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那邊
第十四章

「老呂呢?又到貝克街去了?」貝克街就在舊金山,短短一條街上住滿剛由國內來的女孩子。
因為說話太急太多,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圈神經質的紅暈。
「這幾天,你在和于鳳鬧彆扭,是不是?」士元到底忍不住,「希彥,你知道你為什麼念不好書?絕不是因為你理解力不夠,領悟力不夠,甚至時間不夠,你念不好書,因為你心不定,」他站起來踱到廚房中間,「我認識于鳳也有五、六年了,因為是第三者,我可以客觀的分析,她美,她吸引人,她不是不好的女孩子,但她有屬於她自己的那麼一種,一種飄浮性,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生根,而你,你不能跟著她飄。」
「小伙子,看開一點。」他輕蔑不屑的一撇嘴,露出歲月和蟲蛀的黃黑不潔的牙齒,像追悔又像忠告似的說:「年輕人談戀愛,像出疹子,發過一場這輩子就不會再發了!」他拍一下希彥的肩膀,似乎嘆息又似乎寬懷的輕輕掩上大門。
「也好,十五分鐘以後。」
一梅搬進來兩天功夫,這個一向亂糟糟的地方已經逐漸開始有點家的感覺了。
「我在徐教授家裡,」范希彥立刻記起徐太太那似笑不笑尖銳的眼光,徐教授是雷亨瑞的親戚,否則他不會送于鳳去徐家,但是希彥管不了這許多。
「我有些話一定要單獨和你說。」單獨兩字說得特別重。
「她臨走竟來不及跟我說一聲再見。」
范希彥搶著問他:「安先生,于鳳搬走了是怎麼回事?」
沒有士元,他會更迷失,更孤獨,他口上答允:「好。」心裡明知從今他必須完全站在自己雙腳上了。
「我去看看他要不要吃包子。」士元去敲門,沒有回音,他輕輕的推門伸頭進去探望,沒有出聲,帶上門退出來,走回廚房。
一梅善意的瞪他一眼,套上厚棉手套,從滾水蒸氣架上撈出一盤白白胖胖,裂口處流出肉汁的包子。
小樓的門不但關得緊緊的,而且牢牢的上了一把鐵鎖,希彥掄起拳頭狠狠的搥門,不知輕重的洩忿。
「也許忘食,可並不廢寢。」他笑說,「屋裡燈火通明,書扔一地,他小子四腳朝天,呼呼大睡。」
「我猜想一定有人向移民局密告我在『天堂』作事,那一定是妮娜;不然將近一年都沒事,怎麼她才走,移民局的人馬上找上門來,絕不可能這麼巧!」
那夜深談後,一連近十天,范希彥以破釜沈舟的決心苦讀強記,鼓足勇氣向那些友善而陌生的教授請和-圖-書教,卑躬下氣向其他同學求助,腦子裡塞滿方程式,數字,理論,暫時驅盡于鳳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惱。
「她到那裡去了?」范希彥震驚的衝上前去追問。
「誰,還有誰?當然是你心尖上的那個人嘍!」黃傑扔下手裡的書本,往撤去了牀罩的彈簧墊子上一坐,有心看好戲上場般,那經常嚴肅認真的臉上閃過一絲沾帶青春氣息的輕鬆。
「回來再告訴你。」說完,他來不及繫好鞋帶已經衝出門外了!
「後天,一梅明早還有一堂課,不如索性等到後天一早動身,開到洛杉磯,天沒黑找人找地方比較方便。」士元的科學頭腦一板一眼,永遠計畫周密。
沒有人聲,在冰箱門上看到貼著的紙條:
「她不在,」趙士元終於斷語:「我們到樓下去問問。」
暑假做什麼,范希彥仍不能決定。因為惟恐加大耽不下去,他申請了紐大下學年入學,但未確知加大成績以前,他不敢冒然而去,紐約那麼遠,人地生疏,他怕回不了頭。呂紀川約他一道開車去州界線的太湖賭場找事,據他說那邊夏天風景絕美,有的玩,又有錢可賺。小周告訴他去薩林娜鄉下採果實的門路,並且為他介紹朋友同去。范希彥猶豫不定主要當然因為于鳳,上次電話中不歡而散後,一直沒和她談過,不知她是否決定辭掉「天堂」的事,車過海灣大橋後由自由路下來,經過漁夫碼頭,從海德街一轉彎,小樓在望,范希彥一顆心簡直要跳出來了,等不及看見于鳳,等不及跟她講和,等不及問她發生了什麼事?等不及同她商量暑期何去何從,……
「我同士元去海德街找不到妳。」他沒有說出找不到她的苦與急,他聽見自己沒有表情的聲音,太複雜的感情總是無從表達的,所有的驚慌、愧疚、困惑、悲戚、屈辱,他都沉默的負擔了。
「洗衣店的事辭掉了?」士元關心的問。
「于鳳?你是說于鳳?」范希彥從床上猛地跳起來。「她在那裡?電話裡說什麼?」
「昨天晚上發生一件意外的事。」于鳳像開閘的洪水排山倒海的開始傾訴。「移民局的人忽然找我。前天恰巧是我day off,昨天晚上我去上班,一進去,新來的經理馬上告訴我說移民局兩個便衣人員頭一天來找過我,而且要了我住處的地址,他惟恐脫不掉干係似的聲明他對移民局法令弄不清楚,立刻付給我這月的薪水,請我走路。他說,他根本不知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是外國學生,這種身分工作當然是違法的,他奇怪妮娜當初居然不弄清楚就雇用我——」于鳳說到這裡急遽的聲音乍頓住,冷靜計算的說:
一梅微紅的臉上閃過喜悅和滿足的光采,伸手閤上士元面前的厚書,笑吟吟地說:「歇一會兒,牛肉餡的包子非趁熱吃不可!」她取出櫃裡的茶杯,倒茶給希彥,同時取出幾張餐紙。
「你們明天動身?」希彥極力掩飾一心的不捨。
士元和一梅很快的交換一個相知的眼神。
「那麼,我們在後山老地方見面。」
家寧街木屋的大門虛掩,像疲倦的老人對世事不聞不問的半閉著眼,「四一居」這一群暫聚的天涯遊子,夏天一到,趙士元和一梅將去洛杉磯,黃傑日內上西雅圖,呂紀川和范希彥月底以前勢必搬出,從此勞燕分飛。一屋裡,靜悄悄,黑沉沉的,似乎在哀悼人間的離散,一路緘默的范希彥失神的走進臥房裡。
紅燈轉綠,士元一踩油門,疾馳而去,希彥覺得自己像被留在紅燈這一邊,踩不動油門,衝不過紅燈,對士元的情誼,他感激中只有自卑的感慨,出國以後,士元給他許多支援,精神上,學業上,經濟上,但是士元有待奔的前程,新婚的妻子,范希彥的自尊絕不允許他成為任何人的累贅,何況是待他有厚的知友。
「沒有,今晚他在閉門苦修,不許人吵他,你沒看見門上掛著那面牌子:『天才在工作』。」一梅戲謔的朝外屋一努嘴。
范希彥站在人行道上,背向鳳去的空樓,心裡密密麻麻的打上一千個結,愈紮愈緊的死結,唯一解得開這些結的人不見了,希彥絕不相信于鳳會跟雷亨瑞私奔,但是,她又到那裡去了呢?
安太太最後這句話,響雷似的劈過站在門口的兩個年輕人。
范希彥一時驚住,思索半晌才說:「不管是誰告發的,你預備怎麼辦?」
「你們做什麼?擠在我家門口?打擾我生病的太太?」
「你暑假到底怎麼打算,一梅和我都歡迎你來洛杉磯。」
「你是于鳳的那年輕人。」她一眼看出希彥:「Eve給我看過你的像片,極好的,那孩子,赫伯不許我教她聲樂,惟恐我太辛苦,我答應她隨時可以下來用我的鋼琴,但是這些時我晚上睡不好,赫伯要我白天休息,那孩子再不會來用我的琴了!」安格魯太太說話的聲音像斷絃的大提琴上拉出來的斷續不連貫的音符,抖落久積的灰塵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悒鬱。
士元想說什麼,看了一梅一眼,遲疑的嚥住。
希彥倏然轉過臉來,完全蒼白的問:「這是什麼意思?」
希彥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老呂和黃傑都不在?」
「黃傑還在實驗室,這小子真行,一股勁死鑽。昨天他告訴我他那位嚴苛挑剔的禿頭教授終於服了,聽見他暑期決定去華大惟恐他秋天不回來,當面跟他說九月希望他回來跟他做博士論文,助學金不成問題。」趙士元輕輕的搖晃著下頦,露出佩服讚賞的神情。
「人家這兩個鐘頭內至少打過三次電話來。」黃傑繼續把一疊疊的筆記和講義往紙盒子裡塞。
希彥昨晚去找那老美一同開夜車,半夜歸來黃傑已睡,今天黃傑一早就出去了,那麼于鳳一定是昨夜,和今天上午他出去黃傑回來後打來的電話。她知道他正在大考,而且上次電話裡的不快還沒有解開,若非有急事,她不會找他的,范希彥立刻有不祥的預感,于鳳一定出了什麼事,他抓起一件夾克就往外衝,迎面趙士元進來,見他慌張失色問他去那裡,范希彥急急的答:
「我馬上來找妳。」他說。
「來坐下喝杯新沏的茶,我在蒸包子,不知道做得成不成?」說著站起來走到爐邊打開看那蓋裡沸水噗噗響的鋼精鍋。
順著她的手勢,兩個人轉身看見安老頭兒一手捧著一紙袋食物一手提著一瓶麻繩紮住的義大利酒瓶,大搖大擺的跨上臺階,粗魯的推開擋在門口的士元,一臉不耐的表情裡盡是譴責:
「嗯,樣子不好,味兒不錯。」包子放在桌上,士元扶正滑下來的眼鏡,尖起鼻子,湊過來,連聲嘖嘖。
安太太轉動著她淡褐色純摯的眸子,吃驚而完全不知情的說:「赫伯一早說她昨晚深夜搬走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搬,搬去那裡,你們問赫伯。」
趙士元一路悶聲不響的開車回到柏城。
「天塌下來有地接著,呂紀川是看得開的人。」希彥感喟的啜一口一梅倒給他的苦茶。
「有人沒有?」
「范:于小姐來電話找你幾次,似有急事,黃」
「誰?」
「我想想看。」黃傑歪著頭,故意賣關子:「她說要找你……」
小樓屹立耀目的燦陽下,孤零零的,與街外漁夫碼頭熱哄哄的嘈雜,形成冷清迷失的對照,樓廊下那幾盆一直未開花的非洲紫羅蘭,在初夏時已經露出蒼黃的顏色,也許是海風吹老的,陸生的花草不該移植來海邊,不怪海風無情,不怪紫羅蘭嬌弱,和*圖*書這是亙古的移植的悲劇!范希彥負載著類似的悲戚急步朝小樓後梯走上去,趙士元緊跟在他後面。
「十分鐘,我十分鐘可以趕到!」分明是十五分鐘的距離,無奈他心急如飛!
「才做新婦就洗手下廚,標準賢妻嘛!」希彥湊趣的走近爐邊,伸長脖子一看,「乖,乖,居然真像包子!」
「回來啦!」從地上一堆零亂書籍中黃傑伸出頭來,頗有點興師問罪的味道:「你們到那裡去了?」
才掛上電話,趙士元從廚房伸出頭來,一臉狐疑的問他:「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怎麼曉得?昨天深更半夜她下樓來付掉這月的房租,說馬上就要搬走。半小時後,那個開紅色野馬的傢伙來接她,半夜裡像逃命似的,也許是私奔,誰知道?連轉信的地址都沒留一個,現在的年輕人……」他跨進門內,放下手裡的東西,走近安太太,細心溫存的替她整理好滑落的披肩,放心的轉過臉來,這才看見范希彥像被抽光了血似的一臉青白。
「我是不會轉彎抹角說話,于鳳跟你的感情仍沒有定局,她對你的心思我猜不透,我只勸你千萬不能隨她這樣浮在半空。你是男人,你必須腳踏實地的站穩,生根,加大下學年獎學金甚至入學萬一有問題,你應該趁早另作打算,申請幾間別的學校,才是正事。經濟方面,也許我們可以幫你一點忙。」他探詢的望一梅,一梅誠樸的臉上充滿同意和同情,他們兩人結婚不過幾天,談得上什麼經濟基礎?那輛三手廉價買來的德製小甲蟲車還在分期付款,暑期南下,雖有工作,前途未定,卻牢牢的以他為念,這分慷慨,這分誠摯,這分友情已令他感激涕零。
期終考第二天,繳去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生物考卷,范希彥跨出教室,深深的吐一口氣,總算差強人意,下學年獎學金縱使不夠格,但成績不至差到不能回來,與士元夜談後,寄出去幾封申請學校的信,紐約大學已有回音,要看他在加大一年的成績;總之,只要這次大考應付得過去,一切就不成問題了!
不料趙士元跟上來說:「我反正沒事了,我送你去。」
「念得廢寢忘食?」一梅問。
惟恐士元攔阻,他幾乎奪門而出。
對方略一遲疑,似乎不知從那一句說。
「于鳳有事,我得去找她!」
「我,我在柏城。」她索性先說出最驚人的消息。「我訂了飛機票,今天晚上去紐約!」
「辭掉了,李太太老大不高興的對我說我應該給她幾天功夫找個替手。m.hetubook.com.com幾天功夫說得輕鬆,我就靠這幾天下功夫了,假如期考弄不好,這一年恐怕全白念了!」他推開椅子煩燥的站起來:「又要念書,又要弄錢,思前顧後,結果一事無成,我大概天生不是留學的材料!」
從蒙特里海濱短短的蜜月旅行歸來,趙士元清癯乾癟的臉上露出煥發的容光,一梅帶一絲遲疑的羞澀,小鳥依人的緊隨在他身邊,小兩口兒一回來,忙進忙出的,給家寧街的舊屋帶來一股新鮮的生氣。
「你弟一次開長途,不要搶時間,遲一點到也不要緊。」希彥聽見自己的絮聒,士元聽見絮聒中的關懷,車子停在紅燈前,他扭頭對希彥誠摯的說:
范希彥一心掛念于鳳,實在懶得多話,只無精打采的回答:「去城裡。」便一頭跌進牀上。
趙士元發動汽車,噓一口氣說:「總算交代清楚了,C教授一走,系裡簡直群龍無首。」
他走出教室,午陽討好的迎向他,無暇享受這最自由最可愛的陽光,為應付明日的化學考試,他一頭鑽進圖書館,直到肚子咕嚕作響,壁鐘指在「2」上,才想起還沒有吃午飯,匆匆回到家裡,扔下書本,大聲喊:
一梅倒開口了,「那不能這麼說,出國不是來享福,是來吃苦,這個我們早就曉得,只要有一個目標,苦一點也值得,是不是?」
按了許多鈴,才有人來應,打開門竟是安太太,她坐在輪椅上圍著一條棗紅色絨披肩,臉上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淡褐的眼睛柔和清晰一如嬰兒,她一開口,聲音像經年不慣於發音聲帶已經退化似的,那粗嗄和她纖柔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照。
廊裡的電話像載著天使下凡的銀鈴叮噹響起,希彥幾乎騰空的飛奔過去抓起聽筒。
「喂,」果然是于鳳。
「現在妳在那裡?」他只想到現在是她最需要他的時候。
「我已經搬出小樓,我怕移民局的人隨時會找來,不知道怎麼應付,你到那裡去了?我不曉得打過多少次電話找你!」于鳳顯然方寸紊亂。
范希彥張著嘴,一時問不出凍在嘴邊的「為什麼」三個字。
希彥一時愧疚得擡不起頭來,若不埋頭苦幹,對不起的人太多,九泉之下的母親,全心期盼的父親,養育有功的珍姨,甚至情重如山的朋友。
「妳在那裡?」他迫不及待的問。
范希彥深夜下工回來,士元夫婦並肩坐在廚房燈下,桌子上兩杯熱氣騰騰的龍井茶散發出幽香,士元一手捧著一本厚書,一手在拍紙簿上疾書,眼鏡幾乎碰到紙上,一梅瞇起笑眼招呼希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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