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呢?」
「有什麼事,深更半夜的……」
「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我曉得了,下次……再……再說……」
「你看,他的右手不是伸出了五個指頭嗎?五天,你可以去五天。」
「我的女兒!如果我能把在中國發生的事說清楚,上帝就不是上帝,中國就不是中國了,我的女兒!」
「他的表情不是明擺著嗎?」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你在來醫務室之前,進行過劇烈運動嗎?」
「是嗎?告訴我,幾天?」
「那當然,這麼說,我可以直接向他老人家請假?」
我坐在塑像下的大理石台階上,惘然地仰望著夜空。我渴望那閃爍不停的繁星能變成傾盆大雨,不管是石塊還是火球,我願意承受:中國人活都不怕,還怕死嗎!
「拿血壓計。」我暗暗高興,說明我的不正常的心臟跳動引起了她的注意。
「可以!」很痛快,她給我居然開了一張為期一周的病號飯,拿了點B12,算是把我打發走了。雖然病號飯只不過是一碗麵條,在客觀上,它證明我進醫務室不是無事生非,而是事出有因。在主觀上,我幾乎等於絕處逢生,小試鋒芒。但這一仗打得真累,三天都沒精打采,真的病了。從另一方面講,總算進行了一次火力偵察。對於余壽臣和劉鐵梅,有了一點感性認識。不由得我的紅衛兵習性復發,想起一句最高指示來:「在戰略上我們要藐視一切敵人,在戰術上我們要重視一切敵人。」看來,他倆並非三頭六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人。醫務室也不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壘。
我目送著穿得整整齊齊的桂任中跑出大門,奔向公路。我明明知道這時候任何車輛也搭不上,但我沒有阻攔他,因為那是沒有意義的。他不會聽我的勸阻,他會用他那雙短腿走向他的瓊,他的美麗的瓊,他的聰明的瓊,他的善良的瓊,他的用生命愛著他的瓊。這一夜我沒睡,就坐在這座偉人像下,仰望著星光燦爛的夜空。多好呀!這些數不清的星星!它們從來都是光明的,即使在太陽出來了的白晝,它們也在照耀著我們,只是我們的肉眼看不見罷了!
「可不!你也看見了。」
「我求求你,依了他,他想開洋葷……他不喜歡我……依了他,他會放了你的男人……」
「我要請假,必須請假,一定得請假……」
直到死我都不會認為我是幹了一樁惡作劇,不是!絕不是!毛主席可以作證。
「你的瓊正在八〇八醫院處於病危之中。」
這句話給了瓊一線光明。三天之後,瓊又得到去見他的許可。這次的接見沒有警衛,陪同的卻是他的妻子,一個又黃又瘦、愁容滿面的老婦人。要人結結巴巴地說:
「我也看見了?」
「老桂頭兒!你為什麼不直接向毛主席請假呢?」
「沒有?」她的眼睛睜大了一倍。
「你!告訴我,我這個罪人能直接向毛主席請假嗎?」
當我正在苦苦思索、全身心地謀劃一個進城之路的時候,農場裡發生了一件與請假有關的大事。主角是我的鄰鋪兼同行,前化學教授桂任中。在敘述這個故事之前,得先介紹一下這位長者。此人年已六十。所謂鄰鋪,就是晚上睡覺,和我緊緊貼近,所謂同行,就是我和他同是放牛郎。我每天夜裡都得聽他那淒慘的夢中呼叫,那完全不是人的聲音,像夜半竹篁中被風吹出來的鬼叫。hetubook.com.com即使是他本人,在惡夢之外,他也無法發出這種使人索索發抖的聲音。他的妻子瓊,是一個比教授小十多歲的嬌小玲瓏的美婦人,是一個有一半華人血統,四分之一黑人血統和四分之一白人血統的夏威夷小姐。一九六五年和桂任中一起從美國返回祖國。她對在一九六六年突然發生的事情驚慌失措。她的安攷兒(這是桂任中的英文名字)被抓走了。一切書籍、化妝品、地毯和昂貴的時裝全部被付之一炬。她被掃地出門,棲身在樓梯下一間用來堆放掃帚拖把的鬥室裡。為了適應革命的潮流,她用一床雪白的俄國毛毯向人換了一套草綠色的軍裝,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她那副怪樣子,天然鬈曲的棕紅色的頭髮總也塞不進軍帽,塞進去了,又流了出來,惹得紅衛兵手裡的剪刀嚓嚓響。她到處求告,告訴一切人,她的安攷兒無罪,不是間諜,他在美國的時候如何懷念故國,如何哭泣,如何向她讚美祖國的黃河、長江,「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們從很遠很遠的美國來,為了掩人耳日,取道日本,這些不都是最好的說明嗎?」但誰也不給瓊以絲毫的信任。因為瓊和她的安攷兒來自一塊最骯髒的土地,來自世界上最反動、最不能信任的人群之中,美國人中間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中央情報局的特務。後來,瓊聽說有一個新近青雲直上、權力很大的人,他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政治身份,對安攷兒也不例外。瓊經過很複雜、很艱辛的尋訪,終於找到了那位要人。他胖而矮,年過半百,嘴唇突出,說一聲「這個……」就要喘一口氣。他喜歡在坐著的時候把脫了鞋的腿也搬到沙發上去,像彌勒佛似地盤著腿,雖然在搬每一條腿的時候都要讓警衛員幫忙。第一次瓊和他見面的時候,他不許瓊走近他,可能怕瓊的身上帶有美帝國主義的細菌。在距離他八米之遙的地方,她被掛短槍的警衛擋住了。他聽完瓊聲淚俱下、結結巴巴、有時還夾著英文單字的申訴之後,半晌什麼話也沒悅。瓊在這個要人的臉上看見了一雙驚愕和癡呆呆的光亮,一直張著的嘴,偶爾也會吧嗒一下,喉結蠕動著咽一下唾沫。
「不知道,擱在我床頭那塊磚上。」
瓊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唯獨桂任中本人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進攻醫務室的那天晚上,桂任中脫了衣服正要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在自己枕的那塊磚上發現一個紙條,急忙戴上眼鏡一看,上寫: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對黨要忠誠老實。」
「把錢交給我,讓管理員給你帶。」
「沒有!」我的聲音也提高了一倍,真是福至心靈,一下子想起李玉和在鳩山面前的樣子,活學活用樣板戲還真有效。她的聲音反而小了。
「毛主席!您……能准我幾天假嗎?只要幾天就夠了!瓊一見到我就會好,我知道,她一見到我就會好。我會對她說:你看,瓊,你的安攷兒不是很好嗎?活得結結實實,沒病沒災。在農場裡,領導上很關心我,吃的也好,住的也好,天天勞動學習。勞動學習對我都是必要的!毛主席!別的,我什麼也不會對她說。不能傷害她,不!不能宣傳黑暗面……我向您保證,我會準時回來,毛主席!可以嗎?准許嗎?」
桂任中只好服從軍代表的口令,立正,向後轉,跑步走了。但他並沒跑回宿舍,而是一頭撲倒在矗立於大門之hetubook•com•com內的巨大的毛澤東主席水泥塑像下,跪著默默祝禱起來。他知道再去乞求軍代表的後果是可怕的。他恍恍惚惚地意識到穿著軍大衣的毛澤東既然是統帥一切的偉大領袖,軍代表當然也在毛澤東的統帥之下。他仰望著高瞻遠矚的毛澤東,哽咽著說:
「她是跟著我才回來受……受教育的。」
「那不就得了!你受你的教育,她受她的教育,都要受教育!不准假,回去睡覺!立正!向後轉,跑步走!」
「心……心跳得……很……很厲害。」我的心跳真的又加劇了,因為我在她面前過於緊張,幾乎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她抓住我的手腕,很專注地切脈。此時,我最擔心的就是心臟忽然恢復正常。她向護士說:
後來,瓊被送進了瘋人院,成為全瘋人院最髒、最醜、最暴烈的一個瘋女人。拖著長長的鐵鏈,在鐵絲網裡用英語不斷喊著:
會開不下去了,只好宣佈散會,責成桂任中去寫書面檢討。

「再說一遍!」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啊!對了,我還沒穿外衣哩!」他這才轉向宿舍奔去。
毛主席在高高的星空之上微笑著,但沒有說話,桂任中惶惑地看看我。我說:
「我看見了。」
「GOD!God!God!……」
桂任中這才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是我。
軍代表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光腿。
「你!你!你怎麼可以幫你的丈夫……」
「你!你怎麼能穿著短褲來見我!」
軍代表冷笑了一下:
「你還是獨立的人嗎?」瓊恨她,又可憐她。這時,那要人又一次撲過來,那女人和她的丈夫一起把瓊摔倒在地,撕碎了瓊身上那套用雪白的俄國換來的軍裝和胸罩、短褲……
「是的,你看,毛主席的右手不是伸出來了嗎?」
那女人啞聲說:
我再一次表現出我的機智,不失時機地說:
「看見了?」
「我說,你要老老實實地在農場裡勞動改造!」
「怎麼了?梁銳!」
「准了?你聽見了?」
「現在還看不出什麼,你不是在放牛嗎?」
「什麼事?」
桂任中淚如湧泉,把頭貼在草地上叩了一個響頭,又起身連連鞠躬到地,拔腿就往大門外跑。我叫住他:
「我記得這教導。」
「就是說:桂任中同志,你可以走了。」
頓時我就像被澆了一桶冰水,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透心涼。我不知道她說的坐一會兒是多長的時間,而且不許走動。這麼一來,脈搏和血壓肯定又會恢復正常。長時間的煞費心機,玩兒命般的狂跑,只有大約五分鐘的功效。眼看著已經到了成功的邊緣,只要這位鐵梅把「轉院檢查」四個字寫在病歷卡上,再簽上一個「劉」字,我就可以向長途汽車站飛奔而去了。即使每分鐘脈搏八百跳或者八跳,對我都無所謂了。但是,這個倒楣的「但是」把一切全部給毀掉了。我坐在硬板凳上,癡癡呆呆地看著穩坐在牆角一張大網中心的那隻大蜘蛛,網上有一隻小蛾子在掙扎。(醫務室裡有蜘蛛網!?想想,也沒有什麼可吃驚的,天安門上都能出現江青、康生、姚文元一類動物,醫務室為什麼不能有織網的毒蜘蛛?)我就是那隻小蛾子,那個叫鐵梅的女人就是那隻大蜘蛛。它一動也不動,對那隻蛾子連看也不看,沉著得讓人忿怒,讓人噁心!那隻小蛾子,也就是我,完全無能為力了。和-圖-書那麼纖細的絲都掙不脫,事實證明,不掙還好些,越掙,裹得越緊,而且促使她及早把我吃掉,我真沒想到,對於自身的命運會如此無能!我總算是個漢子吧!畫地為牢竟然把我關得死死的,我就不能想個脫身之計嗎?此時,我又想起死去了一千七百多年的諸葛孔明先生,真沒出息!我看見劉鐵梅和余壽臣交頭接耳地討論著什麼,可到底是什麼,我從口型上根本看不出。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只是聯成一片的音響,分不清經緯來。使我心發怵來手發麻,耳朵眼兒裡吱吱響。他們肯定是在議論我,他和她用眼角的餘光不時交替地向我射擊,點發,而不是連發。突然感到我的兩腋之下有兩條冰冷的小蛇蜿蜒爬向褲腰,我嚇得幾乎尖叫起來。伸手一摸,原來是兩行冷汗。一陣虛驚之後,又是忐忑不安的等待。我想,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的罪犯也不過如此了!劉鐵梅走過來,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給我戴手銬?——她重又給我捆上了血壓計,我就像失去了武器的戰俘一樣,把生命交給了敵人,任其處置。這樣一來,反而不怎麼恐懼了。我和她一同看正在上升的水銀柱,我對於多少度是正常,多少度是不正常完全無知。她量完以後向余壽臣做了一套複雜的手語,像聾啞人那樣,既快又連貫,使你無法猜測。她解下血壓計,裝進鐵盆,蓋好。然後極為莊嚴肅穆地說:
「是的!」我是出於同情和激憤,我太同情他了。一點揶揄和捉弄他的意思也沒有。我希望他能衝出去,最後和他的瓊見一面,結果如何,我壓根兒都沒想過。
在她往我胳膊上綁血壓計的時候,一種奇特的感覺掠過我的腦際:她手裡拿的該不是繩索吧?我能逃脫嗎?膨脹起來的血壓計越來越緊,使我心悸不已。我差一點真的暈死過去了。當她從我胳膊上解下血壓計的時候,我有一種鬆綁的輕鬆感。她冷冷地說:
瓊驚喜過望,撲過去抓住他妻子蘆柴棍似的手連連親吻著,然後再去親吻那要人脫去了方頭皮鞋的腳。那人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好不容易彎下很難彎下去的腰去攙扶瓊,瓊感激得以淚洗面。這時,使瓊大惑不解的是,那要人忽然可怕地急喘起來,漲紅著的嘴變成了紫色,她以為他得了什麼病症,那雙小圓眼睛充滿血紅的光。正當瓊不知所措的時候,那要人像一口袋大米似地倒了下來,把瓊壓在地毯上。直到瓊的臉上頸上被塗滿奇臭的黏液,她才明白他犯的是什麼病。瓊在翻胃,想嘔。當那要人在她身上亂撕亂摸的時候,她尖叫著猛力把那人推開了。瓊正要奪門而出,萬萬沒想到,那人的妻子正守候在已經上了鎖的房門邊。瓊奔過去想拉開她,但那個瘦弱的女人竟是出乎意料的有勁。瓊大惑不解,她懷疑自己此時不是在一個文明而又特別革命的古國,而是困在非洲一個原始酋長的茅屋中。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上帝終於聽見了瓊的呼喊,也許是由於她終於看到了他的安攷兒,她還認得出她的安攷兒;雖然她的安攷兒認不出她,她可是認出了安攷兒!她走了!應上帝之請進入天國了!她見到她的God以後會問些什麼呢?上帝會怎麼回答她呢?我想,上帝只能這麼回答:
「完全可以。」
「沒有!向毛主席保證!」我完全懂得理直氣壯的道理了。
「這條子hetubook.com.com是誰寫的?」
「那……」我總不能白費這麼多心機,白流這麼多汗,白受這麼大的驚嚇呀!我連忙說:「給我開幾頓病號飯吧?」

「是嗎?」
「桂任中同志?他老人家把我稱為同志嗎?是嗎?」
「是的!他老人家現在的表情就是這麼個意思。同志?!」他嘻嘻地笑了,兩行淚水滑到面頰上。「那麼,毛主席!能准我幾天假呢?」
「軍代表,你……你不也是穿著褲衩來見我嘛!還是花褲衩。」
他再一次跪在地上,仰望著高聳在星空之上的毛主席塑像,誠惶誠恐地說:
「受什麼?」軍代表知道他要說的是「受苦受難」。——我又抓住你的辮子了!
「我的瓊,她……病危了呀!」桂任中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她……她是跟著我才回來……受……受……」
「能不能給我一天假,進城買點營養品?」
「你怎麼能指導偉大導師毛主席呢?」哪兒來的聲音?桂任中惶恐萬狀地說:
第二天晚上,桂任中就被軍代表抓回來了。挨了一頓飽打,這次的私刑拷打表面上是「出於革命群眾的義憤」,軍代表並不在場。實際上完全是有計劃的迫害。在大型批鬥會上,在暴風驟雨的口號聲中,桂任中站在台上,聚光燈投射在他那凝結著血塊的額頭上。軍代表要他交代罪行。他沉思了很久,漸漸出乎一切人的意料,他的臉上現出孩童般甜蜜的笑容,高高興興地對大家說:
「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毛主席已經准了你的假了!」
「小伙子呀!小伙子!你們就是不愛護身體,你們無權搞壞自己的身體。你的身體是屬於你自己的嗎?不!是屬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在這兒坐一會,讓我們觀察一下,不許走動!」
「可以照常勞動,注意營養。」
「不會罪上加罪吧?」
「沒有……」
五天以後,桂任中收到一撮用紙鞋盒裝著的骨灰,一張瓊剛剛踏上祖國國土時的照片貼在鞋盒上。軍代表告訴他:這就是你的老婆。桂任中捧著那鞋盒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木然地向軍代表鞠了一躬。
桂任中立即像螞蚱一樣跳起來,只穿著背心褲衩就奔向場部辦公室,急擂軍代表的房門,軍代表吼叫著拉開房門。
「您看,我的瓊……」他把那張紙條交給軍代表。軍代表看了一眼,吧嗒了一下嘴,想了一下,眉毛驀地豎了起來。
「為什麼不能?毛主席最英明了!」
桂任中這才明白他的話就要出毛病了,急得他兩眼發直,總算急中生智,接著說了一句得體的話。
「穿上衣服!」
瓊當時忘了所有的中國話,用英語大聲對她說:
我重複著念了一遍。世界上所有的牧師都代表耶穌,在中國一切具有政治優越感的人,不論是否共產黨員,都代表共產黨。我老實巴交地在「黨」面前說:


我在體育方面是個弱者,我記得在中學時候參加過百米賽跑,一百米衝刺下來,心跳增加兩倍。據一個醫生的兒子告訴我:劇烈運動之後的脈搏和血壓必然急劇上升。何不如此這般呢?我選了一個我的感覺告訴我的好日子,偷偷地偵察了一下「敵情」。醫務室裡的病人很少,我圍著草垛竭盡全力奔跑起來,直到我自己都能聽到心跳的聲音為止,連忙慢跑衝向醫務室,既不能使心臟平靜下來,又不能洩露出一絲喘息的聲音。我裝著垂首皺眉,慢步走進醫務室,而且扶了一下門框。劉鐵和圖書梅首先看見我,她對我似乎並無惡意,先決條件可能是我並非女人,不可能成為她的威脅。在中國,同性戀者好像比較少,即使多也不會遭到懷疑。因為一般人都只承認同性者相斥,異性者相吸。從不承認有性倒錯的現象。男男同床,女女相親都不會遭到責難。男女授受則必須在嚴厲的目光監督之下才得以許可。她走到我面前,親切地問我:
「磚上?」
「我枕的那塊磚上。」
釋放了?無罪釋放?
「好吧,你回去吧!」
「毛主席!您老人家一向是寬厚的,即使我的罪孽深重,可我的瓊是無辜的,您應該憐念她的身上有一半是咱們中國血統,她病危了,我相信這是真的,別人不會跟我開這種玩笑。她準是得不到我的消息,急病的。我當然是個罪人,洋奴思想很重,接受了多年的資產階級教育,在美國,替美帝國主義出過力,我認罪,服罪,好好改造。我放養的那群黃牛都沒病沒災,天天從您老人家身邊走過,您應該看得見,您當然看得見,您是天才的領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今年春天,我好幾夜都沒合過眼,在牛欄裡接犢,我這個該詛咒的洋博士的一雙手總算有了點用處了,我接了十幾隻小牛犢,一個個都很健康。我在一點一滴地贖罪。擠奶我也學會了,可我的瓊病危了,怕連一杯牛奶也喝不上,她很喜歡喝牛奶。她說:她小時候跟著她爸爸去美國西部旅行,在牧場上她一頓能喝一大桶鮮牛奶。我知道,她說的桶是小玩具桶,也就是一大杯。毛主席,求求您,幫我向軍代表說說,啊!求求您,您是多麼慈祥呀!您沒見過我的瓊,您要是見過,您一定也會喜歡她的。她是那樣天真無邪,那樣愛我們的國家。在美國,誰要說中國不好,中國共產黨不好,她會把高跟鞋脫下來敲人家的腦袋。她的出身很苦,並不是所有的美國姑娘都是資本家的小姐。她父親是個三明治。對不起,毛主席!我是說她父親是個夾肉麵包,不!是這麼個意思,她父親是個在胸前和背後揹廣告掙口飯吃的可憐人。瓊是在屈辱中長大的,毛主席!你應該憐念她為了跟我回到祖國來,離開自己所有的親人、朋友,她是為了走向光明呀!現在她舉目無親,貧病無助。毛主席!您還不知道哩!在朝鮮戰爭期間,她像她父親一樣在身子的前後掛著牌子,前面寫著中文:『中國人民好!』後面用英文寫著:『棒極了!中國人民。』為了這件事,小小年紀受了三天拘留。毛主席!這些話我只敢對您講,我可不敢在會上講,那樣大家會以為我是在開脫自己的罪行,在自己臉上貼金,騙取同情。毛主席!我看見了,您在笑,您沒有怪罪我,求求您,跟軍代表下達一條最新指示:同意桂任中所請……或者是:高抬貴手,讓桂任中去嘛!……」
「是的……」我眼巴巴地看著她,希望她能給我一張病假條,就在農場內休息休息也好呀!不能全休,半休也可以呀!
「對,對!伸出來了,他老人家的巨手!」
「他不是也有明確的指示了嗎?」
「不會。」
我在隊列中如果不是動作快,用帽子摀住了自己的嘴,我準會哭出聲來。準會像決堤的洪水似地放聲痛哭……
「這消息可信嗎?」
「不是她,一點也不像,不是我的瓊,她怎麼能和我的瓊相比呢!完全不是我的瓊。我的瓊不在八〇八醫院,沒有病,她一定還是好好的,我這就放心了,同志們……感謝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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