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歸依紅卍會
富士見療養所

富上見療養所裡有許多病房,其中「白樺病棟」為最上等。那裡常有各界名流往院療養。我認識的有作家崛辰雄先生,政治家永田秀次郎先生的兒子永田亮一先生,畫家曾宮一念先生,還有一位稀客——薩摩治八郎先生的夫人也在此療養過。
可是,當時的新聞棋戰大部採用的擂臺賽的形式,因此,越是獲勝,對局就越是增加。特別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夏天,在七、八兩個月裡,我不得不連續下了二日制的十七局,十七局可以說是每周平均兩局。那時一局的艱辛,可以與當今兩局相比。所以,局後只能休息一天,爾後又有對局恭候。這樣,每周必有兩天通宵達旦的搏鬥。何況那時正值三伏盛夏,冷氣設備還未誕生。
正木先生除了本職為醫生外,還是個小說作家,筆名「不如丘」。丘即指孔子,不如丘即自愧弗如孔子的意思。「事到如今,還是多花些時間徹底治療一下為好!」古島先生這樣說,勸我去富士見療養所住院。我曾幾次應邀拜訪過古島先生的那座別墅,早就看上了富士見高原的景色,於是欣然同意。古島先生就我住院之事當即委託正木先生,正木先生也愉快地表示接受,結果,我幸運地免費院療養,於昭和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前往富士見療養所。
病情雖然不再趨向惡化,卻總也不見明顯的好轉。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到何時才能參加角逐,似乎一時難以指望。於是,當時擔任日本棋院理事長的古島一雄先生便積極勸我住院治療。
我住的病房是「富士見病棟」,這裡有許多《文藝春秋》社的社員和他們的關係戶來往院。菊池寬先生的情婦也在此療養過。
回到日本,我再次一頭砸進對局之中,每天一局接一局地應接不暇。
川端先生作為觀戰記的執筆人,真是費盡了心血。有一次,他說:「我想看看吳六段是怎樣作解說的。」於是,特意和鴻原先生一起到療養所來看我。
我隔壁的病房有一個比我晚一個月入院的人,名叫千葉。他也是《文藝春秋》社的社員。千葉住院期間最愛玩克郎球,鄰近的克郎黨徒們每天聚會,架起克郎球盤大訂一場。我也被捲了進去,而且越打越精湛,這個遊戲後來逐漸在全療養所風靡一時,由於大家越打越上癮,惹得醫生們不得不採取將克郎球盤沒收入庫的高壓政策。
即將順利地出院之時,按照朝日新聞社的計劃,為了觀察一下我身hetubook.com.com體恢復的情況,決定讓我與藤澤庫之助四段下一盤「試驗對局」。限用時間各為四小時,結束後,再用調光給我作一下透視檢查。對局後檢查的結果是:不可勉強,必須讓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逐漸適應對局。
三個月過去後,血壓由最初的每小時二十毫米恢復到十一、二毫米,每天仍然發燒,但不很高,三七.五度左右。看來似乎有好轉。
記得當時喜多文子先生曾這樣告訴我:「東京方面,由於時局異常騷亂,人人都謹慎小心,莫談國事。就連我丈夫六平太的能樂教習也很少搞了。只有圍棋,因為是無言之物,不會禍從口出。比起來,我倒是因外出教習增多而忙得不亦樂乎呢。」
記得那年初冬時節,瀨越先生前來看我。他一進病房,覺得太冷,十分吃驚。於是勸我說:「如果禁受不住這裡的寒冷,就提出來,千萬別客氣!」在伊豆也有個療養地,四季如春,他可以介紹我到那裡去住院。先生來時緊裹著外套,口中不住地喊:冷!冷!而我卻若無其事地身穿一件睡衣。也許身體早已逐步適應了寒冷,因而並無那麼冷的感覺吧。所以我對換個地方療養之事絲毫也不考慮,對先生的深切關懷感謝一番後,便一口謝絕了。
據說林海峰九段一般在比賽場合也是每下一局體重減輕三公斤,而且需要三天才能復元。因我生來就很瘦弱,一次不可能減輕三公斤的。即使是這樣,一局熬下來也要掉一公斤以上的肉。但是在體重尚未恢復之際,又必須一頭砸進下一局的拼殺中去,到最後,竟瘦到再無多餘的肉可減的地步,頂多只有四十公斤了。
那時,由於「日華事變」,帶來了不可避免的戰爭風雲。日本各地到處都可見到為出征兵士們送別的場面。富士見車站亦不例外,每天都有一群一群的送行人擁擠在車站。那時,我一直盲目聽信了「日中戰爭是為大東亞的和平而戰」的日方宣傳。然而我的心中還是不禁泛起陣陣雜亂的疑團。每當看到送別出征的情景時,我總是久久地眺望,思緒萬千。
升為六段後,限用時間為十二小時的對局驟然增多,而且幾乎都是兩日制對局。兩日制的第一天可以盡早封盤暫停,所以,第二天幾乎都是晝夜拼殺。
後來,經允許我可以更自由地散步。於是就常到富士見車站附近去玩。
我在新聞四社聯合舉辦的擂臺戰中,曾力撥和圖書十二將,可惜遇到第十三人前田陳爾的那一局時,連看一眼棋石都感到惡心,結果以二目之差敗北。
對我來說,於病中擔任如此重大對局的解說,無疑是副重擔。雖然療養所的醫生囑咐過,不許我過於勉強地工作,但一想到重大對局之中怎能允許有錯誤的解說,於是,我便叫人將研究用的袖珍型棋盤與棋石送到病房裡。需要研究的棋譜每周由每日新聞社的責任記者鴻原先生親自帶來,由我看過之後加以解說。可是,到了中盤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冷不防地讓我看譜,要作出漂亮的解說實在是有些強求。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不能馬馬虎虎、敷衍了事。左思右想,不得不在夜深入靜之時,偷偷地展開棋譜,反覆揣摩名人秀哉和木谷實的真意所在。
在我的身體明顯恢復後的一天,我和幾個人結伴訪問了那座豪華的別墅,並和那絕代佳人照了紀念像,可惜那些照片在戰火中全被焚為灰燼。
我這副病態根本無法下棋了。只得在秋季升段大賽時「休場」,於家中靜養,母親和瀨越先生尤其焦慮,用不知從何處打聽到的各種各樣的療法來勸我醫治。
據說薩摩先生是個出身億萬富翁家庭的紈褲子弟,他一輩子吃喝嫖賭、放蕩不羈,將財產揮霍殆盡。夫人出院後不久,當時耗資三萬日圓,在療養所附近建造起一座豪華的別墅,打算一住不走了。可惜如此傾國傾城的美人,獨自守著一座空房。丈夫在外花天酒地,似乎把她忘了。
結核病的療程很長,療養者需要有極大的耐心。這種病一般在療養初期退燒很快,眼見著明顯地好轉。可是療養到一定時候,「自感症狀」雖然大大消失,但往往再也看不到有更明顯的效果。
到了九月,身體疲憊不堪,一副病態,每天夜裡發低燒。於是趕緊到神田駿河臺的杏雲堂醫院去檢查,結果才知道患了「肺浸潤」。肺浸潤在今天屬於肺結核的一種。我小時候曾患過此病,這次是自然痊愈後的再次復發。
因為我體弱無力,連續不斷的日夜激戰,實在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遇到這種狀況時,喪失耐心而未能徹底療養至康復的人,有的吸煙、飲酒,有的偷跑出醫院,於是造成病情再度惡化的不乏其例。年紀輕輕就因舊病復發而歸天之人,在我身邊也歷歷可數。記得富士見車站前面有一家「扒金庫」,一到夜裡,常有一些病號從醫院偷跑出來,在此尋樂和消磨時光。www.hetubook.com.com
絕對安靜的狀態對一般健康的人可謂寂寞難熬之事;然而對我來講,好不容易才從殘酷的勝負世界中逃脫出來,難得能如此享受清閑的寶貴時光,因此,我毫無苦感。
昭和十三年六月,當我的病情有顯著康復的結論後,接受了本因坊秀哉名人與木谷實七段的「名人引退棋」的解說之任。
這個「秀哉名人引退棋」,名副其實地成為秀哉名人最後的一盤棋。從六月二十六日於箱根開局,中途由於名人病情惡化,八月十四日弈至百手時便中斷。然後過了三個月,於十一月十八日於伊東再次交戰,到了十二月四日才終於有了結果。實際上對局的天數共十五天,限用時間各為四十小時,成為載入棋史的一場重大對局,同時,這也是「世襲名人制」時代名人最後的一局。木谷為了此局,決定當年秋季升段大賽時「休場」,對其他的棋戰一律掛起免戰牌,在半年之間全力以赴地迎戰秀哉的「引退棋」。
在我住院期間,除了名人引退棋以外,我還接受了朝日新聞刊登升段大賽實戰譜的解說之任。這件差使,也許是瀨越先生見我病情好轉、怕我收入減少而特殊關照給我的。為此,朝日新聞的責任記者胡桃先生每周都到療養所來取我寫的解說稿。
這盤引退棋的觀戰記者由川端康成擔當。數年後,他將觀戰記彙寫成一部小說《名人》。在川端先生的作品中被稱為名作的《名人》,令人百讀不厭,千古流芳。
住院期間,來探視的人非常稀少,有一天,喜多文子先生光臨。據先生說是拜訪了富士見的老相識後順便來看我。她還特意為我帶來了倉田百三的《出家與作弟子》一書,並有數冊日蓮宗及一休宗等宗教方面的書。如此厚待,對除了看書別無他求的我來說,真可謂雪中送炭。
新鮮的室外空氣對我這種病是天然的最佳良藥,因而療養所規定,到了冬天也不允許將窗戶關死。富士見高原一到嚴冬季節;夜裡氣溫下降到零下十五、六度左右。連門的金屬把手都凍得冰涼,一不小心握住了,弄不好會粘掉一層皮下去。而我卻只穿一件睡衣、僅蓋一條薄被便度過一冬。身體確實受到了一番嚴格的鍛鍊。
千葉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住院期間和我交情最深。或許他過於年輕氣盛,見自己的和-圖-書病情恢復緩慢,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後來又患了失眠症,異常苦惱。我見他時常背地裡吸煙,還偷偷地往眼藥瓶裡灌注威士忌,於無人處悄悄地一飲而盡。我出院後,他的病情仍無明顯好轉,終於成了不歸之人。
木谷實最喜歡夜戰,他在對局中,白天慢條斯理,一到夜間便猛地一下鼓起幹勁,不戰個通宵達旦決不收兵。我想,夜間也許情緒沉穩,可使注意力更加集中。怪不得後來我與他在鐮倉進行「擂爭十番棋」的時候,他從白天起就要求將套窗關緊、點著電燈對局。那時,對局開始的時間早已事先走死,但午休可以自由地使用時間,和木谷實對局時,常常是第二天徹夜激戰也不能終局,實際上一直是續戰到第三天下午四時左右才見分曉。
與今日相比,那時治療結核的特效藥一無所有。即使有也不過是防止食欲減退的消化劑等等。說起治療方法,完全是依靠安靜和高原的清淨空氣,讓肺部被結核菌侵蝕為空洞的地方,由滋生出來的膜兒像一堵混凝土的圍牆那樣將其包裹住,從而達到慢慢愈合的目的。
住院時,我將幼時讀過的書,從四書五經開始,到王陽明、程子、中江藤樹、本居宜長等有關儒學、國家的書都細細地讀了一遍:以紅卍教的論述為主的書也讀了許多。呂祖全書等也是那個時期讀的。
就在療養院內最大的一間病房牆上,貼著一張中國大陸的地圖,患者們每天都將日本軍進擊的狀況記錄其上。他們在我的面前總是避而不談,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這間最大的病房裡,除了日本軍進擊而別無其他話題。
住院的第一天就有人向我宣布:「安靜第一」,「最初的兩個月裡必須進入全天臥床靜養狀態」,並且還被警告,「說話多了也不好!」
這盤棋結果是木谷實黑先五目勝。此局乍看樸實無華,但卻十分複雜。由於名人抱病對局,下完這盤棋後,大約過了一年,於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不幸告別了他那叱吒風雲的棋士生涯。
出院後,我立即出場於當年的秋季升段大賽,然而由於身體尚未徹底恢復,結果成績為:三勝三敗一平。
住院前夕,久原先生送給我一本生長家出版的《生命的真相》,勸我讀一讀。帶著此書,一進療養所的大門就開始閱讀,誰知裡面盡是記載依靠信心來治病等經驗之談。有一天,正木先生來查房,見我正在讀此書,「讀那樣的書,能治病嗎?」先生一間,和_圖_書我無言對答,慌忙將書合上,藏起不讀了。記得那本書的主要內容是說不須請醫生、光憑信心就可包治百病。
萬萬沒有想到,享受了兩個月的安靜時光,我大有收獲——徹底根治了自幼就有的老毛病——疝氣。這是因為我每天躺著不動,腹內支撐小腸蠕動的腹膜完全長好,小腸下垂現像便不復存在了。這真使我喜出望外。
將要入冬時,經允許我可以慢慢地散步。於是我今天串串病房,明天到附近轉轉,顯得異常活躍。富士見高原的秋天景色非常迷人。極目遠眺,一邊像海一樣,到處生長著芒草,金風拂蕩,漫山遍野泛起陣陣白色的浪花。另一面是日本南阿爾卑斯山脈,座座峰巒頭頂著初鼕的白雪,默默無言地高聳入雲。向北望去,八嶽山挺撥險峻的山峰,像支支利劍刺破天空,乾燥的空氣,晴朗的藍天,站立高處,冷颼颼的風迎面吹來,令人心曠神怡。腳下的這片沃土不禁常使人回想起養育我長大的北京風光。每當找獨自出去散步,一想起能夠從勝負場上那烏煙瘴氣的日月裡逃脫出來,不但對病身未抱任何不安,反倒暗自慶幸,我終於享受了生來未遇的安靜與悠閒。
人人皆知,富士見高原在日本的高原中空氣最清淨,對結核病的療養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據正木先生說,他在全國巡查一遍之後,得出富士見高原為最佳療養地區的結論後,纔下決心在那裡修建療養所的。富士見療養所還因為在久米正雄的小說《來自月亮的使者》中作為寫作背景而十分有名。
進入靜養生活的兩個月後,再也不發燒了,並可以洗澡淋浴及逐漸地增加日光浴的鍛鍊。日光浴是從曬足十五分鐘開始,這樣循序漸進地加強鍛鍊一個月後,允許每次全身曬一小時。
古島先生曾擔任過《萬朝報》的主編,是緒方竹虎先生的前輩。古島先生在信州的富士見高原有一座別墅,他與有名的結核病療養所——富士見療養所的院長正木先生交誼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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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住院以來,已有一年零三個月的光景,昭和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出了院。那正是因名人住院治療、名人的引退對局不得不中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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