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造成這個局面的正是晏歡本尊,昔時最為強大的至惡龍神。玄日輻射此世七天七夜,點燃了這個本就弱肉強食的世界,又使流言發酵成了深信不疑的傳說。在赤水王死後,萬民的執念仍然流連不息,以致這種無比強烈的「氛」,真的扭曲了現實,令古往今來的第一隻旱魃破土而出。
龍神就像牛皮糖,緊緊黏在劉扶光身邊,尾巴亂甩,滿心歡喜道:「扶光,我好想你!」
世上千年,鏡中一日,現實世界的時間幾乎沒怎麼流逝。遠處依舊是旱神狂暴的怒吼,他們依舊在赤水神宮塌成的廢墟里滾成一團,熾熱的空氣一瞬湧上,蒸得二人周身水汽四散、白霧瀰漫,恍如置身夢中。
「仔細看著,」他道,「若這次也功虧一簣……」
旱神瞥見翻倒在側的鏡子,更加憤怒,披頭散髮地咆哮道:「卑鄙小人!」
——六千年來,玄日凌空。
赤水王嘴唇囁嚅,道:「……我的。」
劉扶光不說話,他憂心忡忡地觀望。
「你落到如今的田地,從一國之君,變得比一條狗還卑微下賤,又是誰的錯呢?」
沒有掠奪,因為掠奪的強盜早已屍骨無存;沒有窮困,因為不會再有飢餓而死的流民;沒有罪惡與陰謀,因為每個人都必須遵循新王的規則,他們不得不彼此團結,彼此友善;甚至連異議與反抗也徹底消失,因為新王的雙目,能夠看透世上任何人的心靈,早在非議的言論出口之前,異見者便已身首異處。
至惡的面龐在風中遊離不定,眼珠猶如上涌的泡沫,從他身體各處翻騰上來,它們漫不經心地瞟過赤水王,僅是一瞥的份量,便已經叫他劇烈發抖。
劉扶光緩緩蜷起食指,凝神細思。
赤水王的一生中,接連經歷了成王、被廢,繼而被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長輩敲斷三肢,像死狗一般趕出王城,廢王的身份天下皆知,再遭受了妻兒慘死的禍事……年少時滔天富貴,中年後盡化作過眼雲煙,彷彿金粉迷醉的幻象散去了,徒留猙獰險惡的真實人間,對他張開血淋淋的大口。
……晏歡?
「女魃……」劉扶光腦中靈光一閃,他慢慢問道,「我聽說,昔日叔均驅逐女魃,只說了三個字,這可是真的?」
「怎麼能說我的方法沒有用呢?」他炫耀道,「他成了金丹,修為固然微薄,可這世上還有誰能殺他?我已經改寫了他的命數,這爛鏡子還有什麼話說?」
縱然知道鏡中幻境無常和*圖*書,十多年的師生情分,劉扶光仍對晏歡手下的赤水王感到不忍。
劉扶光蹲下身體,在空中畫了一個太極圖出來。
刺眼的白光剎那擊穿宇宙星辰,擊穿他們眼前的萬象!他們的四肢、身軀,皆如鏡子般閃閃發亮,折射著來自遠方的萬千道晶光。
緊接著,從發梢到指尖,清冽的粉碎之聲不絕於耳,裂紋飛速蔓延了全身,隨即燦然盛放。伴隨一聲鳥鳴般尖銳的碎響,被觀世鏡桎梏的力量再次迴流體內,晏歡抓緊機會,迅捷地攬住劉扶光的腰,化身為龍,一頭撞破純白的時空,再度回到了暌違已久的現實世界。
他突破築基後期的時候,晏歡遞給了他一把刀,對他說:「這就是殺死你妻子孩子的那把刀,赤水城劊子手的刀。帶上它,做你想做的事。」
他皺著眉頭,忽然縱身飛起,不顧身後的晏歡,一路高陞至曠然茫茫的蒼穹。
那個心慈手軟,言行天真到愚蠢的王者變了,他揮刀再收刀,潑天的鮮血,都不能撼動他臉上任何一根細小的線條。凡人的軍隊不得匹敵修真者的力量,高聳的城牆更抵擋不住天上的雲光,赤水王從城外殺進城內,屍體堆成小山,赤水的浪潮從無今朝這般艷紅。
作為旱神所持有的神器,觀世鏡有一點非常奇異的地方,那就是劉扶光和晏歡誤入神器內部,卻感受不到它的排斥和敵意,反而被它一路引導著行動,就像它是要告訴他們什麼一樣……
想罵的太多,對他的方針,劉扶光反倒無話可說了,只是簡短地警告:「我看未必。」
你既然看出這個,怎麼沒看出旱神待你的態度十分微妙?晏歡心裏委屈得不行,只是不敢吭聲,僅敢唯唯諾諾、點頭稱是,唯恐劉扶光冷臉走開,再不理會他。
只是火海之中,凡人固有熾焰之威,仍然無法抵擋不斷再生的鬼獸。赤水王三兩下就被扯斷了手臂,口鼻噴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得意忘形過頭了!晏歡這才想起收斂自己惡毒的情態,他騰空而起,將鬼獸化作飛灰,遮掩地咳了一聲。
——女神啊,請你往北邊去吧!
鏡子叫他們對旱神施以援手,分別以至善和至惡的方式,幫助年輕的赤水王達成心愿,只不過兩種辦法全失敗了,赤水王的死因,始終那麼凄厲而瘮人。
晏歡命他偷盜商隊的駱駝,他依言照做;晏歡命他驅趕垂死的流民,他依言照做;晏歡命他提起闊刀,血洗一個曾和-圖-書經在夜晚收留過他的部族,他仍然照做了。
「你國家轉手他人,忠心你的臣民也被清剿,是誰的錯?」
流言具體從何而來,如今已不可考證。或許它出自一本特別古老的參書;或許它出自一個半瘋瞎子的口中,基於肢體的殘疾與言行的狂悖,為其增添了十二分神乎其神的可信度;或許它只是一種民眾私下裡的共識,通過眼色、手勢與心照不宣的暗號傳播……
「隨手拉把破刀過來,你還真信了?」他百無聊賴地問,「你可以完成你的弱智理想了,然後就給我滾去修鍊。」
長夜瀰漫七天七夜,二人看不到任何事物,他們只能看到,七天過後,流言橫掃沙——強橫的王者原來是邪惡的怪物,大旱即為上蒼降下的刑法,因為他不光是這樣一個逆行倒施,殘暴不仁的君主,更是傳說中的旱魃。
劉扶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站起來,喃喃道:「我想,我找出了驅逐旱神的『咒』。」
在晦暗星光、無盡微塵里,劉扶光看到了一切的答案。
他手指輕點,隨意地掉了一些觸鬚在沙地上,魔氣滾滾,漆黑觸鬚翻湧著石油的幻彩,遇風便漲,轉瞬便化作混沌無形,肢嘴亂舞的怪物,朝赤水王撕咬過去。
「你心裡有數就好!」晏歡滿意道,還待說些誅心之論,劉扶光已然不悅地從背後瞪著他,威脅的意味十分明顯。
至惡嗤笑著離開他,又用先前那種極度痛苦的方式,令他重新長出了臂膀。
赤水王麻木道:「……我。」
赤水王默默站起來,自始至終,他不曾問過晏歡為什麼幫助自己,因為魔鬼的心意變幻不定,有關魔鬼的意圖,更是不能觸碰的話題。
事實證明,晏歡的方法不僅有用,而且作用完全超出了劉扶光的設想。
宰相年老體衰,恐懼令他無法站直身體,赤水王提刀,在他身上剜出三個血洞,以此祭奠自己的妻兒。
席捲的烈焰陡然縮小,在沙地上不甘地跳躍。
晏歡一襲黑衣,從王庭外側走過來,踩得一地血水散出漣漪,然後挑起眉梢。
「你看,我早就與你說過,」劉扶光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無比熟悉,熟悉到令他為之心悸的聲音,「即便是至善,也會耍點小心眼,可你就是不聽。」
鏡中數十年的光陰,當真像是一場漫長無比的夢,眼看旱神發狂地撞進來,劉扶光大喊道:「赤水王,停戰罷!我已經知道你的來歷了!」
「這是什麼?」他問和*圖*書晏歡。
這就很難說了。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強者八方通吃。」晏歡自言自語地笑道,「這就是世間最樸素,也最根本的道理。正是因為你不懂,所以才會跌到今天的境地。」
出去的方法?沒有觀世鏡的允許,他倆要強行沖鏡,只怕也得付出不小的代價。
晏歡一愣,急忙回答:「真的,只需『神北行』這三字,便足以驅趕女魃了。」
劉扶光說:「那我們也愛莫能助了,只能強闖出去,總不能永遠被困在這裏。」
九目旋轉,背負著黑日的黃道巨龍飛過星屑彌散的世界海,其混沌暴惡、無理盲目,恰如一生之中的孤高天意,無法阻擋,更不得違拗。
一切結束之後,他枯坐在染紅的王庭,眼中神光全無,只是慢慢撫摸著手中的刀。
劉扶光聲音乾澀,道:「……是你。」
「好久不見,親愛的扶光。」心魔露出舒展的笑容,情意綿綿地凝望劉扶光,「怎麼了,沒想到我會逃出來嗎?」
不,不是晏歡!
有了至惡指導,赤水王的修為一日千里,他的刀鋒變得冷硬如冰,僅在靠近刀背的位置,殘存著一線熾燙炎光。
劉扶光差不多已經看見了結局。
「嗯,你答得很不賴,」晏歡懶洋洋地說,「聽得我手都癢了。」
意料之內,情理之中,那答案完美印證了他的推想。
晏歡追在他身後,看到這一幕,同時緘默不語。
「小惡是為大善鋪路,」赤水王渾身是血,平靜地回答道,他的臉孔彷彿一張僵死的面具,「我聽從你的命令,是為了從你習得更多的本領,完成我的理想。他們是為更美好的明天犧牲的。」
赤水王只提著一柄大刀,刀刃上卻自覆著烈焰的紅光,他大吼一聲,與鬼獸鏖戰在一處,颶風般的火焰平地爆開,將沙地燒出熔化晶亮的釉色。
晏歡夾著尾巴,低聲道:「扶光……」
「過猶不及,晏歡。」劉扶光道,「你今日將他逼到崩潰,又有什麼用處?」
待他突破金丹的那一日,塵世不再需要法律,他便是律法的化身。赤水王用超乎凡人想象的強力,以及超自然的一雙手,重新將財富和資源分配,在純白色的鐵幕下,他打造著絕對的公正。
赤水王毫不猶豫地接過來,時隔多年,他再度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國。他上一次走,帶著滿身的屈辱與傷痛,他這一次回,帶來的則是死亡與戰爭。
話音剛落,鏡中的世界,再一次劇烈搖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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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神的根腳?這個他們早已知曉。
委實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修為完滿時,一千面觀世鏡也捏碎了,現在被鎖在鏡中,也只得暫且忍氣吞聲,連蒙帶猜地完成鏡子的要求。
鬼獸如拖死狗一樣扯著他,晏歡化作詭譎黑霧,飄悠悠地降落到赤水王的身邊。
現下唯一的問題就是,觀世鏡的目的是什麼?
短短的三個字,卻沉重如山,蘊含著能夠趕走一位帝女的力量,只因言語中潛藏著靈,那是解讀世界,詮釋真理的密碼。
穿過雲層,穿過星空與宇宙的隔膜,觀世鏡的視野,彷彿亦在一瞬間拉長到極致。
赤水王喃喃道:「……是我的錯。」
他知道晏歡善妒如火的性子,自己去勸,無異於火上澆油,他嘆道:「但願你的法子能有用罷。」
晏歡回答:「陰陽合璧,這是道。」
魔氣震蕩,他洪亮的聲音同時響徹王城,猶如無處不在的天幕,籠罩在所有人頭頂。
終究凡鐵,它的刀鋒已經磕得坑窪不平,刀背布滿裂痕,幾乎一觸即碎。因此,他非常小心地觸碰著刀脊,不敢有分毫用力。
「這便是我夢中所想。」赤水王說,他的面龐堅硬死板,便如鋼鐵塑就,「人人安居樂業,像家人一樣團結一致,像兄弟姐妹一樣友愛和睦。我的世界。」
「我令你做這些瑣事,你能領會我的意圖嗎?」晏歡問。
劉扶光驚得猛一回頭,晏歡已經擋在他身後,替他接下了捅向後心的一記暗刀!
劉扶光一直在想,那暗無天日的七個晝夜,究竟從何而來?他心中是有猜測,只是本能地不願往那方面去靠攏。
日蝕過後,赤水王的修為變得極不穩定,幾乎一落千丈。他驚疑不定地尋找恢復的法門,但是所有的嘗試皆為徒勞,他甚至呼喚了魔鬼,請求祂可怕的援助。
他二次登基,重組軍隊,自己則御駕親征,用戰火點燃了整個世界。他征服沿途的任何國家,誅殺每一個君王、軍閥,沒有人可以阻攔他,最強大的武者,最精銳的軍隊,也不過是修真者足下的塵埃。
「若這次也功虧一簣?」晏歡重複道。
晏歡笑而不語,過了片刻,袖中觸鬚伸縮如電,他狠狠抽了赤水王一記耳光,抽得他脖頸扭折、脊椎斷裂,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就是成心想折騰他,以報復旱神傷你之仇。」劉扶光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少裝,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早讓他特別注意類似的謠言,」晏歡冷冷道和-圖-書,「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當真廢物。」
「力量才是一切的根本啊,」晏歡慢悠悠地說,底下的赤水王已經摔成了個血葫蘆,「你想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想讓所有人都按照你的規矩行事,沒有力量怎麼行呢?手握強大的力量,你的理想才會被視作天國,而不是瘋人的空話。」
赤水王完全是被打碎了,再叫晏歡隨心所欲地捏出一個形狀來。至惡的言行重塑了他的心志,也徹底改變了他這個人。
四極大地,全籠罩在純然的黑色下,晏歡同樣被鏡子關進另一個空間,與劉扶光待在一處。
「你知道嗎,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這麼多,我獨獨最憎惡一種人。」他轉到另一邊,低低地、咬牙切齒地笑,「辜負了妻子的男人,我心裏最為厭惡。因為這類人明明擁有我夢寐以求的機會,卻偏偏不去珍惜它……」
他沒有動作,赤水王手裡的刀,已然碎成隨風而逝的齏粉。
毫無疑問,至善至惡的兩次干涉,是有某種意義在裏面的,可那究竟象徵了什麼呢?
「噓!」劉扶光眉頭緊皺,豎起一根食指,「噤聲,我在想。」
現在,他落在晏歡手裡,至惡別的沒有,成魔入道的法門,那是恆河沙數得多。他重塑了赤水王的經脈,又隨手翻出本斷情道的口訣身法,只管逼迫他往死里練。
他永遠要被狂熱的人群凌遲處死,作為「旱魃」,獻祭給上天。
鏡中世界一比一地復刻了真實世界的環境條件,在這種靈氣匱乏的地方,遭受著非人殘酷的鞭策,赤水王卻以飛快的速度抵達了築基期。
即便數量再多,螞蟻都是沒辦法咬死大象的,但是它們能不能咬死一隻衰弱的狼,一頭瘸腿的公牛呢?
劉扶光嘆了口氣,習慣了。
遍地苟延殘喘的火苗熄滅了。
不用下去再確認了,劉扶光心裏很清楚,無論赤水王擁有多少人的愛戴,建立了多麼完美仁善的國家,他能練出多高的修為、多無懈可擊的心境……無論是不是至善與至惡都出手幫助,他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你的妻兒慘死,是誰的錯?」
而至惡與至善,本身便象徵著黑和白、濁和清、陰與陽的兩極。他們合起手掌,便均衡了大道;分道揚鑣,則意味著諸世之間的禍事。
無論如何,晏歡的臉先黑了下去。
時光不曾停止,一天天過去,日曆慢慢翻向最關鍵的那一頁。
晏歡立在暗處,得意地對劉扶光翹起尾巴。
「斷情道就是這樣修鍊的,我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