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情六欲

我呆了一會,對於四號的話,感到難以反駁。確然,有了那麼多好處,思想為人所知,又有甚麼關係呢?別說思想為人所知,就算從此思想徹底受控制,只怕一樣有許多地球人爬著跪著去求得到那些好處。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地球上,一直有人在做地球主人的夢,宇宙間,有人做宇宙之主的夢,也是必然之事,不足為奇。
別說那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地球人對於追求「好處」,有一種狂熱,就算是根本不存在,只是他們心目中認為會發生的好處,也會有一大群人爬著跪著去爭取,而且在爭取的過程中,根本已喪失了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根本已自願展現出一副奴性,算起來,思想為人所知,又算得甚麼呢?
我吸了一口氣:「你是指狄可在追尋一二三四號下落的事上,肯答應不接收我的思想?」
我只說了四個字:「叢林之神。」
我又呆了一呆——人的欲念。
白素的詞鋒,銳利之至,我脫口叫了一聲:「好!」
這其間,並無強逼奴役等經過,一切都是通過欲望的滿足而自動產生。
四號嘆了一聲:「是,你們真了不起,雖然我們有思想儀,但地球人之中,若是腦活動能力強而有力,也就是說,個人意志夠堅強的話,我們的思想儀,也不是百分之百可以接收那地球人的思想。」
我把這一點和白素說了,白素大是感嘆:「像齊白這種情形,也可以說是一種典型,正是不少人的寫照。許多人都認為這種改變,是一種榮幸——使自己接近了『神』或『仙』,頗有在生命形式上升了一級之感,覺得自己異於常人、高人一等了,但實際上,他們卻不自知地進入了一個很可悲的處境。」
我又道:「倒是我們的思想,在甚麼樣的情形下,他們就接收不到,這點很值得研究一下。」
我苦笑:「我難以作出判斷,真的,我難以判斷。」
白素嘆了一聲:「他們爭,是他們的事,我們沒有必要……參與,我總覺得,他們有許多事,不讓我們知道,行為很是詭異。」
我先問這個問題,而不問「要幫你甚麼」,那是表示我沒有必要幫他,基於白素剛才對他們的指責,我才作這樣的表示。
我也是因為心有餘悸,所以才會這樣問的。
我其實難免也心動,不過我又想到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句老話。
四號發出一下不知表示甚麼的聲音,白素也立即道:「告訴我們,你們的弱點。」
我問:「簡單到甚麼程度?」
人類滿足了七情六欲,所失去的,只不過是思想不為人知的隱秘權而已。
它們形狀相同,但作用未必相同,因為「叢林之神」雖然能使人有預知能力,但是決計無法改變將來會發生的事實——許多悲劇,也因之而生,似乎並不能幫助成吉思汗建立他的霸業。
我怔了一怔,嘰咕了一句粗話:「那是甚麼?」
(這位朋友所說的,www.hetubook.com.com我無法不同意。)
四號道:「對不起,只是,我還是要請你們幫我。」
白素徐徐道:「我想,只要我們有強烈地不被對方所知的願望,對方的思想儀,就收不到我們的思想,至少接收能力,會大打折扣!」
四號的回答居然很幽默:「誰會製造一個反抗自己的力量?」
這種控制的形式,雖然和強逼奴役大不相同,但是所能達到的效果卻更好,而且,人類樂意接受——從麻醉腦部活動的藥物如此受歡迎的程度上,可以看出地球人所追求的是欲望的滿足,即使是虛幻的滿足!
那也就是說,地球上所有人,有甚麼欲望,喜甚麼,惡甚麼,都可以通過思想儀獲知。從亞、非洲的土人希望獵到一頭鹿,到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想統治數以億計的人,思想儀都可以知道。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一〇九B,已經被我先找到了,所以,如果我再找到一〇九A,就等於我得了思想儀的八成多功能,一二三號再也找不到我,宇宙間各星體的高級生物,也可以一直按照自己的生命形態生存。」
我先有反應:「為甚麼要幫你?」
他這種言行上的矛盾,被白素一言道穿,且看他如何應對。
我再問:「經過了改變之後,就沒有抵抗能力了?」
白素道:「我覺得齊白的情形,比我們更糟——我們所想的,我看有一部分,他們未必接收得到,但是齊白所想的,他們一定全部知曉。」
白素說得太對了,四號說了不少「思想為人所知不算甚麼」的道理,可是他自己,卻偏偏就是為了要「思想不為人所知」而獨處,不肯歸隊,許許多多的事情,都由於他的行為而發生。
那「一〇九A」,如今有可能在成吉思汗的墓中!
白素肯定地:「他不是不想,是不能,因為你有強烈的抗拒意願——你想,他為了尋找那一組人員。花了多少心機,萬分之一機會的線索,都不肯放過,怎麼會肯不接收你的思想?」
從他們有這樣的野心看來,一二三號建立了陰間,似乎絕不是「閒來無事」那麼簡單,他們通過這一行動,至少已控制了大量地球人的思想組!。
(他繼續說:「譬如說,一個患了精神病的人,自己以為他是皇帝,他就比真正的皇帝更滿足,因為他的虛幻的帝王生活之中,只有他想像的皇帝的一切尊榮權力,絕沒有真正的皇帝在現實的寶座上的種種煩惱,他不必擔心國計民生,只要做他的皇帝就好。所以,只要精神上感到快樂,思想上覺得滿足,虛幻優於真實!」
四號的聲音中有著不可瞭解:「我以為經過了改變之後的生命形式,正是地球人追求的目標,所以才提供給你們的——就算改變後,你們不能對抗被接收思想,那又算得甚麼?」
我也設想過這一點,也曾為齊白感到難過。可是齊白正為他自己的改www.hetubook.com.com變而高興莫名,又自此可以和他的夢中情人在一起,我們自然也不必去掃他的興。
這種人性中的奴性,經由四號的口中提出來,而我又明知是事實,當然也無法反駁。我只好道:「也有例外,算我們是例外好了。」
我點頭:「我看是——我們確然是把它沉進了大海之中,是不是?」
在同一時間,我和白素一起道:「四號!」
他提出了「自願下跪」,又說「太多了」,這無可反駁。
看他剛才的情形,像是突然之間有了甚麼緊急事情,所以匆匆回去了——由於他消失得快,所以我相信他是回陰間去了。
白素有點茫然:「我不明白——」
我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四號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白素低聲提醒我:「人的欲念。」
我和白素都不作聲,四號繼續在提供他可以通過改變我們的生命方式帶給我們的好處:「你們不會變老,沒有死亡,可以自由來去單向式時空和多向式時空,那是地球人一直在追求的神仙境界。」
他雖然只是一個人,但是他的能力,似乎比一二三號還強,至少,一二三號就不知道他的情形。
(相當時日之後,我和一些朋友提及了這一點,一個心理學家說:「衛斯理,你說對了!虛幻的滿足,比現實的滿足更使人滿足。」)
四號的回答,極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我卻一聽就可以明白他的意思。他道:「多年之前,被你拋進海中去的,是一〇九B。」
白素很少用這樣厭惡的口氣評說一件事,我正感訝異間,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一時之間,雖不知確切用意,但也立即大聲附和。
白素在不久之後回來,我把一切經過,和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對於那個可以給人以預知能力的圓柱,雖然事隔多年,但仍有餘悸,她問:「那東西,也是思想儀的部件之一?」
那麼,這種力量就必然能令所有人所膜拜,成為人類的主宰。
通常,在一個強大的勢力之前,地球人應付的方法,只有一種:反抗、逃亡和下跪。這三種反應,本沒有甚麼高下之分,當然,最有用的是反抗,唯有反抗,才能使強權消失。逃亡是消極的做法。下跪,更是無可奈何之至。
四號道:「因人而異,像兩位,對抗的程度,可以達到百分之三十,像令媛,則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
我和白素互望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自然,我們也都知道「一〇九A」是甚麼了。
四號說得太過頭了,我已聽出了毛病來,但白素的反應,比我更快,她道:「閣下不就是感到了思想不被人所知的可貴,所以才不歸隊的?何以己所不欲,卻賜於人?」
那麼,地球人就再也沒有自己了。
白素這時的話,和剛才四號的聲音還沒有發出之前所說的,互相呼應——四號可以說是給她的頭一番話罵出來的,所以這時,她的話,也當m.hetubook.com.com然會使四號有反應。
我悶哼了一聲:「那與我何干?」
我道:「豈止不讓我們知道,連齊白都不知道。」
四號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只要我能維持如今的處境,這種情形,就不會出現,因為我們必須集中全部的力量,少了我,少了我所屬的這一組,這種事,就不會發生。」
他們接受了「陰間」的那種生命方式,而放棄了原來的生命方式!
當年被我拋進海中去的那個被稱為「叢林之神」,可以使人有預知能力的圓柱,被四號稱為「一〇九B」,當然那是「思想儀」的一個組成部分。
齊白和我相識多年,有許多驚心動魄、不可思議的經歷,是我和他共同度過的,他對於我的一切,自然都很瞭解。所以一聽了這四個字,他就「啊」地一聲,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確然,地球人自願下跪的例子太多了。
何況,四號所提出的情形,還不是要人改變生命形式,自然更易為人接受。
四號的回答,來得很快:「我和你們不同,你們是在得到了許多利益之後,思想才為人所知,得和失之間,對你們來說,應該是得多失少!地球人奴性發作起來,太多自願下跪的例子,太多了!」
我才想到這裡,四號的聲音已傳來:「A和B同樣重要,若是兩者合一,可以發揮啟動思想儀的八成功能。」
四號反駁:「你是指你的思想,會被我知道?那不必經過改變也一樣!」
好一會,他喝乾了杯裡的酒,舒了一口氣:「那件有預知能力的東西,就是我所要找的?」
說著,他就向門外走去,他的行動,突兀之至,我大聲道:「你——」
那又有甚麼不好呢?
由此可知,地球人原來的生命方式,很經不起比較,一有比較,就會放棄。
這一點,確然值得研究,因為和他們的來往之中,若是我想甚麼,他們都知道,那必然甚麼事都處於下風,乏味之至了。
我道:「一二三號他們,由於擁有思想儀,所以情況有點特殊。別的例子,像令堂、海棠、瑪仙,那當然有些不同。」
如今,四號這樣說,使我明白成吉思汗的寶物和「叢林之神」,是兩個形狀相同的部件,一個是「A」,一個是「B」。
當然,若是有旁觀者,那可能會看到十分可怕的景象:所有人都在做白日夢,都沉浸在幸福快樂之中,雖然一切都是虛幻,但所有人卻真正感到幸福快樂。
而當齊白自他獲得的資料,得知成吉思汗也擁有一件圓柱狀的寶物之後,我立即聯想起「叢林之神」,還曾以為那就是它。
四號果然換了一個直接的說法:「這想法是,有思想儀,可以控制、操縱、改變宇宙間所有的高級生物!」
我並不欣賞他的幽默,反倒憤然:「那你剛才還向我提供那樣的改變!」
唯一不好的是,所有人的思想,都被一座龐大無比的儀器操縱。
白素沉聲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m•hetubook•com•com,我的結論是,不必想得太奇妙複雜,極簡單即可。」
算起來,這樣的情形,並沒有甚麼不好,恰如人類的某種思想,進入了理想的境界。
佛家的七情六欲是,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六欲:色欲、形貌欲、威儀姿態欲、言語音聲欲,細滑欲、人想欲。
我苦笑了一下,「為了找尋散落的部件,一二三號和四號爭持得很厲害,這東西——」
我道:「如果那東西只有一個的話。」
人人都有欲念,雖然說各人的欲念不盡相同,但是也大同小異,很容易就可以分類出來,最通常的分類法,是把人的欲念,分成七情六欲——全部人類的欲念,不出這個範圍之內。
四號的回應極快:「一二三號能改變齊白,我也能改變你們。」
四號進一步道:「我的提供,並無惡意,在思想儀未曾損毀之前,我們的思想,也都為人所知!」
我又想起了曹普照的一家,他們的靈魂,到了陰間之後,在幾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完全可以回來,可是他們卻不回來了。
我們聽到的聲音在說:「幫我。」
同時,在白素的神情上,我可以知道白素和我有了一樣的感覺——感到了有人在向我們「說話」,而且,我們知道那是誰。
四號道:「幫我找一〇九A。」
這一次,四號的回答是:「幫我,使我可以維持現在的處境不變。」
當時,我聽了四號的話之後,所想到的是:就算地球人,或是更多的星體上的高級生物,全在這樣的狀態下被控制了,那又有甚麼不好呢?
四號許下的好處,確然可以使每一個地球人為之怦然心動,而肯去幫他做事。
我和白素互望——我們的設想被證實,當然感到高興。我問:「對抗的情形如何?」
然後,思想儀就可以根據資料,去滿足每一個人的七情六欲,使人知道,有一股力量,可以使他的每一種欲望,都如他所想的那樣得到實現,那還有甚麼人會和這種力量抗爭?
我道:「據我所知,經過了改變之後,就變成了思想上任由你控制的奴隸了。」
齊白曾說,那「一〇九A」是思想儀的核心組成部分,那麼「一〇九B」呢?
可是我才說出了一個字,他就用力把門關上,行動無禮之至,我悶哼一聲,趕過去把門拉開,他已經不知去向,消失無蹤了。
那四號,不知是在甚麼樣的時間和空間之中,但是他卻像是無處不在,我們和齊白的對話,他一清二楚,齊白的一切行為,他也知道。
齊白的神情很是迷惘,來回踱步,突然之間,他「啊」地一聲,疾聲道:「我離開一會,再來找你。」
由此判斷,也可以推論,是他的腦部,突然接收到了訊號,那訊號,自然是由一二三號發出來的。而當時,我們正在討論「叢林之神」,那麼,是不是和那個圓柱有關?
相信絕大多數的人都肯接受這樣的交換!
果然,四號發出了一些我們不知甚麼含意的和*圖*書聲音,然後他又道:「自從我們創造了思想儀,而又知道宇宙間各星體上的高級生物又都有思想活動之後,有一種想法,就開始在我們之間形成。」
用同樣的方式,其他星體的高級生物,也很容易沒有了自己。
這種力量,可以使人喜,使人有愛,可以使人足欲,可以使人免哀、無懼。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思緒紊亂之至:「你說了半天,究竟具體要我做甚麼?」
四號嘆了一聲,好一會,再沒有他的「聲音」,我望向白素,白素冷冷地道:「有求於人,總要把一切話都說明白了才好!」
四號的聲音又傳來:「在那種情形之下,地球人等於生活在夢中一樣。」
說了半天,又回到老路上來了,妙得很,我還是那樣回答他:「為甚麼要幫你?」
白素道:「當然是沉進海裡了,但是不是被打撈了起來,卻不知道。」
我打了一個冷戰:「說直接一點!」
齊白望著我,我用力揮著手:「或許我見過的那個能使人有預知能力的東西,與你要找的無關,因為它的作用,要在月圓之夜才能發揮,而且,似乎也看不到有可以幫助人成為帝王的力量。」
這一切,都通過大腦的活動而產生,而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有「思想儀」這回事,自然也不會產生抗拒的意志。
雖然他的口氣,並不倨傲,但是聽了總令人有點不舒服,我沉聲道:「未必,現在,我可以用強烈的意願,抗拒你對我的思想搜集。」
但下跪也有兩種,一種是被逼下跪。被逼下跪,那是無奈,只因強弱懸殊,所以才只好下跪。卻還有一種,是自動下跪,那就是人性中的奴性發作了——全然可以不跪。可以採取別種反應,卻爭先恐後去爭取自動下跪,以求強權之手,撫頂嘉許,人性中的這種奴性,培育了強權,也形成了人類歷史上不斷出現的強權統治史!
我是想告訴他,若是為了成吉思汗墓,他大可不必來找我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了聲音。
我只是道:「有這想法,不足為怪,但事實上,你們做不到,地球人的反抗意志,就可以和思想儀抗衡。」
四號又停了一會:「若是你知道了對方在想甚麼,要使他不和你抗爭,那是十分容易的事!」
白素道:「當然不是萬能,而且,掩飾的手段,也十分拙劣,狄可想要一二三四號歸隊,一定另有目的,相信關係重大,可是他沒有說,一二三號沒有說,四號也沒有說過——他們的行為,在其他方面,或者堪稱君子,但在這一點上,十足小人。」
在我們一起叫完了「四號」之後,又再聽到了一次:「幫我。」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那「一〇九A」竟然關係如此重大,不但和地球有關,而且和宇宙之中,許多星體上的高級生物的生命形態有關。
白素的這一發現,使我大為雀躍,我抱起她來打了一個轉:「他們並不是萬能!」
這自然是大事中的頭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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