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他大聲喊著。「難道明天的太陽從西出?你告發我?你去告告試試!不是給你定一個階級報復,就是給你定一個拖革命造反派頭頭下水的階級異己分子,臨了,我還是我!」
賈松立真想吼叫著站起來,用背上的八塊青磚砸爛這位司令官的腦袋。但他知道自己站不起來,他知道在這種時候能夠站起來的人是很少的。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他真想立刻死在這裡……他一生讀過很多的書,也親身經歷過很多事,在那許許多多的故事中有許許多多異化為其他什麼東西的人,這些故事中的人在他的高足面前都顯得黯淡無光。但他對於他的高足在人前的坦率既驚訝而又敬佩之至!他現在才明白,完全坦率的權力只屬於大權在握有恃無恐的人,而且只能在弱者面前。賈松立感到比那女人還要受屈辱,他在心裡嘆息著說:「我是個弱者,比那女人還弱,還要可悲,不!我是個死者,已經完完全全地死了。肉體和人格都已經死了!」在當時,他絕想不到他自己是一個可以保留一點記憶的人。他的學生根本就沒把他當做人,所以也就不存在是不是在人前。
「很正常?!」

「真是個鄉巴佬!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們開始當紅衛兵那陣兒,認真地信仰,認真地盲從,認真地行兇作惡……你到現在還不開竅,就在搞這場『大革命』的第一天,中央文革裡的每一個人都有兩張臉,一張是給紅衛兵們和天下人看的,一張是給他們自己那夥人看的。記住,鄉巴佬!並不是一切發光體都是為了照亮自己,相反!一切用最強的光去照射別人的人,他們自己都蹲在最黑暗的陰影裡。我們這些黎民百姓,沒有一點用以掩飾自己的光,只好用自己的身子,遮著強光,製造一小塊陰影,能夠讓我們把手放在背後,互相交換一點點溫暖!如此而已,豈有它哉!算了!我怎麼會又為這些事動起感情來了?!別見笑!」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接下來,司令當著賈松立的面做的事,賈松立無論如何都沒法向小芸茜啟齒。他的學生又一次沒想到,沒想到這個被他判了死刑的賈松立,這個被他無視的背上壓了八塊青磚的幽靈會直起腰桿子,穿著白大褂,做為一個人的實體回到醫院來上班。對於他來說,賈松立不僅是個恢復了工作的醫生,還是個恢復了人格的活見證。——真是太陽從西方升起來了!後悔總是來不及的。
「那只是你個人的幻覺吧!」
「就是那種專門為小白鼠設計製做的轉輪,它一鑽進去就瘋狂地跑,用它的四隻小爪子拚命地蹬,它以為自己已經是飛快地前進了。其實,它一直都在原地,只是那轉輪在飛快地眼花繚亂地旋轉,它自己無法再鑽出它自己使之旋轉的轉輪了!有些小白鼠一直到精疲力盡,蹬不動那轉輪的時候,才從轉輪裡滑下來。有些一直到咯血而死,自己的生命力使之旋轉的轉輪還在旋轉。」
「潮流?」
我有時也會產生古先賢那種反躬自省的情緒。這當然和現今中國流行著的自我辱罵、解脫自己、自欺欺人式的檢討不是一回事。現今的檢討是為了向有權者屈服的表示,大多是因為忍受不了酷刑、桎梏和孤獨。當然,也有人是為了討好、效忠。古先賢的反躬自省是在毫無壓力的情況下,以自己可以或必須接受的道義或道德規範為尺度的對自己的檢查,我對我自己提出的最大一個問題是:
「這個女人啊不尋常……」
我……真他媽的倒霉透了!一直到汽車馳進市區終點站,他們才把我嘴上的毛巾解開,鬆了綁,並把我推下汽車。我為了試試喉嚨還能不能講話,使勁喊叫起來:
果然,她自己好像在我面前失落什麼,又像是暴露了她的極大的弱點而非常委屈。我們誰也不敢看誰,我只能用眼角的餘光惴惴不安地去觀察她。當我去洗漱的時候,她默默地為我和她自己做好了早飯,兩小碗麥片粥和幾片烤麵包。地上鋪著幾張舊報紙,她席地坐在報紙上,我遲疑著不敢坐,因為我知道每一張報紙上都有領袖像和無數條用黑體字顯示出的「最高指示」,用屁股去坐和用腳去踩都是褻瀆罪。當我看見貼著黑紙的窗戶時,才明白我是在蝸牛殼裡,誰也看不見,只有她能看見我,我能看見她。我淡淡地笑了一聲,坐在她身邊。我們小口小口地啃著麵包,輕聲喝著麥片粥。吃完了,我主動把碗筷收到小廚房裡洗涮。等我回到她身邊的時候,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又在蝸牛殼裡擴散開來。她坐在小鐵床上,捧著一個為了暖手的玻璃杯,仰望著晝夜都得亮著的燈泡,她已經超然物外,沉浸在音樂裡了,眼睛裡反射著亮晶晶的燈光。


「你為什麼不能用既定的理性認識來調整自己的感覺呢?」
「來一下。」
「給,使勁喝吧!」

「唱片?《沙家濱》?《紅燈記》?《海港》?《智取威虎山》?……」
「還有半個冷饅頭。」
「不相信?要是不相信,您就請吧!Bye Bye!」
「不!我覺得它比佈景更虛幻,我常常在陽光下會把一種最流行、最鮮艷的色彩看成黑色,而陰影反而是刺目的光。」
我被她輕輕一拉就跨進了她的蝸殼。
「還不把你的破書包拿下來!」她替我從肩上取下書包,當她正要把書包扔向牆角的時候,我抓住她的手。
「路秀!怎麼樣!我的老同學,你五年來堅持不給我的東西,昨天夜裡我不是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嗎?」
「不!我相信許多人都和我一樣。」
「是的一我承認。我是從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內亂的戰場上潰逃下來的一名逃兵。」
「為什麼要當逃兵呢?逃兵多麼可恥呀!」
我的這些源源不斷的診斷證明書是從哪兒來的呢?在那樣恐怖的年代,哪個醫院和醫生敢於為一個在農場裡被改造的小知識分子逃避勞動承擔製造偽證的罪責呢?芸茜告訴我:
一部在蝸殼裡轟響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一段發自一個少女肺腑的獨白,她和我站在這個小牢房和大牢房之間。我太渺小了,我的感情從未承受過這麼美好的負擔,我顯得如此貧乏。在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和芸茜的哲理的思索面前,我說什麼都是多餘和愚蠢的。我即使說一夜話也沒有她一句話的重量的十分之一。她的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從幽谷中流洩出的泉水。泉水浸潤著陰暗的林間泥土上自然開放的智慧之花。只有我有幸能看見這些花朵的光亮。我向她靠近,她慢慢把滿臉淚水的臉移在我的肩頭上,雙手抱住我,那麼自然。漸漸我的臉上也沾滿了她的淚和我的淚。後來,我們又用滾燙的臉把她的淚和我的淚烤乾。我感覺到她的柔軟的嘴唇包著牙齒輕輕地假咬我的臉和脖頸。她在尋找我的嘴,那麼自然,找到了!她貪婪地親吻我的嘴。我第一次親吻並第一次知道親吻原來不只是嘴唇貼著嘴唇,我拙笨地照她的樣子複習著。而後比她更貪婪、更熾烈。
「對了,潮流。如果整個金碧輝https://m•hetubook•com•com煌的大背景只不過是紙糊的佈景,我本來就在一齣角色眾多的滑稽戲裡扮演一個不得不扮演的角色,來一個小小的即興的插科打諢,不是和劇的基調很統一嗎!而且我又絕不妨礙任何一個同台演出者的天才的發揮和劇情的發展,自然而諧調,就像原作者早就寫進劇本裡的一個細節,為什麼不可以?」
「最高指示:既來之,則安之。你就根本別操心,醫院也別去,透視報告,診斷證明,等等一切,我包了!」
「真是個鄉巴佬,茶是這麼喝的?」
「讓我靜靜地坐一會再聽它。」她仰著天使般純潔的臉,我猜不出她此時此刻在想什麼,但我能看出她正在竭力使自己的靈魂歸於寧靜。我像傻瓜似地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她那由於激動而變得紅彤彤的小嘴。我有過她這種純淨的激|情嗎?沒有。我有過的是另一種熾烈的、虔誠得歇斯底里的近似瘋狂的衝動。此時,她在表面上像靜止的湖水,而在她的心靈深處是被地層覆蓋著的烈焰。我很驚駭,一張裂了縫的唱片會在她的心靈裡掀起如此猛烈的狂瀾。至於嗎!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你現在應該瞧瞧鏡子,你現在就像是契訶夫筆下那個在鐵路上拔道釘做漁網墜子的農民,站在法官面前那個樣子。」她好像有意在回答我的狐疑。
可往哪兒坐呢?屋中間擺著一張破鐵床。鐵床上堆著從來都不需要疊的被褥。她已經坐在床上了,抱著枕頭,像抱著一隻灰貓那樣。我環顧四周,再也沒什麼好描述的了。可以用古人那句「家徒四壁」來一言以蔽之,完結。她看出了我的失望情緒,撇了撇嘴,站起來扯了我一把。
「可你採取的手段很惡劣呀!裝病,欺騙!」
「你的罪證在我手裡,我還沒給任何人看過,你還有救,你只要……」
我自己完全能想像得出我的樣子有多麼蠢,頭髮自不用說,是一個對理髮最外行的同學用一把銹剪刀剪的,據說極像馬桶蓋,上衣是最時新的破軍衣,藍褲子不夠長,把穿著破解放鞋而沒有穿襪子的一雙泥腳暴露無遺。肩上掛一個又大又侉的土黃色大書包,書包裡裝著那張用好幾層破報紙包著的唱片。我坐下了,也坐在小鐵床上。小鐵床尖銳地叫了一聲,不知道是表示歡迎還是抗議,八成是後者。她站起來又坐下,緊挨著我。這時,小鐵床已經叫不出來了,只嘆息了一聲。她從床底下掏出一把宜興小茶壺,自己喝了一口,用手擦了一下壺嘴兒遞給我。我因為太渴,接過來猛吸一口。她從響聲裡就可以判斷出,我這一口已經把茶水全都吸乾了。她從我手裡把壺奪過去。
「我要畫,但不是現在……」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要諱疾忌醫。既來之,則安之。好好治療,好好休息,去吧!」當我故意伸出手來和他握別的時候,他沒敢把手伸給我,只揮了揮。我很想笑,但我絕對不能笑。他經常用最高指示教育我們: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他自己卻那麼怕死,肺結核在七十年代根本就不能算是危險的病症了。三十年代的言情小說家才用這種不治之症來製造生死情人的悲劇。
「每天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打開窗戶,像牢房的看守那樣,為我自己打開牢門,讓我的視線去放風。白天窗內是個小牢房,窗外是個大牢房。我寧願在小牢房裡呆著,一個人,只有幻想是自由的,我可以為我自己而存在,一出門就必須為別人而存在了。一言一行都是為別人設計的,雖然大牢房裡的犯人都有自己的冤屈,自己的艱辛,自己的難言之苦,都是很可憐的人。正因為他們很可憐,也就變得很可怕,像一群瘦骨嶙峋的狼,都在伺機去撕碎一隻比自己更弱、更為可憐的狼。我為了不變得那麼凶狠,盡量不走進大牢房裡去。在那裡,為了不讓人撕碎,隨時都要提防,偽裝,眼睛一下也不能眨動!太累了!活著為什麼這麼累呢?每時每刻都有過失在等待著你,為什麼要求億萬人都是沒有一點過失的人呢?人活著就是為了避免過失嗎?沒有過失的人還是有血有肉的人嗎,什麼叫過失呢?如果生活中有那麼多過失,也許那就不是什麼過失了。那些要求別人沒有一點過失的人自己就沒有一點過失嗎?他們真的像是石膏像那麼潔白嗎?當然不是!他們像險惡的獵人為野獸在森林裡設置陷阱一樣,他們把可憐的動物落入陷阱的哀鳴當音樂來享受,這難道不是最大的過失嗎?等到陷阱佈滿一切道路的時候,他們自己還能通行無阻嗎?唉——!」她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像從秋天的森林深處傳來的風聲,能想像得到,有千萬片黃葉在飄落……「我又在為我早就厭倦了的事情動感情了,又讓你見笑了!死不改悔的方芸茜!」她冷笑了一下,連連搖著她的短髮。
「別摔壞了!」
我記得我第一次來找她的時候,就是站在這棵樹下,從這個角度去窺測那扇窗戶的。看不見一線燈光,完全無法判斷她在還是不在,是她一個人在,還是有一個另外的什麼人。我這個鄉巴佬還能按照她告訴我的地址找到這兒,並判斷出三樓那扇貼著黑紙的窗戶裡就是她的蝸殼。我像騰雲駕霧般惘然地走上樓梯,在她門口站定,想聽聽門裡的動靜——什麼也聽不到。想從鎖眼兒裡看看,她居然連鎖眼都堵死了。我敲敲門,很久才開了一個縫,流洩出一窄條燈光,門雖開了,還掛著鏈子。她大概認出了我,她摘了鏈子,拉開門。我原以為這次的會見會出現一個電影、戲劇式的優美場面,她會吃驚得大叫起來,我會激動得不知所云,低著頭不斷在地上搓著鞋底。結果,完全不是那樣。她也不吃驚,我也不怎麼激動。她好像料到就是我,皺了一下鼻子,伸出一隻手:
我從書包裡掏出那張唱片,把報紙扯去,露出封套上的柴可夫斯基像,一雙若有所思的智慧的眼睛,一把俄羅斯式的大鬍子。
我沒看過契訶夫的書,不知道那個農民在法官面前到底是什麼樣子。可以想見,她絕不是在恭維我。
「別寒磣人了!茶有的是,不過喝茶是個文化,得文明點。」說著她到小廚房裡給我找了一個大搪磁缸子,抓了一把茶葉,沏了一大缸子茶交給我。

我常常偷偷走到窗口,我在黑紙上挖了一個小圓洞,像是一個堅守陣地的槍口。我就像一個沒有擦去臉上油彩的小丑,躲在佈景背後,在佈景片上挖一個小洞看著我剛剛退出的那舞台,去觀察自己曾經像穿紅戴綠的猴三兒玩的那些把戲。肉麻當有趣,殘暴當勇敢,虛偽當恭敬,尿當眼淚,糞團當丹藥……真是一種絕妙的享受,同時,可以從哲理的高度取得極為珍貴的人生經驗。不間斷地熱烈擁護,不厭其煩的卑微透頂的感恩戴德,朝朝暮暮的伏地懺悔……每天早上六點鐘,芸茜還在屁股朝天地昏睡,我躡手躡腳地光著腳走到窗前,通過那個槍口去射獵那部長劇中的華彩段落。

「我已經不那麼重視某些聽來刺耳的詞句了,我不想戴那麼多https://m.hetubook.com.com觀念的鐐銬!已經是囚徒的人,還要戴那麼多鐐銬?我現在真的不知道我是誰的兵,我這個兵應該進攻什麼。尤其是連進攻的自由也被剝奪之後,即使是盲目攻擊也不可能了。何況我是那樣睏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為什麼?難道真的是為了讓中國的田野上長滿社會主義的草嗎?以後怎麼辦呢?是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副牛的胃,每個中國人吃了一肚子草就半閉著眼睛細細地反芻?什麼是我們的光輝勝利?『我們』的含意是什麼?什麼是敵人的失敗?『敵人』的含意是什麼?什麼是榮譽?什麼是羞恥……我全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那麼沉重了,聽來光彩的觀念已不是金項鏈和玉鐲那樣可愛了,統統都是鎖鏈和鐐銬!」
當晶體唱針在旋轉著的唱片上發出絲絲的聲音的時候,她用雙手托著自己的下巴頦兒,注視著那旋轉著的、幽暗的唱片的反光。
街上的行人沒有一個注意她,只有那些排著長隊買菜的人默默地盯著她。其實,只是盯著她的菜籃子裡的青菜葉子,羨慕她能拾到這麼多。她的台詞顯然是她自己即興喊出來的,雖然在此情此景所造成的藝術效果是奇特麗強烈的,正如電影剪接師把兩個色調相反的鏡頭組接在一起所起到的作用一樣。可是,那麼多階級嗅覺高得超過警犬的人對於她毫不干涉。首先她的台詞一點問題也沒有,她並未別出心裁,而是引用的經典。誰敢說形勢不好?誰敢說敵人不是一天天爛下去?誰敢說我們不是一天天好起來?如果你指責她這些話引用得不是地方,不是時候,那麼,「毛主席的著作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如何解釋?就這樣,天天如此。老太婆像一個有經驗的話劇演員,對於她自己在舞台上出現的時間、地位、上下場的路線記憶得分毫不差,就像印刷品一樣,一天一張。久而久之,我不用看就畫了一張素描。我很得意,這張素描不僅形似,而且神似得使你毛骨悚然。當我把這張素描拿給芸茜看的時候,我沒想到她會如此憤怒!因為她知道我在窺測窗外那個世界,而且窗外那個世界竟然還那樣吸引我,或者說我還那樣容易被吸引,這太危險了!她傷心地說:
「坐呀!說你傻你就更裝傻了。」
「你真棒!你是怎麼保存下來的?」
如果能碰巧拾到一顆完整的菜,她會跳得更高,喊得更響。
「真的,只不過他們時時都在用既定的理性認識來調整自己的感覺。」
「怎麼,書包裡除了語錄本,你還有什麼?」
她立即把旋紐旋到拾音的位置,硬是把馬長禮的嗓音給擰斷了。她所進行的最後的一道工序是用一條雪白的細紗女用手絹輕輕擦拭著唱片。她的如此珍愛和小心翼翼的動作使我的臉上漸漸發起燒來。對比——我現在才懂得對比這個在一切藝術領域中的強有力的手段,我過去只知道光影和色彩的對比在視覺上產生的效果,而且僅僅只是在技術性的意義上,從沒想到對比有時會震撼人們的靈魂!
她嚶嚶地、悲慘地啼哭著,這個可憐的年輕女人嚇得渾身顫抖。當一個女人像一隻蹲在狼的嘴邊的兔子那樣無助和無望的時候,她的脆弱的思維已經完全麻木了。
這時,有一種尖銳的聲音像刺刀一樣猛地衝進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嚇得我們同時互相推開。三秒鐘之後才分辨出這是大街上的高音喇叭裡的人聲:
「我做過了,我還要做。我要在你清醒的時候做,而不是在你麻醉中做。要你有一個女人應該有的反應。要你扭動,要你喊叫,要你緊緊地抱著我!」
——這個故事和我自己的故事能夠在蝸牛殼裡延續下去是有著密切關連的。沒有賈松立的復活,我哪來的診斷證明書?!沒有診斷證明書,我怎麼能和芸茜一起縮在蝸牛殼裡沐浴著柴可夫斯基洪大的音流?只好和那群水牛一起在臭水坑旁邊曬太陽。
芸茜似乎沒考慮過,我們倆在一起生活意味著什麼?它符合哪一種道德規範?它的前景和可能的結果是什麼?我可不行,幾乎時刻都在想這些問題,或者說這些問題時刻都會跳進我們無憂無慮的歡樂中,掃我的興。而她只知道這樣很好,她需要我,把我從恐怖而紛擾的大牢房拖進小牢房裡來了。這個小牢房是由我們自己假定的獄牆和獄規,像古人劃地為牢那樣,在小牢房裡我們是自由的,比億萬中國人都自由。因為億萬中國人的心靈就是億萬座更森嚴的小牢房。我們自己把心靈的牢房打開了,至少是局部的打開了。在我們的蝸牛殼裡,我們每天和窗外那個大世界相聯繫的只有這水管裡的水,煤氣管裡的煤氣,通過電線輸送進來的電。當然,從懸掛在高樓上的高音喇叭裡的聲嘶力竭的口號聲,警車上的警報器聲,風聲,雨聲,哭聲和樣板戲的唱腔隱約可聞。這些聲音時刻都在提醒我們,你們的蝸牛殼很薄,正處於鐵桶一樣的包圍之中。芸茜好像是視而未見,聽而未聞。她的全部智慧和力量都用於使自己隱蔽些,再隱蔽些,不被別人注意。這年頭,受人注意有害無益。即使那些風雲一時的「左派」們,如果他們稍有自知之明,也會明白,此時完全不是出風頭的時候。我們絕不結交朋友,況且在中國早就沒有「朋友」這個含意不清的詞了。人與人不是同志就是敵人,二者必居其一。寂寞嗎?有點兒。一個人抱一本破書,輪換著看,同情書中的失敗者,妒忌書中的勝利者,詛咒阻礙有情人結合的惡勢力,為柔弱無依的女主人公擔心……有一次,我趁芸茜外出採買生活必需品的空子,把窗戶打開一個小縫,新鮮而兇猛的風同時衝進來一句口號:
「是……」我不敢把真相告訴她,那樣會在她面前顯得太真實。任何一個太真實的形象都是可怕的。我會立即從「真棒」變成「真野蠻」。數不清的珍貴唱片、錄音帶和樂譜都被我付之一炬,而且還以為自己是當代林則徐,在義憤填膺地焚燒舶來的鴉片,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我只含混地回答她:「很偶然,可惜有個裂縫……」
我跟著她,她打開另一間空屋,屋裡堆積著破沙發、破椅子、棉絮之類的雜物,一般霉味,一下腳就會揚起一大片灰塵。她從那些塵土和雜物之間拉出一架顯然是她自己用棍棒紮成的梯子,交給我。我扛著梯子急急走出塵土之國。她讓我把梯子扛進狹窄的衛生間,靠在給水電工留的方孔之下,她爬上梯子鑽進那小小的方孔,從方孔裡首先遞給我一部交直流兩用收音機,然後再遞給我一部捷克造的四速唱機。原來她的寶藏在頭頂上。我和她擦拭了機器上的塵土,接上電源,打開收音機,收音機的揚聲器裡突然衝出來一句京劇樣板戲的唱腔:

「當然是我這兒呀!」
我抱著熱乎乎的茶缸子笑了。但我很快就想到,我一邊編寫一邊表演的第一場戲已經算是結束了,下一場怎麼繼續下去呢?我憂心忡忡地說:
冷清而溫暖的蝸牛殼,昏暗而光亮的蝸牛殼,侷促而寬闊的蝸牛殼。我們努力把春夏秋冬都關在外面,把陰晴雨雪都關在外面,把煩惱和和_圖_書困惑都關在外面,把一切雜音都關在外面。唱針每一轉都要在唱片上跳動一下,由此而出現的四分之一拍雜音和六分之一拍延緩已經夠多的了。那是我無可挽回的無數大錯誤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錯誤造成的,只好讓它留在柴可夫斯基的樂曲中,好像是一個瘋癲的樂隊指揮有意處理成這個樣子的。有什麼不能容忍呢?有人在歷史的譜紙上不是還在糊塗亂抹麼,那唱針的跳動每分鐘三十三又二分之一次提醒我:窗外的雜音正充滿著整個空間和時間,以及人們的感覺和意識,甚至潛意識。
我們抱著一起倒在那張狹小的鐵床上,後來的事情我全部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她並不像我猜想的那樣,是一個什麼都經歷過的小妖精,她還是一個處女。這使我感到失望、沮喪和惶恐不安,尤其是我自己一直不間斷地反問自己:這樣可以嗎?這是合法的嗎?這樣合適嗎?要是有人發現了怎麼辦?她怎麼看我呢?我自己怎麼看自己呢?明天我們在晨光下怎麼見面呢?無數個問題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我可能嘗試到的一切。
「啊」她撫摸著柴可夫斯基的臉,親切地說:「老柴!果然是老柴頭兒!」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這不是很正常嗎!」
我很輕鬆地就把她舉起來了,我是那樣有勁……
「你的手就那麼賤!窗戶都關不住你,我都吸引不住你?」
又過了很久,芸茜站起來,關了燈,輕輕打開臨街的窗戶,淡淡的月光湧了進來,蝸牛殼外的世界總算安靜下來,又有點像人類休養生息的地方了。新鮮空氣一下就灌滿了整個房間,我走到窗前,看著昏暗的街燈下的林蔭道,連隻狗都沒有,只有牆上沒貼緊的大字報在風中索索發響。芸茜那雙含淚的大眼睛看著我,我的眼睛竟神奇得可以看清她的瞳人中的我自己。她非常非常輕地對我說(輕得只能使我一人聽見。)
「你們怎麼敢?怎麼敢這樣對待我?你們……?」
「欺騙!」
「我是無意的,無意的筆誤,寫錯了一句口號。」
「這不能怪我,我曾經希望我們像老同學那樣平等地相愛。我很有耐心地追求過你,你不接受;你也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我會成為主宰你的命運的人。你的罪過是很嚴重的!」

「給碗涼水吧!」
「……」這個面色蒼白的路秀仍然是美麗的,她啜泣著不回答。
「喂!快進來呀!瞧你那副傻樣兒!」
我很窘地看著她揭開蓋子的壺裡剩下的茶葉。茶是溫熱的,很濃。我說: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我能聽得出,我的聲音仍然很響亮,發聲器官並未失效。但誰也不理睬我,乘客們各走各的路,司機、售票員鎖上門走了,好像我果真變成了啞巴,我聽到的我自己的聲音是不存在的。他們就這麼對待我,他們敢,我能咬掉他們的耳朵?!但我必須讓他們知道,我不是瘋子,我只是肺結核,正確而坦白地說,只是假裝可能患有肺結核。這後一層意思當然不能露,我大叫著:
「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一天比一天更好!」
「我已經從小白鼠的轉輪上跳下來了。」
「柴可夫斯基?!」她的眼睛頓時大放光明,我從沒看見過在沙漠中長途跋涉之後忽然看到綠洲的旅人的目光是什麼樣,我相信,那些風塵僕僕的旅行者的目光就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她用她那雙極柔軟的小手連連拍著我的腮幫子。「你真棒!你太棒了!還有一張柴可夫斯基!」
「不!還有一張唱片。」
「明兒還得去醫院透視,我……壓根就沒病,一透不就穿幫了嗎?唉!反正能出來溜一趟,哪怕明兒就得回去也不虛此行呀。」當我說到「不虛此行」四個字的時候,節奏放慢,音色柔美,稍帶傷感,像蹩腳演員那樣含情脈脈地瞟了她一眼。她在我背上輕輕打了一巴掌,搖晃著我,戲諺地說:
「怎麼了?」

「真的?」
她怎麼把柴可夫斯基叫做老柴呢?像喊叫一個熟悉的中國老頭兒似的。我有點妒忌她,她怎麼會跟他那麼熟悉呢?我這個讀過大學的人還不如一個只上過幾天初中的女孩子!對於這個老柴簡直是生疏得連一個音符也沒聽到過。但這張唱片是我保留下來的,在一個長長的、至今尚未了結的洗劫中。
「轉診單……」
可怎麼來聽這張唱片呢?唱片自己會發聲嗎?當然不會,可我們怎麼聽呢?當我正在納悶兒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站起來,輕聲對我說:
「你畫我不行嗎?我可以做你的模特兒。」她一邊掉著淚,一邊慢慢脫去自己的衣服。一個我從沒看到過的芸茜站在我面前。這時,她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我怎麼從來都沒想到過她是如此美麗的姑娘哩!我看過數以百計的大師們的裸體雕像和裸體畫的真跡或複製品,我承認那些都是非常勻稱美麗的軀體,而且都體現出了人自身的價值、力量和信心,但我眼前的這一個卻不是借助於藝術技巧的體現,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具有靈魂的人的軀體,而且她全身心地愛著我(雖然她從沒說出過)——這是最重要的,對於我,僅此就足以壓倒任何藝術大師創造的維納斯。我對她曾經那樣忽視,總是在一陣狂亂的衝動之後,就在這個雪白的、完美的大自然的傑作旁呼呼大睡了,從未用目光對她有過一瞬間撫愛。在學校裡上素描課的時候,畫過兩個女性模特兒,她們都是已婚並生育過的婦人。坦白地說,她們曾經在我年輕的浮躁靈魂面前引起過強烈的、不可扼止的情慾。記得我第一次走進素描室就面無血色地顫慄了,以致拿不起炭條兒。素描老師講的話我一個音也聽不見。但那只是生理上的青春期的反應。當我開始尋找她們的形體輪廓、細部的線條的時候,我才漸漸冷靜下來……在芸茜的軀體面前回憶起那兩個模特兒鬆弛的肌肉來,為自己曾經那樣迷亂和衝動而感到羞慚。我輕輕地摟住她,在她耳邊說:
這些證明都是她從一位目前正走紅的主任醫師那裡要來的。這位醫生曾經是芸茜的鄰居,就住在她對門那套房子裡,現在已經喬遷到著名的紅嶺新村去了。那個新村所以著名是因為新村裡住的都是著名的住戶,有新任的部長、局長,有樣板戲主要演員,有為新貴們看病有功的醫生。這位賈松立醫生就是屬於後一類。「文革」前期,賈松立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因為他的醫術好,治好過不少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病,罪惡深重,又加上他年青時代留學德國,一提到德國,我國那些黨性強、階級立場特別穩、階級警覺性非常高的人很自然就聯想到希特勒,聯想到賈松立和希特勒,聯想到賈松立如同希特勒,進而,賈松立就是希特勒,比希特勒更壞。他們的想像力超過一切詩人。賈松立就這樣變成了死去多年的希特勒的替身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每天被化裝成希特勒的樣子,貼著一撮上唇鬍,把一小把頭髮耷拉在前額上,戴著高帽子提著鑼遊街,一邊敲著鑼一邊把右手向前伸,千萬次m•hetubook•com•com地重複著希特勒檢閱黨衛軍的動作,沒有人押解,自己按照造反派給他規定的路線去走,如若發現他有「偷工減料」的行為,路線還要延長,高帽子還要加高加重(內裝生鐵塊)。賈松立當時的精采表演卻引不起任何人發笑,即使是站在街上的孩子都笑不出,只感到驚駭,每當他遊完街回到這座樓的時候,只能一步一步地爬上樓梯,沒有人去攙扶他,包括他的妻子,甚至沒有一張面向他的臉是溫和的。只有小芸茜攙扶過他,還叫他「伯伯!」還笑容滿面地問長問短,把自己弄到的食物分給他一半,偷偷給他送開水、送各派出版的小報。好像他臉上的小鬍子和高帽子根本就不存在。一九六九年,隨著他過去的一個患者,從走資派在一夜之間變成「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高層人物之日起,賈松立也起用了。這位高層人物的健康必須由他來保證,隨之賈松立也摘去了希特勒的小鬍子和高帽子,成為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有功之臣了。醫院革委會主任是一個要把他置於死地的人。這個人曾經是他的學生。這位學生做夢也想不到賈松立還會活著回到醫院裡來。賈松立的復出不僅在道義上對他是個嚴重的打擊,而且由於一件在奇妙的時間空間裡發生的事,賈松立掌握到這位主任的一個重要把柄,使得這位主任隨時都得懼怕賈松立幾分。賈松立起用後,這位主任為了表示他的好意,主動任命他為主任醫師,而且只要是賈松立提出的要求,全部照準,甚至可以先做後准,凡做必准。那還是「文革」第一年冬天的事。賈松立這位高足當時是市醫療系統的造反司令,司令部設在院長室,那裡是他的私刑法庭,也是他行樂的後宮。有一天晚上,他和他的部下嚴刑審訊了賈松立,要賈松立招認在德國留學期間曾參加過希特勒的「啤酒館起義」。賈松立一再申訴他不僅沒參加過,也沒聽說過,他對歷史沒有研究。這種申訴當然就是抵賴。抵賴就得用刑。讓他跪在地上,背上壓了八塊青磚就不管他了。接著,這位司令官又讓人把一個關在牛棚裡的年輕女醫生路秀押進他的司令部,然後命令他的部下全部退出,讓他們在門外站崗,嚴令不許任何人進來。這位司令根本就不把跪在地上的他的老師當做一個人,只當他是一張破椅子。因為他相信,他的老師絕不會活著重新拿起聽診器了,即使他人不死,在政治上他已經被槍斃了!一個政治上死亡了的人就像一頭豬、一隻狗,對人是毫無威脅的。因此,他敢於當著他的老師進行一堂如下的審問:
「這真是一種殘酷的遊戲。」
「不!不!」
「你怎麼能認為大背景都只是紙糊的佈景呢?這明明是古老中國的大好河山呀!」
「都不是!」我打斷她的話,怕她一口氣背出八個讓人聽起來都膩歪得想嘔的劇名來。「是一張柴可夫斯基。」
「那是你強迫給我注射了麻醉劑。你這樣做是不……不道德的!也違法……」
芸茜立即掩上窗戶,默默地走到鐵床邊,慢慢坐下來,我跟著她遠離那聲音。當我坐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抱住了我。我感覺到她熾熱的身子變得冰冷,而且在發抖。
「不?昨天夜裡已經已經了!……」司令得意洋洋地哼著鼻子冷笑。
「請坐!」
「啊!」她好像懂了,也就不再問了。她可能在猜想:這張唱片聯繫著一個與我命運相同的悲劇故事,她不便勾起我的傷心事。這個誤會可真是太大了,誤會已經形成,就讓她誤會吧!「等等!」她閉上眼睛,把雙手擱在胸前,肅穆地說:
「我想畫畫。」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實事求是!」先念了毛主席語錄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否則他們會反問我:你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是什麼態度?——這一問我就得卡殼。「我進城來看的是肺病,你們把我當精神病人捆起來!你們簡直是無法無天!」所有的當事人都好像沒聽見我的聲音,只有與這件事毫無關係的過路人,才停下來笑嘻嘻地看著我。他們一定認為我的話很可笑。我竟然會站在一個無法可依、無天可呼的國土上呼法籲天?一想到這兒,我自己辛酸地笑了。管它呢!進城的目的達到了!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後用腳搓了搓,途中遇到的不愉快算是到此結束了!擠過了一座「窄門」。
「不僅正常,而且非常合潮流。」

「我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我和芸茜生活在一起了,我除了定期戴著大口罩到農場給軍代表送一張蓋有醫院和主治醫生印章的診斷證明之外,芸茜絕對禁止我和外界接觸,我們把為了生活,必須有的外部交往壓縮到最小範圍,由她一人去承擔。我每一次交給軍代表的診斷證明上都寫著:「浸潤性肺結核,活躍期。」每一次軍代表對我都採取敬鬼神而遠之的辦法,用一把醫用鉗子夾著診斷證明書,送到距離眼睛一米遠的地方匆匆一過目,就立刻把我打發走了。他說:
「你已經那樣做過了……」
「去吧!晚了可沒有班車進城了。」這時——只有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是一個「有傳染病的病人」。軍代表根本顧不得問我在哪裡往,有沒有什麼困難,靈魂深處還鬧不鬧革命……他的不聞不問倒是在客觀上照顧了我。
呵!我的眼睛一定睜得比牛眼睛還大。難以想像!一個足不出戶的小姑娘會有這麼大能耐!她縮在蝸殼裡,對於外面那個世界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外面那個世界不也和農場一樣嚴峻嗎?人與人之間除了監督、揭發、告密、誣陷,還有同情?徇私?甚至可以找到能開出假診斷書的「朋友」(姑且還用「朋友」這個陳舊而帶有反動意味的名詞)?在農場醫務室老鐵梅那兒可甭想。
賈松立的膝蓋和背都疼得要命,他卻忍著,黃豆大的汗珠不斷往下落,他聽著這堂奇妙的審訊,心靈裡的疼痛已經壓倒了肉體的疼痛。
唱片每轉一圈,唱針都要跳動一下,出現柴可夫斯基總譜裡沒有的四分之一拍的雜音和六分之一拍的延緩……
「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
「什麼?」
最初,樂音是在不知不覺中出現的,幾乎是人的不安的嘆息和痛苦的呻|吟,很久才出現那個在外行人聽來也是極為親切而優美的主旋律,揪心的痛楚,一顆顆滾燙的淚不斷直接滴落在最敏感最嬌嫩的心靈上。又像是在承受,在堅韌地承受著荊棘、礫石、鋸齒般的鈍刀、鹽粒兒和冰碴兒……我不自主地被那張破裂的唱片所傳達的柴可夫斯基的憂傷的激|情征服了。一望無際的大潮在背後推動著我,我不可抗拒地在它的推動下滑向大海的深處。我心甘情願地閉上眼睛,把自己交給了它,比起它給予我的感受來,我以往體驗過什麼呢?體驗過!但都太淺薄,太乏味。悲壯的音流擁著我,淹沒著我,濺擊著我,我願意在這沉浮中走向泯滅。人山人海的天安門廣場在我眼前升起,那曾經是確切、莊嚴的吶喊和號啕都變得非常飄忽而遙遠。那曾經是數十萬人整齊劃一地揮動旗幟和語錄本的有力的www.hetubook.com•com動作變得參差、零亂而異常緩慢。那曾經是非常壯觀的紅衛兵大兵團橫渡大江中的陣容,原來是精疲力盡的人群的掙扎。那曾經是威武雄壯、不屈不撓的武鬥,原來是擁擠在泥沼中打群架的猢猻……變形了的圖景的閃回,褪色了的色彩的再現,片斷,都是零碎的片斷。而渾厚的樂音一次一次把我從困境中托起。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麼巨大的衝擊,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多的啟示,也從來沒有把應該揚棄的東西揚棄得如此徹底。我覺得既沉重而又輕捷,既悲哀而又歡樂,既沉淪而又昇華……當樂曲經歷了極度痛苦的陣顫之後,以堅定、坦然的高歌越過更廣闊的空間,最後帶著彳亍的憂鬱歸於沉寂……很久,我才發現我自己的眼睛是緊閉著的。我睜開眼睛把臉轉向芸茜,發現她的前襟已經被淚水浸透了。她沒有哭泣,也沒有嗚咽,只是淚水在不斷地湧流。唱機「卡嗒」一聲停下了。蝸牛殼裡和蝸牛殼外的世界全部冷凝在虛無之中。我倆在冷峻的空虛中坐了很久。我情不自禁地嘆息了一聲,這一聲嘆息嚇得我自己打了一個寒噤。
這麼簡單?!我的天!就這麼簡單!來了,住下,一男一女,在一個蝸牛殼裡。為什麼這麼複雜的問題變得如此簡單了呢?許多至聖先賢為此著書立說,一代一代的皇帝通過樞密院、尚書省、立憲議會為此制定法律,宗教法庭、民事法庭為此做過千千萬萬判決,古今才子們為此編寫了堆積如山的經書、傳奇小說、戲文……到了她的蝸牛殼裡會如此簡單。我想,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中國出過一個叫孔丘的人,雖然全國正在化費幾百萬噸紙張和幾百萬噸墨汁寫批孔的大字報。再不然,她很可能根本就沒意識到她是一個和我性別不同的人。可我記得她對我說過,她讀過不少小說,而大多數小說裡寫的無外乎是一些以各種倫理觀念為基點演義出來的愛情故事。要麼,她什麼書也沒讀過,上次對我說的全是吹噓自己的謊話。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噗哧」一聲把一口茶噴了出來。
「我現在不是在逃避嗎?」
「最高指示:八億人口,不鬥行嗎?」我趕快關緊窗戶,內心的悸動久久不能平靜,已經什麼都不想了的腦袋瓜子又傻乎乎地自問自答起來。為什麼八億人口非鬥不可?不鬥不行?這麼說,全世界二十多億人口,爭鬥永遠都沒有停息之日麼?持久和平、人類的前景不是根本就看不到了嗎?我有點明白了,人多必鬥,不鬥不行,所以「文化大革命」的全部內容就是組織批鬥,挑動群眾鬥群眾,文鬥,武鬥,七鬥八鬥,批倒鬥臭,因而創造出鬥的哲學。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看來,看別人鬥的人可能是其樂無窮的,比起唐明皇、楊貴妃看鬥雞、鬥蟋蟀要過癮得多。甚至比羅馬皇帝看角鬥士的人人之鬥、人牛之鬥還要快樂得多。因為現代人鬥的方式方法可是無奇不有,恐怕連那些挑起這場曠古未聞的、空前規模大鬥的人們也都想不出,鬥到現在,連階級鬥爭學說已經不夠用了,已經有了創造性的發展。因為中國的階級敵人一批一批被消滅,被殺,被關,被管。鬥爭並未稍緩,而愈演愈烈。為了證實階級鬥爭永不熄滅,又由一些御用理論家發明創造了一批又一批階級敵人,一九五七年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是第一個創造,接著就是「新生反革命」、「階級異己分子」、「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小爬蟲」、「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保皇派」、「亂軍派」、「五.一六分子」、「內蒙人民黨」、「漏網地、富、反、壞、右」,這些還不夠,林彪提出「其他反動分子」並「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江青罵一個人為「王八蛋」,這個「王八蛋」就關起來了。現在看來,階級劃分已經無用了,進入到人口與人口相鬥的偉大歷史時期了!好像這也不太新鮮,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希特勒早在四十年代初就在國際範圍內實行過了,只不過他比中國的「左」派更坦率,他要在全球範圍進行一場優秀人種消滅劣等人種的戰爭!目前,中國之外的一切天文望遠鏡都射向銀河系,中國之內的天文望遠鏡卻射向人群。中國之外的一切顯微鏡都對準病菌,中國之內的顯微鏡卻對準人的思維。怎麼?想這些幹什麼?準是像傻瓜似地張著嘴,我不是已經從窗外那個世界退出來了嗎?芸茜輕輕開門進來了,我竟未覺察她已經走到我的身邊,看著我笑。當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冷不防衝過來把我摔倒在地板上,緊緊地抱著我。她的嘴唇狠狠地咬著我的嘴唇。我又清醒地回到這個蝸牛殼裡來了。她每一次不得不到外面去而後歸來的時候,總要這樣強烈地擁抱我,給我溫存。大概她每一次從大牢房裡逃回到我們的小牢房裡,就像回到夢中的桃花源一樣,特別珍惜這個蝸牛殼,特別珍惜在這個既小又大的國度裡的另一位公民——我,我和她只親,不鬥。
「違法?不道德?……」他哈哈大笑起來,並在轉椅上急速旋轉著。
「你已經那樣做過了,該放過我了吧?我不……不告發你……」
六點鐘,準時極了,那個提著菜籃兒的老婆子走過來了,赤腳拖著一雙解放鞋,(解放!多光輝的詞兒啊!)頭上歪戴著一頂軍帽,(能夠上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紅衛兵的大人物都戴這種軍帽,儘管其中有些人並不服現役,這種軍帽就像神仙頭頂上的光環一樣,能顯示出神聖性和純潔性。)胸前拄滿了毛主席像章,就像一個蘇聯元帥。我不由得耽心這老婆子會由於這些金屬塊太重而墜折了她那已經很彎了的腰。那件藍布褂子既破又大,使得過於擁擠的金屬塊能夠自由磕碰,不斷發出音樂般的響聲。她獨自嘻嘻笑個不停,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高興,她在地上拾著拉菜卡車拋撒下來的青菜葉子,(謝天謝地!幾乎所有的拉菜卡車都會拋撒一點青菜葉子或幾顆小蘿蔔。)每當拾到一片葉子,她就興奮地笑一陣,把籃子放在地上,撩起藍布衫子的後大襟,拍著屁股大聲喊叫:
「很殘酷,誰也逃不脫這轉輪,包括那些設計製作轉輪的人也不可避免地鑽進去,因為他要給別人做示範。當轉輪旋轉起來的時候,他們明知道這是他們製作的精巧的圈套,只能在原地飛跑,但他們為了證實這是在進步,在飛躍,他們不能停下來,也停不下來了。他們也為自己製造的速度迷惑住了,他們變得更加歇斯底里。那轉輪本來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一種慣性力推動著、刺|激著不得不飛快彈動的腳和極度興奮著的神經繼續蹬繼續蹬,一直蹬到轉輪破裂,或者他們自己的心臟破裂……我慶幸自己已從那轉輪上活著跌落下來。」
「傳達最新最高指示,注意了!革命的同志們!起來,都起來,我們要傳達最新最高指示了……」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我有時候也會這樣,忽然,忽然為我早已經厭倦了的事情動感情。所以我也不會笑你!人這玩意兒,就是很怪!……可我今兒晚上住在哪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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