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如為何將我介紹給段祺瑞將軍,至今尚且不曉。我想,可能是由於李律閣為我開了尊口。而顧水如恰巧就在北京李律閣開的賽馬場擔當著顧問的差事。李律閣是我姨母婆家的大老板,所以我稱他為姨父。他很會做買賣,是個大富翁。他的兄弟之中有一位名叫李擇一的人,曾被安福派政權委以重任,從日本長崎的三菱造船廠買進了兩艘軍艦。他還曾在為解決滿秒事變後的塘沽協定時,以中方代表的身份作過公證,李氏家族曾經為段祺瑞和張作霖等親日派的北洋軍閥提供過相當數量的資金。段祺瑞將軍於一九一八年招待過方圓社的廣瀨平治郎先生和岩本熏先生,那時的資金主要是仰仗了王克敏和李律閣。我這位姨父還是打麻將的名人,有關他的故事我至今難以忘懷。
段祺瑞這位將軍對圍棋非常喜好,常常允許北京的圍棋高手出入他的公館,當時在中國,雖然沒有像日本那樣的以下棋為職業的職業棋士,但有幾位棋士可以說是近乎於半職業的。這些棋士大多以擔當秘書或顧問為名受聘,出入於權貴者的府邸和_圖_書。他們有時也與來客弈棋,有時也接受有錢的棋迷的賞金,以此來謀生。
段將軍行棋如飛,直感力強,其棋力完全具有日本業餘段級水平。不過,因他自尊心強人一倍,輸棋便惱,那些私聘的棋士人人皆知。伴君如伴虎,為了盡量不敗他的興致,必須設法讓他贏棋。將軍的下法大體定型,布局時,雙方相互圍空,接近中盤,覺得雙方的圍空基本完成了,便猛然打入對方的陣勢中,只求活小塊便罷。將軍稱這是「花園裡面建小舍」。毫無疑問,對方因手下留情,既不能把打入的子吃掉,又不敢在將軍的寶地上動土。當然,「常勝將軍」是他了。
書歸正傳,話說段祺瑞有個習慣,每逢星期日,六點左右便步出內室,與他私聘的棋士下棋;或是觀看棋士之間的時局;然後請大家共進早餐。從我家到段將軍的公館,坐人力車也要一小時以上,所以一到星期日,必須摸著黑爬起來趕路。
從那以後,將軍再也不指名讓我和他下棋了,儘管如此,一到月底,我去求取百元的補貼時,將軍仍然照舊知www.hetubook.com.com數發給。我想這一點可真是不錯。
這個包括賽馬場在內的廣闊農田「南苑」於一九四二年被日軍接收去了。被接收時恰巧我從日本回到北京,在李律閣的家裡親眼看到了這一幕情景。雖說我是偶然在場,但似乎我與此事深深有緣。那一年,我因有關「紅卍會」的宗教事務回國探訪,因而有時也抽空上李律閣家串門。當時我和李律閣及王克敏正在暢談以前邀請日本棋士來的趣事,大家談笑風生,興致勃勃。突然,一群日本軍官魚貫而入,將李律閣叫到二樓上去密談。過了一會,只見李律閣繃著臉從樓上踉蹌下來。我立即感到:可能是要被接收了。果然,事實證明我的直感是對的。
正當我們一家的頭上降臨了「父親病篤」這一厄運之時,段祺瑞和張作霖這些親日的奉天派軍閥與吳佩孚為首的親美英的直隸派軍閥的戰爭,以北京為舞臺反覆不休地展開了。因而每次軍閥開戰,我們都不得不到天津去,在英租界外公的別墅避難,不過,第二次直奉戰爭的結果是奉天派取得了政權,m.hetubook•com.com段祺瑞當上了臨時政府的大總統,北京才暫時得以風平浪靜。
記得有一天早晨,我有事來到姨父家。恰巧姨父夜出晨歸,剛剛進門不久。眾人見姨父滿面春風,喜氣洋洋的,一問才知道昨夜與張作霖及其部下打了桌麻將,整整輸了五十萬元。據姨父說,原來去時就打算好了輸那麼多的,結果輸的不多不少,正好是預定的金額。只見姨父十分得意地說:「這比贏五十萬元要難得多噗!不簡單吧!」五十萬元相當於現在的數十億日元的巨額,我覺得姨父的話真是氣量太宏大了!我也同眾人一樣被驚得瞠目結舌。日後一問,確實有這麼一筆帳:輸給張作霖的那五十萬元,以位於北京郊外的數萬公頃的廣闊農田「南苑」來作抵代,白白地出讓了。無疑,輸給張作霖的五十萬元,是手法體面的一種賄賂而已。類似這種事情當時在中國到處皆是,司空見慣。
記得戰後我應邀去過臺灣,聽到這樣一個關於段將軍下棋的故事。將軍有個兒子叫段宏業,此人棋術非常高強。某一天,父親吩咐要見他,於是他急忙乘火車和_圖_書長途跋涉趕到北京將軍的公館。將軍見到兒子,二話沒說,先和他下了盤棋。結果兒子毫不客氣地贏了老子,於是將軍惱火了:「你小子除了下棋沒別的能耐,馬上給我滾回去!」就這樣,兒子是他自己叫來的,他竟不屑一顧地立刻將他哄了回去了。
我就是這樣經常去這位將軍的公館下棋,然而未到一年的光景,他便倒臺了。因此,我也因此失業,全家不得不再次飽嘗生活的辛酸。幾年前,住在天津的二哥來日探訪,我們闊別了四十四年再次重逢。當暢談起過去的事情時,記得哥哥曾這樣說過:「段祺瑞在中國,因他鎮壓抗日運動成為日本侵略者的走狗,罪惡昭彰,臭名遠揚。不過,他也於了一件好事,就是援助過吳清源,使他的天才得以發揮,結果在日中友好中起了作用。」
在段祺瑞將軍公館常常出入的棋士中,有當時人稱第一棋士的顧水如。就是這位顧水如,將當時年幼棋高,初有名氣的我介紹給了段祺瑞將軍。從那時起,我每月以學費為名領取一百元的補貼,往來於將軍的公館。那時,我家因父親去世收入全無,對和圖書親戚又難有過多的指望,所以一直是靠變賣家產勉強度日,傭人也大多辭退了,即使是這樣,仍然難以糊口,哥哥甚至忍痛將父親留下的碑貼拓本也拿出變賣。因此,對全家來講,我每月百元的學費補貼,便成為支撐全家生計的主要收入了。
我只有一次作為將軍的對手。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況且誰也沒告訴我不能贏將軍,因此,我根本不懂要講什麼客氣。對局是讓我二子,將軍平時就蠻橫無理,盛氣凌入,所以,對局時也滿不在乎地對我使用無理著,我也毫不旁騖地拼命追殺白棋,顧不上對將軍察言觀色,終於將盤上的白棋大部吃掉。據說當時旁觀的棋士及隨從們都為我捏了把汗。而我由於只顧下棋,對此竟毫無察覺,後來,將軍無奈,投棋認輸,拂袖而去,一整天再沒露面。都怪我的「失敬」,被顧水如訓了一通不說,就連照例有的美味早餐也未能混上。可憐那天大家都只好自認倒霉,餓著肚子回家。據說,一九一八年岩本熏來華時與將軍對弈,因他也是未滿十七歲的少年,和我一樣地「失敬」,大概事後也被廣瀨先生訓斥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