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問此間(五十六)

躲在帳篷里的人,都把頭探出來偷看,見這兩個人什麼也不要,連戰馬和騎兵的屍首都留下了,不禁嘖嘖稱奇,像做夢般不可思議。繼而蜂擁出去,將昨夜遺留的戰利品瓜分得一乾二淨。
「拙劣的謊話,」劉扶光道,「我早知道你狀態有異。放在以前,旱神不會是你的對手。」
對剩下的老幼婦女,他們發出威脅的喊聲,用手勢示意這些人不許走動。接著,他們就把戰馬留在原地,竟頭也不回地掏出隨身攜帶的磨刀石,就這樣跑去湖邊洗刀、磨刀。
夜深了,他和晏歡坐在綠洲的湖邊,看帶著濃烈腥氣的冷風,將湖面吹出變換不定的褶皺。晏歡緩緩道:「我並不是有怨氣……我的意思是,我對什麼事不怨呢?我只是不想你太關注這些事。」
有的吃得痛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娘;有的為了半個餅,下意識跟旁邊的同伴廝打起來,打了幾拳,才想起來旁邊還有;還有的一心只顧吃,不曉得喝水;還有的只顧狂飲清水……縱是鏡中幻景,如此真實,又怎能不看得劉扶光心酸?
說完,就像變戲法一樣,他從袖子里源源不斷地取出餅,任那些面黃肌瘦的乞兒取用,又放水壺在旁邊。這群半大的孩子抓起食物,便是一頓狼吞虎咽,連驚奇的眼神都來不及露,吞完一個,再攫一個,頭都抬不了一下,吃相比野獸還要猙獰。
站著別動!
劉扶光拉住晏歡,兩人跟著一個其中小乞丐,看他東躲西藏,這裏討點剩飯,那裡求些泥漿,難得有人大發善心,扔他一塊殘缺不全的錢幣,就算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如此蹉跎一天,到了夜深時分,小乞丐才回到城內的一間破土屋,與同伴集合,交換分享這一天的收穫。
沙海里的綠洲,與獸嘴邊的肥肉無異。一天傍晚,一個部族裡的孩子對他的母親說,他在日落的方向,遠遠眺望到了一個騎著黑馬的人,那人似乎也望了他一眼,轉身便勒馬離開了。
「你看,救他們又有什麼用?」晏歡充滿惡意地望著這些人,礙於劉扶光在跟前,他不好下手,只得干看著。
劉扶光一眼便看到了大街小巷流竄的小乞丐們。
劉扶光道:「你閉嘴,不許啰嗦。」
鏡子為什麼會送他們來到這裏?
不見長刀落地,他的喉間卻傳出了非常奇怪的,水泡泛濫的咕嚕聲。
劉扶光笑了笑,在他身後,晏歡猶如一個漆黑的倒影,無聲浮現。
屍體癱了一地,黑暗裡,一隻潔白的手取下火把,映亮了他疲憊的容色。
晏歡也想嘆氣了,與劉扶光在一起,他嘆氣的次數就變得特別多。
黑暗裡,晏歡的九目不住閃動,猶如蕩漾的水光,抑或壓抑的野火。
他們想的果然沒錯。
時年少雨,hetubook.com.com大旱連天。
「你要問什麼?」他粗聲粗氣地道,「先、先說好,要是我們答不出你的問題,這個餅,你也得分我們……」
「扶光,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迄今為止,所有善惡交錯的錨點,都與時間有關?」
空氣如此寂靜,彷彿沉入湖底。
「誰?!」年紀小的乞丐們紛紛縮到後面,一個年齡最大的乞丐跳起來,手裡已經摸到了一把碎瓦片磨成的尖刀,「誰在那,出來!」
他支吾了一下,用目光摳著餅的邊緣,想像它在舌頭上,進肚子里的滋味,拚命貪婪地算計:「分我們……食指尖到拇指尖這麼大的一塊!」
「因為我們至今不知道觀世鏡的真正作用是什麼,」劉扶光轉向他,「如你所說,我的眼睛能看破世間一切虛妄,因此我知道鏡子里記載的東西全是真實發生過的。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它真能改變些什麼呢?」
劉扶光不打算為難他們,因此,他平和地走進去,第一句話便是:「我聽說,你們打探消息的本事十分高強。」
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多年,在這世上,水成為了第一緊要的資源與財富。強大的國家畜養軍隊,從地下泵出深邃陰冷的暗河,供本國住民喝用,弱小的部族則如風中流連的浮萍,追隨著沙漠中罕見的綠洲與雨水遷徙,水源耗盡,或者遭遇襲殺,都會使一個部族飛快湮滅在茫茫的沙海當中。
沒想到隨口一問,便問到了最要緊的地方!
十幾位黑衣騎手只是哄然大笑,屠刀之下,一概平等。四個部族,加起來也有不下五百人,他們先宰光了青壯男人,刀刃已然鈍得不行,連刀柄上的紋飾,也填滿了人體的骨渣與脂肪。
「你……你是誰?」他象徵性地比劃著手裡的兇器,「想來我們這做什麼了!」
「但是那沒有可能,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都不能穩妥做到,那沒可能!」他喊道,「我要的是你,一個原原本本,沒有受傷,仍然完好無損的你,可是回到過去的所有方法,都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時間就像河流,它可以分叉,可以枯竭,唯獨不能逆流,回到過去,就意味著未來必然要發生變化……你可能都不會在世上出生。」
「之先只聽人說想吃飽,原來飽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哀嚎道,「我再也不想吃飽了!我再也不想吃飽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小乞丐,實在是有幾分相像的。
劉扶光輕輕地咳了一聲。
這片綠洲的面積十分寬廣,它蓄著一面平美如鏡的小湖,湖邊生長水草與珍貴的樹木,理所應當,它就像沙漠里的一顆稀世明珠,吸引來了四個不同的部族。
自打出生以來,晏歡hetubook•com.com何曾受過這種低修為的苦?不過,既然能陪在劉扶光身邊,這點苦頭,又比他耽溺幻夢的六千年要甜美多了。
劉扶光睜大了眼睛。
一路走到這裏,劉扶光看遍了無數屍體、飢荒;也見過吃牆壁粘土,喝泥漿湯水,直吃得面色黃紫、腹如懷胎的幼童,透過他們薄如青紙的肚皮,劉扶光甚至能直接看見他們的腸胃。
「西邊!」不算很長的靜默,一個乞兒飛快回答,聲音扯得變調,「我知道!商隊老有人說西邊有個什麼王子當了國王,廣開……什麼門,濟什麼什麼……」
那鏡子倒也真的擔得起「神器」的名號,一落進來,晏歡便感知到自己的神力被鎖,劉扶光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們估算了一下,兩人如今的實力,只是堪堪接近金丹,連元嬰都夠不上。
晏歡小聲道:「早知道便追著腳印走了,何苦在這浪費時間?」
「扶光,你為何要這麼想?」晏歡問,他實在困惑,「信便是執,執則生妄,你連我的真容都能勘破,為何勘不破幻景中的眾生?鏡花水月的事物,你又怎能信它?」
「廣開城門,濟貧善施!」旁邊的糾正,「豬羊一樣的笨腦子。就因為這個原因,商隊都走了,城主管不了他們,但其他人要走,就鞭子伺候!」
罵完龍神,他又轉向乞兒,問了些關於赤水城的問題。看得出來,即便是接收流言最多的乞丐,也對這個赤水城不甚了解,只是為了昂貴的獎勵,對劉扶光胡編亂造。
晏歡愣住,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
乞兒的眼睛亮了,接著又綠了,無數雙狂熱可怕的眼睛,像暗處掙命的鼠群,在夜裡閃爍不休。
晏歡的嘴角抽搐著,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說到這份上,他便是執意要把劉扶光的話堵死了,劉扶光不知還能說什麼,只能沉默。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都被我的執念所輻射、浸染。」晏歡苦澀地道,「那六千年裡,我是如何希望倒轉時間,修正我曾經的……」
晏歡旁觀這場鬧劇,原先只覺乏味可笑,如今乍然聽見這乞兒的幼稚言語,他卻一下頓住了。
劉扶光一怔。
劉扶光沒有看他,嘆氣道:「不過救個人,你便有如此長篇大論,可見心裏的怨氣不少了。」
「我們只想找你們問一些事,」劉扶光抬起袖子,掏出一個白軟的餅,「作為交換,我可以請你們吃餅。」
從他手上接過火把,晏歡關切道:「休息一會,你累了。」
「我……」他只說了一個字,強烈發酸的舌根,已梗得他沒法完整講話。
——觸鬚黑如長蛇,又銳利得像是磨過的針尖,從騎手的喉嚨穿刺過去,一瞬便穿碎了喉骨,斷送了人的生機。
「不和-圖-書叫人看著?」其中一個騎手問,他殺得興起,胸膛尚在不住起伏,一說話,嘴邊全是激動的白汽。
「答應了,答應了!」
競爭水源,競爭食物,強國競爭奴隸,弱族競爭能夠當奴隸的機會……而競爭一定伴隨戰火,戰火便是具象化的殺戮。
劉扶光呆住了,晏歡不等他說話,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難掩痛苦,以致聽起來便如悲泣。
他們沉默地分割了綠洲,各自縮居在領地之內,抓緊汲取這裏的養分,他們心裏清楚,這麼好的機會,可能一百年都不見得有一次。
「說呀,你問什麼!」
小乞丐們震驚得失了聲,他先問:「你們可知道,城外留著許多馬蹄和駝隊的腳印,那些商人是去了哪裡?」
大乞兒的面上,有一絲臊熱,他本想裝出些穩重的模樣,看來也是徒勞。他不斷吞咽著酸到抽搐的舌頭,手裡的刀不知不覺地垂了下去。
離開綠洲,兩人又在沙海里跋涉兩日兩夜,總算通過大批商隊流通時的路線,看到了座帶有人煙的城市。
沒有談判,更沒有饒恕,綠洲是肥肉,這些部族則是寄生在肥肉上的跳蚤。騎手呼喝殺戮的狂笑劃破天際,他們提刀便砍,人頭滾滾而落,有人因為過於恐懼,四肢著地的爬滾,反倒被屠刀放過——天色昏暗,火把的光線又不能照得非常清楚,騎手誤以為他是一隻落單的牲畜。
「話都叫你說了。」他攤開手,「是,我的神力是衰竭得厲害,不過這也是必然的至理。善惡總有一方強大,一方弱小,不過循環而已,我應得的。」
第二日,他們在湖邊補充了些清水,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片綠洲。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的父親、兒子和丈夫也不曾死在敵人的刀下,他們低下枯黃的臉孔,慢慢走著,沿路拾起逃命時甩脫的物件,像一群返巢的螞蟻,陸續回到了各部族的帳篷里。
晏歡頓了頓,他哽得說不下去,緩了片刻,才沙啞地道:「那種強烈的渴望,幾乎顛倒了現實的妄想,被漫長的光陰放大到極致——我幻想過!我想過不知道多少次,我能如何回到過去,回到我和你相識之前,到那時,我一定給你無所不至的圓滿和幸福。我、我只是想回應你的愛,我只願你能擁有你應得的一切。」
他轉向晏歡,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說到底,這些破事終究源自於你,無論至善還是至惡,都不是個體應該掌控的力量。所以,我會幫你,也會跟你合作。」
距他們掉進觀世鏡,已經過去三月有餘。
沒錯,確如晏歡所說,至今遇到的一切麻煩,統統跟時間扯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按照人的心意改變過去。」他說,「在我還和*圖*書是唯一真神的時候,都沒法做到,區區一面鏡子,我不信它有此偉力。」
戰馬凄聲長嘶,不論餘下十幾個騎兵作何反應,都死在同一時間。
從屠刀底下獲救,老幼婦孺卻不曾顯示出一點別的情緒,譬如感激、悲傷、劫後餘生的慶幸……他們望著明顯不似凡人的晏歡和劉扶光,竟然就那樣散開了!
待這些騎手磨鋒刀刃,回到原處,火把的照射下,只聽見戰馬打著響鼻,吃那沾血水草的聲音。
劉扶光低聲道:「修行之人,總要斬斷塵緣、了無牽絆,才好飛升成仙,因為塵世的痛苦和歡喜都是那麼沉重的東西,一旦沾染,就再也做不得清凈無垢的仙人。」
「答應!」
這裏到底是哪裡,二人探查了數日,得出結論:這應當是旱神的世界,在經受魃災之前的原貌。
晏歡許久沒有說話,不知過去多久,他開口,聲線喑啞。
「但!不能是我這樣的拇指和食指。」他腳邊坐著的小乞丐急忙補充,她從嘴裏拔出一直吮吸的拇指,叫劉扶光看清楚,許是盜竊被抓,許是得罪了人,她的拇指和食中二指俱被砍斷一半,只留下傷疤發紅的橫截面。
在這種地方,乞丐是小偷集團,天生的騙子和黑商,也是流言信息傳遞的樞紐。他們裸|露的身體又小又癟,無論男女,只在腰間纏著條破抹布,像沒毛的老鼠一樣飢不擇食,紮根在城市的裂縫裡,不惜一切地生存。
吃人、吃屍體,喝腐臭的臟血,幾乎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什麼易子而食,那是擁有城牆與駐兵,居民往日里都能吃得飽飯、喝得上水的大城才有資格出現的事了,這說明城裡的人還能養得起孩子,還能在困頓的時刻,用孩子換來一點熬命的機會。
他身後的騎兵俱睜大了眼睛,驚恐大喊起來。
黑衣騎手發出被逗樂的嘿嘿獰笑,舉手抬起刀刃——
「也還好,」他流暢地撒謊,「我不覺得……」
「這些人多有四五百之數,倘若團結起來,足以把騎兵連人帶馬地撕成碎快,可如今呢?」他半睜著九目,譏笑道,「你救了他們,將他們像人一般平等看待,他們眼裡卻沒有你;你的處境比他們更好,他們還得千百倍地嫉恨你;你彈壓不了他們,他們就要連皮帶骨地吃了你;可你若以強力制服了他們,將他們如畜牲般肆意宰殺,他們便心悅誠服、誠惶誠恐,甘願一輩子做你的奴才了。這樣的庸眾,難道算不得惡嗎?」
晏歡待這一切如魚得水,而劉扶光則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壓制住強烈痛苦和不適的感覺。他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鏡中的景象皆是過去的記憶,機緣巧合之下來到這裏,他們只是為了尋找旱神的起源,以及離開的機會。
劉扶光搖搖頭,轉和圖書頭望著那些人。
劉扶光不語,片刻后,他輕聲道:「我要問的問題很簡單,如果你們答上來,我便許你們都能吃餅,一直吃到飽腹為止。」
他默然片刻,道:「人世沉浮苦海,要閉目塞聽、不聞不問,其實非常容易。但很多時候,我不是不能做,只是做不到……聽到他們的哭聲,我的心會很疼,要我徹底聽不到他們的哭聲,我的心仍是一樣的疼。兩廂取捨,倒不如儘力而為,就算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
深陷輪迴的聖宗;他們要去金翠虛過去的記憶,喚醒心魔劫里的真仙;乞求不死不滅的百相神;忘記了愛人,被囚萬年的龍女,最後還是在夢裡回憶起真實的過往,從而脫困;到了現在,他們又無端被吸進了觀世鏡,看著旱神未出時的舊世界……
「赤水城。」最大的乞丐回答,「怪名字,但好記。」
劉扶光慢慢道:「從前你並未提過,心魔是如何誕生的,現在,我大約能了解幾分了。」
拿刀的乞兒愣住了,以他的年紀,其實已算得上少年了,只是身材過於枯瘦,仍然與幼童無異。
凡人類聚居出,總有水源。城中難得帶了點綠色,雖然沿街流民眾多,街上行人的衣物少有蔽體,在沙漠地帶,這總算是一把能夠庇護生靈的保護傘。
「晏歡,小心些,」劉扶光道,「別驚了馬。」
「好了,」劉扶光道,「我的問題就這些了,我答應的報酬,不會食言。」
劉扶光問:「那城叫什麼名字?」
血肉分離的黏響與慘叫不絕於耳,馬蹄踏聲如雷,大難臨頭之際,四個部族卻沒有一人敢於與黑衣騎手對抗,只顧四散逃難。一人落在騎手刀下,便拚命求饒,供出另一人的下落;一家被圍起來截殺,哪怕語言不通,也要指著別人家藏身的帳篷,為自己爭取展示忠心的機會。
當天夜裡,果然有一隊黑衣騎兵沖了進來。
騎手說得一點沒錯,四個部族的存活者,當真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中沒有神采,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麻木。
這三個月,劉扶光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幾百場戰役。別說高階修士,就連修士也見不了幾個,所有人的心力,皆然被永無止境的殘酷競爭佔據。
他又問:「你的神力,是不是衰竭得厲害?」
他從未見過有誰,可以將衣裳穿出這般雪白的顏色。
「不叫人看著!」另一個回答他,「它們不是人,都是羊!比羊還聽話,比羊還賤!」
他沒有及時應承,其他小乞丐便嘰嘰喳喳地叫喚起來。
短短十幾分鐘,一個小乞丐一口氣狂吞了八個大餅,又飲清水,餅在肚內遭了水泡,加倍膨脹起來,他這才後知後覺,體會到破腹穿心的墜痛,頓時抱著肚子,在地下翻滾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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