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她揉了揉額頭,也沒說一句話,一個人就背著包走了,剩下他們一群人面面相覷。
徐東鑫要被笑死了,倒在地板上。
說離家近,徐東鑫搭公交車過去也有18個站。他到的時候,松山敬老院門前已經擠滿了穿校服的學生。
穆之菏沒有等來下文。她依舊每個周末去敬老院,但沒有再遇見過他。就像印刷失誤的課本上,寥寥幾行短詩,遺漏了註腳。
「我得回鄉下看外婆,老太太盼了一個月了。你們三個裡面挑一個,替我去。怎麼挑,你們說。」
「我畫了喲,你看!」這種人屬於沒事找事、欠揍找抽型。
穆榛的第二堂美術課照舊留了作業,只有一個大主題——最美的風景,其他不限,請自由發揮。
剛不是還好好的?
「好了,現在請組長把我布置的第二次家庭作業『最美的風景』收上來……」穆榛從來不按套路出牌,在後來的課堂上,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林鴻川坐在車裡抽煙,一邊看文件,聽到腳步聲抬頭:「小滿。」開車門,抖落大衣上零落的煙灰,高挺鼻樑上照舊一架金框眼鏡,往上扶了扶,他打量林滿,「是不是長高了?」
「算了,不打了。」周彧突然出聲。
題是解了,沒明白後面小姑娘怎麼了。
齊子帥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五顏六色的,大約能辨別出是棟樓,那麼歪,像比薩斜塔。
齊子帥正兒八經地解釋給她聽:「關係可大了,您要是到場,老大估計得興奮。他一興奮,我們這邊贏的概率就更大。」
「所以你們趕緊和好吧。」
「你轉學之前不是還特地找我打聽周彧在哪個班嗎?怎麼沒跟……」穆榛這句揶揄的話不合時宜地刮進林滿耳朵里,她做賊似的逃跑了。
齊子帥前來慫恿林滿:「小滿同學,後天下午有空嗎?來看球賽。」
裏面有幅很特別的,用淡棕色水彩畫的一個女孩兒。長發,頭微低,目光垂在地上,眉眼安靜,難得有點兒神韻,配色也瞧著舒服。不專業,但勝在用心。
「你也知道很久了嗎?」
「我會唱呀。」老大爺驕傲。
「很好。」他滿意於她的配合,揉了一把她的頭,「到時候你直接過去學校後門,挨著醫務室那邊有一堵矮牆,我在那兒等你,知道嗎?」
周彧說:「一次也沒有。」
穆之菏一時間忘了上前。
林滿:「……」
他的個子和板寸頭矚目,五官的輪廓硬朗,笑的樣子陽光又有點兒不羈:「嗨,小滿同學,排練去呢?」
她看上去很年輕,臉上化了一個適合秋冬季節的楓葉色妝,穿著簡單的白羊毛線衫和咖駝格子長裙,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氣場卻很強。
「是。」
「沒有。」一口否決。
「菏澤的菏。」
「老大,你給小滿同學買一堆烤串,不管你們之間存在什麼問題,我保管你們冰釋前嫌。」
「那你來這邊做什麼?」
厲潔嘆氣。見男生們終於沒再打球製造噪音,心裏已經萬分慶幸,他們現在只在台下坐著也沒搗蛋,她更不好趕人,只能訓自己的學生:「都給我認真點兒,別開小差。
「還有這麼個說法?」
外面窸窸窣窣,過了一會兒,林鴻川來跟林滿道別:「小滿,爸爸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在藝體樓前等她的周彧:「……」
周彧也沒想到會這樣,下意識跟上去,又在女廁所前止步,轉頭對穆之菏說:「你幫我去看看她。」
兩人一個搞笑,一個苦大仇深。
「老大,你打臉不要太快。」
「你說,物理老師叫他們倆一塊兒過去幹什麼啊?」也不知道是誰先問起的。
「這我可唱不了,我只會聽。」
林滿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說,那邊已經傳來興奮的吆喝聲:「小滿同學,這邊這邊,我們在這裏!」
「穆老師這麼好看,我估計她妹妹也長得好看,期待!」
排練解散后,男生女生一般都會直接回寢室。穆之菏負責最後鎖門,出來發現林滿獨自朝另一邊的小道上走。
偶爾會有興緻高的同學拾幾片漂亮葉子去做書籤,然而第二天負責打掃衛生的那群人,心裏只想罵娘。
周彧問齊子帥:「你買了多少?」
齊子帥被他們輪流擠對,頑強不屈地繼續欣賞:「我覺得那個彈鋼琴的也不錯,之前怎麼沒發現,咱們學校女生這麼好看……」
教室里響起懊悔的聲音:「早知道我就應該把之前的自畫像交上去,到時候穆老師一問,我就說我眼中最美的風景就是我自己……」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她心裏一跳,就記住了周彧這兩個字。
等關帝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解決掉了一半。
穆榛感覺莫名其妙,點頭。
「那您來一段,我幫您聽聽?」
高三最忙,林滿本以為鞏夏秋會拒絕,誰知她欣然應允。
林滿盯著人看了整節課,感嘆道:「穆老師真漂亮。」
齊子帥說:「那爽了,早知道我也報名去唱歌,我的歌喉悅耳嘹亮。」
話沒說完,周彧利索地從她手中抽走畫紙,拿筆,翻個面,標名字——高一13班周彧,交小組長手上。
「你確定是你自己畫的?」穆榛追問。
藝體樓。
12班人稱狗耙子的那位仁兄正坐在水泥磚上吹冷風,裹在一層小皮衣里瑟瑟發抖,抖腿抗寒:「哎呀,這外面空氣就是比教室里的新鮮,呼吸起來讓人神清氣爽。」
林滿剛才看球看得認真,壓根兒不知道右邊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穆老師的妹妹?」
林滿鬆了口氣,這算不算逃過一劫?
「直覺。」
之後他們又說了什麼,林滿沒有再去聽,到了鞏夏秋家裡邊,就迫不及待地去翻林鴻川帶來的行李包里的相冊,一個人躲去了房間。
「噗——」林滿正喝水,一口噴了出來。
她從書包里摸出一面掌心大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樣。
厲潔捏著指揮棒,背對他們,屢次想出聲阻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林滿看見他們總算安心了,本能地朝周彧這邊靠攏了一步,底氣也足了:「我來給你們加油。」
一干人等晚上被請去教務處喝茶、吃夜宵。
「穆之菏也是學霸嗎?」林滿好奇。
鞏夏秋朝里喊:「林滿,出來一下。」
別人沒察覺到,厲潔扭頭看了她一眼。
舞台上排練,男生們在台下邊打起了球。
上完最後一節課,五人拿著掃帚和撮箕準備出發,順帶捎上昨天逃過一劫的吃瓜群眾陳頌,物理老師叫住他們:「周彧和穆之菏等一下,跟我去一趟辦公室。」
「還有政史地。」
如今少年初長成,看他在球場上奔跑,攔人搶球灌籃。天空湛藍高遠,幾年時光悄然過去,彷彿什麼也不曾改變。
場上已經有人到了,幾頭惹眼的黃毛湊一起,一地煙頭,被扔在台階上的隱約可見是六中的校服。
林滿思考這自畫像要怎麼畫,抽象派還是寫實派,拿紙墨筆硯勾個輪廓走中國風,還是用2B鉛筆草草了事塗兩筆。
「對啊。」周彧的聲音聽起來坦蕩。
他瞧見不遠處柴堆上隔著的竹掃帚,那麼長的手柄,剁掉幾厘米應該不礙事。
「據我所知昨天物理的隨堂小考,那麼變態難的題,就兩個人上八十分,一個老大,一個她。」
徐東鑫和陳頌心照不宣地笑笑。
常來這邊做義工的穆之菏不由得回頭看了看,人群里個頭矚目的男生露著一口白牙,笑得比天上的太陽還燦爛。
「你真謙虛,你哪是語文不好,你哪門科目都不好。換我,我來給你形容。」齊子帥說,「你應該這麼講,我從你們倆看對方的眼神中,聞到了狗糧的味道。」
而霖花是信山的附屬初中。
高三年級組組長鞏夏秋的突然到來讓人措手不及,因新同學到來燃起的興奮小火苗全熄下去,一個個裝模作樣地寫卷子。
「穆之菏跟我沒關係。」掃帚帶起連片的葉子和灰塵,發出沙沙的響聲,周彧看向右側的徐東鑫,「跟你好像有關係?」
「算算算,」齊子帥遞話筒,「來,說出你們的故事。」
齊子帥這個煩人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旁邊不停念念叨叨,無賴地拖長了腔調:「安陵君其許寡人也。」
「我可不想有你這樣和_圖_書的兒子。」關帝嫌惡,「你擦擦嘴巴上的油。」
徐東鑫提出質疑:「你確定她們女生會喜歡夜宵這種東西?」
「陳教官,」周彧看向兩個女生,「她們兩個在體藝樓排練節目,當時老師已經宣布解散了才離開,她們並沒有逃晚自習。」
穆榛看一眼畫,再看一眼林滿,一對照就知道,問她:「你就是畫上的女主角?」
周彧說:「贏了請你吃晚飯。」忍不住又揉了一把她的頭。
「愛聽相聲的人能自個兒樂呀,像我奶奶,今年七十七,還能坐牌桌上贏錢,大院里的老太太都沒她精明。」
就等著這句話呢,好像遇上了知己,老大爺跟剛才悶悶不樂的樣子判若兩人,高興完又嘆氣:「可惜了,沒竹板。」
後來果然讓她給等到了。
低氣壓持續到了書香大道上,連平時話多得恨不得長八張嘴的齊子帥也識相地沒出聲,大家一個個低頭掃葉子。
「老師這是他畫的!」有人做賊心虛地站起來,等同於不打自招。
老大爺這次是真的樂了,穆之菏也聽樂了。
徐東鑫說:「我跟她以前好……好像見過一面,這算有點兒關係?」
關帝打開教案,又合上,暗暗嘆了口氣,說話聲音有點兒含混不清:「同學們,今天這節課大家自學。」
「他現在過來了?」林滿驚喜。
他忍了忍,說你下來自己走。她就拚命抱著他脖子不撒手,活像要勒死他,牛皮糖似的黏著他笑得直抖,那聲音毫無罅隙地貼合他的背脊震顫,彷彿來自他的肋骨。
「今天我數理化三科的作業……」
穆之菏獨自沉默地站著,有點兒尷尬。徐東鑫拿起一盒烤脆骨給她:「一起幫著吃吧,多個人多張嘴。」
穆之菏的樣子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有眼睛的都看見了,要你瞎操心?」徐東鑫打開他的手,「別對女孩子指指點點的。」
她剛想坐台階上,周彧脫了外套扔過去,她眼前一黑,被兜頭罩住,聽他說:「墊著。」
雖然不知道是哪個「yu」。
林滿環視一圈兒,還沒看到熟悉的人,有點兒慌。
齊子帥嚼口香糖,吹出一個巨大的泡泡黏在嘴巴上,回頭問周彧:「老大,你畫了嗎?」
再一會兒,幾個男生抱著籃球過來了。林滿夾著小提琴站在左側的位置,一不留神就看到了周彧,手一抖,陡然拉錯一個音。
再一翻,是在溪江街上,周彧手中拎著小提琴,落後兩步的林滿拉著他的衣角,看上去可憐巴巴。
穆之菏坐在書桌前,面前是成堆的各科試卷習題,她的臉龐在檯燈光線下呈現出白而微冷的視覺感,如白瓷一般,表情嚴肅而正經地向穆榛提問:「你覺得他長得帥不帥?」
她上次說好的要抽查自畫像,後來約莫忘了這一回事,上完課直接走人,所以這次大家也沒怎麼把她說的作業放在心上,大部分人敷衍了事,小部分人乾脆拋之一邊。
「你們鄭老師回家生孩子去了,暫時由我接手你們班……」新老師三言兩語介紹完自己,「我叫穆榛。」
林滿又不理人,垂著青白眼皮,烏黑的瞳仁不知望向哪兒,總歸落不到他身上。
徐東鑫把以前在敬老院見過穆之菏的事情簡單一說,其他幾人紛紛感嘆:「緣分啊——」
徐東鑫繞過他們去了後面的菜地,土裡種著家常小菜,全都綠油油的,他也認不全,但琢磨著除個草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新官上任,一個不大不小的下馬威。
林滿現在看都差點兒樂出聲。
面上不顯端倪,一如既往的冷淡,心裏卻有一百隻兔子在上下蹦躂。
「嘿呀,你啥時候這麼有紳士風度了?」
徐東鑫瞧她那模樣,撞了一下周彧:「你家姑娘真逗,跟小學生一個樣兒,坐那麼直,手還放膝蓋上,哈哈哈哈,現在小學生都沒這麼聽話的了。」
徐東鑫說:「就那次見過,我覺得她都可能不記得我了,當時連名字都沒問。」
林滿遲疑地舉起了手,班上還有一個拉二胡的、一個彈鋼琴的。
林滿真替周彧急。
大大方方,不見絲毫扭捏。
「哪敢不帶,你每次給我打電話都念叨這個。」
「老大,小滿同學在那邊!」齊子帥用手指,「左邊拉小提琴的,第二個。」
好不容易等到歡聲笑語暫歇,林滿插入他們說話的空隙,問林鴻川:「爸,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相冊,你幫我帶了嗎?」
林滿搖頭。
林滿注意到好像有人腳底打滑。球場的地面上混著沙子,大家都怕衝勁太猛,到時候剎不住摔個狗啃泥。到底沒防住,最後也不知是誰跟溜冰似的一衝,手裡的籃球往場外飛,直奔著林滿那邊的方向而去。
林滿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
漂亮的老師還很有個性,美術課居然布置家庭作業:「大家畫個自畫像吧,下堂課我會抽查。」
除了正前方的熱烈碰撞,四下寂靜,鳥鳴和風聲顯得空曠幽遠。
「哼,愚蠢的人類。」齊子帥眼神犀利,「誰都抵制不了吃的誘惑。尤其等林滿排練了一節晚自習,整個人都非常疲累的情況下,這時候如果有人送上一頓香噴噴的愛心夜宵,我如果是她,我就嫁……」
今晚天上的月亮又亮又圓,照得人無處遁形,想躲都躲不了,只能跑。
兩邊的人上場,林滿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約起來的。一中和六中,一所在城東,一所在城西,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兩所學校。
應該就是他沒錯。
「背我嗎?」她得寸進尺,「我剛才摔了一跤,腳疼。」
還是那雙寧靜卻顯得鋒利的眼睛,很漂亮,但又藏著很多秘密。
「林小滿,你乾脆懶死算了。」
「休息五分鐘。」
齊子帥頓感親切:「關老師您真好,跟我爸爸一樣好。」
林鴻川混跡社會多年,獲得今時今日這個位置,為人處事自有一套。他雖然看上去精英又嚴肅,只要有心,調節氣氛是一把好手。年輕時候的趣事張嘴就來,鞏夏秋被逗得咯咯直笑。
周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激得心跳都停了幾秒,臉上的汗直往下淌。卻見籃球略有偏差,砸向了另一道身影。
全班瞎起鬨。
她去年才大學畢業走出校門,又才調來一中不久,尤其不想招惹這些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刺頭兒的男生。
皇帝不急太監急,林滿氣憤。
學習委員擔心地站起來:「老師,你是不是生病了?」
對他知根知底的徐東鑫給林滿解惑:「以前讀初三的時候他惹了事,剛好在學《唐雎不辱使命》那一課,我們班語文老師是教導主任,罰他抄了一千遍課文。他到現在還能一字不差地把全文默寫出來,偶爾搬出兩句賣弄,你原諒他是個傻子。」
兩個木頭做的籃球筐經日晒雨淋,搖搖欲墜。
老大爺腿腳慢,一步步挪到堆著的水泥塊前,坐下來晒晒太陽,也不說話。
「好像知道。」林滿以前去新華書店會從那邊路過。
周彧幾個姍姍來遲,他老遠看見電線杆邊上杵著一丫頭,扎了個馬尾,幾乎跑著上前:「你怎麼來了?」
學校廣播公開批評了某五位同學后,宣布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把這一艱巨的打掃任務交由他們來完成。
「那個周彧呢?」
穆之菏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打量徐東鑫,繼而挪開,回歸到眼前的女孩兒身上,聲音淡淡:「嗯,上次就知道了。」
林滿不懂籃球,興趣不大:「我來不來有什麼關係?」
她在小巷子里穿梭,一路走到頭,銹跡斑斑的鐵絲柵欄後面有一塊空地,看得出前身是個籃球場,只是現在荒了,旁邊卸著不少黃土和泥沙。
齊子帥直覺神准:「老大,你覺不覺得小滿同學上了個廁所回來整個人的氣場都不對了。」
她嶄新的校服下面是黑色的兜帽衛衣,反襯肌膚雪白,頭髮卷而長,及腰。眼睛沒有落到實處,又像在看停在窗沿上的麻雀。
周四最後一節課,13班的美術老師換了人。
她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懸著剛落地的一顆心又像被攥入了他掌心,整個人失了神。她乾脆豎起課本擋住臉,把周彧的視線隔開。
周彧也禁不住笑。
鞏夏秋橫了林鴻川一眼,笑著說:「你就別跟我扯這些和圖書
虛的了。」
「哎,你罵誰呢!」
穆之菏的座位在八組五號,跟林滿隔了很遠。中午去體藝樓,兩人一前一後出教室,好像無話可說。
「那我是得向你奶奶學習。」
從小到大,林滿大概頭一次被周彧這麼需要,以前總是他幫她的忙。
林滿縮在座位上一直沒敢再抬頭,臉紅了個透,像岸邊倒映在湖面的晚楓。周彧頻頻轉過臉去看她,無論他說什麼,小姑娘都不肯再出聲了。
徐東鑫在簽到表上找到周彧的名字,打個鉤。
「嗯,我學習也很忙。」
「我噎著了,想喝水。」
沒反應。
姓齊的這位老大爺脾氣古怪,平時只跟另一位郭老伯走得近,兩人都愛聽相聲,有時還一起說相聲。幾個星期前,郭老伯突發心梗死亡,齊老大爺沒有了伴,這些日子一直精神頭不好,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啊?」
她許久沒有碰過琴了,調好音,松香來來回回塗擦琴弓,上好肩托,隨手拉了一遍《小夜曲》。
「有會樂器的嗎?」
徐東鑫推他:「滾滾滾,掃地去。」
——我在那兒等你。
林滿蒙。
「小滿。」鞏夏秋敲她的房門,「一起出去吃飯吧?晚自習我跟你班主任請假。」
「那咱們吃了午飯再回去。」
老大爺的《韓信算卦》已經唱到後半段:「……五八損去四十年的壽,將軍想,你還能壽活多少年。算得一個三齊賢王長嘆氣,看起來爭名奪利也是枉然。韓信抬頭再一看,不見卦棚在哪邊,一片青雲飄飄去,那老道飄飄搖搖上了九天……」
「不滾。」齊子帥嬉皮笑臉的,開始出謀劃策,「最近不都流行吃夜宵嗎,12班的狗耙子他們天天下晚自習去后牆那兒跟外面燒烤店的老闆接應,進行暗中交易。我去給狗耙子捎個信,今天讓他多帶一份。」
體藝樓的大舞台下面連著室內籃球場。林滿一看兩邊高大的籃筐,就想到之前夏天的時候齊子帥偷偷告訴她說,他們幾個中午頂不住大太陽曬,常爬窗戶溜進室內打球,應該就是這個地方了。
穆榛捧著那沓美術作業翻了翻。大多數人畫得中規中矩,夕陽下的千年古城牆,滿山杜鵑花,潺潺溪江水,連學校體藝樓也有入畫。雖然沒功底,畫得不夠像,勉強還能辨認得出。
她劫后逃生,周彧卻像優哉看了齣戲:「你剛剛很緊張?」
「學校三令五申,說了禁止校外人員送外賣進來,學校食堂不夠你們吃嗎?!已經有高年級的被逮過兩次了,這次你們又被我抓個正著,還有什麼可解釋的?」
齊子帥不明白大型受罰現場怎麼就吃出了合家歡的氣氛,他看看左邊的周彧林滿,再看看右邊的徐東鑫穆之菏,覺得自己孤家寡人有點兒凄苦,感嘆:「要是陳頌在就好了……」
雖然塞著耳機在聽歌,但音量調得不大,林滿其實能聽見他的聲音,筆尖擱在草稿紙上不動,腦子短路,一時忘記回答。
藝體樓的廁所不是一般的難找,林滿繞了一個大圈,還上了一層樓,最後穿過一條半開放式的長廊才發現目標。
林滿啞然,箇中滋味難以言喻。
林滿有時候覺得穆之菏跟周彧在某些方面挺像的,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這種感覺揮之不去。
兩人的目光交匯。
是真的很香,齊子帥啃完一個大雞翅,問站在旁邊圍觀的教官:「那……那教官,你吃不?我覺得味道還可以。」
林滿猶豫著,還是試探地問:「我媽回家了嗎?她一直不肯跟我聯繫。」
「後天下午四點整,桑西街尾,那塊有個籃球場,你知道不?」
記得周彧還真背了她一段路。在一起親密無間長大的孩子,照顧起來得心應手,對她怎麼好都不為過,都不嫌多。
留在屋裡的人埋頭往嘴裏塞東西。
臉熱,室內暖氣開太足了。
沒過幾分鐘,周彧跟穆之菏一前一後地回來,林滿繼續拿果粒橙當酒,咕咚咕咚咕咚。
「夏秋,這段時間也辛苦你了。」
「講真的,老大,你們剛才看對方的眼神,我真是……」陳頌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快出來了,「我語文不好,形容不出來。」
「我畫的這個女孩兒就是我眼中最美的風景。」周彧鎮定自若地對答。
穆榛收好工具,走前跟他們交代:「忘記說了,下周你們班會有個轉學生過來,是我妹妹,大家幫我多照顧照顧,別欺負她。」
穆榛說:「認識啊,去他們班教美術,我第一個有印象的就是他。」
多慶幸沒有被衝散
但她忍不住問穆榛:「姐,你認識周彧嗎?」
周彧一看她那架勢就覺得不對勁,問:「你中午吃多了鹽?」
樹上築巢的鳥叫喳喳,前邊大堂里飄來的歌聲斷斷續續,聽不太清了,周圍變得安靜。
周彧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們去吧,今天作業多,我等下就回教室。」作業也成了拿來搪塞的借口。
「好像跟小姨她們出去逛街了,不知道回沒回來。」
「林滿?」
「得一米八往上走吧。」
「哈哈哈哈……看人……」
陳頌剛起跳,一聽,雙手掛在球筐上,滿臉迷茫,以為自己聽錯了:「啊?不打球我們來幹嗎?」
風波就這麼過去。
過近的氣息帶來壓迫感,林滿坐得端端正正老實回答:「下晚自習前五分鐘,厲老師會提前解散讓我們回寢室。」
沒人理他。
「我看不僅長高了,脾氣好像也見長啊丫頭。」林鴻川從後備廂把東西拿出來,鞏夏秋幫忙去接。
「那就這麼定了。」
不給人拒絕的機會,穆榛準時踩著鈴聲瀟洒走了。
底下異口同聲說好,答得響亮。
右邊的耳機里正在播放蘇打綠的《小情歌》,「你知道,就算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左邊耳郭回蕩著周彧近在咫尺的聲音。
林滿也不好接,眼前的銀杏葉彷彿自燃了起來,火光全映在她臉上,紅了大片:「喔。」
林滿暗暗打抱不平,覺得班長這次有些過分了。
「哦。」
「你是應該感覺挺爽的。」
她小時候不是沒見過周彧打球。
大家的目光頓時聚焦在徐東鑫身上。
周彧彎腰,伸手,往後撥了撥她剛洗過不久披在肩頭傾瀉而下的長發。
那時他臉龐稚嫩,她眼中帶著崇拜。他一邊投籃,她一邊鼓掌,能把掌心拍紅,而後相視傻笑。一起待一個下午,直到太陽下山,滿樹桂花落肩頭。
沒過多久,穆榛背著畫板出現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估計是擔心穆之菏。
穆榛笑了一聲。她對女生意外地溫柔,讓林滿坐下,到最後也沒拆穿。
「穆之菏。」
徐東鑫:「……」
狗耙子從裏面取出自己的兩份,其餘的遞給他們:「老闆說感謝我這次給他攬了一單大生意,下次你們還要,給打八折。」
這次沒輪到周彧動手,徐東鑫先忍不住了,一手一個,掐住兩人的后脖子:「有時候是真的想抽死你們算了。」
林滿狂扯抽紙給他擦衣領和頭髮:「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啊!」齊子帥起鬨,曖昧地朝徐東鑫眨眼,「依我看,她說不定就是沖你來的。」
「太遠了,我不想走。」
她分了一根給穆之菏,終於有了開口的契機:「給你。
周彧滿頭霧水:「?」
林鴻川腳步一滯:「還在你外婆家。」一句話便搪塞過去。他的背影高大寬闊,走在校園逼仄的林蔭道上,突然沉悶下來。
穆之菏綁起頭髮,加快了掃地的速度。
「討厭!」齊子帥嬌嗔。
「沒有。」周彧看他的眼神帶著明顯的嫌棄。
那樣子,別提有多認真。
「你可不就是個豬隊友嗎,誰讓你買這麼多的。」徐東鑫見左手邊的穆之菏一聲不吭在吃脆骨,「你也就意思意思得了。」
上節課數學老師留下的那道題還在黑板上躺著,沒被值日生擦掉,他盯著看了許久,確定有一步出了問題,答案錯了。
林滿渾然不覺,安安靜靜等著比賽開始。
幾個少年在台下地板上坐了一排,正對著中央的舞台,看得十分正兒八經,就像專程來當觀眾的,免不了交頭接耳。
「我交不出作業,期末不及格,你緊張什麼?」
徐東鑫捂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他的嘴巴:「別說了。」
等人到齊,排練開始,厲潔老師親自擔任指揮。
帶回來兩塊小竹板,太平歌詞里管這叫玉子,用來打伴奏的,這個他也懂一點兒。
陳頌說:「誰最矮誰去。」
徐東鑫他們這周末有場球賽,跟六中的人約在校外。
「你身體不舒服嗎?」穆之菏問。
時間如同一條寬廣的河流,
「我現在笑了,你看看我年輕了十歲嗎,樣子好看嗎?」
最高的陳頌說:「這盤誰輸了誰去。」
「打球,打球。」
「今晚天時地利人和,齊了。」
半路撞上徐東鑫,他跟兩個高年級的學長圍在一起說話。
「喂,陳頌,你看最後一排從左邊數第二個,長得好像你初中暗戀的那個什麼官官啊。」
林滿踢了下他凳子。
直覺神准,婦女之友。
「怎麼不直接上圖書館找我?」
陳頌搭著周彧的肩:「老大,你剛才過分了啊,我看林滿好像被嗆哭了。」
林滿無意間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得頓住腳步,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陳頌抬頭看天氣,雲層沉悶地積壓在一處,他納悶道:「怎麼一會兒晴一會兒雨的?」
對於場上的各種規則,林滿一知半解,視線就黏在那隻籃球和周彧身上。他們打得激烈,她看得緊張。
是誰說的天時地利人和來著?
大概出於關心,穆之菏跟了上去。不可否認,她覺得那個女生很可愛,儘管那女生和她接觸的時間並不長。
霎時,教官酒都醒了一半,反應迅速地看手錶,離下晚自習還有四十五秒鐘:「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其實這事如果從頭說起,周彧仍脫不了干係。
關帝一看這五人,有些心疼,跟教官求情:「你說孩子們把胃吃壞了也不好,這些東西太油膩了,又上火,他們晚上還睡不睡了……」
收作業的小組長已經快走到後排,林滿突然急中生智,問:「你上次作業畫了嗎?」
好說歹說,教官終於答應放人。
在人群里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彷彿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林滿的耳朵紅得滴血。
徐東鑫蹲下來才割了幾鐮刀,就發現走過來一個老大爺。
提前十五分鐘開溜,抵達信山一中后牆。
廁所,不幹凈的東西,陳頌天真:「你是說屎嗎?」
厲潔分別問清楚,在表上登記完,又問:「哪位是穆之菏同學?我聽穆榛老師說,你唱歌唱得很好聽,有沒有興趣加入合唱團?」
穆之菏說:「姐,我要轉學去一中。」
「不是,」關帝一看後排坐著的那幾個就來氣,「老師昨天貪嘴吃了點兒東西,過敏,嘴巴腫了。」
「13班,花名冊上第一行寫著呢。」穆榛擱下畫筆,「你今天晚上不對勁啊,智商也讓人著急……」
周彧從走廊上回來,瞧見她的小動作忍俊不禁,不知在叫誰:「豬八戒。」
「還要等多久?」周彧才問,後面那堵牆傳來磚頭的敲擊聲,左三下,右五下。
五分鐘馬上過去,再接著排練,這次林滿再也沒朝台下亂瞟,一丁點兒餘光都沒分給周彧。
「現在別人背地裡都說我走後門。」
「帥。」
周彧用眼神示意他繼續,齊子帥說:「吃你和穆之菏的醋。」
「顏狗沒救了。」
在小館子里吃完飯回家,到了溪江街頭,最後一程路她跟在周彧身後自己走,拉他的衣角,鉤他的小指,小動作不斷。這一幕被周彧媽媽撞見,還以為她受了欺負。
她點頭。
半樹桃花后,穆之菏率先看到的是側對著她的少年,一張輪廓硬朗的臉,挽著鬆鬆垮垮的褲腳,球鞋上沾了一層新泥,垂著的左手上被雜草邊緣的小鋸齒划傷兩道,口子細卻泛著血紅,很顯眼。
「你別誤會我跟周彧。」這話說得直白。
得,那兩人又多了一點相似之處。林滿心裏更亂了。
「鞏老師。」林滿對鞏夏秋恭恭敬敬的,有點兒敬畏。
球飛過來,擦著林滿的發梢掠過,然後傳來一聲悶響,她旁邊的女孩兒中招了。
周彧站在林滿旁邊,乾脆沒抬腳。
周彧後腦勺兒一涼,扭頭,挑眉,抿著削薄嘴角。
耳朵露出來,他摘了她一邊的耳機,再問:「今晚你們排練什麼時候能走人?」
藏得真隱蔽,不知道當初設計這棟樓的建築師怎麼想的。
周彧無動於衷,只目光涼涼地看著她。
林滿欲哭無淚,想到昨晚自己遞給關帝的那根香腸,不敢看講台,更不敢看前面的周彧,縮在座位上拚命壓低了聲音:「大佬,我給您洗頭。」
他們在走廊上站一排,跟賞景似的,燦黃燦黃的銀杏從鍋爐房的紅磚牆后露出一角,遠遠望去,像給蒙蒙的天色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學霸跟學霸之間的共同話題應該很多吧?
這次不知是臨時想起,還是有意為之。
再觀察周彧的反應,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前方,竹掃帚被攥在他的掌心,手背凸起的經脈看上去比青灰的竹節更加清晰分明。
穆榛看了看後面的名字:「周彧是哪位?」
林滿鼻子一酸。
窗戶開著,二樓的高度讓玉蘭樹探進來枝葉。
她手忙腳亂翻出夾在美術書里的自畫像:「給你,你就交這個……」
林滿起初沒反應過來,再一想,豬八戒照鏡子……
林滿心想,完了,八成被逮住了。
相機「咔嚓」定格。
陳頌一把搶過來,笑著說:「你這畫了跟沒畫有啥區別?一頓瞎搞,也好意思說自己做了家庭作業?」
周彧說:「你離我遠點兒,『齊子巾』。」
徐東鑫在敬老院的菜地里忙了半個上午,老大爺曬太陽坐了半個上午,穆之菏站在樹后待了半個上午。
陳頌:「……」
徐東鑫過去跟人搭話。
再踢,周彧終於回頭,問她有什麼事。
「你請客嗎?」她眼睛又亮了。
周日,林滿為了避免遲到,提前三十分鐘從鞏夏秋家出門。
徐東鑫拿著鐮刀就過去了。
齊子帥說:「準是好事唄,倆學霸湊一塊兒,壞不了。」
「哪兒?哪有豬八戒?」齊子帥左看右看。
市裡的藝術節快要到了,學校負責這件事的老師厲潔來各班挑選合適的人參加。
大家都挺驚訝。
那是學校醫務室的方向。
教官路過,看到這幅場景頗為欣慰,這群小兔崽子終於知道錯了,一個個儼然在反思。
第二節晚自習前半個小時,徐東鑫帶來好消息:「聽12班人說的,他們班那個誰成績進步飛速,家長為表示感謝請科任老師吃飯,教官也被拉著去了。我估計他們一群人喝多了,到現在好像還沒回來。」
前邊的老人宿舍里,穆之菏正急得團團轉,問裏面的護工:「姚姐,你看見齊爺爺了嗎?他人不見了。」
「說話。」
徐東鑫一點兒也不心虛,生怕誰不知道似的,聲音又亮又狂:「對啊,小爺就是周彧。」
「不是你天天催我轉學嗎,說好有個照應,六中雖然不差,但離家遠。」穆之菏問,「周彧在哪個班?」
卻意外和諧。
齊子帥在後面邀功:「我叫來的!」
後來姐姐穆榛去信山一中教書,她偶然看到姐姐夾在備課本里的花名冊,「周彧」兩個字毫無徵兆地躍入眼帘。又想起當時向敬老院護工打聽的消息,那一天來的是霖花中學的學生。
周彧跟林滿說:「挑你喜歡的吃,覺得撐就算了,剩下的都給齊子帥。」
臨近十二點用餐時間,穆之菏才上前把老人扶回去。她跟徐東鑫道謝:「齊爺爺最近心情不好,都沒見他怎麼笑過,這次多虧了你。」她頭一次發現自己跟人說話會感覺扭捏,站在他面前束手束腳。
「那我還跑什麼,跑了照樣得回來。」
鞏夏秋忙轉了個話題:「老林,你說上次跟嘯丘他們聯繫上了,是不是……」
林鴻川提議:「放了東西,一起出去喝一杯?」
狗耙子拍腿站起來:「來了!」
「叫什麼名字?」
「小夥子,聽相聲嗎?」老大爺問他。
林滿怔怔望著講台上,原來是她,從六中轉來的新同學,上周日在球場被球砸到的那個女生。
她知道,周彧每周六去跆拳道館,周日去圖書館,雷打不動。步行街就在和-圖-書他去圖書館的必經之路上。
他懶散慣了,以往班會課除了睡覺就是翻雜誌,哪像今天。
穆榛用蘸水的毛筆在黑板上肆意畫起了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幾筆勾勒,幾筆點綴,就成了形。清瘦窈窕的背影看上去像個仙女,嘴上卻嚴苛,輕描淡寫的,像威脅:「這次大家交上來的作業我會好好看,計入期末成績,佔百分之四十。」
穆之菏:「……」
周彧最受不了她無視他,突然抬手,修長勁瘦的兩指掐在飲料瓶子上,只輕輕一捏。
林滿無比狼狽地捂著鼻子咳得驚天動地,眼睛霎時就被憋紅了,嘴巴喉嚨鼻子全都說不出的難受。眼淚盤旋在眼眶裡要掉不掉,含著一汪水似的橫了周彧一眼,跑去了廁所。
被他一調侃,林滿直接埋頭默寫文言文,迴避。
林滿興緻不高:「選上了,從今天開始,抽出中午和第二節晚自習的時間去體藝樓排練。」
「看人。」周彧說。
那時候林滿還在堅持學小提琴,幾經輾轉,林鴻川託人給她找了一位頗有名望的新老師。她每周日上午自己搭車去老師家。
然而事實證明,齊子帥的確捕捉到了女孩子細微的情緒變化。厲潔宣布解散之後,林滿把琴收好,誰也沒搭理,一個人匆匆回教室,連招呼都沒打。
鞏夏秋帶著她往教師公寓的方向走:「你爸爸過來給你送琴和衣服,還有一些零碎東西。」
老大爺頓時眼睛都有神了:「你會唱不?太平歌詞。」
在走廊放完風回教室,周彧走後門進,經過林滿的座位:「今晚你們排練什麼時候能走人?」
「是。」
齊子帥惆悵地說:「我敏感的耳朵聽到『作業』兩個字,對新老師的好感度下降了百分之五十。」
林滿住在鞏夏秋家裡已經有一段時間,這還是鞏夏秋第一次來找她。高三單獨有一棟教學樓,除了升國旗開全校大會,兩人幾乎也沒在校園裡撞見過。
一夜風吹,滿地落葉,鋪成一條長毯。
齊子帥捂住嘴巴,露出驚悚浮夸的表情:「她會不會是在廁所沾染上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陳頌傍晚就被他爸接走了,沒參与作案。
徐東鑫笑了,又給她端了盒烤魚過來:「那你慢點兒吃,這邊還有。」
去年他們初三,四個人也在同一個班。當時學校組織一個「關愛老人·情暖夕陽」的活動,去敬老院獻愛心。初三年級面臨中考,學習任務相對較重,老師就只在每個班挑選了一名尖子生作為代表過去。
「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呢?」她問。
「我沒吃晚飯。」
老太爺愁苦:「我活不了那麼久。」
「沒有。」
清一色的木地板,籃球拍打在上面的聲音聽起來分外響亮,還有鞋底在上面摩擦,時不時發出刺耳「吱吱」的噪音。
林滿找不到可聊的話題,而穆之菏一貫沉默。
穆之菏聽他兩人在閑聊。
鞏夏秋手一指,林滿跑了過去。
「聽啊,跟著我奶奶一塊兒聽的,她喜歡聽德雲社。」
她軟趴趴地伏在他肩頭,長發時不時蹭上他臉頰,些微的癢。
見他們似乎朝這邊看過來,她心裏打起了退堂鼓,現在撤還來得及嗎?
周彧把發下來的卷子拍他臉上:「黃鸝鳥,做作業去吧。」
經過大院子,牆角邊沾著灰塵泥垢的破爛瓷盆里種著幾束葳蕤蘭花,長勢也好,剛澆過了水,暗綠的葉子上滾著水珠在日光微風裡舒捲。葡萄藤架下有幾個同學在掃地,還有幫忙打水擦桌椅窗戶的。
最矮的齊子帥說:「誰最高誰去。」
「我幫你寫。」
台上有個唱高音的女生被他們目光灼灼盯得心躁,一激動,直接破音。
單薄的唇緩慢吐出幾個字:「不想死就滾。」
時間如同一條寬廣的河流,他們涉水行舟,直至今天,多慶幸沒有被衝散。
林鴻川攬著她,哄道:「這麼久沒和爸爸見面,怎麼不說話?」
教官眼睛一橫,轉過身去。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這群倒霉孩子真叫人糟心,咽了口口水,乾脆出去了。
現在講究音體美全面發展,美術成績也重要啊。
齊子帥憋了五分鐘后打開話匣子,聲音不大,就他們幾人能聽見:「老大,其實我覺得吧,小滿同學可能在吃醋。」
第八節課的下課鈴聲突然而至,廣播里振奮的交響樂響徹校園,蓋住其他一切聲囂。
穆之菏愣了愣,首先沒意識到他在跟自己說話,反應過來,咽完嘴裏的東西,唇被辣得紅殷殷的。她說:「我餓。」
桑西那一片多汽修店和鋼材廠,房屋低矮,地上遍布未乾的水痕,屋旁的大葉香樟種植密集,枝葉重疊在一起。下午三點多的秋陽照在那些舊招牌上,灰撲撲的。
或許這些都只是巧合,連周彧的名字也僅僅是讀音相似。
「對呀。」
林滿跑下台去找周彧,蹲在他跟前,兩人相互望著傻笑,一時也沒說什麼。周彧把自己的水拿給她:「喝不喝?」
兩人繼續走。
「在合唱團感覺怎麼樣?」
齊子帥被罵了,抱住周彧的胳膊:「老大,他凶我。」
後邊的林滿聽見他們鬥嘴,有點兒擔心,她拍周彧肩膀:「你真的沒畫嗎?」
徐東鑫一開始沒管,忙了十多分鐘,回頭見老大爺垂著頭,扶著手裡的拐杖,樣子好像不太高興。
「多高?」
周彧一語戳穿:「你不也照樣記得她。」
她將外套疊了疊,墊著坐下,門外漢看球。
冷冷清清的嗓音,讓教室忽地靜下來。
稀薄的太陽不知不覺中變得灼熱,捏著毛衣衣角的手心冒了一層汗。
「好看。」
她直衝進去,再出來時聽到旁邊幽靜的拐角後有人在說話,一叢竹林將視線阻隔,但能辨認得出來是穆榛和穆之菏的聲音。
「沒有什麼是一根香噴噴的烤串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一堆。」
齊子帥給他分析:「你看,她都沒笑了,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幽怨之氣。」
幾乎同時響起。
徐東鑫說:「愛聽相聲的人都長壽。」
「老大,你肯定什麼時候惹到小滿同學了。」齊狗頭軍師上場,「我教你一招哄哄她,你要不要聽?」
小時候那些趣事,現在想想都覺得有意思。林滿收好相冊,把林鴻川帶來的厚衣服和圍巾掛起來。
「你就是轉來的新同學?」
滿叢的矮樹后,林滿跟穆之菏一起出現,讓大家多少有些驚訝。不過都是同班同學,多聊聊就熟了。
林滿體諒他是個傻子:「准奏。」
正在瘋狂點擊遊戲滑鼠的徐東鑫滿不在意地說:「我去,我家離敬老院近。」
小孩子有點兒蹬鼻子上臉的毛病,她知道誰真心對她好,便在誰面前更加肆無忌憚。
穆榛走下講台:「周彧同學,你確定你沒有交錯作業?」
整個教務處,飄蕩著一股寒風都吹不散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
「為什麼?」
徐東鑫和齊子帥一步躍上高台階,準備不走尋常路,從醫務室後面的風雨跑道逃命,回頭一看倆女生,又跳了下來。
徐東鑫從口袋裡掏出什麼,突然扔過去,林滿措手不及地去接,一看,兩根棒棒糖:「謝謝。」
蒼老帶著喑啞的聲音唱完最後一句:「老朽一言唱不盡韓信算卦,願君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伴奏的竹板停了下來。
關門聲和腳步聲逐漸響起,又一陣陣消散。
陳頌附議:「她長得再好看,我也不會再為她轉身了。」
回教室后,周彧問林滿:「怎麼樣?」
「沒……沒有啊。」突如其來的關心雖然讓林滿受寵若驚,但更讓她摸不著頭腦。
他熟練翻上牆根,跟下面的燒烤店老闆接頭,兩人說了幾句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拎過來一個龐大的黑色塑料袋子。
「你對周彧有意思?」
他們閑扯著,徐東鑫抬眼不經意地往台上一掃,稀稀拉拉的人群,那個長捲髮的身影早就不見了。
「我叫林滿。」
底下又是一陣轟然。
「高嗎?」
「不怕就好。對了,在班上有沒有交到朋友?」
第二天中午,厲潔把人召齊,篩選了一批下去,林滿和穆之菏都被留了下來。林滿小提琴伴奏,穆之菏則成了合唱團主唱。
「上一上午課很累,昨晚練琴練到了好晚。」林滿說起來也委屈。
穆之菏從屋裡找到屋外,從和*圖*書前院找到後院,終於在靠近菜地的牆後邊聽到了動靜。
周彧說:「沒覺得。」
時間定在下周六,正好是周彧外婆生日的當天。
「穆桂英挂帥的穆,荷花的荷?」
林滿著急地小聲問他:「你怎麼不跑呀?」
穆之菏打斷她:「我要轉去13班,你幫我弄好轉學手續。」
林滿對穆之菏的好感再一次噌噌噌上升,覺得太有個性,忽然注意到前面的周彧一手撐著下巴,也盯著前方講台。
林滿和穆之菏兩個女生從左邊掃起,男生從另一邊掃過來,兵分兩路,很自然地衍變成兩大陣營。
「車就停在那邊。」
「比你交白紙強。」
「不然還能指望你?」他幫她背琴。
「我可沒說怕。」
「你翻過幾座山踏過幾座河流,跋山涉水來到這裏,你說你是渴望自由的人啊,你拾起你的夢想離開遠方的家,丟下眷戀的東西……」穆之菏卻真的開口唱了。
林滿低頭不說話,嘴裏泛著酸。
關帝脾氣都被磨沒了,居然真拿出一次性杯子給他倒水。
那天倒霉,先摔了一跤,后被偷了錢包,身上一分錢沒有,連公交車都上不了。
林滿想,果然高冷。
他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沒話找話:「大爺,您曬太陽呢。」
「誰讓你多管閑事了,我要想進合唱團我自己會爭取,你多嘴跟厲潔推薦我,只會給我帶來麻煩。」
徐東鑫干不來這個,更適合做體力活,問人找了鐮刀和鋤頭。
一大袋烤串擺出來,放滿了兩張桌子。烤羊肉烤牛肉烤脆骨烤黃花魚,雞翅雞腿雞柳炒蝦尾,茄子韭菜香菇土豆,花生玉米田螺毛豆……還有擠得扎紮實實的三盒炒粉和三盒炒飯,雞蛋炒成了金燦燦的顏色。
「對啊,您也別整天喪著一張臉了。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
太陽光有點兒刺眼,林滿拿手背擋了擋。
這什麼情況?
齊子帥和徐東鑫會心一笑,重現剛才的一幕,模仿道:「你們到底來打球的,還是來看人的?」
銀杏落葉被掃攏在一起,聚成小堆。
周彧把玩著手裡的籃球,看林滿,就沒移開過。林滿大約有所察覺,每次視線從譜子上移開,往台下瞄,准能與他撞上。
周彧說:「你再說話把你嘴封起來。」
周彧反問:「你能跑得過教官?」
關帝經過一番內心的掙扎之後,嘗了一口,確實不錯,三兩口吃完:「趕緊收拾收拾,回寢室睡覺去。看看你們把教務處弄得……成了一個夜宵攤子。」
穆之菏從座位上站起來,考慮之後點了點頭。
「有後門可走不好嗎?」穆榛呼了口氣,笑笑,「再說,你有這個實力,怕什麼?」
書香大道是高三教學樓區的一條柏油路,兩旁種了幾棵高大的銀杏,秋天葉子漸漸染黃,遠望好似一叢碎金飄浮在半空。
林滿想打人。
大家一進敬老院,就分組去給老人們送慰問品,陪著聊了會兒天,沒過多久就載歌載舞地表演節目,該唱歌的唱歌,能跳舞的跳舞。
第二天晨讀,關帝沒有像往常那樣來教室逛一圈監督。直到第四節有他的語文課,他才戴著口罩出現。
「官你大爺的,人家叫綰綰!張綰綰!」
穿著六中校服的女生單手捂著泛紅的額頭,波浪卷的長發在陽光下呈淺棕色披散在肩頭,遮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林滿對上那雙有些狹長微翹的眼睛:「同……同學,你……你沒事吧?」
眼看著兩人耍嘴皮子就能鬧起來,周彧不耐煩,皺著眉:「你們到底來打球的,還是來看人的?」
齊子帥歡快地說:「你給的錢,我全買了呀。」
林滿怕周彧跟教官杠上,從後面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又順毛似的,摸了摸,示意他別再說了。
哪兒都有齊子帥:「對對對……老師,是她是她就是她,我們的朋友小哪吒!」
大家擼袖子開吃。
名字、身高、學校、長相,都大致能合上。
關帝進去告訴他們教官的原話:「明天通報批評,還有,罰掃書香大道一個月。」
一翻,照片上是八年前的信山公園,矮墩墩的她扮演古代妃子,清裝旗頭,笑眯眯地看著前方,嘴都好像笑歪了。身邊的周彧穿著黃色龍袍,板著臉,正經嚴肅,似乎並不滿意這身裝扮。
齊子帥說:「關老師,我想喝水。」
趁關帝沒來,班會課上,班長帶頭為難人:「新同學,你給大家唱個歌吧。」
一打開,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
林滿卸下左肩上的小提琴,視線往外一看,從樓下經過的穆之菏正望著她。
他們涉水行舟,
「哈哈哈,你能不能要點兒臉……」
周彧這人能屈能伸,扔了頂在手指上靈活轉動的籃球:「說來聽聽。」
自高中寄宿后,林滿難得有機會跟林鴻川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她應該珍惜機會的,心裏卻說不出的彆扭,不想再插足大人們的飯局。
偏偏周彧惡趣味地喜歡看她這副替他著急上火的模樣,再扭頭,添一把乾柴,望著她的那雙眼睛別提多真摯,小聲朝她說:「救我——」
初一初二來的人多,全由班主任帶著在清點人數。初三加起來總共也就十來個人,在學生會主席那裡簽到。
「我布置的主題是『最美的風景』。」
最後就12班的狗耙子溜了。
啥?
齊子帥抓住林滿的袖子,號道:「安陵君你可一定要答應寡人啊。」
徐東鑫接腔:「您也福如東海長命百歲。」
她就坐在信山步行街高高的大花壇上,等周彧。
「我馬上去辦!」
徐東鑫說:「你們哪那麼多戲?」
她搖頭:「我不渴,我得去找廁所啦。」說完就跑了。
教官說:「你們乾脆把人家燒烤攤搬學校來算了。」
林鴻川解釋:「工作忙。」
林滿嘴裏的還沒來得及咽下,猝不及防又被灌了一口,立馬被嗆住,黃色的果粒橙從鼻子里噴了出來。
林滿於是收斂心神,集中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譜架上。
她站在花壇上揮手,大聲叫他的名字。
「大爺,您將就著用吧。」
學生會主席一雙眼睛直打量他,之前在別人口中沒少聽過周彧的名字,所以這次特地留心:「你就是周彧?」
兩個大人手裡拎滿東西走在前頭,林滿背著小提琴跟在身後,聽他們敘舊,漫無邊際說了許多話。
周彧於是心軟,語氣緩和下來:「你媽今天在家嗎?」
「怎麼辦呀?」現在畫也來不及。
「滾。」
結果還沒說上話,他們就撞見喝高了從後門回學校的教官,打了個照面,面面相覷。
林滿隱約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有的人天生能吸引別人的目光。
「沒。」
齊子帥:「……」
徐東鑫嫌棄地看了一眼掛在他鼻尖上搖搖欲墜,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鼻涕。
呸,誰是太監。
「我今天也不罰你們了,你們自己花錢買的,自己吃完,今天不吃完不許回去睡覺。」
女生拿過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畫用力寫下自己的名字。
林滿翻開封面貼滿卡通貼紙的相冊,舊舊的,這是她小時候的珍藏。裏面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還有她和周彧的照片,很多都是周彧媽媽用鏡頭捕捉的瞬間,後來洗出來一式兩份,倆小孩兒各拿一份。
「老關這是怎麼了?」齊子帥小聲問。
「沒騙您,都說了,最美不過夕陽紅,您啊要對自己有信心。」
林滿拿起一根烤香腸給關帝,真心誠意地推薦:「關老師,你要不要試一試?這個真的很好吃。」
林滿一聽這兩人的名字連在一起,擰開手裡的果粒橙,灌了兩口,當酒喝。
「喂,怎麼跟你姐姐說話的?」穆榛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
只這樣,機緣巧合下見過一面。
周彧中標,成了他們班的代表。
大家都說沒看見,都擔心著。
書香大道的另一頭,穆之菏大致也挑揀了幾件事跟林滿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陳詞:「我認錯人了,當時以為徐東鑫是周彧。」
「什麼叫剩下的都給齊子帥啊,」齊子帥不樂意了,「齊子帥又不是豬。」
林滿看她背影,就覺得酷酷的。
「凈瞎說。」
徐東鑫四處看了一圈兒:「這個好辦,我幫您弄來。」
周彧摸出幾百大洋堵住他的嘴:「這事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