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山狼傳

我在想什麼呢?
「你後悔嗎?」安伽林在機場問深町。
「去山上心情稍微清靜一下之後回來,一轉眼就又回到了工作崗位。過不到三天,內心就又蒙上了原本的塵埃。」
羽生丈二這頭野獸對於疼痛有多麼敏感,而且多麼容易受傷。
不曉得。
「我受夠了。」她直截了當地說。
「我啊,幸虧有個懂得體諒的部長,但結果好像吃了虧。再讓我去爬一次喜瑪拉雅山,那種話我再也說不出口。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去爬喜瑪拉雅山了吧。」增田感慨萬千地說。
那肯定是促使羽生那麼做的一大動機。
我沒有忘記。
然而,自己如今似乎懷念著那個世界。
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看起來簡直像是留下那道足跡的人踏上峰頂之後,直接一腳踏上高空的風中,朝藍天爬了上去似地。
什麼不會結束呢?
隊長工藤英二,今年五十八歲,和兒子一起經營醫院。
跑的時候就不會結束。
而且是具有某種程度的知名度的人,當然會成為一般報紙報導的對象。
他下定了這個決心。
而羽生大概仍在那片雪中吧。
在櫻花樹下為何如此痛苦呢?
所以,他失業中。
給你。
工藤這麼對他說。
心情紛亂的深町跑著。
自己曉得那一點。
覆雪的白色峰頂,在藍天裡任憑風吹。
深町今後十年內,不得入境尼泊爾。
方便的話,在新宿喝酒時不妨帶她來呀。反正不管爬山或喜瑪拉雅山,你們都很有緣——
持續這麼做時就不會結束。
或者,這是酒醉的大腦聞到的幻嗅呢?
——羽生已經過了黃金年齡。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年多。
涼子自從那之後,也不再提起聖母峰的事。她忍耐想說出口的衝動。深町明白這一點,十分明白。
安伽林說:從此之後,我和羽生沒有以無線電對講機進行任何通訊。
三坪大的房間——用來當寢室用的公寓房間。
不是手帕。

四十一歲。
儘管心中留下了沒有登頂的不滿,但下定決定去爬山之後,也做好了專心於工作的心理準備。
更加決定性的是,羽生打破尼泊爾政府制定的法規入山,結果沒有回來——
宮川打開包裹,然後看見從中跑出來的東西,提高了音量。
以右手探了探夾克的右邊口袋。
大的東西哽住了。
涼子先察覺到,如果作為話題,我大概也會察覺到。若不作為話題,就能假裝沒察覺到。
「我也是。」安伽林說。
空氣不熱也不冷。
新宿公園就在步行三分鐘的地方。
如今,深町和岸涼子正在交往。
嘴巴四周弄髒了。
馬洛里的那臺相機在深町手中。
無論被剝奪什麼,無論失去什麼,最後剩下的唯一權利,就是可以為自己選擇的生存方式賭上性命的權利。
不曉得什麼哽住了他。
日復一日,自己為了尋找答案而跑。
暴風雪拍打帳篷的聲音。
是什麼呢——?
路走不穩。
深町處之泰然地接受了那種日常生活。
稍微有點醉意上身。
對了,自己在西南壁沒把它交給羽生。
深町不認為自己明白這一點。
工藤說:大概是身心俱疲,回日本之後不再緊張,一放鬆之後,流感病毒就開始發作了。
五月——
每次櫻花樹的葉子沙沙搖晃,深町的心情就會被挑逗得左右擺盪。
藉口。
然而,那沒有化為語言。
第一次看見時,它掛在岸涼子的脖子上。
「我去一下廁所——」深町如此說道,站起身來。
我是我。
並不是因為羽生那麼做,我要基於自己的意志那麼做。
好痛苦。
「噢……」深町叫了出來。
於是,這群成員挑戰了那座山。

然而,再也不能去的城市。
「深町先生……」
莫名所以的深町跑著。
「不會。」深町說道。「如果不去的話,我才會後悔吧。」

絕對不會忘記傷痛。
連假剛結束的晚上。
發了狂似地上下起伏。
自己已經知道了精采萬分的時光,那是連骨頭都嗶剝作響的時間。
缺少了什麼。
喝酒的節奏比平常更快。
深町無法言喻。
「我直接親眼看過那面岩壁,很清楚那是多麼危險的岩壁。就我目前為止在山上的經歷來說,我不認為有人能爬上那面岩壁——」
「你有點喝太多了。」
自己在抗拒什麼嗎?
安伽林把裝了什麼的手提紙袋交給深町。
陽光照在拉上的窗簾上,色調稱不上是陰暗或明亮的光線,充滿了整間房間。
浮現木紋、色澤黯淡的天花板——
而且——
深町知道,今晚和夥伴喝完之後,就沒辦法跑了。所以,他想趁白天先跑,於是在吃早餐之前跑了起來。
——他原本就是在逞強。那種事情人辦不到。
報紙上幾乎都刊登著這種論調的報導和評論。
時間片刻不停留。
他一邊喝酒,一邊含糊其詞地應道。
羽生點點頭。
工作增加、作品獲得認同、收入也增加,深町誠這個人漸漸受到世人肯定——
然而,深町知道幾件事。
混帳!
從深町的唇間發出來的是低沉的嗚咽之聲。
峰頂暴露在空無一物的高空中。
綠葉沙沙起伏。
醉意上身,作嘔欲吐。就這樣吐在這張桌上吧。
不想讓什麼結束呢?
在文件上簽名。
高燒相當嚴重,深町心想,也許是在尼泊爾感染了某種惡性病毒。於是,到工藤的醫院報到。
「對了,她怎麼了?你不是說今晚要帶她來嗎?」工藤問道。
從二月開始,這成了深町的例行公事。
安伽林對深町說:羽生雖然很疲勞,呼吸急促,但是聲音並非有氣無力。

「我不會去。」深町說道。
深町心想。
「你喝醉了嗎?」工藤問他。
深町誠。
既然將大家一起去攀登聖母峰視為神聖的行為,共同擁有那段回憶,如果明知不https://m.hetubook•com•com能去而說要去,就等於是在玷污它的神聖性。
不能正面回應。
他大概會像威爾森一樣,一直從雪中凝視著聖母峰頂。
她失去了三個人。
好大。
而且,就那樣把它放進這件夾克的口袋,一直到剛才才想起來。
光是如此,無法滿足潛藏在自己內心的飢渴野獸。
「那,為什麼你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在跑步呢?」涼子對他說。

如今,我能明白。
瀧澤也十分清楚這一點。
不知不覺間漸漸加快了腳步。
「這是什麼?」
「Namaste,」
這群男人個個活力十足。
然而,任何一種批判,羽生都聽不見了。
等了兩天——
已經到了可以那麼做的年紀。
深町在那面冰壁上,親身感覺到羽生強而有力的肌肉起伏。看著羽生在冰壁上的身體動作。
涼子在山上失去了父親、哥哥岸文太郎和羽生。
自己在加德滿都偶然遇見羽生,知道他要在冬天無氧挑戰聖母峰,自己為了拍照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我寫……」深町低喃道。
身體因為那個莫可名狀的東西的大小,差點破裂。
不管是誰多麼惡毒地批判羽生,或者反過來,有人多麼讚不絕口地稱讚羽生,羽生都已經聽不見了。
「不能逞強唷!」
——他大概是在沽名釣譽。
但是,傍晚穿上它前往新宿時,明明認不出這股氣味,為什麼現在又認出它了?
涼子的嘴唇動了動。
部長允許他,可以一口氣使用累積的年假。所以,工作職場還是一樣。
具有高溫的東西。
並沒有從峰頂順著自己留下的足跡下山。
右手的指尖在右邊口袋中,碰到了某種堅硬的東西,發出「砰」一聲。
深町注視著那片風景好長一段時間。
我寫。
總覺得清楚地聽見了羽生丈二的聲音。
安伽林也被規定得停業一陣子,無法擔任外國人的嚮導。
有點髒的墨綠色棉質夾克。

他是在沽名釣譽。說什麼單獨,還不是有攝影師同行。羽生該不會也想藉此榮耀一時,然後回歸登山界吧?
就算正面回應,就算籌到錢,就算挪出時間,就算忍受了再辛苦的訓練,深町都已經無法去爬聖母峰。
深町老實招供,我們正在交往。
今天晚上有餐會。
留下這道足跡的人,去了哪裡呢?
那種像垃圾一樣,爬一座山值多少錢的批判聲浪。
「你還想去爬山吧?」涼子一臉不安地問。
稀薄的空氣。
去廁所——
要跑到哪裡去呢?
我明明一直在這裡。
——好想去啊。
擅長壓抑心情而不純真。
深町心想,原來是今天啊。
深町原來打算說:我不想使用羽生的照片。
櫻花樹的新葉,在頭頂上起伏。
我知道那件事。
吐了一大堆,沒想到還有這麼多東西可吐。
有什麼東西像潰了堤似地從深町的體內溢了出來,深町已經無法阻止它了。
深町從放在膝上的手提紙袋中,拿出以報紙裹住的包裹,打開它。
去爬喜瑪拉雅山時辭掉工作,如今沒有正職。
跑了幾分鐘呢?
「我已經做好了路死街頭的心理準備。」瀧澤一面將日本酒就口,一面說。
哽住哪裡了呢?
船島那傢伙,說他要去拉屎,結果那傢伙在岩石後面一面拉屎,一面瞞著大家吃羊羹!那傢伙說:如果被大家知道,羊羹會被搶走。我身邊的朋友當中,那傢伙是第一個愛喝酒又愛吃羊羹的人。
它在深町的頭頂上片刻不得閒,沙沙地上下起伏。
差不多該搬離像學生住的公寓套房,搬到體面的公寓比較好。
明明身體正要清醒,櫻花樹卻喧鬧不休,好像要煽起心中的炭火。
去年五月,睽違已久的同爬聖母峰的夥伴,約好在新宿見面。
深町下定決心,從登山背包中取出包裹。
安伽林之所以知道羽生直接攀登峰頂正下方岩壁,是因為深町回到基地營。
之前就告訴宮川了。
像是被綠葉的沙沙聲催促似地,深町跑了起來。
宮川說的並非玩笑話。
而如今,涼子察覺到了羽生丈二棲息在深町的心中。
葉櫻喧鬧不休。
做了個夢。
那片風景中沒有留下任何答案。
再也不想去那個極寒的極限世界——
那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當時,工藤問深町:「你和她進展得如何?」
看見了馬納斯盧峰。
回國時,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和安伽林來到加德滿都機場送行。
沒有提到岸涼子的事,至於岸文太郎的死亡真相,則是原原本本地寫了。
已經不行了,身體在顫抖。
「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一旦開始跑就會上癮,欲罷不能而已。」深町說道。
是什麼呢?
我不想那麼做,這句話深町說不出口。
沙沙。
堅硬的碧綠石頭。
好熱。
葉櫻上下起伏。
深町讓宮川的出版社刊登照片,並替那篇報導寫了稿子,連馬洛里的相機的事也一併提及。
然而,現在跑步的時間是白天。
然而,現在做的夢中,沒有半個人。
光是如此,是不夠的。
相機交給馬洛里的遺族,以那段期間獲得的收入付錢給尼泊爾政府,剩下的錢寄到了安伽林手上。
克制!
因為他無法入境尼泊爾。
「我去店裡,工藤先生說,你大概在這邊——」涼子的話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成員一共五人。
跑步。
不知不覺間,深町從夢境中醒來,依然仰躺在自己的棉被中,擡頭看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我去公園醒酒一下。十五分鐘左右就回來,請你告訴大家,我去跑今天的運動量。」
我今後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呢?
宮川隸屬的出版社準備的車。
路線和晚上有些不同。
「不管你說什麼,或者不說什麼,羽生大概都會爬那面岩壁。那就是Bisālu sāp。」
就只有峰頂。
低下頭,淚水滴和-圖-書滴答答地在鞋子和地面上形成水痕。
那片雪上留著足跡。
安伽林知道。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過一晚的人,聲音和說話方式會變成怎樣。
死去的井岡和船島的事也變成了話題。
然而——
那件事成為話題,只有在那時候。後來即使見了面,彼此也不曾提起。因為涼子和自己都害怕說出口。
街上。
接著——
已經四十一歲了。
櫻花樹在深町的頭頂上婆娑作響。
大概在公園內跑了幾圈吧。
醉意再度上身。
我還沒忘記那件事——
以左手探了探夾克的左邊口袋。
手穿過袖子時,淡淡的味道傳進鼻孔。
棲息在自己心中,名叫羽生丈二的這個男人。
深町走著。
身心都還不適應。
「我知道。」
葉櫻的喧鬧聲,填滿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說什麼屁話啊!
沒有必要說出來。
那就是羽生的最後一句話。
深町誠也要那麼做。
在加德滿都遇見羽生丈二是在六月。
那從身體深處竄了上來,莫可名狀的東西。
有什麼能夠滿足不足的那一點呢?
自己曾經親身經歷過那段。
深町將它緊握在手中,擡起頭來。
他不曉得什麼還沒結束,不想讓什麼結束地跑著。
但是,深町只知道自己不同以往了。
「你可以去。」她的聲音傳進了深町的耳朵。
必須讓胃休息。
像是對什麼依依不捨地跑著。
不光是那樣。
是土耳其石。
深町把涼子的事託給工藤,走向玄關。
在玄關跟店裡的人要了寄放的外套,把它穿上。
有聲音。
最後,深町要向尼泊爾政府支付一百萬日圓的登頂費。
「這兩個月,我一直在想那件事。今天,我想說那句話……」
羽生沒有回來。
這樣下去的話,真的要吐了。
不管怎麼想,羽生的糧食都已經吃光了。
哪怕再細微,都有如此多種氣味溶入那股細微的味道中。不管那股味道的來源是多麼細微的粒子,深町都能分辨出這麼多種氣味。
也看見了道拉吉利峰。
「我再也不希望我認識的人死在山上了。」
剩餘時間令人在意的歲數。
羽生丈二還活著,企圖做那種事,首先引發了登山相關人士的騷動。
一輩子只爬一次——
噢,對了。
羽生並不是為了獲得稱讚而企圖登頂聖母峰的。
深町和涼子進展順利。
因為我喜歡那個雜亂的城市。
喝酒的節奏變快了。
人的氣味。
又是這個夢啊——
說完,他注視著深町:
結果——
若是羽生,便會那麼做。
放棄登頂聖母峰是在五月。
因為那種傷痛而活。
植物刺|激感官的氣味。
一半是對宮川的情義。另一半,則是出於憤怒。
登山者年過四十,大多數人都有朋友死在山上。然而,聊起死去朋友的話題,遠比外人想像的更加開朗。
如果若無其事地保持沉默,久而久之,我大概就會停止跑步了。如果放任棲息在深町心中的羽生不理,羽生大概也遲早會安靜。
如果吐得出來就吐!
淡而無味的時間。
風從深町發燙的身體奪走體溫。
沒有東西吐之後,突然覺得通體舒暢。
在加德滿都穿的外套。
和羽生同行攀登的攝影師深町誠,如今也成了話題人物——
靠那臺相機和羽生的事,賺得荷包飽滿。
對那種事情感興趣的程度不如以往。
酸臭的氣味。
「沒問題吧?」
天曉得至今跑了多遠,今後能夠跑多遠呢?
宮川在成田機場,形同綁架似地把深町推上車。
枝椏吐翠的櫻花樹。
所有人都比去年添了一歲。
以尼泊爾的報紙裹住的東西——
「你企圖去爬哪裡嗎?在這群成員當中,你是最年輕的。還有機會吧。」
深町自己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了和羽生爬到一半的西南壁的事。
深町看著涼子,想叫她的名字。
在這裡,沒有暴風雪,也沒有像是連血都要結凍的寒冷。
四十一歲。
進入廁所,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強烈的嘔吐感忽然一擁而上,吐了出來。
那麼,羽生是為了什麼而挑戰那面岩壁的呢?
莫名所以的深町心情紛亂。

4

深町回應:我會問她看看。
那一天——十二月十八日,暴風雪之後,羽生前往攻頂的那一天早上,安伽林和羽生的通訊成了最後的對話。
喂——
他實在是有勇無謀。居然在冬天無氧單獨攀登,羽生簡直就是去西南壁送死。
深町用右手指尖拎住,把它從口袋中拿了出來。
但是,馬洛里的事以英國、美國為主,成為世界性的話題,躍上電視新聞版面,更有記者從國外來採訪深町。
為了不曉得的事物跑著。
工藤知道那件事。
有的報紙除了羽生在喜瑪拉雅山上的事蹟,還刊登了這種評論。
「看來勉強還有爬上峰頂然後回來的量。」
追隨單獨挑戰聖母峰的羽生,攀上西南壁是在十二月——
四周已經沒有像深町這樣在跑步的人了。
他們能夠評論些什麼?
深町心想:不久之前,自己身在和這架飛機一樣高的那片雪中。
已經四十一歲了。
深町和安伽林等了羽生七天,而在第八天下定決心從基地營下山。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那是不可能的攀登。
就算在這裡說出那種事,也只會顯得醜陋骯髒。
然而——
然而,深町還不習慣那種日常生活。
總覺得會發生奇蹟。
加德滿都的那股味道。
然而,如果是羽生的話——
大麻樹脂的氣味。
他以求救的眼神看著女人。
早上十點——

2

「是喔,原來你是羽生的最後一個繩友啊。」瀧澤說道。
把羽生丈二的事、登山的事、聖母峰的事也全部說出來。
話題的內容是開朗的閒聊。像是井岡什麼時候說了怎樣的玩笑話,或者船島做了哪hetubook.com•com種蠢事。
不管是沽名釣譽或回歸登山界,羽生心中或許有過那些念頭。
因為如果說出口,就會變成謊言。
基本上,跑步是在晚上。
——他太小看山了。
因為憤怒而眼眶泛淚。
「你覺得羽生攀越那面岩壁,站上峰頂了嗎?」
葉櫻不肯安靜。
結果——
「沒那回事。」
因為總覺得,如果是羽生的話,會現在、馬上,或者明天突然從冰瀑下到這個基地營來。
當時,涼子到醫院探病,和工藤撞見了。於是,深町向工藤介紹了涼子。

「各家雜誌社和畫刊雜誌,都想要深町誠手上的底片。你直接回家看看,後果可是不堪設想唷!」
如今,黑暗中充滿了日漸茁壯的生命氣息,惱人地幾欲令人窒息。
什麼時候睜開眼睛的呢?
那道足跡在宛如刀刃般銳利的稜線旁邊,朝峰頂綿延。
今晚,爬聖母峰時的夥伴齊聚一堂,要在新宿喝酒。
一面思考自己為何跑步,一面跑著。
如果岸涼子來的話,能不能替我告訴她,我馬上回來呢?——
深町和安伽林回到羅布奇的時候,到處有人在傳,似乎有人企圖無許可攻頂聖母峰。
「放晴了。」羽生以無線電對講機如此告訴安伽林。
不管怎麼吐,還是吐不夠。
淚水從涼子的眼中滾了下來。
回來日本之後,一次也沒穿過它。
一天跑八公里。
抱著坐式馬桶,把酸臭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
深町淡然地接受了如今的日常生活。
是什麼在上下起伏呢?
時間漸漸流逝。
既然說要去爬,就非去不可——
這個地方所沒有的時間存在的地方。
不,忘記的不只是這顆土耳其石,而是令人喘不過氣的精采時光。
因為即使回不來,羽生賭上了自己的一輩子,是否確實達成世上有史以來第一項攀登壯舉,是一件重要的事。
因為不曉得,所以心情紛亂,因為心情紛亂,所以跑著。
「你看這個……」深町將那遞給宮川。
利用剩餘的時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呢?
那座山頂和藍天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經常看到的畫面。
瀧澤修平,四十八歲。
你終於找到我了嗎?
任性而純粹。
四十一歲。
深町一面想那種事,一面喝酒。

「好吧……」涼子說。
若是之前常做的夢,應該有個朝峰頂往上爬的男人。夢境中,自己凝視著那個男人的背影。
那就是為這次無許可攀登的行為付出的代價。
深町也一樣道謝,背對兩人。
「他說,要從黃帶直接攀登嗎?」深町問安伽林。
喉嚨嗎?胸口嗎?心臟嗎?
身穿短褲、運動鞋、T恤,跑在柏油路上。
給我吐!
終於登機時間在即,深町向兩人做最後道別。
深町跑步。
若是日本人在國外的山發生山難意外——
純白的雪覆蓋著綿延至峰頂的稜線。

工藤英二。
等了五天——
葉櫻宛如深町的心情般忽上忽下,不肯安靜。
「是的。」深町應道。
涼子察覺到了,深町心中揮之不去的焦躁。
但是,現在的這種感覺和從前不一樣。
已經一年了啊——深町在心中喃喃自語。
下樓梯去廁所。
能夠到哪裡呢?
在抗拒什麼呢?
畢竟羽生是個已經過了黃金年齡的登山者。
打算回到日本之後,再跟岸涼子聯絡。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該如何告訴她羽生的事才好。
這副軀體中曾經塞滿了那種時間。
深町問自己。
衝進草坪中,緊緊抱住櫻花樹幹。
任性而純粹?
兩個月前——
「我想,這由你擁有比較好——」
那不用多久時間,就會傳進關防的人耳裡。
自己大概是想藉由跑步,藉由折磨自己的身體,繼續和羽生有所關連。
原來如此。
只有深町沒有說。
深町走出店外。
「但是,無論對手是怎樣的岩壁,我都無法想像羽生從那裡摔下來的身影。」
糞便的氣味。
跑了多遠呢?
那就是安伽林的答案。
呿!深町對此感到不屑。
「馬洛里的相機啊。」深町說道。
診斷是一般感冒。
安伽林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說:
增田也那麼說。
大概不曉得——
「Namaste。」
「所以啊——」瀧澤說:「我們再去爬吧。」
從前,決定去爬喜瑪拉雅山的時候,也是在這家店的聚會。
今晚,因為在新宿喝酒的事而和工藤在電話中聊。
深町在陽光下奔跑。
深町沒有流汗,心如止水地跑在五月的陽光下。
看到那些報導時,深町感到怒火攻心,渾身燥熱。
那副軀體、那種意志——羽生不可能沒踏上峰頂,然而,一想到那面峰頂正下方的岩壁,以及羽生在那之前,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點度過的幾天,就又會浮現羽生可能在那面岩壁途中精疲力盡了的想法。
噢——
黑暗中,櫻花樹的樹枝不停顫動。
吐了好幾次。
那麼,那是什麼呢?
違反了尼泊爾政府制定的法規。
羽生已經置身在聽不見那種言語的地方。
等了三天——
淡然面對。
是什麼在喧鬧不休呢?
噢——
手帕跑哪裡去了——?
淚水宛如噴火似地灑了出來。
田村謙三,五十三歲。現任房屋仲介。

1

挪時間、籌錢,都沒有那麼容易就辦得到。
葉櫻上下起伏。
然而,究竟是什麼、如何改變了呢?
深町原本打算向宮川低頭致歉。
汗的氣味。
等了四天——
被大家揶揄,喝了一會兒酒。
只有一個人的足跡前往峰頂,然後在那裡消失。
雪的氣味。
深町也覺得,這是個把涼子介紹給自己朋友的好機會。

相較之下,羽生的聲音仍然活力十足。
是什麼在喧鬧不休呢?
時間過得真快。
深町跑著。
深町誠如此心想。
不見船島隆和*圖*書和井岡弘一的身影,因為他們兩人在聖母峰失足滑落摔死,無法參加這場聚會。
緊緊抱住,在它的根部又吐了。
從喜瑪拉雅山回來的五天後,深町發燒了。
幾欲發狂的深町跑著。
把胃裡的東西全部吐出來,把肚子裡的東西全部吐出來。
假如有什麼妨礙兩人交往的話,就是涼子察覺到了。
「電話中我沒有告訴你,事情在日本鬧得沸沸揚揚。」車發動的那一瞬間,宮川如此說道。
不管走多久都不夠。
幾欲發狂,心情紛亂。
土耳其石問道。
令人心痛的新綠充斥四周,綠意的氣味溶入風中飄了過來。
羽生在基地營交給深町的東西。在這之前,深町完全忘了要帶著它回去。話說回來,在馬尼庫瑪的店裡發現這臺相機,正是一切的開端。
深町被她看著。
吐吧!
即使委託的工作就那樣減少,甚至必須從業界中消失的地步,也不足為奇。
工作確實也比以前增加了,酬勞也提高了。
沒有下山。
他從飛機的窗戶盯著加德滿都漸漸變小的街頭,直到看不見為止。
他太小看山了吧。
陰暗的喇嘛寺裡燈油燃燒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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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經常做的夢。
「你聽好了,還沒有人知道馬洛里的相機的事。其實,我已經對我們出版社裡的幾個人,說了馬洛里的相機的事。他們躍躍欲試。就讓我們出版社做這則獨家報導吧。」
怎麼辦?
幾欲發狂,差點死去。
眾神的氣味。
不管是沽名釣譽或回歸登山界,和那相較之下,都像是垃圾一樣。
心情忽上忽下。
看見從中跑出來的東西時,忍不住叫了出來。
真羨慕。
等了一天——
一打開隔間的門,工藤站在眼前。
一開始,原本打算沉默。無論是羽生的事,還是馬洛里的相機的事。
任誰都有一、兩件必須留在肚子裡的事情。
和這臺相機一起開始的事情,這下真的結束了嗎?
把手指插|進嘴裡,壓住舌根。
然而,那是不同於之前的日常生活。
問題並不是還錢就能了事,還不能讓宮川顏面掃地。
田村也那麼說。
只有白色峰頂暴露在風中。
接著,想做那件事的人就是羽生丈二,使得話題甚囂塵上。
活力十足地喝酒,活力十足地聊天。
然而,語氣並不灰暗。
他沒有回來。
不,略有不同。
牛的臭味。
身體因為那個莫可名狀的東西的溫度,差點燒焦。
想以攝影師的身分,以作品定勝負。
盡情嘔吐。
他太小看山了、他是在沽名釣譽、藉此榮耀一時——
「嗯。」
不曉得那是什麼。
沒有結束,一切都尚未結束。
等了六天。
人在那裡無論再有體力,呼吸都會加速,而且開始咳嗽。
從前好像希望適應那種日常生活,或者世俗眼光。
如果是羽生的話——
知道歸知道,但如果有人問:那究竟是什麼呢?深町無法回答。他不曉得。
瀧澤修平。
「這是……」
有那些念頭才是人。
「縮減用量,還有一天半左右。」羽生回答。
田村脫下西裝外套,鬆開領帶,捲起襯衫袖子,露出不符年紀的結實手臂,快節奏地喝啤酒。
而且深町知道,令羽生那麼做的動機不僅止於此。
但是他沒辦法那麼做。
又將酒就口。
峰頂的夢。
如果就那樣什麼都沒發表的話,就某種層面而言,深町是違法的犯罪者。
深町回到基地營,和安伽林在那裡一起等羽生。
一年的時間如此輕易就過去了嗎?
把手伸進口袋。
就連從前也不曾覺得適應過。
增田明,四十九歲。去爬聖母峰時,打算辭去工作而遞辭呈,但部長撕掉了辭呈。

繁雜的對話。

3

因為若是跑相同的路線,深夜不運作的交通號誌,白天會運作,跑步的過程中就會一再被攔下腳步。每次遇到紅燈,節奏就會被打亂。
深町在飯店看宮川拿來的電視新聞錄影帶和剪報。
臨別之際,深町問安伽林:
有聲音。
在路燈的光線中,看了它一眼。
總覺得像是非常哀戚、非常寂寥的風景,又像是那裡沒有留下任何感情、沒有生命的風景。
報紙和電視新聞已經不再把那當作話題,二月接受採訪,三月在雜誌上登出結束之後,深町回歸日常生活。
而那波新聞熱也在二月底退燒了。
風不停止。
「喂,深町,這該不會是……」他的聲音在顫抖。
增田明。
想去也不能去。
「我沒辦法去……」深町對安伽林如此說道。
深町彷彿要無視於那些地跑著。
假如有人在冬天單獨無氧攀登那面岩壁,羽生大概就不會做那件事了。
天曉得。
無法忍耐了。
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四十一歲怎麼可能是人生的終點呢?
如果要吐真言,也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有人這麼說。
那股氣味。
一思及此,就會覺得那果然是不可能的。
住院三天。
換句話說,羽生死亡這件事,使得那個話題不僅止於業界。
這個四十一歲的人喝醉酒想吐。
「我問羽生:到頭來,你要走傳統路線登頂嗎?如果我沒有說那種話——」
足跡在那座峰頂中斷了。
「糧食呢?」安伽林問道。
像這樣喝酒的時候、歡笑的時候,時間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居然寫這種無聊的事情——」因為採訪羽生而對他略知一二的宮川,在深町面前啐道。
幾欲發狂。
算了。
既然有報告指出,有人無許可登山,關防的政府官員也不能坐視不理。
自己只是在跑步而已。
從那之後,過了五個多月。就快要半年了。
什麼時候醒來的呢?
一面鏟開新雪開路,一面邁向峰頂的足跡。
吐了一大堆。
這段期間內,有幾名健行和-圖-書者來到基地營,看到那裡搭著帳篷,於是回去了。
深町決定不去想那件事,試圖平淡地度過每一天。
回到基地營的第三天開始,難以置信地持續放晴。
飛機改為水平飛行時,在左手邊的窗戶對面,在和飛機一樣的高度,看見了喜瑪拉雅山的白色群峰。
涼子似乎想說什麼,然而終究沒有說話。
粗暴的情緒湧上心頭。
如果正面回應的話,自己可能會崩潰。
安伽林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道。
今天,拿出好久沒穿的外套。
儘管沒有精疲力盡,那面岩壁十分有可能拒絕羽生,導致羽生抓住的岩石崩落。
「聽說,你最近在跑步?」工藤問他。
然而,沒有人附和:我們去吧。
「你可以去。」
並不是因為羽生死了。
找到了。
田村謙三。
羽生丈二打破尼泊爾政府制定的法規,企圖登頂聖母峰的事,變成了一大話題。
她從正面盯著深町。
毫不知情的人,憑什麼對羽生說三道四?
吐了好幾次。
「去峰頂——」
今天,因為要和許久不見的爬聖母峰時的成員見面,所以穿了這件夾克。
轉向一旁,岸涼子站在那裡。
至於安伽林對此抱持何種意見,深町也非常感興趣。
如果不跑步,心情就靜不下來。
腳在顫抖。膝蓋在顫抖。身體在顫抖。
沙沙。
必須尊重那個答案。
櫻花樹上的花全都凋謝了。
聚會地點是靠近新宿公園的一家居酒屋二樓。
我能夠豢養棲息在我體內的羽生嗎?
是什麼在煽動我呢?
那裡只有峰頂和足跡,在那裡任憑風吹。
如今,深町的生活變得穩定,平淡地過著每一天。
深町邊跑邊告訴自己:還沒結束!
五月的陽光宛如刀子,從窗簾縫隙間穿射進來,從榻榻米延伸到棉被上。
心情慌亂嗎?
因此,收支差不多打平,一毛不多,一毛不少。
我一直在思考這段精采時光的事。
除此之外,也看見了包含聖母峰在內的昆布山群在那裡。
除非有特別的事情,否則每天跑。
接下來的事,深町不願再想起。
希望自己的天分獲得認同。
宮川來成田機場接機。深町回國的班機時程,只告訴了宮川。
堅硬的東西。
再去爬一次,然後一去再去——
不管問世上任何人,大概都會得到「那是不可能的」這個答案。
畢竟,我不是羽生丈二。
說不出口。
還沒有任何人那麼做過——
深町有過那樣的心情。
幾欲發狂。
令人懷念的女人的聲音。
「安伽林和他女兒要在加德滿都找工作的時候,我隨時都會提供工作機會——」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最後握著深町的手說。
「喂,你在猶豫嗎——?」宮川問深町。
深町莫名所以地跑著。
「Namaste。」
第五天,安伽林和深町都開始認為,無論是怎樣的狀況,羽生都不可能還活著。
比起深町違反尼泊爾法規的負面形象,深町的專業形象更勝一籌。
涼子的雙唇開啟。
「不。因為我們沒有用登山繩綁住彼此,而且羽生的攀登是單獨行動——」深町辯解道。
一想起那些,內心馬上就會出現嘰嘰喳喳的雜音。
宮川說:我在飯店訂了房間。
色澤美麗的東西。
我也能理解,羽生丈二為什麼企圖登頂聖母峰。
然而,「別再等了吧」這句話兩人都說不出口。
像是在折磨自己的身體,避免忘記那段精采時光而跑。
「你要去吧?」涼子問他。
「收下這個——」
然而,此言差矣。
吐吧!
幾欲發狂。
土耳其石。
他十分清楚,涼子八成比自己更在意。
回到加德滿都之前,政府官員出聲攔下他們。
自己請宮川協助採訪,而且答應寫成報導,讓他的出版社出資。
人有權利。
「她好像工作忙,會晚點來。我想,她十點左右會露臉——」深町說道。
因為自從羽生進入聖母峰的當下,就已經把那種事情全部留在平地了。
是女人的聲音。
深町用拳頭搥打桌子。
「你要去嗎?」
可以就此結束嗎?
聖母峰對他們而言,是那樣的山。
羽生娶為妻的雪巴族女子,安伽林的女兒朵瑪,她的母親原本戴在脖子上的東西。
那個主題本身,就具有話題性。
聲音中仍充滿活力,不像是在超過八千公尺的地方,以接近露宿的方式過了四晚的人所發出來的。
然而,展開一切的它,結束了嗎?
似乎眷戀著那個世界。
自己還在半路上。
他指的是岸涼子。
人家女孩子幾歲?你怎麼把人家騙到手的?
「不,他只說要去峰頂——」
不,已經不算早上。
如今,深町心想:一旦事過境遷,縱然沒有發表任何照片,縱然沒有寫任何羽生的事,是不是那樣也很好呢?
他心想:這樣自然地交往,大概遲早會在一起吧。
那哽住了。
聽見深町那麼說,安伽林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沒事。」深町說道。
那種心情並沒有消失,而是什麼改變了。
那成為話題,結果是它救了深町。
總覺得在周圍的日常生活當中,唯有自己顯得突出。
難道是因為我一直在想當時的事,所以現在才察覺到之前就聞得到的這股氣嗎?
工藤也那麼說。
豢養羽生丈二這頭野獸——
正因為沒有任何人攀登,所以羽生試圖那麼做。
不曉得。
電視新聞中也在播報羽生的事,變成了一般的報導,甚至體貼地附上登山相關人士的評論。
無所求。
羽生是為了更不同的事,為了別件事而試圖爬西南壁的。
當然,他沒有提出宮川的名字和出版社的名字。一切就當作是個人入山。
深町心想。
然而,他能夠以挑夫的身分工作,而且停業的期間也是兩年。停業的期間內,如果有意願,還是能以挑夫這個名目,從事和之前一樣的工作。
深町收下紙袋,看了兩人一眼。
說不定是因為不曉得,所以自己現在在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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