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阻止了它?」劉扶光問。
兩人隱匿神光,潛入名為天樞玉門的密地,但見大大小小的巫者來去匆匆,為不足一月後的祭龍日忙碌。這裏既沒有華美宮闕,亦無堆積財寶,唯有綠林深深,花木蔥蘢,石壁纏繞著清脆可愛的蔓藤,雲霧在蒼松翠柏間奔涌流動,遠處山泉叮咚,銀瀑自九天衝下。
「它處於長久的痛恨和憤怒中,」晏歡一邊靠近,一邊分析龍巢的氣息,「遭遇背叛,被凡俗的生靈囚禁,陸地就是桎梏著它的監牢。它哭泣,淚水形成一望無際的海面,或許它是想將整個人間淹沒苦澀的海水裡。」
他跟上去,發現石壁上畫著一條斑駁不清的龍。這似乎是一面用以敘事的影壁,然而年月已逝,許多顏色和細節都失去了,隱約可見玄黃的長龍翱翔于天,龍角昂揚,雙翼蔽日遮天。
這是一種微妙的舞蹈,他罕見地謹慎起來,龍的獸|性正在覆蓋他生來惡毒的稟賦,血脈中搏動的本能,使他嘗試著小心靠近另一名同類的巢。
晏歡沉聲道:「巫和巫的傳承者佔據了此世,體系不同,修道的人,在這裏只會水土不服,難成氣候。」
劉扶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偏轉,一下被後面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經過一番查訪,劉扶光得知,這個世界固然有零零散散的上百個海國,但只有一個名為「天樞玉門」的機構,掌有超脫於人世的權力。
這讓他感覺……真實而穩固,因為它似乎就是生活中一類恆定的事物,譬如無處不在的空氣。
劉扶光驚恐地噎住了。
他不想這麼說,但這裏聞起來就像一個他住過很久的地方,不過,跟真正的家比起來,又有點微妙的差別https://m.hetubook.com.com。
「怎麼了?」劉扶光問。
「應龍,」他說,「黎家的小崽子,竟栽到了這裏。」
「等等……」他無知無覺地拂開一個正在開屏的晏歡,向後走去,「這是什麼?」
劉扶光:「……」
晏歡嗅來嗅去,無意識地甩著尾巴,除了陌生同族的氣味,空中同時充滿了劉扶光的氣味——太香了,太甜蜜了,讓他抑制不住地燥熱、分心:「我……我不知道,可能囚禁它的人也有一些阻止的手段?」
劉扶光與晏歡對視一眼,從彼此臉上看到了詫異的神情。
他飛低身體,穿過雨幕,逐漸貼近陸地。
「好了,在那裡。」劉扶光鬆了一口氣,「我們快走吧。」
晏歡冷笑道:「他可比我老得多,神戰開打的時候,他早不知道跑哪去了,只是沒想到,他還留了個孽種,在三千世界中苦苦掙扎……可見造化弄人,莫過於此啊。」
兩人披上偽裝的幻術,先來到熱鬧的海港城市打探究竟。
他指向上天,「雨也就停了,我們又可以好好生活,不用擔心被海水淹沒。」
「祭龍日,」男子膽怯地比劃,「還有二十天,祭龍日便要到了。到了那時,龍會在、在怒火中蘇醒,而玉門的大巫會燃起焚香,舉行祭典,唱起讓龍沉睡的古歌,等到龍睡了,雨……」
「只是這樣?」劉扶光懷疑地問,「只是唱歌,沒有別的?」
晏歡一回頭,發現心上人正用指尖描摹著石壁上的繪畫,頓時氣悶不已,但轉念一想,他打消了劉扶光對巫羅的好奇,這應當也算是一種成功吧。
劉扶光驚訝道:「應龍?那不是上古時代的龍神嗎,你認得?」
說話
www.hetubook.com.com間,他們已經降落到了地面,許是四面臨海,陸地狹窄的緣故。此世的造船業十分發達,漁港隱約可見各式各樣的船舶,小如柳葉,大如島嶼,它們飄浮在海上,彷彿一張變化不定的人世羅網。
晏歡的眉心已經深深蹙起。
「巫祖的名諱,是什麼?告訴我。」晏歡擰起眉頭,他感到沉沉的不快,這令他很想抓住什麼東西,然後慢慢擠壓、碾碎,直至那東西再也發不出一聲慘叫或者呻|吟,繼而化成肉漿,從他的指縫間流淌下去。
想了想,他補充:「很醜,你知道的,上古時候的神,長得都比較……隨便。應該是獸面人身,青眼獠牙罷,他們十巫都長得差不多。」
劉扶光無法形容,但這裏確實有種他說不上來的氣息,從四面八方環繞、包圍過來,恰如第二層皮膚一樣熟悉,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十巫又算什麼東西……誰給你們的膽子,可以讓你們把手伸到龍的身上?
晏歡在世界海里不住來回,重傷混濁的九目遙遠眺望,掠過一顆又一顆萬色懸浮的泡沫。龍神幾乎困惑地嗅探。
晏歡不悅地瞥向巫羅的雕像,心頭忽然警鈴大作。
晏歡慢慢在天空盤繞、逡巡。
他猶豫了一下:「我依稀記得,那些十一龍君執掌大權的蠻荒年代,天穹與大地諸龍橫行,龍的子嗣遍布三千世界。假使那場神戰沒有帶走全部的龍裔,還是可能有幾顆龍蛋流落在外的。」
劉扶光搖搖手,示意不用說了。
他必須停止嗅聞了,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恨不得把鼻子也釘進劉扶光的頸窩,晏歡心不在焉地道:「龍的報復心太強了,不能消除,它如果一定要這個m.hetubook.com.com世界的人死,那它真的不會饒恕任何一個人……不管是誰。」
身為至惡,他很想為這種折磨大笑出聲,因為將一頭真龍從創世之初拘囿到現在,實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戲弄;但他身為龍神的那個部分,卻遭到了嚴重的冒犯。
為了掩蓋這種情緒,他輕聲說:「我也來看看。」
劉扶光將手指輕輕地搭到晏歡的袖子上,小聲說:「那是最年輕的巫。」
劉扶光喃喃道:「這竟是應龍的子嗣後裔。」
「就在附近了,」他發出低沉的龍吟,「但錨點的位置時隱時現,像隱藏在雲霧裡……」
「你有沒有感應?」晏歡問。
這一次的旅途格外漫長。
立在萬米的蒼穹,劉扶光向下眺望。
劉扶光原來想著,是不是巫者會用殘暴的手法,強力鎮壓深埋在海面之下的龍,但現在看來,祭龍日延續了這麼長時間,天道都未曾過問,可見當中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巫生玉門,毫無疑問,這說的定是大荒中的豐沮玉門,那裡降生了巫咸、巫朌、巫即、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祂們生來便靈通百草,能斷陰陽、問鬼神,知曉古往今來的諸多異事。
玄黃為居中正色,足可見其身份高貴,遠勝一般龍種,再加上後背的一對翅膀……
男子急忙道:「還會有牲畜!祭祀的牲畜,牛、羊、豬,放在玉鼎和玉碗里焚燒,讓煙飄到上天,再把灰燼埋進土裡……」
「年輕,非常年輕。」晏歡咕噥道,「一頭稚幼,然而充滿了怨毒的龍。它從何而來?」
這確實是一個奇怪的世界,整個世界下著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的雨,海水淹沒了天體的絕大多數表面,唯有一條盤繞蜿蜒、斷和*圖*書斷續續的陸地,像浮出水面的巨獸脊樑,支撐著萬物生靈的家園。
幻術所惑,面前的男人絲毫不覺得他的問題奇怪,仍然友善地回答:「巫祖生於玉門,天樞玉門則是祂建造的密所,巫祖的後人,仍然遵照著巫祖的意志,壓制著海下的惡龍,使眾生安寧,陸地長存。」
至善的清氣,平衡了至惡的神力,終於衝散了世界海中的陰霾,使得他們看見了那顆陰暗無光,隱藏至深的星辰。
玉器、三牲,還有火,俱是古老而原始的祭祀流程,潔凈得無可指摘,天道會坦然接受這樣守舊的禮儀奉承,反過來說,倘若過程中有任何血腥的,不自然的成分,那麼被祭祀的上天,都會為此降下加倍的懲罰。
晏歡點了點頭:「很古怪,我確實從未發現過這裏。」
「——龍氣。」晏歡凝重地打斷了他,「揮之不去的龍氣,這裡是龍的巢穴。」
他挺起健碩的胸膛,搖抖著耳邊金環,龍角閃得煌煌發亮,彷彿誘人撫摸。他先在腦海里搜尋了一下巫羅,發現沒印象,遂篤定道:「丑。」
放過了被嚇得夠嗆的凡人,他們決定直接去天樞玉門看看。
進入世界的那一刻,晏歡的龍軀奇怪地一震,停滯在高空當中。
劉扶光皺起眉頭,他放出神識,大致掃過周邊的空間,他不確定地說:「嗯,有怨氣?天地脈輪中充滿了濃重的怨恨之氣,我還聽到了哭聲……」
「巫羅。」劉扶光好奇道,「他長什麼樣?」
晏歡對這一切十分不屑,劉扶光的目光,倒是被一尊高大的雕像吸引了,男人拄杖行步,獸皮點綴著他修長的身軀,他耳邊佩蛇,披散長發,只是面目模糊,顯出被歲月風化的跡象。
他仔細分辨,斟酌著道:「是大和圖書洋、膏壤、塵世一齊發出的哭聲,還有一種、一種……」
「巫、巫羅……」男人抖抖瑟瑟地回答,「巫祖的名諱,是巫羅……」
他的動作、聲音,全都有效地化解了龍神的怒火,劉扶光轉向男子,接著道:「然後呢,天樞玉門是如何壓制海下惡龍的?」
「你從前,」劉扶光含糊地做了個手勢,「巡日的時候,就沒有發現這個世界嗎?」
「說起來,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修真者?」劉扶光思忖著,「我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力量。」
好半天過去,劉扶光找回自己的聲音,鎮定自若地道:「我記得,你就是最後的龍了。」
只不過,十巫已是比晏歡還要古老的人神,祂們誕生的時候,天和地還未完全分開,人與獸與神仍然保持著姻親的關係。如果「天樞玉門」是十巫中的一巫所建,那這頭小龍,究竟被關押了多長時日?
這是一個徵兆嗎?劉扶光四處張望,心裏冒出隱隱的,非常接近憂慮的情緒,隨著三個錨點的粉碎,晏歡是否越發虛弱,以致連坐標的位置也不能確定了呢?
這可奇了,晏歡的問題居然把他給難倒了。
即便置身幻術,男人的瞳孔還是一瞬發抖,血色唰然退去,臉白得像素宣紙。
巫者親近自然,慣與山狼虎豹做伴,一隻皮毛斑斕的猛虎恬靜路過,爪墊踩在青苔濕潤的石路上,靜得驚不起枝葉上停駐的蝶蟲。
「為什麼呢?」劉扶光問,「天樞玉門為何能夠享有這樣的特權?」
晏歡深深地吸進一口氣,他將它牢牢鎖在體內,許久不曾吐出。
「我覺得……」我覺得這彷彿是一個家園,劉扶光剛想說。
「最後的龍神,」晏歡說,「人皇氏和十一龍君死了,我確實是祂們唯一的繼承人,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