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千古地質失足瞬間

觀察了一下巨石的下方情況,我可以摸到右手的小指,我用左手去感覺一下小指的位置所在,感覺它在手掌內扭曲變形;在一個不完整的拳頭裡;我的肌肉似乎被迫收縮,既無法放鬆我的手,也伸展不了任何一根手指頭。我試著一隻隻去扭動它們,但無論哪一根都沒有任何動作。我再試著收縮肌肉,想要讓拳頭縮緊一點,但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讓「不是好事」的情形加倍嚴重。
摩門教徒們曾盡全力利用道路斜坡,橫切過此地這一部分,但最後他們還是撤回到格林河和莫亞布已經開發出來的小鎮。昔日摩門教徒走過的途徑,今天大部分都已經荒廢,取而代之的,是依舊僅堪通過的小路,諷刺的是,車子通過這些路的頻率,比百年前馬匹或馬車通過的頻率還要少。昨晚我在這兩郡東半邊唯一的泥土路開了九十幾公里,終於到了入口處,歷經兩個半小時顛簸的車程,途中卻沒看見任何交通號誌或房子。拓荒農場主人、偷馬賊、鈾礦工人和鑽油工人,每種人都曾在這片土地上插旗,那些追求財富者並非是第一批跨進這國度的人,卻因土地貧脊而不得不放棄這區域,長久以來,一波波的古代居民搬到這區的峽谷底部後,又消失無蹤。通常是因為出現大旱災,或遭到高山地區敵對族群的入侵,或因沙漠的南區似乎比較適合人居住而移居。但有時候並沒有適當的理由來解釋為何突然間,整個文化就從一個特定的區域撤退。
烏鴉羽毛仍然插在我藍色球帽後面的綁帶上,我可以在沙堆上看到它的影子,看起來傻裡傻氣的,我在開敞的峽谷上停下來,給自己頭頂羽毛的影子拍一張照片。我一邊走一邊解開背包的腰帶和胸帶,把背包轉到胸前,手伸進背包外的網帶裡,按下我的隨身CD唱盤。聽眾的呼喊聲慢慢被吉他輕快節奏的序曲取代,然後唱出了柔美的歌詞:
「噢,我沒事。我是故意這樣做的。」那一摔真的是故意的。
我只到過迷宮區一次,為時約半個鐘頭,而且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和同好友人組成的「急流峽谷泛舟團」於下午時停靠岸邊,在科羅拉多河沿岸一處名為「西班牙窪地」的海灘上紮營,我自己徒步往上走了三百公尺,來到懸崖邊,進入一處名為「玩偶屋」的地方。當我像小人國裡頭的人,在沙岩和花崗岩四周攀爬時,面前屹立的,盡是十五到三十公尺高的不祥岩陣。最後我回頭去看那條河時,猛然止步,隨即挑最近一塊可以眺望景色的大石坐下來。沙漠的特色和其形成的過程頭一次讓我停下來,全神貫注的思索我們人類是多麼渺小,又是多麼的勇敢。
它是什麼樣子我從來沒看過/海浪把她的話帶給我

梅根背朝下的從斷崖邊緣往下降,她必須設法繞過一塊懸在岩壁間的岩石,那是一塊卡在峽谷石壁間的大巨石,把原本較簡單的路線都給堵住了。梅根下來之後,克莉絲蒂也膽怯的跟上,因為她還沒有完全信任這些繩圈,等到她下來之後,我再爬上去收回克莉絲蒂的扁帶。
梅根再度確認:「你確定不和我們一起走?」我還是堅持我的選擇,就像她們堅持她們的一樣。
在最後出發前,我們再確認一次會合的計畫。今天晚上我一些來自亞斯本的朋友要辦場史酷比集會,選在離這裡八十公里遠,正好在哥布林山谷州立公園的北邊,我們同意在那裡碰面。大部分的團體都使用紙盤子當作到會合地點的臨時路標,而我的朋友則有一隻很大的史酷比狗狗布偶來指示岔路。我把這一天的冒險行程,包含分別為二十四公里的登山腳踏車和峽谷健行都完成後,我會很想喝一瓶冰涼的啤酒,而且很快能與在沙漠裡認識的這兩個可愛的女孩再見也很開心。我們還約定到小野馬峽谷再做一個短程健行,那是哥布林山谷裡一個技術性沒那麼高的石縫區,預計明早出發。我和新認識的朋友在下午兩點分手,微笑的揮手道別。
我記得曾經和朋友馬克走過一處巨石地,迎面而來一顆房子大小的岩石,當時還對彼此說:「哇,看這顆這麼大的石頭!」兩人也想像萬一這麼大的一顆石頭從三百多公尺高的峭壁斷裂而滾落,釀成山崩,造成天崩地裂,會是個什麼樣的景象。
這種卡麥爾和內華達岩層將大自然各種質地、顏色和形狀並列一起,反映出形成時的分裂極化景觀,也就是早期侏儸紀時期的海和晚期三疊紀時期的沙漠。由大海形成的卡麥爾岩層的堆積物,看起來像是上個月才乾掉的硬泥巴,另一方面,在內華達砂岩交叉層狀的圖樣,則顯示出古時候是由沙丘變成的:在峭壁裡近五公尺高的河床上,出現了斜切到右邊的鑲線;下一個河床的岩層立刻斜切到左邊;在這上面,一層又一層的地層,以平行狀完美呈現。經過萬古歲月洗禮,在凌駕一切的強風吹過缺乏植被,可稱為古時撒哈拉式沙漠的侵襲下,沙丘不斷變換形狀。這些遺留下來的砂岩形狀,會依風或水的侵蝕,而分別出現像是被刀砍過似的圓頂沙丘或磨光的峭壁。正是這所有的美景,讓我臉上始終微笑不斷。
我邊將目光掃向東方,瞄著峽谷目的地,邊拿起我在莫亞布麵包店買的巧克力鬆糕,努力吞嚥下去,嘴巴和鬆糕均因暴露在乾燥的強風中太久而十分乾澀。拜飼主為了維持生計、對不利於生活的沙漠不斷下苦工所賜,眼前可見牛群漫步的景象:牠們踩踏在蜿蜒山路上,在帶狀青草點綴三十公分高的仙人掌、黑色苔蘚結皮覆蓋的空曠紅色土地上,展現原始的生命力。我從綁在肩膀上的水袋出水軟管吸了幾口,除了包裝紙上的殘屑之外,其他剩餘的鬆糕全被我用水沖進肚子裡。
我迎上她的視線,那善意的眼神說明了她雖相信我,卻認為我真是傻氣,竟然不找一條簡單點的路下去。我環顧了一下,發現有一條沒那麼險峻的通道可以避開這個斜坡,當下覺得自己是有那麼點蠢。
所幸,背包裡的水壺裡還有一公升的水,但我花了幾秒才意識到我沒有辦法把背包從右手臂脫下來。我先拿下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把它放在巨石上面。一旦左手臂上的背包帶卸除後,我就把右邊的帶子鬆開來,把頭塞進圈圈裡,把帶子拉到左肩上,這樣它就圈住了我的軀體。下降的配備、數位照相機和水壺等等的重量,把背包往下拖到我的腳邊,我隨即跨出背包,從我的背包底部拿出水壺後,馬上打開蓋子,還沒理解我正在做的事情的意義之前,已經灌下三大口水,再停下來喘口氣,這才突然想到:不過短短五秒鐘,我竟然牛飲了所剩水資源的三分之一。

輕裝旅行很舒服,我一直在想如何以輕裝多玩幾次,這樣就可以在一定的時間內到更遠的地方。昨天我只帶著小的水袋、一些腳踏車修理工具和相機,輕裝花四小時騎了一圈。傍晚時,我放下腳踏車,徒步走到城堡山谷的天然拱門,只帶了些許的水和相機,來回走了八公里。前天,也就是星期四,我和從亞斯本來的朋友布萊德.尤爾一起,爬了西科羅拉多的主峰、三千九百多公尺高的索普瑞斯山,並在那裡滑雪,那天我多帶了一些衣服和雪崩救難配備,但還是把裝備控制在七公斤以下。

對我而言,我會選擇猶他州的莫亞布。我當然不是說這個鎮本身,而是圍繞在它四周的區域,也就是峽谷地、巨石沙漠、紅土、火燒岩壁和孤寂的天空,這些全部位於道路盡頭的遠處。
如果可以看到許多波浪/穿過雲層和凹洞/至少感受到尋找她的訊息/在風上在水下。
或許把自斷手臂的主意往後延,是因為現在的我看待它,比較像是一個單純的策略,而不是真正能付諸實行的行動。我還是決定選擇比較輕鬆的——鏟掉手臂旁邊的石頭。我把放在巨石上的多功能工具拿出來,抽出較長的那一片刀片,突然很慶幸當初有把它放進我的裝備裡。
心裡一陣咒罵聲爆發出來:「狗屎!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真倒楣!你的手怎麼會去他媽的壓在他媽的巨石下面?看看這個!你的手被壓扁了;要壞死了,笨蛋,而你一點也幫不上忙。如果在幾個小時之內無法讓血液循環,手就廢了。」
這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
「喔,該死!笨蛋,蓋起來,收好。不能再喝了。」我把蓋子鎖緊,把水壺丟進在我膝蓋旁的背包裡,做了三次深呼吸。
當我拚著老命騎到空曠的平臺時,強風不斷掃著我的臉,讓我發現自己滿心期待穿過馬蹄鐵峽谷後的終點站,在那邊結束我的行程,實在是等不及要掙脫這惱人的強風。
把頭回正時,我碰到了帽緣,太陽眼鏡因而掉到腳邊的背包上。把它撿起來後,我看到上面有刮痕。「現在大概用不到了吧。」我告訴自己,但還是小心的把它放在巨石上面。
這顆壓住我的手腕的巨石在我來之前已卡在那裡很久了。它不只朝我掉落下來,也卡住了我的手臂,我受困在這裡。被放置在那裡的巨石像獵人的陷阱般,等著我上鉤。
我們對環境的感受也是一樣的。我們都支持沙漠隱士愛德華.阿比,他是位好鬥的天然資源保護者;是個反發展、反觀光、反採礦的評論家;也是愛喝啤酒的生態激進主義者。他愛好荒野、愛好女人,尤其喜歡荒野的女人,不過那樣的女人少得可憐,我們認為他是環境主義的聖者。一想起他古怪的言詞,我認為他喜歡把事情偏激化。「我想起他在一篇散文中這樣說:『當然,我們都是偽善者。一位環境主義者唯一真確的舉動,就是舉槍自盡。多一個人存在就多一個污染。』這是他的釋義,但是他所說的很實和圖書際。」
接著我重新上路,在前方山脊線的背風處快速奔馳,但到了下一個山丘頂,我突然又陷入強風之中。雙腿在這座馬路疾風爐上,做了類似活塞的動作二十分鐘後,只見身邊經過一群摩托車騎士,他們要前往峽谷地迷宮區,車輪揚起的灰塵直接噴到我的臉上,塞滿我的鼻子、眼睛和淚管,甚至黏到我的牙齒上。黏附在嘴唇上的砂石讓我不禁皺起眉頭,我將牙齒舔乾淨,堅持下去,心裡想著那些摩托車騎士會到哪裡去。

走到主岔口左邊最後一個重要支流,即西岔口時,我們也來到了岔路上,西岔口是克莉絲蒂和梅根要走的路線,必須回頭退回到六公里外的主道路上。我們依依不捨地與對方道別,克莉絲蒂乾脆建議:「走啦,艾倫,跟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去開你的卡車,一起玩,一起喝啤酒。」
我有自己要用來下降的登山繩、安全帶、確保器和扁帶,也有頭燈可以在把手伸進裂縫前,先探查是否有蛇。我已經預先想好在下降之後要健行,特別是在大壁畫區裡。凱爾喜稱它為科羅拉多高原上最棒的象形圖板,說是壁壘溪風格,「沒有其他風格可與之比擬」,在兩天前開往猶他州的路上看到它的相關資訊時,就激起了我的興趣。
看著自己手臂消失在滾落的巨石和峽谷岩壁之間的極小縫隙時,無法置信的心情讓我放空了一下。幾秒鐘後,我的神經系統回應出來的劇痛讓我從驚嚇中回神過來。

把胸部再貼近石牆一點,我的左手食指還是無法從下面碰到右手手腕,左手小指幾乎無法滑進巨石和岩壁之中的縫隙,無法掃到右手臂腕關節的側邊。我抽回了左手,不再到處亂戳,看了一下左手腕,估計大約有七公分厚,但我的右手腕已經被壓扁到只剩下正常厚度的六分之一。若不是有骨頭,整條手臂恐怕早被巨石壓平了。從我右手的慘白,和並沒有因外傷造成失血的這件事實看來,恐怕這隻卡住的手已經沒有血輸進或輸出。沒有知覺或動也不動則可能意味著神經已經受損。不管是呈現出什麼樣的傷害,我的右手似乎完全與身體的循環、神經和運動控制等隔絕了。這在「不是好事」的檢查清單上,等於是三項全中。
五分鐘後,我們到達了第一個有難度的下攀坡,那是個很陡的坡道,最好把自己轉向內側並面向岩壁,剛好和向上爬的動作相反。我第一個下去,之後把背包轉過來,取出錄影機來錄梅根和克莉絲蒂。克莉絲蒂從她的紅色背包中取出四公尺長的紅色扁帶,把它穿入之前攀登峽谷的人留在岩石上的金屬鉤環內,鉤環內還掛著另一圈扁帶,環繞著那塊岩石,岩石則緊緊鑲在斷崖邊緣後面的窪地裡,這夠支撐一個人的重量。

我們走了九公尺,來到了另一個斷崖。石壁間的距離又更窄了,只有五到七公分寬。要在這些石壁間搖晃而下之前,梅根先把她的背包丟下去,而克莉絲蒂則在旁拍了幾張照片。我看著梅根下來,幫著她指出最好的抓手點和立足點。當梅根到達斷層底部時,發現她的背包浸濕了,原來是把背包丟到岩石上時,儲水裝備管子上的管嘴鬆脫開來,裡面的水漏到沙地上。她趕快找到藍色塑膠管嘴,阻止水再流出來,不然她又要回去登山口拿水。雖然背包濕了並不是大不了的事,她卻損失了珍貴的水。我最後一個下去,背上的背包和嬌貴的相機在幾處緊縮的地方讓我花掉了一點時間。扭動身體通過這些小岩石,我還必須頂著身子穿過石壁間的縫隙,沿著陡峭下傾的峽谷底部下去。其間有一枝原木卡在縫隙中,被我當作在平滑斷面的梯子,那裡只有很瘦的瘦子才降得下去。
我挑一個巨石上容易切進的點,就在胸口前離右手腕幾公分遠的地方,刮出一條十公分長的線。如果我能移掉這條線下方的石頭,並朝我的手指方向往後推展十五公分,就可以讓右手脫困。但這條線下面的石頭厚達七公分,我必須要鏟掉一點七立方公尺的石頭。這是很大一塊,我知道鏟砂石這工作既冗長又乏味。
朝我的右邊看上去,北面牆上巨石上方零點三公尺高的地方,我看到砂石上灑落一些碎肉、手臂上的汗毛,還有幾灘血。在把我的手臂往牆上拖時,大巨石和平滑的砂石就像銼刀一樣,把我皮膚的表層一條條刮下來。我盯著手臂底部,看看還有沒有更多的血,結果沒有,一滴也沒有。
不幸的,每回一感到這種時刻時,感覺就消退,思緒又回來了,自我超越瞬間蒸發。我努力想再去尋回那全然喜悅的片刻感受,但對那感覺的批判卻取代了感受本身。不過即便感受無常易逝,但伴隨在這片刻而來的通體舒暢,卻令我得以振奮好幾個鐘頭,甚或好幾天。
「是的,你偷偷摸摸過來的樣子,嚇到我們了。」褐髮女子回答,但隨後又笑了。
看著下面在西班牙窪地的船隻後頭,劇烈翻騰著一條快速奔流的河,突然間,我了解到在其赤褐色的水流裡,即使就在眼前這一刻,它也仍在雕刻著那一千六百平方公里沙漠臺地裡的每一座峽谷。從玩偶屋處眺望,我完全沒有想到映入自己眼簾的,竟是整片仍持續誕生的景致,彷彿我正站在一處爆發中的巨大火山口邊緣。那景色讓我有種時間初萌的感覺,是生物出現之前最原始的時期,當時只有荒蕪的土地。就像透過望遠鏡觀看銀河,心裡想著在這浩瀚的宇宙裡,是否只有我們存在。這使我明白,對應著沙漠裡光線的耀眼清晰,生命是多麼的珍貴和嬌弱,還有,當我們和大自然的力量以及宇宙的規模相比時,我們又是多麼的微小。
單獨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很快就證明還真是要命。
當我走過S型原木的下面時,耳機裡又響起一首新歌,峽谷更深了,離我頭上的沙丘上緣約九公尺。
空曠的臺地綿延將近一百六十公里,在西南邊白雪覆蓋的亨利山脈(全美最後一個被命名、開發和標示的山脈),到東邊的拉薩爾山之間,一陣陣強風從南方猛吹上來,而我正要朝南前進。我用最低檔,在沒有坡度的路上用力向前踩;除了使我的速度減慢變成徐徐而行,風也把滿地褐紅沙子吹到崎嶇的路上。我試著避開這些風沙,但偶爾這些風沙會掩蓋整條路,並且吹倒我的腳踏車。有三次在特別漫長的軟沙地上,我甚至得改用牽的往前進。


典型的垂降螺栓有七公分長,直徑約一公分的擴大螺栓被釘在手鑽孔或無線鑽孔上面,用來固定一個折成L型的金屬圓盤,我們稱為「安全掛鉤」。這些掛鉤有兩個孔,一個與斷面齊平,釘在石壁上,用來支撐螺栓,另一個是在折角的邊緣,用來扣住鉤環、有鎖鉤環的鏈環,或穿入扁帶。當螺栓被固定在堅固的岩石上時,可以毫無疑問的載重好幾百公斤,但是在石縫峽谷裡,因為水災頻繁,螺栓柄附近的岩石常常會破損。若同時使用兩組螺栓和掛鉤則較可靠,以防其中一組意外壞掉。

我的耳機早從耳邊打落,但現在隨著我平靜下來,我聽到群眾在CD中的大聲歡呼,當碟片突然停止時,所有的聲音隨之蒸發,突如其來的安靜,更強化了我的困境。我無可挽回的被困在這裡,站在幽暗的峽谷底下,想要向上、向下或往左朝右移動幾公分都不行。會懷疑我失蹤的人當中,也沒人知道我在哪裡。我違反了荒野旅遊的首要準則,就是沒有把詳細旅程計畫留給負責的聯絡人。離我的卡車有十二公里遠,我現在是獨自一個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以聲音連絡五十公尺外的任何人。
我的意思是說,這是什麼樣的機率啊?
有許多像這樣的地方。每個男人,每個女人,都把理想之地的意象記在心理,不管是知名的,不知名的:真實的,或夢想中的……人類的歸鄉情感是無遠弗屆的。神學家、飛行員和太空人,甚至感受到在我們上空的遙遠之處,在又冷又黑的星際外圍,那呼喚著他們歸鄉的魔力。
梅根似乎不介意我加入話題。她說她們開車過了穀倉泉的入口,在沙漠裡迷路了一個鐘頭才找到峽谷的起點。我說我認為騎腳踏車比開車更容易認路,因為沿途景色過得比較慢。
天空中遺留著飛機排出來的拉煙,陪襯著蔚藍的天空和紅色沙漠高原,我想知道這個惡地在形成後看過多少次這種炙熱的天候。
休息一下後,我又再猛烈衝撞一次,一樣的文風不動。我重新佈置雙腳,為了要在巨石底部找一個較好的施力點,我把朝上的左手調到巨石一處抓點上,深呼吸,猛撞一下巨石,比之前的幾次還要更用力。「呀呀呀呀呃呃……呃啊啊啊!」出力時肺部的氣也全數往外衝,幾乎只淹沒了巨石搖晃的空洞沉寂聲,感覺不出來石頭有在移動;所得到的結果只有本來的劇痛又更加重一些,我喘了一口氣,「噢!幹!」
要是我的同伴登上一點六公里遠外那兩艘橡皮艇離開,我即如同與世隔絕,會在徒步往上游走回莫亞布途中的十五至三十天之後,一個人孤伶伶的餓死,再也不見任何人跡。然而,撇開四周沙漠的孤獨寂寞不論,剝除了妄自尊大這件錯覺的外衣,倒是個令人開心的想法。我們並不因為位在食物鏈的最上層,或者因為我們可以改變生活環境而顯得偉大,環境終究會以其深不可測的力量和不屈不饒的能力,比我們存在得更久。但我們也沒有被自身的無足輕重所約束和打敗,反而無所畏懼,儘管我們在這座沙漠、這個星球、這個宇宙裡是短暫和脆弱的,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發揮了意志力。我又坐了十分鐘,之後便帶著我那虛張聲勢,如眼前景色一樣擴大的視野,回到營地。
「喔,對不起,我正在用耳機聽音樂,有一點陷在自己思緒裡頭,」我解釋道。回以微笑並繼續自我介紹:「我叫做艾倫。」
「嗯,」我停一下,思考她的問題。「我不知道。之前www.hetubook.com.com看岩石畫時,有著深深的連結感,感覺蠻好的,很高興能再看看。」
在狹窄的峽谷曲徑,最近的洪水所帶來的殘留泥沙堆積在石壁上,又往上堆高了快四公尺,數十年的沖刷在岩石的表層留下紅色和紫色的條紋。起伏的山壁也讓筆直的頁岩線條扭曲變形,有一處兩邊石壁的線條呈鋸齒狀彼此交錯而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停下來拍了一些照片,我注意到相機上的時間比我的手錶慢一分鐘。數位相機上的時間是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下午兩點四十一分。
在大壁畫上有幾十個兩到三公尺高的超人,呈梯形排列,徘徊在成群不知名的動物前,俯視著野獸,而旁觀者也一樣有著又長又黑的身體、寬大的肩膀和強烈感受的眼神。
下午兩點十五分,陽光和薄雲十分調和,白天的氣候也很穩定。在峽谷的空曠地區,氣溫大約比石縫的底部高個攝氏一度。有一些雲層排列得如失速的快艇,但無蔭。我到了一個寬大的黃色乾河道,入口在右邊,查看一下地圖,我看到這是東岔口。克莉絲蒂和梅根絕對選對了岔口回去。這個選擇好像再明顯不過,但即使是明顯的決定,在這荒郊野外也需要再三確認。在很深的峽谷裡巡航可能變成迷惑的複雜。偶爾,我會忍不住被牽引去想裡頭什麼都沒有啦,繼續直直走下去就好。前面有九十公尺高的石壁阻著我,而兩邊的石壁只隔一公尺半,在峽谷底部我不可能會迷路,在山腰上錯過了路線倒是會的。
我把相機放進保護布袋,隨後再丟進收著其他電器產品的網袋裡。扣掉水壺和空的存水袋,我背包就只剩下裝在黑色袋裡的黃綠色登山繩、攀岩安全帶及一小包的下降裝備,是我帶來做大斷層下降用的。
「不,不會的。我會離開這裡。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離開這裡,我損失的可不只是手而已。我一定要離開!」理性回應,但在這裡掌握主控權的並非理性;腎上腺素還沒有完全消失。
我把左手指戳進接觸點上面的小縫隙中,摸到我的大拇指,它現在已經變成病灰灰的顏色,歪斜的翹著,看起來極為不自然。我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來扳正拇指,發現右手完全沒有知覺。我懷著疏離的感覺接受這件事實,好像我是在診斷別人的問題,這種醫療的客觀性讓我冷靜下來。

五段下降法是一種很奇特的下降法,要在山坳的頂端穿過一個砂石涵洞,大小約是聖彼德像般大,這時你將吊在離山壁約十八公尺的半空中,直至降落到一個大水池中央,再游泳到岸邊。
我決心要完成既定的行程,所以反過來說:「這樣如何?妳們身上有安全吊帶,我有繩索,所以妳們和我到底下的石縫區,我們去做大斷層下降。我們可以一起走出去……看看大峽谷……然後我載妳們回到妳們車子停放處。」
這首歌融入一些無調的甜美,但我沒怎麼注意,就這樣超過了右邊另一處窪地。地圖裡,乾河道似乎吻合凱爾喜在指南書上所命名的小東岔口,從他標示的山羊公園的高臺切進來。
「你動彈不得,運氣爛透。」我不喜歡悲觀,但是左肩上的惡魔知道不要再欺騙自己。這小混蛋是對的:我無前景、無希望。但要我絕望,實在還太早。
「什麼?在天黑之前你無法走出去的!好啦,跟我們走啦。」
上午近十點半時,我騎到一棵孤寂的杜松樹樹蔭下,環視四周承受日炙的環境。這滾動的灌木沙漠逐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座座五顏六色的拱頂、隱藏的峭壁、風化變形的懸崖、陡峭彎曲的峽谷,以及破損的巨石。這是個不祥的地方,巫毒教的所在。這是沙漠隱士阿比的地盤,紅色荒蕪之地在道路盡頭遠處。因為是在昨晚入夜之後才抵達的關係,所以在到登山口之前,並沒有欣賞到太多的景色。
「我真的想做下降,想看岩石畫。但我可以在做完之後,到穀倉泉入口處和妳們會合。」
從騎著腳踏車的視野放眼望去,這區域的景色和藍眼約翰時代的景色並無兩樣。土地管理局把這百年的馬車道列為考評,並增加了一些零星的號誌,但隔離西部其他地區無處不見的圍牆,卻明顯的看不到。或許是因為少了帶勾鐵絲網,使這地區感覺起來無比的遼闊。我花了許多時間到人跡罕至的地方,一週總有兩、三次在標名為荒原之處,甚至整個冬天都如此,但它們大半沒有像這條山路如此荒涼。
我利用左手邊一些不錯的手抓點,讓自己下降到懸岩,抓住砂岩的溝槽,那是水滴在石牆上,慢慢侵蝕而成的凹洞,就像是水甕的把手一樣。盡可能的伸展身體後,我的腿距離地面僅約六十到九十公分。我放開手,跳下乾涸的瀑布,落在沙石窪地上,因受山壁邊緣水滴不斷的侵蝕,此處比周遭地面還要深。乾泥巴經我雙腳一落,頓時像石膏般裂開粉碎,我的鞋尖陷在粉狀的碎片上。這要處理不難,但我不能直接從下面爬到上面的斷層,我要堅持我的路線,不會走回頭路。
我用手掌底去捶石頭,手上仍握著刀柄,怒火中燒的大聲狂叫:「為什麼這個砂石這麼硬啊?」
但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我和一些朋友在星期三的最後一刻,取消了登山計畫,之後便多出了時間來趟沙漠之旅,一趟溫暖的朝聖旅行,讓我重新看到漂亮的山水風景,而不只是冰冷的山脈。
我預估距離近二十公尺高做大斷層下降的石縫區還剩八百公尺遠。這個約一百八十公尺長的石縫,是我下到藍眼約翰和馬蹄鐵峽谷的中繼站。從我停腳踏車的地方過來約十一公里,到我的卡車停放處有十二公里遠。一旦我到達了石縫區,將會有一些短程的下攀段,得巧妙的上上下下一連串的岩石,然後是經過長約一百一十公尺的窄石縫,有一些只有四十公分寬,到一處平臺後,用兩組螺栓和掛鉤,就可當作垂降的固定點。
這一大批華美的意象是全世界最老、最好的設計範本,如此傑出的作品使人類學家把這些沉重又有點邪惡畫風,命名為「壁壘溪風格」。雖然沒有文字記載來幫我們解釋這些藝術家的創作含意,但看得出來有些人像是拿著長茅和棍棒的獵人,他們大多數沒有腿也沒有手,卻長著角,像夢魘中的魔鬼般飄浮著。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每次碰到需要等待的情況,我就會做一些事來殺時間。稱我為「即刻滿足」一代的小孩吧,或許我的想像力因為看了太多的電視而發育不良,但我不會守株待兔。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或許是好事。我只有一個問題要解決,就是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所以我用盡心思要逃離這個困境。扣掉一些很愚蠢的點子,像是在巨石上敲開我的長效性AA電池,讓裡面的酸性物質溶解巨石但不會侵蝕到我的手臂。接著我把其他的選項依個人偏好排出來:用多功能工具挖開我手周邊的岩石、在上頭用繩子做個固定點,把巨石拉離我的手,或者,切斷我的手臂。
走了八百公尺之後,隨著石壁愈來愈開,看到的天空也漸遼闊,峽谷下的峭壁感覺起來愈來愈遠。再度回到陽光下後,我們停下來分享我帶來的兩條巧克力棒。克莉絲蒂拿了一些給梅根,她說不要,克莉絲蒂說:「我真的沒有辦法吃掉這一整條巧克力……但沒關係,好吧,我吃。」我們大家笑成一團。
「難得的景觀,妳非去不可,」我做了結論。
我的老天爺啊,我的手。灼熱的劇痛讓我驚慌失措,我齜牙咧嘴,發出尖銳的吼聲:「幹!」我的心命令著我的身體:「把你的手掙脫出來!」我天真的試了三次,想要把手硬拉出來,但是我卡住了。
我移動了它一點點,但它也把我的手腕壓得更緊、更痛了些。這個東西好像比之前更重了,實驗證明我想要移動它,只是浪費體力而已,現在我只想要把它推回去。我又再度就位,用左手拉石頭的頂端,稍稍的把石頭拉回一點點,回復到之前的樣子。疼痛減輕一點。過程中,我撕裂了左膝蓋上方的四頭肌,弄得到處瘀青,流了滿身大汗。我用左手把右邊的袖子捲上肩膀,擦擦額頭的汗水。胸口劇烈起伏,我需要喝水,但當我吸我的水袋軟管時,才發現裡頭沒水了。
我騎在路上,經過標示藍眼約翰峽谷之西岔口乾枯源頭的金屬涵洞橋,通過一個有標示的十字路口,其中一條泥土路岔開,通往漢克斯維鎮,那小鎮在距離此地約一個小時車程的西邊,也就是通往國會礁岩國家公園的入口處。漢克斯維是通往強盜雞窩和迷宮區最近的一個拓居地,距離這地區的有線公共電話也最近。再往前將近一公里遠,我經過了一處傾斜的草原,覺得若沒有碰上任何小意外,強迫任何飛到此處的人,必須調頭找塊站得住腳的地面的話,那這邊就等於是一條臨時的飛機跑道了。這點也顯示出為什麼通常在這裡,從甲地到乙地唯一符合效率的交通工具,是小飛機和直升機。有時候,即使你可以飛,但離開甲地到乙地也不符合經濟成本,最後還是留在家裡。
絕望的腦子突然想起一則或許是杜撰的故事,就是說某個媽媽為了救出孩子,腎上腺素激增的結果是能夠把整輛車子搬起來。我敢打賭說這是捏造的故事,但可確定的是當我身上充滿腎上腺素的當下,正是使用全力讓自己脫困的最好時機。我又擠又擡那巨石,用左手去推,用石頭下的雙膝去頂,雙腳前面那三十公分的巨石正好可以用來做很好的槓桿支點。我站在上面,大腿固定在巨石下,重複不斷的往上推,還一邊發出聲音,「拜託……動一下!」但巨石一動也不動。
我決定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檢查巨石壓住我手腕何處。地心引力和摩擦力掐住了巨石,現在懸在峽谷底部上面一點二公尺的地方,又是新的壓縮點。和_圖_書兩邊的石牆共三點穩住了岩石。巨石朝谷底方向的那一面緊緊壓住了我的手和手腕,這是多麼可怕的握手啊,同時形成了第四點。我心想:「我的手不光是釘在那裡,而是擋在巨石和岩壁中間。喔,天啊,真的是他媽的。」
我在心底把這景點加入計畫名單中。
「好,該是放鬆的時候了。腎上腺素不會讓你離開這裡。我們來檢視一下,看看有什麼。」真是神奇,出事到現在已經半個鐘頭了。對目前的情況保持客觀,不要盲目做下一步的決定,讓我的精力得以安定下來。這不會很快就結束,所以我需要思考,我必須平靜下來。
五千年前,壁壘溪的人民在大壁畫區和凹室壁畫區,留下岩石畫和象形文字,然後就不見了。因為沒有任何文字記載,所以他們的離去至今依然是個謎,也留下許多想像空間。看著他們的畫,站在他們的家、花園和廢墟當中,我能感受到與很久以前就住在這些峽谷的原住民開拓者間的連結。
等待搜救的最大阻礙是我沒有足夠的水,幾分鐘前我大喝幾口後只剩下六百五十毫升。在沙漠地區無水狀況下的平均存活時間是兩到三天,有時候你在攝氏三十八度的熱氣下行動,存活的時間更少到只剩一天。我想我可以撐到週一晚上。但如果是在週一前過來的搜救,不太可能是由一個和我同樣是峽谷探險者,或是訓練有素的組員經過組織後的行動。換言之,短時間內獲救的機率似乎像中樂透一樣。
峽谷仍然是個很淺的乾河道,是個乾枯的沙谷,位在兩處九公尺高的沙丘之間。在地勢尚未變得複雜之前,我們先輕鬆熟悉彼此,聊聊在莫亞布和亞斯本偏僻度假社區的生活。她們像我一樣,都在戶外休閒公司上班,擔任一家名為外展教育基金會後勤經理的她們,總是從莫亞布的供應倉庫提供探險配備。我告訴她們我是亞斯本一家名為「烏德登山客」戶外器具商店的業務員。
即使是星期六,這地方實在是偏遠,而且隱匿,即便我手上的地圖清楚顯示峽谷的現狀,但對於這裡就是從強盜雞窩過來的通道,我還是深感疑惑。
灰白的天空在地面上三公尺寬的裂縫上仍可得見。在我的路線三十公尺遠外,卡有兩顆廂型車大小的巨石,一顆離峽谷底部沙地只有三十公分;另一顆則座落在走道上,我依次擠過這兩個障礙。峽谷縮成一點二公尺寬,石壁起伏曲折,把我一下子帶往左,一下子帶往右,一下子又筆直前進,然後再往左,再往右,一路愈走愈深。
我的手錶顯示現在是下午三點二十八分,巨石砸在我的手臂上已經四十五分鐘了。我檢查了一下我的背包還剩下什麼,在我的糧食塑膠袋中,除了巧克力包裝紙和麵包袋內一些巧克力鬆糕屑之外,還有兩條墨西哥小捲餅,加起來約有五百卡。背包外的網袋裡有CD唱盤、CD、長效性AA電池,小型的攝錄相機。我多功能的工具刀和三顆LED的頭燈也在網袋裡。我把電子產品分類,把刀子和頭燈拿出來,擺在太陽眼鏡旁邊。
這不常見,但就這樣發生了。
我預期在峽谷裡會很潮濕、泥濘,所以穿上一雙已經壞掉的慢跑鞋及混羊毛厚襪子。這樣的隔熱結果,使我踩著單車踏板的雙腳流汗,在米黃色尼龍短褲下,我還穿上了萊卡腳踏車短褲,因此在壓縮之下,我的雙腿也滿是汗水。我甚至加了兩層厚墊塞,但腳踏車座椅仍然不斷撞痛我的臀部。上半身穿的是我最喜歡的費希T恤,戴著頂藍色棒球帽,防水夾克留在貨車上,就像昨天一樣,白天應該會非常溫暖乾燥。昨天我也在莫亞布東邊的滑石腳踏車車道騎了一圈共約二十公里。若真的下雨,我可以躲進峽谷的狹縫中,所以夾克就免了。
這個她們同意,於是我們坐下來把地圖再看過一遍,在峽谷指南書裡的藍眼約翰區地圖上確定目前的位置。我們都用這本書來尋找偏遠的石縫。我有麥可.凱爾喜最新版本的《科羅拉多區峽谷健行指南》,裡面介紹了一百多個峽谷,每一處都有他的手繪地圖,全是根據他到過每一峽谷的個人經驗所繪製出來,這些專門的地圖和路線的描述都是藝術之作。書上有複雜的石縫區交會點,指出很難找到的岩石畫區和藝術遺址、必要的下降配備、定位點和深水涵洞,提供足夠的資訊讓你得以找出所要的路線,或找到自己的定點,沒有一項是多餘的。我們收拾起地圖後站了起來,克莉絲蒂說:「書裡的圖畫讓那些壁畫看起來像鬼魂,令人毛骨悚然。你想你在大壁畫上能感應到什麼呢?」
它撐住了我,但有點搖晃。在確定不採用煙囪爬法從巨石下去後,我蹲下來,抓緊嵌住的巨石,背對著峽谷口。肚子滑過了巨石前緣,藉著手臂完全伸展的懸掛著,可以讓自己垂下去,就像是從房子屋頂爬下來一樣。
我這是引用了《科羅拉多三千九百六十二公尺高峰指南》(Colorado Thirteeners)的作者,同時也是登山專家的蓋瑞.羅奇所說的「登山經典誡律」中的一句話。這句話是「小心落石」的典雅說法。因為如大部分住在斷層線上的人都很清楚的,地殼的形成是個不間斷的過程。地層線隨時都在滑動,長期休眠的火山會爆發,山坡地也會變成土石流。
接下來的三秒鐘像是慢動作般,也好像在作夢,我的反應也變遲鈍了:巨石把我的左手朝南面牆上砸;我的眼睛在記錄這個撞擊,當巨石還在滾落時,我就抽回左手臂;但巨石隨即壓向我的右手,針對手腕扣住了整條手臂,手掌朝內,拇指向上,手指扯開;巨石又往下滑動三十公分,連帶拖著我的手臂,使得前臂的側面皮膚也被撕裂開了,之後一片寂然。
而克莉絲蒂告訴我她最愛的石縫峽谷,是在穀倉泉登山口對面的砂石路上,位於強盜雞窩排水口的上方岔口,被她公司同事稱為「魔幻地」。她說當你穿過峽谷的石縫,會發現有條通道夾在岩壁之間,離地面約四點三公尺,這V型的縫隙到了腳邊只剩下幾公分寬,到腳以下的地方就更窄了。
一個不小心,我的腳因踩到一堆之前洪水所沉積下來的石堆上而絆了一跤,急忙伸出手臂來保持平衡。突然間,全部的注意力又回到藍眼約翰峽谷。
在我們鄉鎮裡那些自願貧窮的納稅人當中,有著一個不成文的認知,就是寧可貧窮但生活經驗豐富,經歷夢想,也不願一身財富但無熱情。高山地區的無產階級暗藏著一種生活態度,認為若要花錢買回度假生活的經驗是可恥的,寧可當一個身無分文的當地人,也不要當一個富足的觀光客。但是當地人仰賴觀光客生存,所以這隱含的菁英主義實在不怎麼公道。我們三人明白此刻對彼此所產生的志同道合,是來自於站在同一陣線上。
通常我會習慣留一份詳細的時間表給我的室友,但離開亞斯本的家後,我實在不確定下一步要做什麼,只知道我的目的地是「猶他州」。週四晚上由索普瑞斯山開車往猶他州時,我稍微在指南書裡研究了一下我可能的旅遊選擇。結論是:這是一趟隨性的即興之旅,可能今晚會在哥布林山谷附近的野營聚會區停留一晚。
我害怕我沒有對你說過鬼故事/我曾經向別人說過/講的一點都不誇張
這本來是一趟輕鬆的旅途,風險很少,完全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我又不是選冬天來攀登一座高峰,我只是來休假的!為什麼最後一個來這裡的人沒有把巨石踩開?他們也會採行和我一樣的方法來穿越峽谷,我有什麼樣的狗屎運,讓卡在這裡不知多久的巨石就在我雙手經過它的瞬間掉落?儘管有這麼多證據指向不可能,但這幾乎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不管他們隱含的意義是什麼,這些神祕畫像已因展現了好幾千年的自我意識能力,而受到矚目,也因繪畫的石板保留得夠久、比西方文明最老的金色手工藝品保存得更好,而震撼了現代觀察家。這引發了問題:今天表面上很先進的社會,在五千年後會留下什麼?可能不是我們的藝術作品,也不是任何記錄大量休閒時間的證據。(還有什麼理由比我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電視機前,還要來得更糟呢?)
驚人的洪水作用已經在砂岩岩壁上,掏空出一顆顆像沙灘球大小的凹洞,也把原木卡在頭上九公尺高的石縫間。在雷雨交加時候,峽谷石縫是你最不該去的地方。在峽谷上方可能天氣晴朗,但在十五或三十公里外的分水嶺突然下的一陣豪雨,可能會讓粗心的峽谷玩家受傷和溺水。洪水來時,雨量總快過地面所能吸收的水量。在美國東部,地表要花幾天或幾週才會達到飽和,雨要下好幾公釐或好幾公分,河水才會氾濫。但在沙漠地區,被太陽烤乾的大地像被燒過的黏土瓦一樣,只要兩百公釐的雨量,而且可能只是來自一場五分鐘的暴雨,就能造成水災。追逐著這些不能透水的貧瘠之地,大雨卻只是造成了洶湧而至的洪水,會合起來的排水變成徑流,一下子就在十二公尺寬的峽谷地區,造成三十公分的淹水,同樣的水量會在狹小的空間變成嚴重的急流,當石壁縮到只有一公尺寬時,洪水便會漲成三公尺高,挾帶著泥土和碎石,移動了大巨石,沖刷了峽谷,所有的漂流物都被壓縮在一起,使人無法爬到安全地方的任何生物,只有死路一條。
當岩石上愈來愈熱時,峽谷下的空氣卻愈來愈涼,因為我們進入了三百六十多公尺長的峽谷,而石壁有六十公尺高,石壁間的距離卻只有不到五公尺寬。陽光從來不會照到石縫底部。我們撿了一些烏鴉羽毛,插在帽子上,停留了一下子來拍照。
「喔,我的天,如果我們騎腳踏車,在還沒到達之前,就早已被強風吹乾了,」梅根的玩笑話打破了彼此的尷尬。
我把U型鎖的鑰匙放進左邊口袋,開始朝目標藍眼約翰峽谷前進。我選了一條野鹿走的捷徑,終於可以聽到CD唱盤裡最喜歡的歌曲了,因為強風不再呼呼地侵擾我的耳朵。走過hetubook.com.com風化的紅砂石沙丘後,來到了一個沙礫小峽谷,才找到要到原始峽谷去的入口。「太好了,沒走錯路,」我想。這時,我注意到有兩個人走在二十多公尺外的峽谷下。我跳下沙丘到一處較淺的窪地,而到了沙丘的另一端時,我瞥見了那兩位健行客,從這個距離來看是兩個女孩。
想到這點時,突然間我的孤單變成了寂寞,不知怎麼的更緊黏著我不放。雖然這地區的城鎮曾因強盜雞窩闖蕩出名而喧鬧一時,但整個沙漠的基調還是一樣荒涼。
我猜我們會一起走一陣子,應該主動和她們聊天。「兩位好,」我先開始。「一切都還好嗎?」我不確定在這荒郊野外她們是否願意和一位陌生人開誠佈公,果然她們只是很平淡的回答:「嗨。」
為了可以更加引發她們的注意,我再試了一次。「我沒有想到今天會在這峽谷遇到任何人。」
我首先做的努力是沿著我劃下的線條,慢慢鋸開巨石,但這樣幾乎無法磨損岩石。我再試一次,這一次我鋸的更用力,但是刀柄背面在我食指上留下刻印,比刀鋒在岩石上刻出痕跡還容易。換了一下刀子的握法,這次我改用諾曼.貝茲的握法,朝石頭同一個位置不斷的刺,依然沒有明顯的效果。我試著找出一條裂痕、找出巨石的弱點來加以利用,但找不出來。即使我專注在手腕上面岩石裡一個小小的結晶突起物,也要花掉我好幾個小時才能移掉那小小的礦石。
我來到另一處斷層。這一個大約有三或四公尺高,比十分鐘前我下降的懸岩還高三十公分,而且地質也不同。另一個冰箱大的巨石卡在岩牆之間,往下流處三公尺遠,和我站的岩石一樣高。這斷層下的空間給人一種像是隧道密室恐懼症一樣的感覺。不像其他的峽谷,在斷層後就愈來愈寬,或在谷底會有寬敞的盆地,此處的石縫峽谷會沿著斷層壁緣持續緊縮到僅餘九十公分寬,而且就保持這樣的寬度,一路十五公尺的下到谷底。有時遇到像這樣的窄道,我會頂著自己身體穿越石縫,靠著雙腳和後背一前一後頂著岩壁推進。藉著雙手雙腳在對面岩壁上交換使用來操控反壓力,我可以在只有肩膀寬的裂縫輕鬆地移上移下,只要我的雙手雙腳、背和岩壁間的摩擦面一直很穩固就可以了。這種技巧稱為「大字式爬法」或「煙囪爬法」,你可以想像在煙囪內使用的這種攀爬技巧。
我又被另一首歌給迷住了,幾乎沒有注意到峽谷的石壁已靠近,這是石縫區的始點,石縫的上部比較像是一些自家倉庫間的後巷,而不像摩天大樓。一首吉它即興讚美曲在我昂首闊步前進時陪伴著我,我不斷在空中揮舞著右拳。然後我到達了峽谷底部的第一個斷層,一個乾枯的瀑布。這峽谷中若有水,就會成為瀑布。砂石中有一層較硬的岩層證明了更耐得住洪水的侵蝕,這暗色的礫岩形成了斷層的邊緣。從我站的岩石一直往峽谷底部大約延伸了三公尺。峽谷下六公尺的地方,有一根S型的原木卡在石壁之間。如果我可以到達那裡,它就可以當成我下降時的通道,但是若要從我右邊既淺又陡的礫岩石架靠近,似乎是困難一點,倒不如從我前面的壁緣下切到三公尺下的底部還容易一點。
「這有點病態。」梅根回答,裝出一副因為沒有舉槍自盡,深感罪惡的樣子。
——沙漠隱士,愛德華.阿比(Edward Abbey)
焦慮使得我的腦子糾結成一團;劇烈的灼痛從我的手腕竄到手臂。我狂亂不已,大叫出來:「喔狗屎、喔狗屎、喔狗屎!」
真正的重擔來自下降器具的全套配備:三副加鎖鉤環、兩副鉤環;一套結合確保和下降器的輕型配備;兩副一公分寬的腹部吊帶、一副稍長的一公分寬扁帶,附帶有十個繩環的扁帶鏈;我的攀岩吊帶,六十公尺長、一點五公分粗的動力登山繩索;七公尺多的三公分管狀扁帶;還有我很少用的多功能工具鉗,裡頭有兩把小摺刀刀片和一組鉗子,萬一需要時,可用來切斷扁帶,製造固定點。背包裡還有頭燈、頭戴式耳機、CD唱盤、幾片費希樂團的CD,長效性AA電池、數位相機和迷你型的攝影機以及電池和護套。
「大約有十三公里遠左右吧,我想。」

那似乎不是我的手,如果是我的手,我摸它的時候會有感覺。眼前我手臂有感覺之處,最遠只達手腕,就是巨石壓著的地方。從外表判斷,在意外發生時沒有骨頭破裂的聲音,加上左手去摸它的感覺,我可能沒有骨折。不過從事故的性質來看,極有可能是皮肉之傷,而就我所知,手的中間可能有東西斷了。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好事。
在通過「伯爾通道」快兩公里後,時速近五十公里的逆風艱難之旅終於結束了。我停下來,牽著腳踏車到一棵杜松樹邊,用U型鎖鎖好後車輪。其實我不擔心這裡會有人故意弄壞我的坐騎,但誠如我老爸所說:「招惹誠實的人做壞事,毫無道理。」
腦力激盪一下,想想任何可以讓我離開這裡的方法。方便、簡單的點子率先浮現,雖然其中一些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不太真實,像是其他的峽谷探險者會穿越石縫的這個區域而看到我,他們可能會幫我脫困,或給我衣服、食物和水後再去尋求救援。或許梅根和克莉絲蒂看到我沒和她們會合,會想到我可能出事了,會去找我的卡車或通知公園服務中心。又或許我在亞斯本的朋友布萊德和莉亞.尤爾發現我沒出現在今晚的大史酷比沙漠集會上,也會有一樣的反應。問題是他們不確定我會不會出席,因為昨天在莫亞布的時候,我並沒有打電話給他們。明天是星期天,或許有人會在休假的時候走這條路。如果我沒有在週一晚上前離開這裡,我的室友鐵定會想到我,或許就會通知警方。又或者我上班的商店經理發現我週二沒上班,會打電話給我媽。但大家可能會花上好幾天的時間來找出我到哪裡去了,所以至少要到週三才可能展開搜索,而如果他們找到了我的卡車,之後的進展應該就會很快了。
這是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六日,星期六的上午,我獨自一人在猶他州東部中心區艾默立郡東南角落的泥土路上騎登山腳踏車。一個小時前,我把貨車停在馬蹄鐵峽谷入口處的停車區,這是峽谷國家公園一處孤立的地理窗口,位於著名的迷宮區西北方二十四公里,聖拉斐爾丘背脊砂岩東南方約六十公里,格林河以西三十公里,七十號州際公路南方六十四公里外之處,這條公路還有些商店,下一個服務站可要等到一百七十多公里外了。
再度恢復成一個人,我走下峽谷,繼續自己的行程。沿途徹底想清楚我剩下來的行程。既然已經確定星期日要去小野馬健行,我預測那天傍晚七點會回到莫亞布,所以剛好有足夠時間準備要去峽谷地國家公園的白色輪框車道要用的器具、食物和水,並在凌晨出發前小睡一下。靠著頭燈和星光引路,騎了白色輪框車道的前四十八公里後,我應該可以在星期一下午完成這七十三公里的行程,剛好準時赴星期一晚上我和室友計畫的家庭聚會。
但是峭壁不會挑沒人觀看的半夜才偷偷形成。我曾經看過河堤崩塌、冰河崩解造成巨大的冰瀑以及巨石從高處直墜而下的畫面。蓋瑞.羅奇的戒律提醒登山者隨時會有落石。有時它們會自然的斷裂;有時則是因受到撞擊而鬆脫;有m•hetubook•com.com時落在很遠的地方,你看不到但聽得見巨響;有時正巧在你或你的夥伴在它下面攀爬之際掉下來。有時即便你根本沒有碰到石頭,它也會鬆落;有時是在你才剛剛踩過石頭上面,它就隨之掉落……有時當你正要用它當手捉處時,它卻移動了……又有時當你的頭正擋著它的路,你舉起手來想要救自己它就壓住了你的手……
在中午之前,我們到達了岩石下方一處又陡又滑的斜坡,這表示我們來到了第一個石縫區,也是吸引我們到藍眼約翰峽谷的景點所在。我先著手滑了近五公尺到岩石下面,就用我球鞋的鞋跟滑下去,在粉紅色的砂石上留下兩道黑色的痕跡,接著摔倒在石牆底部的沙地裡。走到這角落的克莉絲蒂正好聽到了滑落聲,看到我蹲在沙土裡以為我摔傷了。「喔,我的天,你還好嗎?」她問道。
陽光照著我的頭髮/在鄉村的水池裡/站著揮手/坡道上的雨和風
她們明顯的鬆了一口氣並也交換了名字。跟我講話的那個頭髮與膚色都較黑的是梅根,另一個比較外向的叫克莉絲蒂。梅根的頭髮長到肩膀,捲捲的拂在她淡褐色眼眸和紅紅的臉頰旁。她穿著拉鍊長袖襯衫、藍色運動褲、背著藍色背包,我猜她一定喜歡藍色。克莉絲蒂的金髮束成馬尾,更加顯露出額頭的雀斑和深灰藍的眼睛。除了她樸實的短袖T恤配上藍色短褲,裡面再搭一件長緊身褲的穿著外,我注意到克莉絲蒂的身上另有配件:戴著銀色小圈型耳環,深色太陽眼鏡有仿龜殼的鏡框和蛇皮圖樣的固定帶。在峽谷戴耳環不太尋常,但我本來就不是會精心打扮的那種人,所以省略掉對流行的引經據典。這兩位女孩大約二十五、六歲,我得知她們是從莫亞布過來的。我很快記住她們的名字,並記下哪一位是哪一位,免得之後出錯。
在我站的巨石下面有一顆如大型公車輪胎大小般的巨石,在岩壁間的通道內卡得緊緊的,距離斷層邊緣有好幾公尺。如果我可以踩上去,下攀的距離就只剩不到三公尺,比我第一個下降的懸岩還短。我可以用懸盪的方式晃下來,再下降一小段到谷底的巨石上。用大字型頂著斷層邊緣通過峽谷,以一手一腳互換撐在不同的牆面上,就這樣穿了出來繼續往巨石下去。我的背頂著南面的牆,固定住我的左膝,讓我的腳緊緊頂住了北面的牆。我還用右腳踢了一下巨石來測試它卡得多緊,果真卡得很緊,夠支撐我的重量。我以煙囪爬法姿勢下降,踩上了巨石。
這趟五天的公路旅行將在星期天晚上進入高潮,我會嘗試一個人在峽谷地國家公園的白色輪框車道騎一百七十三公里的登山腳踏車。在這次的計畫中,我希望只攜帶簡單裝備,並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這趟旅行。這表示要遵守精確的用水計畫,充分利用不多的加水機會;不能睡覺,只能做短暫的休息。我最擔心的不是腿會疲累,我知道一定會累,但我知道該怎麼處理,唯一要擔心的是臀部會太過敏感而無法乘坐。「褲襠麻木」,我曾聽人說過這名詞,那是因為會陰|部不斷受到過度刺|激而造成的結果。自去年夏天後我就沒再騎過長距離,我的椅墊耐受度低得可憐。如果兩天前預期到會有這趟旅行,至少我事先就會在亞斯本地區做一趟長途的腳踏車之旅。
如果我沒有帶太重的背包的話,整個旅行會變得輕鬆許多。我通常不會攜帶十一公斤的補給品和裝備來騎單車,但是這趟旅程是一圈四十八公里的單車峽谷探險之旅,必須穿過狹窄峽谷的底部,全程得花上將近一天的時間。除了三公升的水儲存在有隔熱設計的水袋和一公升的水壺裡外,背包的食品塑膠袋中還裝有五條巧克力棒、兩份墨西哥捲和一個巧克力鬆糕。在回到貨車停放處之前,我一定會很餓,但白天帶這些應該夠了。
很快的,每個選項好像都不可能:我沒有工具可移除掉足夠的石頭,好讓手脫開;就算有繩子,我也沒有足夠的力量來移動巨石;最後一項似乎是我最好的選擇,但是我沒有工具、技術、或是情感的魄力來割斷自己的手臂。
當我懸盪身體時,感到石頭因我調整姿勢而擦動作響,是我身體的重量讓它移出原位。我立刻知道麻煩來了,本能地離開滾動的巨石,跳到下面的石堆上。我向上一看,發現背光的巨石朝我的頭掉落下來,遮住了天空。恐懼讓我舉起雙手護住了頭,我無路可退了,否則我將從岩層掉下去,唯一的希望是我能推開掉下來的石頭,還要來得及閃開頭,以免被砸中。
我邊隨著音樂上下擺動我的頭,邊走了十八公尺,來到了一連三顆卡在石縫的巨石前,爬過去後,又看見五顆巨石,大小都像大型冰箱一樣。看見這許多巨石平擺的卡在石壁上,實在罕見。第一顆懸掛巨石下僅有六十公分空隙,我必須肚子貼地,從底下爬過去。生平第一次在峽谷裡,得趴這麼低來爬行,不過別無選擇。下一個巨石卡在離地表稍高一點的地方,我得以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然後蹲下來,俯身穿了過去。就這樣四肢著地的一路爬行,再加上兩次的蹲下躬身,終於通過了其他巨石。到了這裡,在狹道中已超過十八公尺深,而在沙丘下六十公尺的直線距離中,也已下降了十五公尺了。
山羊公園隆起的階地和搖動著杜松樹的高地就在我的右邊,位於有一億七千萬年歷史的卡麥爾岩層上,陡斜的頂石中有著一層層紫色、紅色和褐色的沙泥岩、石灰岩和頁岩層沉積物。頂石比較能抵抗侵蝕,而不耐侵蝕的風堆積的內華達砂石層,形成風景秀麗石縫峽谷中的紅色平滑峭壁。在很多地方,這種差別性的侵蝕會形成一根根或塔狀、或圓錐狀的獨立石柱,還有點綴其上的彩石沙丘,一直延伸到峽谷的峭壁。
「怎麼這麼巧?」我想,在沙漠這麼偏僻的地方很驚訝會看到有人經過。我埋頭走了三個小時,而或許是想要撇掉沿途所帶來的寂寞感吧,我停下來脫掉耳機,加速去追趕她們。她們走得很快,若不用小跑步可能追不到她們,我花了一分鐘才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我原本預期在這藍眼約翰峽谷的主岔口一個人悠哉行動,但是在這偏僻的地方遇到有同樣嗜好的人,增添了額外的樂趣,特別是她們的速度也不慢。不管怎樣在這當下我幾乎無法避開她們。最後,在一個轉彎處我終於趕上她們。
裝備一項項增加,但我認為全部都是必要的,連照相器材也是。我喜歡拍狹窄峽谷盤旋而上所呈現出來的那種壯麗超凡的顏色和形狀,以及保存在山坳裡的史前藝術作品。這趟旅行將帶我經過四個在馬蹄鐵峽谷的考古遺址,那裡有數百幅岩石畫和象形文字。美國國會特地將這個獨立的峽谷納進鄰近的峽谷地國家公園,只為了保護五千年歷史的觸刻畫和繪畫。它位於馬蹄鐵峽谷的底部,沿著壁壘溪河道,默默記錄著古代人們的生活。
每次在砂石層登山時,我似乎都會抓碎溝槽,但這次我卻無法在巨石上鑿出一個凹痕。我選定一個實驗來測試岩壁的相關硬度,把刀子當成筆來握,輕易的在朝峽谷北面的岩石上刻出一個大寫的G,大約在我右手臂上方零點三公尺。慢慢地我又刻了幾個小寫字母「e-o-l-o-i-c」,然後停下來用眼睛來目測距離,排出我心裡想的其他字母。五分鐘內,我刻出另外三個字,修飾一下,直到我可以看出整個句子「Geologic Time Includes Now」(千古地質,失足瞬間)。
我想起在派瑞爾峽谷那次,一個人走六十幾公里的單獨旅行。走進峽谷約三分之一處有一塊狹長地,當時我完全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我沿著河道往下游走了大約八公里後,才看到一個路標,清楚指出我在地圖上的位置。這很重要,因為我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到退出的途徑。當你正在找入口或出口時,有時候光是偏離路線四十公尺,可能就找不到道路了,所以現在我很專注在研究地圖上。在峽谷中時我會比在山區更常查看地圖,或許每兩百公尺就查一次。
「有多遠?」梅根問。
我正在聽三個月前,也就是二月十五日在拉斯維加斯聽的費希樂團演唱會的下半場。浸淫在音樂裡一下子之後,我微笑著,對這世界充滿愉悅:這是我的快樂地。偉大的音樂、孤寂、荒原、放空的心。一個人健行時的精神充沛,跟著自己步伐前進,釐清了我的思緒。一種無事掛心頭的快樂,不是因為某件特定的事而快樂,只是因為自己快樂而快樂,那是我會走這麼遠來到這裡的原因之一,可以集中一些時間在自己身上。整合身心讓自己年輕起來。有時當我想內化心境時,會用獨自健行來當成我超越自我的方法,像是一種行走的冥想。靜坐冥想,嗡字出聲的模式無法讓我有這種感受,只有在我一個人行走時才能達到這個境界。
我們繼續談論愛德華.阿比,隨後才發現大家都攀過石縫型峽谷。克莉絲蒂問我最喜歡哪一個石縫峽谷,我毫不猶豫的說出我在霓虹峽谷的經歷,位於猶他州中南部艾斯卡藍特河一條未正式命名的支流。我把五段下降法,以及十分危險的守護者壺洞(那是峽谷底部一個又深又陡,山壁又平滑的窪洞,若沒有同伴先拉你一把,你可能會一直困在那裡)還有金色大教堂說得很詩意。
「不!住嘴,這毫無幫助的。」最好繼續勘查,看我能多知道些什麼。從我右肩上發出聲音的任何人說的都對,我需要煩惱的不是我的手,有一個更大的議題。太擔心表面的問題只會消耗資源。目前,我需要收集更多資訊。做完了這個決定後,一種接納的感受讓我穩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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