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問此間(三十六)

對方的神情鄭重,言語真誠,不是親耳所聽的人,不會相信這有多麼熨帖體恤,使她心口滾熱,彷彿被春三月的暖風撲了個滿懷。
足以容納十人共乘的巨大輦蹕,矇著墜垂的血色長紗,猶如死氣沉沉的致命水母,從高空輕飄飄地飛過。車輦前方,有兩名慘白臉兒的鬼仆搖晃骨鈴,兩名口舌脫出的鬼仆執著銅鞭,一邊趨辟行人,一邊呼號開路,還有不下幾百隻小鬼,速度極快地滿地滾爬,相互撕咬吞噬,血淋淋地嬉鬧。
金翠虛如釋重負,他直起身子,呲牙一笑:「觀氣功夫,別忘了,我會觀氣的!」
紅絲越長越多,劉扶光似有所感,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唯見萬籟俱寂,黑夜無聲,從每家每戶蔓延出去的血線,就像生長過快的蛛網,錯綜複雜,慢慢覆蓋了城市的上空。
為了證實他們的猜測,入夜後,兩人帶著一個探頭探腦的金翠虛,悄悄潛進那婦人的房中。室內陳設簡陋,倒蒙了一副極厚實的紅布,遮蓋住了小小的隔間。
晏歡跟在劉扶光身邊,吸進一口氣,再將其徐徐吐出,讚賞地笑道:「好臭的血腥味兒。」
它們已看見了站在路中央的劉扶光,劉扶光也看到了它們。
「抱歉!」劉扶光趕忙道,「起來得不小心,沒傷著吧?」
他確實會觀氣,可那黑衣男人的氣息,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深淵一色的濃濃漆黑,比什麼邪修外魔都可怕。
人的話語,下意識會展示出他們隱藏的一角內心。名字是稱呼,也是一個人漂泊行走的招牌,其他人做自我介紹,直來直往一點的,便說「我叫誰誰誰」,謙遜一點的,來個和-圖-書「在下某某某」。劉扶光的語氣和睦親切,說得卻是「我是」。
他知道……他怎麼知道自己其實是……!
開道的警告聲越發磅礴,子夜時分,人間陰氣衝天,鬼火森森,充滿了來自死國的怨恨、暴戾、凶煞,白天那個繁華熱鬧的城市,此刻全然變成了陰陽兩界的節點,到處是似死非生的陰靈,追隨著鬼母的座駕縱情肆虐。
「神女夜巡,生人迴避——」
她瞠目結舌,看得眼珠子差點蹦出去。但是一切還沒有結束,濃雲滾滾逼壓,一道紫得發藍,藍得發白的天雷,粗如翻滾的蛟龍,正在其中蠢蠢欲動地咆哮,隨時待命,等著降下可怖至極的劫罰。
「她自己割腕……」劉扶光正要說「她自己割腕幹什麼」,又忽然想起,此地大街小巷都供著所謂的九子母娘娘。邪神邪祭,倘若這裡有人血上供的風俗,那也毫不叫人意外,因此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就在這時,一聲不辨男女、低沉嗡鳴的呼喊,伴隨著四下如海潮波涌的鈴聲,鞭子凜冽抽打空氣的嘯聲,以及嬰孩忽遠忽近,清脆細碎的咯咯尖笑,遙遙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
劉扶光道:「我觀她面色氣血兩虛,眉間還糾纏著一股微弱的邪戾之氣,你瞧她,像不像被人割開手腕,放過血的?」
見他面上一團孩氣,口裡貧道、在下混說的生澀模樣,劉扶光就知道,雖然在道行上,這小孩足以吊打這裏的大多數凡人,然而為人處世,還跟白紙沒什麼區別。只怕一路下山,也是處處吃虧過來的。
她的目光陡然一聚,低聲叫道:「你們看!」
他實在不敢和-圖-書細看,因為祖師爺曾經嚴厲地教導過他:世間有許多東西,是人力所不能觸及的,你縱然遇到,不去深入了解,也還能平安無事地活命,你若一念起了好奇,執意要窺探打量,那你死得千凄慘、萬悲哀,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見到她又驚又怕的模樣,劉扶光收斂笑容,認真道:「別怕,你的秘密其實藏得很好,我保證不會給你惹來麻煩,也不會再有第四個人知曉。」
「我、我知道。」金翠虛鼓起勇氣,漲紅了臉頰,小聲道:「多謝你……扶光哥哥。」
不用她說,劉扶光和晏歡也看見了奇異的一幕:隨著子時的到來,碗里的鮮血也隨即發生了變化,一絲纖弱的血線,從平滑如鏡的人血內緩緩地伸出來,朝著神女像延伸,團團糾纏在九個嬰孩身上。
晏歡並不理她,只是看他的神情,分明在說「誰稀罕你的謝」,劉扶光正要說他幾句,從櫃檯後頭罕見地轉過一名頭紗蒙面的婦人,要引著他們去樓上房間。
金翠虛一驚,慌忙擺手道:「無功不受祿、無功不受祿!」
「沒問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笑道,「不過,你這麼篤定地要我們搭把手,就不怕我倆是壞人?」
他從未見過劉扶光這樣的人,他的笑容固然溫柔,言辭固然可親,但說出來的話,一個字一根釘,彷彿天地間再沒有比他更牢靠、更堅實的存在。道觀的祖師爺修為高深奧妙,是他這輩子都達不到的層次,但對比眼前的白衣青年,分明也泯然眾人,變得俗套普通起來了。
金翠虛張了張嘴。
說話間,開道的吶喊,鈴聲、鞭聲與嬰兒笑聲,已經離和_圖_書得越發靠近,劉扶光一躍而出,立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心,提醒金翠虛道:「跟在我後面,或者躲起來,都可以。」
……就好像,旁人若認得他們,是天經地義的事,若不認得,那也沒關係,反正他們就站在這裏,理所當然,如同某種自然法則一般。
紅線遮蔽的天空之上,驀然風起雲湧,飛速醞釀起沉沉轟鳴的雷光。
「前輩……想來前輩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會這麼說的,我相信你。」金翠虛點頭說,「貧道,呃,在下剛來此處,人地兩生,前輩若是對九子母娘娘的事有興趣,可否留下搭把手,我、在下……」
金翠虛張大嘴巴,訥訥地看了他好久。
他挨近婦人時,縈繞在她身上的小小黑氣,宛若挨近烈陽的薄霜,俄頃煙消雲散。
金翠虛緊緊攥著被汗水打濕的符紙,一下呆在了原地。
劉扶光不禁啞然:「我還以為,修道中人全視金錢為身外物呢。既然你要跟我們一起打探,只怕那位九子母娘娘來路不正,十分兇險,你不養精蓄銳,哪裡來的力氣行動?」
恐怖獰厲的鬼臉近在眼前,劉扶光眉頭一豎,張口喝道:「禳蝗盪癧,鍊度幽魂!」
她胡亂翻找自己的袖口,摸到遮蔽氣息的法寶仍然起著作用,偽裝性別的符紙也依舊微微生光,不由更加驚駭,像看怪物一樣瞪著劉扶光。
她天賦異稟,生來便會觀氣,自然可以立即嗅出鬼氣與靈炁的變化。就在方才,這裏還是酆都鬼市一樣叫人折壽的地方,可是眨眼間,非常暴躁,極度容不下鬼祟之物的雷火元素,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衝來下界,霎時盪清了濃郁得化霧的鬼和*圖*書氣。
金翠虛嚇得一哆嗦,感覺全身都冰涼了,差點摔在地上。她趕緊結結巴巴地補充:「也多謝你,晏、晏大哥!」
金翠虛瞪大雙眼,心中已如五雷轟頂,駭得她「噔噔噔」後退數步。
「神女夜巡,生人迴避——」
瞧著金翠虛,他放輕了音量,春風般的話語,也像春風一樣,悄然地吹到少年耳邊:「更何況,你孤身出遊,多有不便。單獨一個房間,若要獨自做些事情,也不必礙手礙腳。這樣好么?」
金翠虛既看不出二人的修為,亦不知道他們的根腳,想破了頭,都想不到這兩個人的身份。正苦苦思索,劉扶光和晏歡已經帶他到了一間高檔的客棧,並且給他單獨點了一間上房。
婦人精神一清,自然連連搖頭,示意不礙事。她引著三人上樓的時候,晏歡在他耳邊輕聲問:「發現什麼了?」
她一下就相信了對方。
她徹底相信了劉扶光的話,所謂的九子母娘娘,的確不可能是正神。
方圓千里之內,人人稱頌九子母娘娘,家家戶戶供著她的神位,世人就像著了魔一樣,拚命追求生男孩,禮教風氣之古板嚴苛,簡直叫女孩寸步難行。在官家大戶的階層,甚至以女兒出嫁前不出閨閣半步,不見外人一面為榮,以致民間爭相效仿,蔚然成風。
劉扶光皺起眉頭。
「也許是自己割的,也未嘗可知。」晏歡提供猜測。
「天啊……」金翠虛喃喃道。
說著,他情不自禁地飛速瞟過後邊站著的黑衣男子,眼中又閃過心虛的神色。
隔著桌子,劉扶光把房牌輕輕推到她面前,晏歡冷眼斜睨,忽然從鼻子里哼出一聲,酸里酸氣的。
www.hetubook.com.com雷正法?這是五雷正法?他隨便喊了八個字,就把五雷正法召出來了?!
蒼天不公!這是、這是多麼誇張的本領,據說師叔祖在鳥不拉屎的山谷里修鍊了幾百年,仍然很難達到這樣的境界。畢竟,五雷正法是罕有的,不看修為,只看道心的法術啊!
晏歡毫不避諱,走過去一掀,燭火的幽光頓時流瀉出來——一個小小的神龕,就擺放在那裡,供奉著一尊眉目不清、身姿臃腫的神女像,神女腳下圍繞著九個胖大的嬰兒。夜晚燈光昏暗,照得那九個肥碩的嬰孩渾如九顆疙疙瘩瘩的肉瘤,沉甸甸地墜在神女身上。
「我是劉扶光,」白衣青年笑道,「他么,他是晏歡。小友不必客氣,大家出行在外,都是一樣的身份,你我相稱就行啦。」
金翠虛不由打了個寒顫,神像外表詭異,供在桌案上的東西,更是讓人想不通。一碗嶄新的人血,色澤暗紅,凝結如腥膩的鏡面,就擺在神女像面前。
普通人或許看不清她的長相,他卻能瞧見,這婦人的臉色黯淡發青,嘴唇乾白,印堂還帶著隱隱的黑氣。她用粗布纏著自己的手腕,那纏法十分古怪,劉扶光錯身一讓,佯裝不小心地撞到婦人的手,果然引起了一下吃痛般的畏縮。
劉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些鮮血既是貢品,也是交給「神女」的買命錢。只怕誰家沒有紅線籠罩,九子母便會要了誰家的人命。
她是修道者,但遠遠未曾達到超脫世情的程度。師門送她下山時,也是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小心行事,不要在俗世中引發糾葛因果,以免耽擱道心。
這人居然可以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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