為王的代價是很重的,不是成為王就能得到一切,而是你必須拋棄一切,才能成為一個君王。」
那些影子般致命的輔首衛並不是沒來,他們只是一直潛伏在暗處,等待著伏擊的機會。結果不光晏歡護得滴水不漏,叫他們始終找不出可以不白白送死的破綻,玉鈴響起,歌謠隨著明珠光輝飄蕩的時候,連他們體內的蠱蟲都化了大半——竟然有成批的輔首衛,叫這歌給唱散了。
「和我聯手,我會幫你殺滅至善的威脅。」一個誘惑力巨大的提議,被從容地放了出來,「和我聯手,武平仍然是你的國,你的所有物,你的幸福和安寧,都不會被打破……」
雷霆與金屬相激的巨響!晏歡並未變回人形,仍是龍身,瞬息之內,他已經將劉扶光環了個嚴嚴實實,猶如一枚黑暗而惡毒的巨蛋。無數觸肢翻湧,在「蛋面」上迸發出畸形怪狀的萬千鋒刃。
他的喉嚨上下滾動,後背已然出了一面冷汗,一時間哽得說不出話來。
劉扶光本以為他是覺得超度的辦法太慢,沒什和-圖-書麼效率,然而,晏歡這時提出的觀點,倒是完全超乎他的預料。畢竟,「凡人卻要受苦受難」,是劉扶光做夢都想不到他會說的話。
雖然盡情虐殺了尾隨過來的輔首衛,晏歡心中的一腔邪火,卻始終不能發泄透徹。在他看來,那所謂的聖宗,三番幾次派遣僕從追殺,又利用凡人的廉價性命,使劉扶光痛苦不堪,無法安生,這便已經大大地觸及了他的雷池命脈——甚至等於拿他的底線載歌載舞,擱這兒跳起大繩來了。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想狠狠報復?
「我?」聲音咯咯地笑了一陣,這時候,它的語氣,似乎又變成了絕代紅顏、傾世美色,輕輕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銷魂奪魄的殺人刀。
龍神緩緩轉開身體,除了空中瀰漫的濃烈苦腥,周邊倒塌的房屋,被碾碎打濕的青石地板之外,劉扶光瞧不出什麼別的端倪。
它壓低聲音,數不清多少根滑膩的指頭,便按在了聖宗的肩頭,給予他令人惡寒,又無比安心的力量感。
「……把話說清楚。」
聖宗最為寵愛的貴妃,輕柔伸出一根軟玉般的指頭,想要抹去天子眉間的深深煩惱,聖宗的眉頭沒有鬆開,亦不曾開口說話。
「現在,你已經登上了這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卻還要拚命留下生命里最美最好的東西,要死死地拖著它們,直到一千年,一萬年。」
夕陽西下,他拖長的影子倏然拉長了,繼而猶如沸騰的沼澤,冒出不住變化的泡沫,聖宗一驚,指按紅線,就要呼喚輔首衛。
聲音變得調皮了:「你猜猜看。」
「噓……」
聖宗不動聲色,警惕道:「你是何物,也敢來朕面前放肆!」
夜風呼嘯,身邊幾盞宮燈驟然熄滅,冒出連成一線,不住哆嗦的白煙。
他收起玉桿,把明珠也取下來。環顧寂靜廣袤的城池,度魂https://www.hetubook.com.com耗費心神,劉扶光因此稍稍鬆懈了戒備,隨口扭頭道:「也是奇怪,居然沒有輔首衛來這搗亂……」
再沒有比這更暴虐的絞肉機了,輔首衛像潮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撲過來,也像潮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慘死當場。黑紫的血漿肉泥飛濺,復在地面凝聚成汩汩流淌的毒水。
聖宗低語道:「陰陽相照,善惡對壘。他既是至善,那你就是、是……」
「武平盡在『聖宗』指掌之間,幾次下來,足以看出,這人縱觀天下全局,就像看自家的菜園,哪裡發生異動,立刻就能發派麾下爪牙,在第一時間趕到。我們雖然不怕,可凡人卻要受苦受難……再說,蟲蟻多了,不是也很擾人清凈嗎?」
聖宗皺起眉頭,下意識問:「……什麼天賦,我有什麼天賦?」
「你知不知道,和你作對的人是誰,你惹上了誰?」聲音發出質問,「其為天下溪,其為天下式,其為天下谷。你瞎了眼,蒙了心,方認不出至善的真容!」
「聖上,你與我的死對頭纏鬥了好幾次,你既不認識他,也不認得我么?」
「……閣下找我做什麼?武平不過一方小小世界,何德何能,引得二位同時駕臨?」
「身外化身?」劉扶光詫異道,「你的修為恢復了么?」
「你……你既說自己是他的死對頭,那你又是誰?」他額上見汗,勉強問道。
聖宗沮喪而憤怒,他猛地拍在欄杆上,發出一聲悲憤的咆哮。
宮燈朦朧,火光晃動地照著聖宗的側臉,他看起來就像一尊凍結僵硬的泥塑,沒有悲喜,沒有愛恨。
為了兩名異域的修士,聖宗不得不取回上一次輪迴的記憶,在徹骨寒冷的懼意里,他看到那白衣燦然的青年,美如神祇,也可怖如神祇,他朝他和圖書步步逼近,帶著不可遏止,亦不可抗拒的決心。
劉扶光有了法子,他滿肚子的毒水翻湧,也想到了一個法子。
太陽已經徹底沉入了山底,人間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王城整齊地亮起燈火,卻被不知名的陰風吹得明滅搖曳,顫顫跳動。
他不允許這種幸福被外來者打破……他絕不允許!
他要毀了他,他要毀了武平,毀了他和這天下的完美盛世!
如霧的聲音粗魯大笑:「這種小地方,就是當我的匜器都不夠格。若非至善跑到這裏,我是必然不會來的!」
至惡笑了。
它說得對。
聖宗不知道,自己到底沉默了多長時間。
聖宗心頭怒氣澎湃,他咬緊牙關,猛地揮開貴妃嬌嫩的手腕,將傾國的美人拍到一邊,自己走出宮殿,眺望遠方的蒙蒙江山。貴妃滿面驚惶,明智地堵回差點脫口而出的痛呼,轉而靜悄悄地躲到旁側,等待天子的火氣消散。
他沒法抵抗,甚至不能迴避……他派出麾下精銳,誓要查出那兩個人的身份,可是一無所獲。更令他絕望的是,被那二人殺死的輔首衛,從此便不會再入輪迴,彷彿進到了一個有去無回的黑洞,再也沒了下落。
聲音再度變換,這一次,它雄渾如開國的帝王,威儀具足,恰似一名真正的神明。這是讓所有統治者都嫉妒嚮往的聲音,因為它恰恰是一個人如何高貴傲岸的最佳佐證。
「陛下為何憂心忡忡?」芙蓉帳里暖香瀰漫,一個柔和悅耳的女聲傳來。許多年輕姑娘的聲音,就像黃鶯一樣清脆甜蜜,她已經過了這樣的年齡,可出語雍容、情態嫻雅之處,絕非那些閱歷不足的小丫頭能比。
最後兩個字,像是在意味深長地咀嚼。
「你殺了他們,」劉扶光略微嘆氣,「是我疏忽了。」
晏歡不能領會這種高興,不過,看到劉扶光開心,他心頭的一口氣也就順了。
m.hetubook.com.com話音未落,靈識籠罩的範圍內,驀然閃過一道曲折幽暗的黑光,猶如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靜心擇取了一個狠辣刁鑽的角度,朝他一口叼過去!
他感到棘手的麻煩逼近了,然而,他找不出解決這種麻煩的方法。
晏歡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手,答道:「身外化身也算不上,只是吃了那麼多金丹,反哺出一具傀儡,還是綽綽有餘的。」
匜為盥洗之物,它說匜器,意思就跟洗腳盆差不多,聖宗破天荒地挨了一記羞辱,偏偏還不敢反駁,只能忍氣吞聲。
「我要你的時間,」它說,「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時間。當然!我不會多要,我只要……兩個時辰。」
「交易達成!」至惡興高采烈地道:「希望我們合作愉快,人間最尊貴的天子。」
帶著五分新奇,五分意外,他立刻問:「那你有什麼想法?」
劉扶光:「哦?如何不行?」
笑聲轉為讚許,它從聖宗的左耳,悠悠地遊盪到右耳。
「很好的辦法,」他說,「等同於超度了。」
「但是,」聲音詭秘一轉,低了下去,「你不是塑造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世界嗎?我在這裏,清晰地看出了你的潛能。你是個有天賦的人啊,皇帝,這樣的天賦,大可以讓你同至善對抗啦。」
「這算什麼疏忽,」晏歡笑道,「人哪有不犯錯的時候……」
聖宗驀地怔住了,他難以置通道:「至善?!至善是個人?」
晏歡笑了幾聲,他開口一吐,吐出一顆黝黑無光,恍若內丹樣的事物,「內丹」再重塑人身,現出一尊黑霧樣的模糊外貌。
龐大的記憶,同時是龐大的負擔。輪迴中光陰難數,每一次時光倒轉,聖宗都會使用修士們為他布下的禁制,忘卻上一次的經歷。因此時間一次次流走,他也一次次成為帝國的主人,面對全然空白,註定幸福的人生。
言語是眾生與天地鬼神溝通的渠m•hetubook•com•com道與橋樑,因此說出口的話語既是咒,也是靈。古語常說「禍從口出」,指的便是這樣的事。
聖宗心知肚明,不管是他,還是他靜心培育、選拔的輔首衛,都無法與至善的聖人對抗。至善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審判自己的罪業,要求他的終結。唯有這個完全陌生的「至惡」,願意對自己伸出前途叵測的援手。
聖宗不敢放下戒心,可不知為何,明明在潛意識裡,他已經深刻明白眼下的不速之客是極其危險的,但他的身體卻提不起對抗的力氣,就像著了魔的癮君子,面對著盛開正濃的阿芙蓉花。
在心底里,聖宗已經將它的話信了三分。
那個霧氣流連的聲音,剎那撲到了他的耳畔,誘發出一陣使人昏昏欲睡的溫暖。
「你的紫薇帝氣、塵世緣分,對他而言又算得了什麼?」聲音繼續道,肆意惡毒地嘲笑著帝王,「你自詡聖宗,卻不知在真正的聖人面前,便如病貓對著猛虎,能逃得一死,就算萬幸了!」
「我……」聖宗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嘴唇突然幹得可怕,「我同意你的要求。」
朕要被逼上絕路了嗎?他瘋狂地轉動思緒,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我要完了嗎?
龍神重回人身,殷勤地簇擁著愛侶,道:「卿……嗯,其實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人間的修士,發出不似人聲的劇烈慘叫。轉眼間,無論殘肢血肉、融化毒水,盡如道道小溪,被吸到了晏歡張開的幾十個利齒巨口當中,咽得一乾二淨。
「……世上沒有免費的東西。」聖宗嘶啞地問,「你的條件是什麼?」
他扭頭看向劉扶光,神情居然一派天真,笑嘻嘻地道:「扶光,咱們就來個裡應外合,好不好?」
「別說話,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個聲音似男非女,同時夾雜著老年人的虛弱與莊嚴,少年人的活力與稚嫩,它說話,彷彿一千一萬個人齊齊開口,「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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