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不如在黑暗中聽聽這銷魂的音樂……
「那麼多長文章,都是兩報一刊同時刊載的重要文章,就是讀了,也記不住。」
L:你!你!我……我……劈了你!
「那就看你是要桂任中呢,還是要城市戶口和城市供應……」
(L進入內室。)
L:活?我活著就是他眼中釘……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沒那麼容易!搬?我是桂任中教授的夫人!外賓給我們拍過合影照,肯定會發表在美國的報紙上。照片的背景就是這座房子!讓我們搬出去,會產生什麼國際影響?」
C:(上牙不斷磕下牙)是……是是是是誰……誰誰誰誰誰的頭?
L:正常極了!從來沒有現在這麼正常!請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既然魔鬼敢把尾巴送到我手裡,我也敢把尾巴交給魔鬼。對等的交易當然可以幹。拿紙筆來!」
L:我不承認!(她環顧四周)誰在說話?你是誰?你在放屁!我不承認!
C:什麼?
「搬,可以!得給我們夫婦一套相應的房子。」
我慶幸及時按捺住了我想向他進言的衝動。
(L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她立即警覺地看著茶杯。)
「不過你先得給我寫個條兒。」
燈光漸漸復明,最先只能看見方桌上的杯子,然後看見毒蛇的頭出現在杯子上。)
第一場
老桂走向我。
「她丈夫?她怎麼會把她丈夫殺了呢?不對。」
「因為劇本寫得不真實。」
(L穿著一件花布襯衫,套著一件薄薄的紅羊毛衫,肩上披著一條白色紗中,頭髮梳得又光又亮,鬢邊插著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若無其事的樣子,嘴角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亮相,長時間的亮相,增加管絃樂。)
毒蛇:這是在說她的夫君。
卡車越來越近,劉鐵梅一反常態,她穿了一身新。雖然天已很熱了,她在花布襯衣上還套了一件薄薄的紅羊毛衫,肩上披著一條白色紗巾。頭髮梳得又光又亮,鬢邊還插了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若無其事的樣子,嘴角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當她俯瞰著我和老桂的時候,反倒是她對我們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情緒,亡命標上寫著「反革命殺人犯劉梅」,可能是司法當局認為鐵梅是樣板戲中的人名,當然也就是革命人名的樣板,不應該給一個死刑犯,才恢復了她原來的單名,姓和名上都用硃筆圈過。「文革」以來,破了那麼久的「四舊」,這種最舊的東西反而沿襲下來了。包括允許她按她自己的意願穿一套新衣服,戴一束野花,吃一餐好飯菜之類,都是在久遠年代就有的陳規陋習。老桂嚇呆了,好像要槍斃的不是劉鐵梅,而是他。他不住地篩糠,喃喃自語:
「寫!你小子真有兩下。」
(毒蛇從Y醫生的桌下探出頭來,用它的信往Y醫生的杯子裡滴了一滴藥。正好,Y醫生需要使自己鎮靜一下,連連喝了幾大口,他立即戴上老花眼鏡仔細察看自己的茶杯。)
C:瞎說些什麼呀!一大清早!
(追光移向一隻爐火正旺的煤爐,煤爐上是一個碩大的沙罐。)
(門外有人聲。)
「不,恰恰相反,正因為劇本寫得非常真實,我才注定要輸。」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Y(非常驚奇,對於L醫生的聲音的頻率以及聲音裡傳達出的那種生疏了多年的韻味,大惑不解。他反而退縮了)我是說你應該活得像一個永不生銹的螺絲釘,擰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機器上,讓偉大的專政機器正常運轉……
時間:距前場二十天。夜。
「就算你是桂任中的家屬……」
L:膽小鬼!把手放下來!像我一樣,睜大眼睛,正視一切!你以為你把眼睛閉上,世界上的一切就不存在了嗎?別人都不看你了嗎?與其讓千萬人像圍觀瞎眼狗那樣,不如用自己的大眼睛迎著千萬人的眼睛大放光明,自豪地微笑著面對一切,讓他們更加驚奇,讓他們由百思不解而肅然起敬!Y!來!你現在完全可以毫無顧忌地當著尊夫人的面擁抱我。她絕不會再責罵你了!來!來呀!(極為嬌柔地)來——呀!
L:怎麼?你認不出來?根本就沒走樣,煮爛還早哩!是Y的老婆G氏的頭。
(G氏接過杯子抿了一口,又把杯子遞給L。L喝了一大口。)
「她殺的是誰呢?」老栓反問我。
L:無可奉告,請你等判決書貼出來以後好好看看吧!現在,你的任務是把Y叫來,再去報案。

L:(背過身去)你只知道你痛苦,你的不好受,我不痛苦嗎?我好受嗎!你說他的心囫圇個兒的都在我這兒,我說他的心連八分之一也沒給過我。我們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像一對野兔子……(說著說著傷心起來,痛哭不已,用手抓著長長的鼻涕往腳上抹)我也不能沒有他呀!G姐!你把他讓給我吧!我求求你!橫豎他跟你在一起也過不好,他連話也不跟你說,你要一個啞巴做什麼喲!
「不會產生任何國際影響。」那「傭人」慢條斯理地說,「外國人不可能知道。」
「可不!這不正好嗎,你的手癢癢,要寫,我的心癢癢,想看。」
Y:啊!別!別靠近我!
G氏:俺求求你,把Y還給俺……
G氏:(回過味來,覺得不大對頭)L妹妹!俺可是把醜話都說在頭裡了,男人是俺的,男人是不能分的,男人的心也是不能分的,一丁點兒也不能分!再窩囊的女人也不會幹,俺走了。
毒蛇:停電了!發電機這種東西也缺少勇氣,需要我的四號誘發劑。可是,等我去一趟發電站回來,好戲已經演過了。
毒蛇(旁白)我知道她要用哪隻杯子,給她吃點一號和二號的合劑,讓她火上加油!
(她把C攪到沙罐前,C驚恐萬狀。)
G氏:可不是,L妹妹!你也別哭了!起來吧!
在我去農場送六月份的診斷證明書之前,身不由己地走到老桂寓所的門口,大鐵門敞開著,不用按電鈴。在門外就聽見客廳裡大聲吵鬧的聲音。我惴惴不安地走進大門,走上進客廳的石階。我首先看見的是那個「傭人」。他坐在正中那個長沙發上。他從裡到外部改變了,一身舊幹部服,神情驕橫,閉著威嚴的嘴,冷笑地看著正在跳著大吵大鬧的謝莉。謝莉叉著腰,她的三個戰友站在她的身後,也叉著腰。謝莉嚷嚷著。
(毒蛇在一隻杯子裡吐了兩滴誘發劑。果然,L拿的就是它,在自來水龍頭下接了一滿杯自來水,一飲而盡。)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謝莉氣急敗壞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轉過頭來問老桂。

(L打開門,形www.hetubook.com.com容枯槁的G氏失神落魄地走進來。)
G氏:(有氣無力地)L妹妹!這麼晚來打攪你,別見怪,俺是沒法子呀!
「再見,謝謝你!」
「有什麼好謝的,我們都是在按革命原則辦事嘛。」

《情焰》

「是呀,她為什麼殺人呢?」我也自言自語起來。她以往的形象和現在的形象怎麼也無法重合在一起。
(L嘴唇由烏而白,慢慢彎下腰,她的手像蛇頭一樣,一伸下去就咬住了門旁的斧子柄,一秒鐘之後,斧子高高地揚了起來。)
「很簡單,因為妒忌。她早就說過,她早晚會把秦光明變成秦黑暗,肯定已經黑暗了……」
「億萬人的真實感早就被多年來客觀形成的偽真實感偷換得一乾二淨了。」
「我認為很真實,真實極了!非常真實。」
(切光。)
(L連連喝了幾口。)
五月到六月應該是繁盛的花期,我還記得,杜鵑開了,謝了。玫瑰開了,謝了。玉蘭開了,謝了。櫻花開了,謝了……可現在,中國無花可開,當然也就無花可謝、倒也乾淨。整整一個月,我都惦記著老桂。這個月是他和那個女人的蜜月。他們一起是怎樣接待托瑪斯.艾略特的呢?肯定是一齣很難演下去的即興滑稽戲,但畢竟只有兩個小時,兩個六十分鐘,很容易過去。他會像一個老記不住台詞的衰老的演員那樣很痛苦地捱過這齣獨幕戲。好在那女人會自己給自己找地位、增加台詞,由配角一躍而為主角,老桂會成為她的譯員。洋人想搞清中國的事,尤其是搞清現今中國的事,那是極為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譬如說,老桂在自己的家中,只被允許睡在地板上,恐怕無論謝莉怎麼罵,他都不敢上床——我太瞭解他了。洋人能懂嗎?不懂。再譬如說,謝莉的那些戰友可以把地方權力機關印製的結婚證書整本的帶在身上,比為一隻雄兔配一隻雌兔還要方便,新娘子依恃著自己的政治優越感,當面鼓、對面鑼,三言兩句就成了,就搬著行李登堂入室了,就可以把她和他固定在一張即時生效的紙上。一個人的出身為什麼就那麼重要?文化低為什麼反而成了政治資本?洋人懂嗎?不懂,絕不會懂。所以,必須為外國人看中國小說編一本特殊的詞典,否則,中國小說就無法走出國界。
「後會有期。」我走了。
毒蛇(旁白地)看來不用藥是不行了。
(毒蛇翻身鑽入桌下。)
「由我保管。因為你現在還沒條件做一個稱職的丈夫,所以我要剝奪你的權利。我所以不跟你辦離婚手續,是因為考慮到你在美國的老同學很多,再要來求見你,你不好應付。」她轉向那個「傭人」。「喂!你們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我的老頭兒在美國的同學很多,比艾略特更重要的人物多的是,政界的,軍界的,議會的,新聞界的,他們會不斷來求見我們老頭的!」
C:唉!別瞎說了!累都累死了!下次進城最好你跟我一起去。
「行了,走吧!」前「傭人」不耐煩地搖著鑰匙串。
謝莉哼了一聲說:
(追光又回到桌上,照亮杯子和蛇頭。)
「我們有的是卡車,有的是時間,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
L:(大笑)因為我就要被槍斃了!(學行刑者的樣子)預備——放!嘎——叭——!
「啊!那……咱們正好同路。」
L:不跳井?……懸樑?……

(C推門而入,陽光隨之進入室內。)
「我要讓我的丈夫給托瑪斯.艾略特先生寫信!」
我點點頭。
L:(獨白地)得不到了,得不到愛了,永遠得不到愛了!永遠……永遠……(突然笑了,大聲地)可我消了恨!世人會不能理解,一個女人怎麼敢用斧子劈死一個女人?怎麼敢慢慢地把一個女人的屍體肢解十塊?怎麼敢仔仔細細地清洗地上的血跡?怎麼敢把一個女人的頭放在大沙罐裡熬湯?我為什麼沒有嚇癱?為什麼手不發抖心不跳?為什麼我不考慮眼前的後果?你們想去吧!你們研究去吧!讀你們的社會學去吧!翻你們的犯罪心理學去吧!偵察吧!用皮尺去丈量現場吧!去化驗一切可疑的東西吧!辨認指紋吧!找凶器去吧!找旁證去吧!審訊兇手——審訊我吧!開公審大會吧!批鬥吧!
毒蛇:Y醫生的情慾還不足以壓倒他的疑心和顧慮,給他也吃一點一號誘發劑吧!
「否則,怎麼能立於不敗之地呀!」
我沒有回答他。此時,我有一種很強烈的衝動,想跟他說幾句真心話,說幾句出自對他關心的話,比上一次說得更透些。但最終我也沒有說出來。他對我說:
在公共汽車上,他的臉色才變得稍稍開朗些。他說:
「好哇!搬!統統都給我搬走,老娘睡地板!」
「可不是,是個女的,該不是醫務室的劉鐵梅吧?」
毒蛇(只聞其聲)為什麼不開門?你怕見她,你內疚?在道義上你比她低下?
L:(非常暢快地)啊!我不會說一個字,你們即使用撬棒也撬不開我的嘴!反正你們沒有我的口供也會判我死刑,為了顯示你們的才幹、忠誠和立場堅定,你們會一個一個魚貫登台宣讀自己想當然的批判揭發,也會做出一篇很長很長的判決,最後歸結到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惡性膨脹。(原地旋轉著唱起來)啦啦……
毒蛇(只聞其聲)她在敲門。
毒蛇:(只聞其聲)那C呢?C是誰的?
「小梁,你是農場領導派來接我的吧?」
L:渴!渴!渴!
L:……這什麼意思?……
Y:……要活,要活得比他還要好!
毒蛇(只聞其聲)你有什麼過錯?
「寫吧!告訴你,你的信會直接寄到我手裡。你們就要犯裡通外國罪,判你們的刑,讓你們把牢底坐穿。」他的聲音毫無惡狠狠的意思。
L:雖然我沒有陳白露的美貌,但我要念她的台詞:「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的,我要睡了。」
(L也跪下了。)
毒蛇(只聞其聲)她來了!Y的合法妻子,G來了!
L:活得比他輕鬆?
緊接著就是塵土飛揚,傢俱相撞,屁股相碰,互不相讓,動手動腳,喊爹罵娘!好一陣混亂,搬得四壁皆空。謝莉帶著她的戰友們為了和來人爭辯哪一件東西是私人的,大打出手,浴血戰鬥,能撈的就撈,能詐的就詐,為了樓上臥室裡的繡花窗簾的歸屬問題,爭得雙方都見了血。最後,好端端的一件藝術珍品被撕得粉碎。
「可你為什麼寫?」
「那毒蛇也是真實的?不是作者虛構出來的?」
「你真是個好觀眾!」芸茜吻了一下我的眼睛。
毒蛇:(獨白)L終於除掉了她情感上的最大障礙。她明知道這樣要犯罪,結果是更加不能與Y結合。但她必需這麼幹,不這麼幹,自己也活不下去,她幹了!而且www.hetubook.com.com冷靜地把她最仇恨的人屍體大卸十塊,一塊一塊裝在塑料袋裡。清洗了地板,換了衣服,梳了頭,洗了臉。把G氏的頭放在大沙罐裡熬湯。請看,觀眾們!
「只怕這地板也不讓你睡了!這房子是首長——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她來我們市視察工作下榻的地方。明天,就得按她的要求重新佈置起來——都是綠調子。是你這個老娘狠呢?還是她那個老娘狠?」
L:(嬌滴滴地)Y!你說呀!你說嘛!說嘛!你這個壞東西!有本事話說出來就別收回嘛!是不是讓我活得比他更自在,更浪漫,更有滋有味,更有情有義,更愜意?嗯?
(L醫生又向Y醫生連連投去一個個嬌媚的眼風。Y醫生離座走向L醫生,伸手想給L醫生切脈。L醫生乘勢抓住Y醫生的手,往自己懷裡拉,Y醫生大恐,掙脫L醫生的手,喘息不止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兩人攙扶著站起未。L拿起杯子。)
(Y昏昏然上。)
「一點也不真實。不信你可讀給任何人聽,如果有人認為這個劇本寫得真實可信,我可以跟你打賭。」
出場人物:(按出場順序)在伊甸園裡出沒過的那條毒蛇、L醫生、G氏、C、Y醫生……
(G氏一頭栽向L,L一閃身,G氏撞上了房門。說時遲,那時快,L回身一斧,G氏的後腦勺出現了一個可怕的裂口,鮮血噴了L一臉。)
L:不正常的恰恰是你!人頭,是人頭,看見一個人頭為什麼要大驚小怪呢?
「什麼是『就算』?我有結婚證書,合理合法,堂堂正正,什麼叫『就算』……?」
「你是個超人,所以例外。」
毒蛇(只聞其聲)G也是Y的合法妻子。
L:(獨白)說我瘋了?!瘋子能如此鎮靜嗎?瘋子能如此從容地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嗎?這是要排除一萬種干擾才能辦得到的!一夜之間,我並不比希特勒進攻蘇俄前夜所需要的堅毅、力量和才幹。我現在才體會到,什麼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什麼是當機立斷,什麼是沉著果敢。說明一個人的潛在的勇敢和力量有多大,通常都被我們自己織的繭束縛住了,同時也使自己看不見自己,在盲目與被動之中活著等死。尤其是一個女人,沒有冒天下之大不韙和當機立斷的勇氣,絕幹不出出人意外的豐功偉業。就像我們這個奇異國家的第一夫人,在幾年前,幾乎沒有幾個國民知道她,只是偶然聽說她在給幾個戲子排練改編新戲。誰也沒想到,在某一個早上,她把這個排練場一下就擴大到整個國土,給所有的顯赫和渺小人物都分配了角色,不演也得演。在這場威武壯烈的亦悲亦喜的鬧劇裡,她還順便消滅了幾個舊時私人的情敵和掌握了她的隱私的人。但她不敢親自動手,沒有濺一身血,也沒有品嚐到那種用刀去切割仇敵的肉的滋味,她比起我來,可就差遠了!差得太遠了!

(毒蛇從窗口探入。)
桂任中還沒把信紙從信封裡掏出來,兩手就拚命抖起來,信紙、信封索索發響。
G氏:不!不!(大叫地)不!他跟俺是結髮夫妻,明媒正娶,有兒有女,眼看大半截子都入土了,讓他歸你,俺不幹,他是俺的,無論咋開展大批判,興無滅資,他也是俺的。男人不能充公,俺不是資產階級,他不是俺的資本,他是俺的親骨肉,他是俺孩兒的親生爹。俺是俺孩兒的親生娘!你不能拆了俺的家呀!L妹妹!
(毒蛇爬出桌面,在杯子裡滴了幾滴誘發劑。)
「喲!這麼說你還是個十五歲的童男子嘍!給我!」
(C和幾個執法者擁上。)
「先小人,後君子嘛。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你會不會看完之後,來個立功受獎,檢舉揭發。我手裡有這麼一張條子,你也安心,我也放心,豈不兩全其美。這就叫一根繩兒拴倆螞蚱,飛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要看,就寫。不看,拉倒!你會永生遺憾。」

L:沒那種好事,他根本就不正眼看我,……我就是掉到井裡,三天三夜他也不會來找我……
L:我的!這還用懷疑嗎?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我和老桂默默走出客廳。他環顧了這座他生活了(如果能稱之為生活的話)一個月的房子。院子裡移栽來的那些菜,不適應這塊冷僻荒蕪的土地,已經枯黃了。我聽見身後不斷響著關窗戶的聲音,鎖門的聲音……
(幕落。)
L:(神秘地笑了)沒有下次了!
L:痛快!就像一杯冰凍酸梅湯。今晚怎麼過?怎麼過?我問你!L!我怎麼能容忍?C現在在幹什麼?我不知道,看不見,摸不著,連猜也猜不到他現在是跟哪個母狗聯在一起。(惡狠狠地)但願他們分不開,被孩子們趕到大街上,用石頭砸,用槓子抬,在眾人面前丟醜!Y現在在幹什麼?我也不知道,看不見,摸不著,可我能猜得到,他正跟那個又髒又瘦的老母豬G在一個被窩裡!(狂叫地)天啊!為什麼我就像站在他們床面前那樣清楚呢?你們折磨我,都在折磨我,狗男女!我恨不能把你們的被子掀開,用燒紅的烙鐵燙你們!把G那像枯葉似的臉燙平!我要告訴G,大聲告訴G:Y是我的!Y打心眼裡不喜歡你!愛我!屬於我!Y是我的!我最需要他,他最需要我。
「桂任中:限收到通知之日歸隊報到,接受改造,勿誤!……」
「話劇《情焰》手稿由我保存,你的文字充分體現了我的構思。梁銳,年、月、日。」
Y:(捂著眼睛)啊!你!你的心太狠了!
L:可不能這麼講……資產階級思想無孔不入,他對我——一個正正派派、政治思想上堅強的戰友、同志、伴侶,一點興趣也沒有……
「為什麼?」
Y:你何必這樣哩!……這樣很妨礙你的學習和工作,你不會翻過來……讓他變成你,你變成他嗎?……
G氏:你是個敞著賣的婊子,千人睡萬人……(緊急刪去二百一十三字——劇作者註)
L:他不是三歲嬰兒了,烈酒比娘的奶汁好喝得多……
G氏:俺為你好,也為俺男人好,別經官,私了了吧!L妹妹!他的心囫圇個兒的都在你這兒。
第二場
(C急奔下。)
原稿照抄如下:
Y:(藥性畢竟還沒完全發揮出來)可別讓人看見,讓人看見了可不得了,最輕最輕也得在全場批鬥會上挨鬥,再押送到水庫上去打石頭。
Y:(枯黃的臉上泛起了豬肝色)你說的也是。
「什麼?」
L:不!我要見她,她來得正好。
L:別哭了,咱們都別哭了,都是Y害的咱們!G姐!(說著說著又傷心地哭起來。)
C:為什麼?
Y:(有些慌張地)不!我是說你應當活得更好!十倍百倍地超過他……
C:啊!……人頭!
(暗轉。(雖然m.hetubook.com.com生活中時時都有人在橫死,在文藝作品中出現血,出現死人還是不被允許的,所幸舞檯燈光可以熄滅。)——劇作者註。)
「劉鐵梅?怎麼可能呀?」我無論如何都沒法把劉鐵梅和死刑犯這兩個概念糅在一起,但很快我也就認出是她了。刑車開得很慢,遠處農場裡的大會還沒散,口號聲起伏不停。
L:膽小鬼!你為什麼在那種時候膽大包天?!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Y:你怎麼老想到死呢?……
「托瑪斯什麼也沒問,好像他什麼都知道。他只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從始至終地看著。我表現的不錯,外事部門的領導事後表揚我,說我的樣子很歡快,表現了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一直都得到很好照顧的正常狀態,特別是我說的那段不羨慕西方高級物質生活的話,說我講得很得體,有真情實感。他問到在文化大革命中知識分子受到衝擊的事,我說:是的,那是應該的,就像媽媽管束孩子那樣,即使打得疼些,沒什麼,媽媽的心是好的。他說:你說的媽媽是後娘吧?我嚴詞反駁說:不!不!是親生媽媽。——這些話特別得到領導的肯定,說我熱愛祖國熱愛黨,以後如果再有老同學從國外來,還准許我見面……」老桂說到這兒有點得意,用舌頭舔了舔上嘴唇。
屋子裡的人全都不響了,只有那位「傭人」在擦火柴,點煙,抽煙,吐煙圈。老桂手裡的信紙還在抖。
「結婚證書。」
(幕啟時,只有那條毒蛇盤在舞台正中的方桌上,它的頭翹著,很得意地擺動不止。)
時間:xxxx年x月x日,夜。

L:……我現在活得不比他好嗎?我每一年都要評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我破獲過十幾起自傷、裝病、逃避改造的案件……哪一次開會演講不是我上台?……他比我活得還好?……你是這樣看的嗎?……那就說明你的思想也長了毛了!
「可以走了吧?」老桂恭敬地問他的前「傭人」。
L:她真的來了!我要不要開門?
(Y醫生再一次走向L醫生,就像西門大官人在王婆藉故外出,倒鎖了房門以後走向潘金蓮那樣。
毒蛇:看來,她需要吃一點一號誘發劑。
毒蛇:她需要吃一點五號誘發劑。
「是的。」
「你說怎麼辦?」
毒蛇:(旁白地)他們不需要偷吃禁果了,禁果已經早就爛成了果漿。他們也不需要用紅花朵兒、綠枝葉兒來掩蓋。檢查病人的窄窄的床就足夠了。他們可以用最節約的方式來利用這個面積——疊起來。她對於她自己,他對於他自己,當然毫無新鮮感。但是,她對於他,他對於她可是全新的,嶄新的,簇簇新的,所以也是最最熱烈的。
L:(完全忘了誦讀,聲音嬌嫩起來)Y醫生!再說說看,怎麼活才算比他活得好?
L:Y醫生!……(誦經聲以「……」代)秦光明同志……
G氏:(感激涕零地)可不是!L妹妹!我就是不愛喝水。
G氏:人死只不過頭沾地,俺給你跪下了,俺給你磕個響頭,把他還給我,還給孩子們……
「不寫手癢癢。」
「可以走了。」
(兩個女人都跪在地上啼哭著,拼膝行著向一起靠攏,最後,抱頭痛哭起來,甚為悲戚。)
L:你才是婊子!豬不吃狗不聞的婊子!賤賣都賣不掉的婊子!……(考慮到在任何觀念形態的行政當局都無法接受,下刪一百零八字——劇作者註)
(搖搖熱水瓶,搖搖茶壺,都是空的。)
C:你瘋了?
「為什麼,你不是根據真人真事寫的嗎?」
「可惜現在根本就不敢讀給任何人聽。當然,即使讀給人們聽了,我也肯定會輸。」
L:你……這麼晚來找我……?
那「傭人」慢悠悠地說:
L:(悲哀之極、憤怒之極)怎麼辦?怎麼辦?
「我也不例外。因為我看見過劉鐵梅最後的形象,完全和劇本裡描寫的L被捕前的亮相一絲不差,真實得使我震驚。宋林準確地寫出了從醫務室的劉鐵梅到卡車上的劉鐵梅之間她的精神經歷,洗練而有說服力。」
地點:一個奇異的國家裡一個奇異的農場裡一個奇異的醫務室。
L:你等等!
說著卡車,卡車就到了。三輛卡車在門外剎車停穩,打開後廂板,一夥搬運工湧進客廳,黑壓壓的一堆。謝莉慌了,急忙對她那三個戰友說:
L:(渾身為之一怔)啊?G來了?她會來?她來幹什麼?我拿她怎麼辦?求她饒恕我的過錯?
等我們回到農場,才知道劉鐵梅殺死的不是秦光明,並不是那種幾千年來常見的謀殺親夫案。她殺的是余壽臣的妻子金向東。余壽臣的妻子又不是個年輕少婦,怎麼會起了個如此時髦的名字呢?原來她本沒有名,戶口簿上寫的是金氏。「文革」一開始,余壽巨就正式打報告,給她取了這樣的名字,含「心向毛澤東」之意。金向東本來就醜,老了,就更醜。可為什麼劉鐵梅會把這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殺了呢?難道她和秦光明有什麼不軌行為被她發現了?我的兒童式的好奇心驅使我想打聽個一清二楚,但一個曲折的情殺案可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農場是非之地,我又不敢久留。幸好遇見那位戲劇學院的一年級學生宋林,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拉進農場宣傳組辦公室,關上門小聲說:
「為什麼?我連情節都還不知道……」
L:C!……啊!進城去了!買一噸爛草紙要一天一夜(演員要特別強調「夜」字)!連壺開水也不燒,逼得老娘喝冷水。
L:在我這兒?我沒看見,他的全套下水都在他自己身上。你去找他,問他,憑什麼找我,問我?滾!你給我滾出去。
「我們當然考慮過。」那位「傭人」胸有成竹地說:「外國人來必須申請辦理入境簽證。我們只要壓他一天,騰房子,借傢俱、餐具,從特供點撥食品,把桂任中從農場調來,包括你們的復婚,統統都來得及,你們結婚不是只用了一刻鐘嗎?」
L:回來了!又跟哪個小娘們兒鬼混了一夜?
毒蛇(女聲)這兒既不是伊甸園,又沒有一對赤條條的亞當、夏娃,我到這兒來幹什麼?說不定這些藥櫃裡還有蛇藥!我看見了,一個玻璃瓶裡還泡著我的同類的屍體。而且使這條失去生命和威力的屍體栩栩如生,翹首吐信,盤旋自如。藉以告誡人們:這就是可怕的毒蛇!當心呀!人們!謝天謝地,我可不是一般的毒蛇,我的毒液不是用來麻痺人們的心臟,致人死命的。我的毒液其實就是各種不同型號的誘發劑,誘發人自身的情慾、妒嫉、仇恨、勇氣、自豪感……分別編為一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根據不同症狀,對症下藥,就可以在人生舞台上,導演出柔情、威武、壯烈的戲劇來。請看這一對正襟危坐、貌似虔誠的男女,和*圖*書他們早已迷失了人的本性,每一個細胞都改變了原來的功能,把自己變成為一座封閉自己、防範敵人的活動堡壘。但我能把他們變成羅密歐與茱麗葉,也可以把他們變成奧賽羅和苔斯第蒙娜,哈姆雷特和莪菲莉婭,潘金蓮和西門慶,石秀和潘巧雲,同時又是他們自己。且看他們是怎樣交談。(她好像正在唸經,一邊唸經,一邊說話,演員需要有高度的技巧,眼睛並不離開經卷,只用斷續的聲音和支起的耳朵交流必要的信息。無疑,她是女聲,因為她是女人。但由於常年訓斥患者——包括她的夫君,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的夫君也是她的患者。聲音沙啞威嚴,很少有女性原有的柔美。這也和她與上司接觸不多有關。而且她也沒有情人,正派得絕無挑剔。對別的女人和自己這個女兒身都保持高度的警惕,一個不夠嚴厲的眼風都能覺察得到,並怒目以對。)
「你小子是不是想瞭解案情呀?」
(G氏一下就跪在地上了,她向L叩頭。)
「公務在身,恕不遠送,請!」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L:喝口水吧!先潤潤喉嚨。
三條漢子飛身奔上樓。
(L醫生向Y醫生投去一個嬌媚的眼風。Y醫生嚇呆了,好像摸黃鱔摸出一條蛇來。)
C:為……為為……為什麼……殺……殺殺殺殺她……?
在我們下了公共汽車,走上通往農場的彎路的時候,迎面開來一輛行刑車。那時的行刑車也就是一輛軍用卡車。卡車兩側站著兩排荷槍實彈的士兵。駕駛室後面站著一個五花大綁的犯人,背上插著一根古典的亡命標。
「什麼?齷齪胚!你想賴?」
「我可以把劇本手稿交給你拿走,在醫院裡蹲馬桶的時候好好看……」
(L上。)
(L醫生伸出雙手,像苔斯第蒙娜聽到奧賽羅講完自己海上的英武事跡之後那樣。)
「你呀!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今天,怎麼還像是從美洲來的客人?!真人真事能寫嗎?越真實越有毒素,你就沒讀過姚文元批判『寫|真實論』的重要文章?」
Y:魔鬼!魔鬼!
「她怎麼會殺人呢?她怎麼會殺人呢?」
宋林把紙給我鋪好,自來水筆的蓋擰開遞在我的手裡。我按宋林口授的內容一字不誤地寫了「賣身契」,然後一手交「契」,一手拿劇本手稿。劇本手稿到手,立即塞進掛包。宋林打開門。
出場人物:(按出場順序)L醫生、Y醫生、在伊甸園裡出沒過的那條毒蛇。
「這些可都是要命的觀點,不記住是不行的!真人真事不能寫,即使是中央文革那些永遠正確的人的真人真事也不能寫,寫了也不能出籠。」
毒蛇(旁白地)她怎麼不喝呀?再不喝就糟了!
「不!我絕不會寫,我連托瑪斯的地址也沒留。他一走出大門,我就把他給我的名片上交了,是您收下的。」這時我才看見老桂,他從三角鋼琴後面走出來,懷裡抱著那個裝有瓊的骨灰的鞋盒。
(全場燈光漸漸熄滅。)
謝莉語塞了,眼睛珠子一轉又嚷開了:
C:你來了!我們之間的一切障礙都沒有了!請看,這就是尊夫人的頭。
「是槍斃人吧?!」老桂拉著我往路邊閃。

(L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
毒蛇(只聞其聲)首先,我佩服你的真誠,現在具有這種真誠的人太少了!可是除你一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承認,你怎麼辦?
(一束追光再現,照射在方桌上,毒蛇盤在桌上,得意地翹著頭。)
「桂任中,這是你們農場軍代表給你下達的通知,唸唸。」
G氏:讓我走!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婊子!
毒蛇:(獨白)親愛的觀眾們:在落幕之前,請允許我說幾句話。我知道你們都在恨我,認為我應當是這一案件的罪魁禍首。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正因為我沒有被押上被告席,也因為在這個國家找不到一個律師,我才有可能為我自己辯護。我的辯護詞是引用一段具有雄辯性的名言:「唯物辯證法認為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雞蛋因得適當的溫度而變化為雞子,但溫度不能使石頭變為雞子,因為二者的根據是不同的。」——我的辯護到此完畢。在一個沒有法官、沒有陪審團、沒有檢察官的國家,只好請尊敬的觀眾做出公正的、恰如其分的裁判,不勝感激之至!
(幕落。全劇終。)
「不!我正好要去農場送診斷證明書,來看看你。」
L:(失望地)是嗎?不是!你準是另外的意思!你是不是說:活得比他愉快?
(毒蛇貼著牆爬向L,在桌案下往上探出頭來,把信伸到L手邊的茶杯裡(那個奇異的國家的一切辦公人員手邊都離不開茶杯),滴了一滴一號誘發劑。毒蛇下藥已畢,就縮到桌下去了。)
L:我們那個死男人進城沒回來,連開水也沒給我燒,將就著喝口冷水吧!你身上的水份都從眼睛裡淌乾了,我們西醫頂講究喝水,你準是不愛喝水,顯得比你本來的年齡老得多,皮膚也不細嫩。
Y:我的意思不是讓你跳井……
「快!把我的東西收拾收拾搬走,別讓他們當公家的東西裹走了!」
Y:不會的……我們處於一個多麼嚴峻的時代……這裡又是一個多麼嚴峻的地方……他即使想也不敢呀!……
L:來人了,我得去化妝,穿新衣服,我要改嫁了!
「你沒出息,閉上嘴!」謝莉喝斥老桂,「靠邊兒休息!」
L:誰也不會看見,誰也想不到你和我還會……(此處的「……」已不代表誦讀了),就像誰也想不到醫務室門外兩根石往子會自動拼在一起一樣。
「寫什麼條?」
G氏:你殺人?正好!俺也不想活了,你就把俺殺了吧!
L醫生自己拉開了胸前的拉鏈,現代化設備比潘金蓮要省時間得多,也沒有潘金蓮那件最俊、最誘人、但很礙事的紅兜兜兒,開門見山,一對乾癟的乳|房耷拉下來。)
(L正蹲在煤爐前用扇扇火。)
毒蛇:(旁白)怎麼?她們會和解?當然不會。可是她們此刻都產生了對於對方的同情!這麼一來,戲的節奏就得緩慢下來,像雷雨一樣,晴不了,也下不大,很難進入電閃雷鳴的高潮,今後將不斷翻來覆去地哭鬧,乞求,撕打。三個人都會……不!四個人都會被拖得痛苦不堪,這種戲可以攝製五十集乏味的電機連續劇,把觀眾也拖得疲累不堪。不!我需要莎士比亞式的性格鮮明的人物,奇峰突起的高潮。她們都需要吃點三號和四號誘發劑,否則,觀眾們!你們是無情的,你們會讓整個劇場的凳子像蕭邦的鋼琴進行曲那樣「劈里啪啦」地響個不停,最後只剩下一個拿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棒棒糖睡著了的小男孩……事不宜遲,趕快動手。
L:秦光明同志對自己從不嚴格要求……一有機會就要受資產階級思想侵蝕……當我察覺之後……他不僅不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和他的革命伴侶——就是我——一起來共同抵制……他反而諱疾忌醫,百般抵賴,無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頑抗到底,死不改悔……我們醫務室從早到晚忙於救死扶傷,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只好把天天讀改在深夜,……這對於他來說,是很不利的。我一邊讀一邊心驚肉跳——我應該檢討,這是我對紅太陽不夠忠,不夠全心全意的表現……我怕他受壞女人的引誘……
地點:L醫生家。
L:(詫異地自語)怎麼,這麼香甜?我用的只是茶葉末呀!才兩毛錢一兩,怎麼會這麼可口?香甜、可口的東西都是可疑的東西。只有資產階級才貪圖香甜、可口。
「你們就不嫌麻煩?」
劇本手稿帶回來,芸茜很生氣,因為她不喜歡我這麼好奇。為了滿足自己好奇心,不惜和魔鬼訂立生死協定,太不值得。但是,當我開始給她讀劇本手稿的時候,她的氣也就消了。
L:誰搶了你的男人?誰?你怎麼敢到我的家裡來找男人?我要打爛你的豬臉!你搜!你的男人在哪兒?要不要經官?
L:沒有下次了!
Y:……我的意思是說……讓他整天為你心驚肉跳,坐臥不安,盯你的梢,觀察你的動向……你不就變被動為主動了嗎?……
「我可沒拿公家一根針。」
(L醫生快步走到門前,用背貼著門。)
我讀完劇本,芸茜立即嚷嚷著:
(Y痛苦萬分。)
G氏:把俺丈夫Y還給俺!求求你!
(敲門聲。)
L:(眼睛乜斜著)誰說我不敢?
L:(勃然大怒)你說什麼?
「這麼說,是生理上的問題。」
「傭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老桂: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是作者虛構出來的,但我相信。」我激動地凝視著芸茜。
「你就……別跟我去農場受苦了。反正,我們實際上也不是夫妻。」
老桂掏出已經揉得皺巴巴的結婚證書,遞給謝莉。謝莉說:
(毒蛇往杯子裡滴了一滴毒液。)
「今天你們就得搬,賓館今天就要來人搬傢俱,搬餐具,搬行李鋪蓋。樣板團今天要來人來車搬鋼琴。友誼商店今天要來人來車搬地毯、字畫。」

(L從內室走出,按「三突出」原則,舞台上應增加一萬瓦特的面光。)
Y:那怎麼可能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應當嘗到在夫婦之間突出政治的甜頭……
「家屬!」謝莉好像忽然又活過來了似地大叫一聲,接著說:「你們不能把家屬扔在大街上吧!他桂任中是個臭老九,是個資產階級反動權威,我可是三代城市無產階級,響噹噹硬邦邦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對我的態度就是個立場問題!」
當突然靜下來的時候,空蕩蕩的客廳裡只剩三個人,一個是抱著裝有瓊的骨灰的鞋盒的老桂;一個是手裡拎著一串鑰匙立等我們走出去,他好鎖門的那位前「傭人」;另一個就是呆若木雞的我。
「是呀!她殺的是誰呢?……啊!我知道了,她八成是把秦光明給殺了吧!」
「是嗎?……」老桂的嘴大張著,很久都合不攏。
「對了,你的好奇心不也是生理上的問題嗎?」
「像是個女的。」
(G氏狠狠地跺了一腳,轉身就要出門。)
「小梁!我覺得還是農場好,自在,那些黃牛跟我滿合得來的,跟它們在一起很舒服,沒有思想負擔。像我這樣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就應該這樣苦點兒,否則,我反而不自在,內疚,慚愧。你說是不?」
(L去拉Y,Y驚恐地退縮。)
毒蛇:(獨白)戲劇的分幕,一方面是為了時間空間的過渡,另一方面是可以把那些毫無可看性的重複的內容加以省略,隱於幕間。L和Y的愛情,也可以稱之為戀情、偷情、忘情,甚至可以斥之為私通、苟合、姦淫……等等等等,從第一天起就發展為不了之情了。而後只是在不斷地重複,機械地重複,他們當然不會感到厭倦,就像上了潤滑油的齒輪,每一次吻合都是新鮮的。觀眾則不同,話說三遍狗也嫌。無論多麼有才華的導演,絕不敢在銀幕上保留三分鐘以上的接吻。正面表現做|愛的鏡頭只能使人聯想到乏味的汽缸體裡曲軸的連續動作。所以常見的是漸隱、漸現,或象徵性的手法。這叫留有餘地,愈藏則愈耐人尋味。諸位觀眾不是正因為並沒看見L與Y最緊密的配合而浮想聯翩嗎?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旦尾巴出現就窺其全豹了。由於導演構思的決定,我把第二幕的場景設置在L的家裡,此時L的丈夫C進城採購當月要配發到每一個女勞動者手裡的衛生紙去了。L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在她想像中,C在城內肯定有外遇,由於自己最近的變化更加證實,社會氣氛無論多麼嚴峻都無法禁絕橫流之人欲。L妒意如火,熊熊燃燒。加上Y近在咫尺也不能在寬敞之床笫上盡歡。Y妻G氏似有覺察。世上最愚蠢的妻子在這一方面也是極敏感的。Y沒有理由夜不歸家。L來了!你看她緊鎖愁眉,步履彳亍。這樣反倒真的像個女人了。
「我是城市戶,城市供應!」謝莉大叫著。
L:是呀,我有什麼過錯?我有什麼過錯?
「這個案子破了一個月了。今天是判決以後,把劉鐵梅押到農場來開公審大會。接著就是遊街示眾,最後驗明正身槍決。我現在在宣傳組工作,近水樓台先得月。我看到了全部檔案,還偷偷寫了一部話劇。我認為這部話劇是不朽之作,可如果被人發現了,準當毒草批判!搞不好,我的腦袋也得打補釘。」
「桂任中的家屬的住房問題,應當找桂任中所屬單位的領導去解決。桂任中所屬單位是東風農場。他們會負責給你解決,農場裡搭個草棚子的地方有的是,勞力、材料都不成問題。」
「實事求是嘛。一個月來,你……天天晚上都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在地板上睜著眼睛盼天亮,沒法睡……」
「那可太感謝你了。」
芸茜絕對禁止我再去接近老桂,讓我打消這種危險的兒童式的好奇心。其實,我只是關心老桂的命運。當一個社會,人與人之間冷漠到不聞不問的程度,這個社會肯定會崩潰!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命運何等的重要!而國家、民族的命運不就是通過千千萬萬普通人的命運來體現的嗎?
(幕啟時,L醫生、Y醫生在場上,各自在各自的座位上挺直腰桿,專心致志地誦讀,喃喃有聲。)
Y:(藥性開始發作)對呀!你能嗎?你敢嗎?


「很過癮,夠刺|激,就是太誇張!不真實,完全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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