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說:
B說:
「……不說你們還想不到?明擺著,只有一處可以拴草繩,那就是……」E終究沒說出來,只用手往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這還了得,眾目睽睽,招搖過市,當場拿獲……你們想想,在當時引起的震驚,憤怒,差一點沒把這個啞巴姑娘踩死在大街上……」
「這麼重!」
E說:
「……總算搞清楚了,我把左右兩邊聽到的加以聯繫,去蕪存菁,去偽存真……」
「得了吧!」又是D。
九八號的耳朵真頂用。立即我們都像小白兔似地把耳朵豎起來了。九八號的背後正是一〇〇四六號牢房的那五位:A、B、C、D、E。那位E正在小聲有聲有色地講著。說起來也真怪,人的各個器官的潛力到底有多大,誰也說不清。那麼多小鐵錘砸石子的聲音,那麼多竊竊私議,加上人間傳來的自由樂句般的聲音,但我們的耳朵一旦豎了起來,便像雷達掃瞄一樣,很快就找到了我們捕捉的音響信號,而且像加了「杜比」裝置,其餘的聲音都被當做雜音濾去了。E說:
「沒問題,要得急嗎?」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B說:
A、B、C一齊說:
E正說得起勁,A把一塊小石子準確地丟進他的嘴裡。
「說當然可以,別插話。」
D說:
我身前的那個女性驀地停住了,我險些撞到她身上。她推開一個小門,是一間小小的候見室。她轉過臉來對我說:

「不好說。」
漫長的、陰濕的甬道,女看守跟在我的身後。現在,不是我在看她的背影,隔著警服想像她的肉體,而是相反。或許她根本沒注意,因為囚犯在她的眼睛裡屬於非人。但也很難說,我畢竟是個健康的男人,於是我想到:她會隔著我的囚服想像我的肉體嗎?我的肉體在這個穿警服的女人眼睛裡是什麼樣子呢?我真想突然轉過頭來看看她的臉在這一瞬間的表情,但我沒敢冒險……
「我知道……你覺得中國近期有發生重大變化的可能嗎?」
「叫他慢慢寫吧!過幾天再來取。」
「聽!俺背後有人正在講這件事哩!」
接著就是沉默。我們這一圈也在沉默。我估計大家都在想著E沒有完全描述清楚的特寫鏡頭和波瀾壯闊的全景,以及洶湧澎湃的義憤填膺的熱愛偉大領袖的人民群眾,他們那高高舉起的森林般的手臂,他們的腳爭先恐後地踏向十惡不赦的兇犯,怒吼聲,號哭聲如同暴風驟雨,實在是激動人心。如果當時我在場,我一定也會向她踏上一隻腳,也會哭喊著向她揮動拳頭,也會以一種負罪的心情,為中國尚有如此反動的人而痛不欲生……當我正沉浸在肅穆的思考之中的時候,收工的哨子響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麼快!急忙站起來,跺著坐麻了的腳。
「什麼罪?」
D壓低嗓門插了一句:
「進去!」
「你要是早懂得去蕪存菁,去偽存真,我不是就不會進來了嗎?」
晚飯後,一個年輕女看守走進我們一〇〇四五號牢房,使我們全體大吃一驚,她用右手食指向我勾了一勾。她這一勾就像白無常那一勾一樣,把我的魂魄都勾出了竅,完了!聽說有好幾個囚犯都是被一個女看守叫出去處決的。我立即開動一切機器檢查自己最近有什麼不慎密的疏漏,可能釀成大禍。信息反饋告訴我:沒有。可是,沒有任何疏漏就不可能拉出去槍斃嗎?這種先例有的是。也可能把我轉到單身牢房裡去。忽然我也有一種由於希冀的異想天開:釋放?!我站起來問她:「東西要帶嗎?」她用那根勾過我的食指搖了搖,我的剛剛冒出來、而且很活躍的希望的火苗猝然熄滅了。我用悲戚的目光向獄友們示意:永別了!多多保重。一直感到擁擠、氣味難聞的牢房,和難以打發的囚禁的日子,以及這些獄友,個個面皮腫脹得像在泔水缸裡泡過的饅頭一樣。此刻都顯得輝煌、溫暖起來,讓人戀戀不捨。還有每一個獄友的故事,在敲石子的時候可以聽到。每個人都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增加知識,促進思考,同時也增進食慾。當然,這是一大缺陷,在獄中一切增進食慾的東西都無異於毒藥。當女看守轉過身去的時候,我含著眼淚像古代的英雄一樣,抱拳一拱,一仰頭就跟著女看守走出了牢房。無論怎麼說,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在女人面前應該有個樣子。人到了不就是個死嘛!死是什麼?雖然現在我還不知道它的滋味,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都嘗過了,回味起來比實際身受的時候要美妙得多,譬如說和芸茜的關係。死之後還能回味嗎?我更重視死之後的回味。我跟著女看守,可惜我沒注意到她的臉,是美,是醜,還是不美不醜?她一進牢門就用手指勾我,她在我的心目中立即就成為一個死神。對於死神,是無需看她的面目的,只需要看她的手指。現在即使是猙獰的面目也看不到了,只能看見她的背影。雖然她穿的是一套藍色的不合身的警服,對於一個習畫者,大輪廓還是可以看得出的。不超過二十五歲,一米六二的身材,發育很豐|滿,腿比較長,臀部渾圓。如果面目不太猙獰,我願意死之前抱一抱這個誘人的異性的軀體。從背後,雙手抱住她的雙臂,剛好捂著她的胸——想到這兒,忽然覺得滑稽而又酸楚。死到臨頭怎麼還會浮出如此富有生機的奇想?!監獄是通向死亡的碼頭,長期不能登上死亡之船,又不能登上生命之岸,看不見任何使人聯想到異性的色彩,更接觸不到異性。能夠遠遠看一眼和我們一樣穿著灰土色的囚服的女犯,也還是最近的事。在男囚犯遠遠眺望女囚犯的時候,才特別感到人的視力太差。同時,這種遠距離的吸引,只能使我們更乾渴。我如果沒有和女和圖書性在一起生活過,可能會好一些。但十分不幸的是,我和芸茜有過一段蝸牛殼的自由的羅曼蒂克。完全和那些沒有一天不講一次性奇遇的老色鬼一樣,欲|火中燒。暗暗發誓,一旦有自由,一定寫一本在獄中的真情實感的書,不管能不能出版。將在書中告訴一切自由的人們:失去自由的人最感到痛苦和壓抑的是什麼。一切監獄裡的甬道都是漫長的,陰濕的。以前我只在電影裡看到,現在我正在這條漫長而陰濕的甬道上走著。眼前,我緊緊地跟著一個年輕的女看守。如果把我和她在甬道中走著的情景拍成電影,外國觀眾一定會期待著一個戲劇性的暴力的情節。中國觀眾不會有這種期待。中國的女看守很放心,她身上根本沒有武器;中國當時的囚犯不會把在自己內心預演過多少次的小品真地進行表演。這絕不僅僅是膽量問題,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靈裡還有一個監獄,那座監獄是與生俱來的。
「談完了。」芸茜一邊從軍用挎包裡拿出一本材料紙,一邊說:「剩下的事就是讓他寫份材料了。」
「你給我一碗水!」
「告訴你!我要假裝讓你寫一份關於你父母的調查材料,下次來取。可能下一次不一定能見得到你,特別是單獨見到你,幾乎沒有可能……」
C說:
「我出於好心……」
「沒瘦,我看是浮腫。我知道你吃不飽。可我沒法給你扛一袋饅頭。這是幾塊巧克力糖,在外面也很難買到……」她隔著桌子把四塊巧克力糖扔過來,是五十克一塊的。「快裝起來!」
「就是不在眼前我也相信,這不是很平淡無奇的事嘛!據說關在玲子那個牢房裡的都是同案犯!」
「是!」我轉身走出房門,什麼含情脈脈的惜別的表示都不可能了。
「同案犯?」A對E說:「你在講案情的時候可是沒提到別人呀!」
「罪大呀!」
極度飢餓的人一見到食物,手抖得非常厲害,好幾次才把四塊巧克力糖從桌上拿起來塞進褲腰裡。
E說:
「我完全知道!」
「談完了嗎?」女看守問。
C說:
「E,說說,什麼叫同一性質的案件?」
我盡量簡練地述說了我的案情。她皺著眉頭說:
「很難說,林彪的事不能說不是個大變化。發生了,怎麼樣?還不是原封未動……」
C嘆息著說: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毛病還不少!」

E說:
B說:
「啞巴怎麼也……我原以為禍從口出,想當個啞巴,因為啞巴就壓根沒有聲音,你不但不知道她說了些啥,也根本不知道她想了些啥。想抓她的辮子你也抓不住呀!她壓根就沒辮子。」

「口頭文學嘛!可玲子就在咱們大家眼前,還有玲子媽!說明最重要、最關鍵的情節一點醬油醋也沒加!不容你不信!」
「那你就說呀!」
A說:
「算了,別扯淡了!E,你又沒看見,怎麼會說的這麼圓?你肯定添了不少油,加了不少醋!」
B說:
「你怎麼什麼事都知道呀?」
「就這點不好說,說不出口!」
「聽!聽!說嘛!賣什麼關子!」
「你怎麼會把筆跡落在人家手裡呢!要是你口頭上對桂任中講的,再反動也不怕,你可以賴!你真是太天真!就像三歲的小孩,背著我幹這種蠢事……」
「你這一口氣真長,不渴的慌?」
我把雙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她用雙手抓住我的手,還是我的芸茜。我的手摸索著去尋找她的腿,她用手幫助我的手找到它們。我還要找到我在思念中尋找過千百次的、她身上的一切。她知道,她正要寬容地幫我去尋找,但房門響了。我縮回我的雙手,站起來。女看守和監獄長走進來。
「我只有一泡尿。」
「你問他吧!我還有事,不陪你了。據我們知道,他很老實,沒事……」雖然她的聲音極小,我還是全都能聽見,使我確切意識到我的耳朵的靈敏度大大地提高了。我有點得意地想到:我是一個老囚犯了!我這才知道,我在他們印象裡很老實。說明即使在高壓之下,瞭解一個人的內心也是很困難的。我不覺得我是個很老實的囚犯,至少我經常瘋狂地渴望自由,渴望性。在中國,這就是最不老實人的渴望。但他們不知道。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同一性質的案件。」

A、B、C、D同時伸了伸舌頭,同時說:
B說:
「你們到底要不要聽!D!你算什麼老賬呀!我不講了,聽你的!」
「老D說話概念不清,她們哪是同案犯呀!應該說:她們都是同一性質的案件。」
「……這個小女孩叫玲子,六週歲零四十五天半,……」
「嗨!你還有啥說不出口嘛?說吧!我相信咱們這夥人誰也不會再去揭發了,苦頭已經吃夠了!」
E說:
「坐!」女看守指著和那個外調人隔桌相對的一個粗條凳。我走過去坐下,多久都沒坐過椅子凳子了,一坐上條凳就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女看守走到外調人的身邊,在她的耳輪上說:
「這麼說,需要有個更大的變化……」
「你根本就不知道,賣關子!」
「她是無期……」
「等等,我還沒聽明白,那麼一拴,怎麼拴?拴在哪兒?」
我這才看清她的臉。不醜,可以算得上漂亮,也許是我許久沒這麼近地見過女性的緣故。我能聞到她的呼吸的氣息,是那種很親切的同類中的雌性的氣息。她看著我,並無惡意,甚至還有一絲正常男女之間的那種好感。在她繃著的嘴角上洩露出一點點微笑,我下意識裡突然崛起一股子原始的男性的衝動……但已經遲了!第一,我知道這還不是死亡之船。第https://www.hetubook.com.com二,屋裡還坐著一個人,女性,戴著大口罩,軍帽壓得很低。女看守對我說:
「比方說,那個又瘦又小的鄉下老太婆,坐在玲子媽右首的那個,就是頭上紮著個藍布頭巾的那個,她是今年正月進來的。事情是這樣,鄉下好不容易正月十五配給了二斤糯米粉,她為了幸福不忘毛主席,在毛主席石膏像前供了一碗元宵。你供就供吧,她還覺得不好意思,用筷子夾了一個元宵就往毛主席嘴裡抹,這一抹不要緊,石膏像長久積灰,一下就出現一道黑。她一看,慌了,倉皇之中抓了一塊抹布就去擦,這一擦就更糟,成了個大花臉。無巧不成書,民兵連長是她娘家侄子,來找她借點糖,一進門就給撞上了。民兵連長在生產隊裡就是專政權力的執行者,雖說是他自己的親姑媽,這種事誰敢包庇?!大義滅親,扭送公社,判了三年……」
「在監獄裡過日子,就應該練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不然,你就朽了!」
我們這個小圈子的話題,是由一個只有六歲的小女孩引起的。我們一進入這個廣闊天地就能放眼世界。在我們這個世界的西北角上全是女犯。雖然我們這些男女囚犯都在機槍掃射的絕對射界之內,毫無死角。但所有的男囚犯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女囚犯,所有的女囚犯也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男囚犯。這就是所謂投桃報李吧!那位有著一臉睡不醒的倦容的九六號,一到院子裡就精神抖擻起來,完全可以想見他在編纂《自我批判大辭典》時候的樣子。他立即選擇了一個最佳視角,座東南而面西北,一舉而確定了自己的優越地位。是他首先發現在女囚犯中有一個六歲的女孩,也拿著個小鐵錘砸石子。我們首先辯論的是這個小女孩是囚犯,還是她身邊那個年輕的媽媽是囚犯?開始答案是一致的,認為當然是那個年輕的媽媽犯了罪,女兒沒人照應,把女兒帶到監獄裡來。這是很合情合理的,似乎古亦有之。據書本記載,重慶紅巖渣滓洞裡就有個蘿蔔頭。很快,九六號就推翻了這個結論。據他從他那個最佳視角看到的是:小女孩胸前掛著編號,囚犯無疑。而她的媽媽胸前沒有掛著編號。不僅無編號,而且沒有穿囚服,只是為了愛乾淨,把囚服披在一件白色帶藍點的兩用衫上,腳上還穿著皮鞋,因此可以斷定:她絕非囚犯。當九五號——十五歲的「張國燾」聽說還有一個六歲的小囚犯和他同囚一座監獄的時候,他忽然抽著鼻涕笑起來。但他立即省悟到一個囚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笑是很危險的,一旦被發現就得挨一頓飽打。他總算忍住了。不僅忍住了笑,反而滴了幾滴淚。第一個結論有了,第二個結論是什麼呢,我們就像在大學入學考試時面對試卷那樣著急,手裡不住敲著,心裡像有隻小鼠仔不住地啃似的。我們的九八號——那位康生都沒猜出的謎說話了:
A說:
「好心值多少錢一斤?算了!別解釋了!」她嘆息著說:「我真不知道怎麼能把你拔出這地獄!不知道!這個監獄關的大部分是政治犯!中國沒有大變化,你們就別想出來。判了的和沒判的都一樣,得把牢底坐穿!我不是嚇唬你。」
A說:
「你說的是一方面的理,人不但會說話,還會行動,行錯了,動錯了,照樣出問題。那個怕領袖著了涼的小玲子並不是嘴上招來的禍。」
「對她可真是寬大呀!不然……」
「我們知道是同一性質的案件,案情總不會一樣吧!」
「你掏出來,你只要敢掏出來,我就敢喝。」
A、B、C、D同時說:
「啞巴……」
「行!」監獄長把材料紙接過去再交給我。「你可以回去了。你可以三天不參加勞動……」
D說:
「是!」我低下了頭,一切樸素的自然人的內心,騷動一下就平息了。
「你說說看,這個啞巴犯了哪一條,哪一款?」
她淚汪汪地看著我: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你怎麼能進到這裡頭來?」
我們這些政治犯也可以走出小牢房,在一個被大牆包圍下的大院子裡參加集體勞動了。院子的東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座有射擊孔的碉堡。看守把機槍管從射擊孔裡伸出來,伸到讓我們中間視力最差的囚犯也能看見的程度。隔著牆時時可以傳來人間的聲音:汽車喇叭聲、小孩哭鬧聲、女人吵架聲、警車聲……空中還有鴿群飛過的鴿哨聲……當我第一次走到藍天下,我幾乎要暈倒了。那般以往認為使人煩躁的市聲,現在都變得非常親切而優美如歌。勞動活是砸石子,把那些夜裡從人間運進來的大石塊砸碎,每一塊都不許超過大拇指甲蓋那麼大。據說是為了執行最高指示「深挖洞」的需要。當任務傳達下來之後,竟然有幾個囚犯激動得高呼萬歲。因為如此光榮的任務竟會開恩交給我們這些罪惡滔天的囚犯,使我們得到贖罪的機會。每一間牢房的囚犯圍成一圈坐在地上,一個人發一隻小鐵錘,只有拳頭那麼大,柄是竹片做的,有彈性,但不小心就會砸爛自己的手。很快就有一個囚犯生出法來。大家向監獄長懇求,發還入獄時收繳的皮褲帶,好用皮褲帶圈住石塊,免得砸爛手。每天收工時,在交還鐵錘的同時,交還皮褲帶,以防囚犯用皮褲帶勒死自己或勒死他人。這一懇請居然被採納。從此叮噹之聲不絕於耳,由於鐵錘擊石聲很響,獄友們也可以混水摸魚,公然交談起來。我完全沒想到一下子會得到這麼多自由!
「說就說吧。事情是這樣的:啞巴姑娘也是個農民的女兒,六年前頭有一天,她媽叫她進城趕個集,任務很明確,賣一擔柴請一尊毛主席寶像回來。南鄉農民挑柴使的是衝擔,兩頭尖。賣柴很順利,一進城就碰上了買主。請毛主席https://m.hetubook.com.com寶像也不費事,兩塊五角全給了文具店就請到手了。怎麼拿回去,啞巴姑娘犯難了,既沒個籃子又沒個筐,抱在懷裡不好看,一個大姑娘家;頭上又頂不住。左思右想沒辦法,忽然眼睛一亮,看見地上有一根一尺半長的細草繩,拾起來那麼一拴,就吊在衝擔尖上了……」
「呸!」E吐了那塊飛來的小石子說:「閒言少敘,書歸正傳。話說老外婆把菜提回家,已經九點半鐘了,連忙給玲子煮了牛奶,拿了幾塊餅乾,讓玲子吃早飯。然後自己燒點水泡飯。玲子吃得慢,一邊吃一邊還得聽收音機。收音機裡正在唱樣板戲,正唱到『穿雲海,過雪原……』玲子問外婆:『穿雲海』是什麼意思?外婆雖說聽過無數遍也從沒弄懂過,回答說:既然是穿,那『雲海』不是褂子就準是褲子,要是帽子就該是戴了。玲子叼著半塊餅乾想著想著還是想不通,正要再向外婆發問的時候,外婆放下筷子不高興了:玲子!誰家孩子像你,一頓飯吃個把小時,啥時候能革命化了呀!一會兒里委會還得找外婆去天天讀哩!實際上,她怕玲子萬一問她:既然『雲海』可以穿,是燈芯絨還是的確涼呀?再一問她可真對答不上來了。玲子一聽說她吃飯慢就化不了革命,立即把半塊餅乾塞到嘴裡,拍了一下小手,以示完畢。外婆順勢好一陣誇,收拾了碗筷洗涮去了。洗涮已畢,外婆解了圍裙,噓了一口氣,有人敲門,外婆心裡明白,里委會的邱主任(以前叫邱大嬸,文化革命以後誰也不敢那麼叫了,都得叫她的官稱)催來了,天天讀。外婆一邊找小板凳,一邊應著:『主任,來了!多對不住,天天讓您上門叫我,學主席著作應當自覺,我呀!家務事多,小玲子一頓飯要吃好幾十分鐘,我檢討,往深裡檢討!』她剛把小板凳提在手裡,門外有人說話:『媽!快開門。』『喲!玲子媽回來了!不是月底咋會放你回來呀?玲子!你媽回來了,快!』說著打開門。玲子媽第一個先進來,接著進來一屋子人,個個態度嚴峻。那麼多人,沒一個出大氣的。玲子媽把玲子抱在懷裡,玲子問她媽:『媽!他們都是誰呀?是我家表叔吧?』玲子媽說:『別瞎說。』玲子不服:『誰瞎說了!鐵梅不是這麼唱嗎!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外婆嚇得兩腿發抖,小聲問女兒:『姑娘,同志們來我們家是為啥事呀?』玲子媽說:『我也不知道,一早他們派小車把我接回來的……』這些不速之客,有些是外婆認識的:張二嫂、邱大嬸、戶籍警劉同志、玲子媽單位保衛組的汪同志,別的都是初次見面。她看見張二嫂已經踮著腳尖像革命芭蕾舞劇《紅嫂》裡的紅嫂那樣在屋裡溜了一個圓場,角角落落都拿眼睛掃了一遍。一位尖下巴頰的年輕人,未老先衰,頭髮稀疏,眉毛若有若無,遠不符合樣板戲裡的英雄標準,但他說出話來能使人發抖。他那單縫眼從不大睜,而且總是目光向下,盯著你的腳尖,怕你跑了。他輕輕地咳了一聲,全體鴉雀無聲。這一聲咳就顯示出了他的存在的重要性。他完全懂得必要的停頓是多麼有力量,此時無聲勝有聲。停頓之後,他說:『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這句稱呼也可以透露出問題的嚴重性,在中國,稱呼是很有講究的。稱不稱同志,幾乎等於承不承認你是自己人。如果稱你為先生,就說明你就是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如果只稱在場的人為革命的同志,或同志們!說明氣氛比較輕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這個界線是很嚴格的。當然不包括玲子媽和外婆在內。那位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權威又說話了:『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以公、檢、法聯合革委會的名義宣佈……』公、檢、法聯合革委會這個機構是很合中國國情的,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公然成為一體,因為它們過去各立門戶,實際上是一致行動,一個人作主。對不起,我又在加註解了。權威繼續說:『我們破獲了一個大案,要案!有什麼案件有這麼大呢?有什麼案件有如此重要呢?……』可憐的外婆!面如死灰!『——黨的政策還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請居委會治安委員張同志提問。』張二嫂一屁股坐在方桌角上,開始說話了:『最高指示: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我此刻的心情就像四海一樣翻騰,忿怒!小心著點!一切牛鬼蛇神,我們要讓五大洲的霹靂閃電照亮每一個角落,把你們的黑心肝、爛五臟都看的清清楚楚!郭郝氏!我問你……』郭郝氏是誰,就是外婆。她沒有名,所以在戶口簿上只能根據她娘婆二家的姓寫為郭郝氏,婆家姓郭,娘家姓郝。只有在很正式的場合才有人叫她郭郝氏。她從來還沒有聽人這麼叫過她,一時不知道叫誰。還是女兒機靈,用胳膊時碰碰她:『媽,叫你……』『到!』——外婆不知道從哪裡學到的軍事化行動,一雙改良腳還拼了一下。——『你家有沒有毛主席寶像?』天啦!這不是敗露了,忙乎了一上午,沒去再請一尊來。可憐的外婆,嘴唇抖了一分半鐘才出聲:『有!誰家沒有毛主席的寶像呀!』——『你家的毛主席寶像到哪兒去了?』外婆的腦子全懵了……『誰,誰,誰知道……咋沒了……?』——『誰知道?你們家的事誰知道?你知道!』外婆以為沒有贓證就可以矢口否認:『我實在是不知道……——實在是不知道!』『我要讓你知道!拿出來!』隨著話音一落,戶籍警劉同志戰兢兢地捧出一個紅紙包來。外婆隔著紙就能看見,那正是她丟到垃圾箱裡的一堆碎石膏片,塊比較大,只要打開紙包,誰都可以看出他的局部面容的輪廓;中和_圖_書國人誰不熟悉偉大領袖毛主席呢!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臉福相,還有下巴頦上的那顆痣。這時外婆的身子搖晃起來,在女兒的攙扶下才能站得住。一閃念之間,她想:為什麼當時沒有把它砸碎呢?她當然不敢砸得再碎些,即使讓她自己死,她也不敢那麼做。——『這是不是你昨兒半夜裡丟到垃圾箱的?告訴你!我們今天不需要你的口供!沒有口供照樣定罪!你半夜三更夾著包袱上街,騙我,說是托人給女兒往幹校送衣服。你托的那個人姓什名誰?家住哪裡?你說得出來?你前腳出門,我後腳跟上。革命同志警惕性很高,一眼就看出你一臉鬼,滿肚子鬼,磕磕絆絆,東倒西歪,一句話,我啥都看在眼裡了!在你那反動腦袋瓜剛往枕頭上一歪,我已經一片一片地把他老人家請回來了!同志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你們知道我是多麼難過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今天,還有這麼兇惡的階級敵人沒有被挖出來!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的領袖,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誰危害毛主席全黨共討之,全民共誅之,全人類共殺之!你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張二嫂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那個『也』字一下就翻了兩個八度,就像用鐵片劃玻璃的聲音那樣刺耳。群情激憤,口號連聲:『萬歲!萬歲!萬萬歲!誓死保衛毛主席!』外婆癱倒在女兒腳下,還是那位公、檢、法聯合革委會的代表有政策水平,用一雙手輕輕地就把口號的狂濤壓下去了。——『扶她起來!讓她坦白交代!交代她的犯罪經過,動機和指使人……』外婆被女兒扶起來,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給她一杯水。』這位代表的政策水平更顯得高了。外婆沒有喝,她號啕大哭地說:『我坦白,我交待,我罪該萬死!同志們!』立即遭到很多人的斥責:『誰跟你是同志!』——『首長們!這不是我幹的呀!這是……玲子……玲子她闖的禍。她不懂事。她是個吃屎的孩子!孩子無罪呀!』張二嫂勃然大怒:『好哇!你把罪責推到孩子身上,真是個老狐狸!』政策水平高的那位一揮手,張二嫂立即閉上嘴。——『可以!既然你說是孩子幹的,那我們就問問孩子!玲子呀!你外婆說毛主席寶像是你打碎的,是不是呀?』玲子一直都在用她那雙大眼睛環視著每一個人。她從沒經歷過這場面,先是覺得害怕,後來又覺得很有趣。這些大人還會用那種奇怪的聲音說話,用那種奇怪的、神秘的眼睛看人,都那麼重視她,所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長時間的、耐心的等待。外婆全身都是僵死的,只有眼睛專注地盯著她,閃著一種乞憐而又絕望的光。媽媽那既親愛又怨恨的目光凝固在她的小嘴上。玲子蠕動了一下小嘴,出人意外地笑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你們說的是什麼呀?』那位公、檢、法的權威人士連忙用手勢給她進行一番細緻的解釋,包括它的高矮,它的原料……但玲子回答說:『不即(知)道。』真是急死人!外婆突然醒悟過來,對她說:『玲子!就是毛爺爺!』玲子明白了,有點羞澀地笑了,右手小拇指戳著臉上的小酒窩說,『毛爺爺是我打碎的。我給他戴帽己(子),一碰,就掉到地上了。外婆不讓我告訴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就轉向了外婆,外婆又是一陣旋暈。那位權威發話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實事求是。案情已經很清楚了。主犯是玲子,同謀是郭郝氏,郭雲玲——玲子的生母也負有管教不嚴的責任。判決如下:郭雲玲免予刑事處分,交原單位給予行政處分:郭郝氏在群眾監督下掃大街,以觀後效。郭玲子罪行嚴重,手段惡劣,雖然她態度較好,主動交待。但是!』——他嚴厲地把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好像每一個人都是罪犯,然後繼續說:『這樣的滔天大罪,對誰也不能饒恕。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資歷有多深,黨齡有多長,對革命的貢獻有多大,……』最後,他的目光惡狠狠地落在玲子身上。『年齡多麼小!堅決予以制裁!對於她,不判刑不足以乎民憤!在量刑上可以從輕。茲決定判處郭玲子徒刑二年,立即執行。』他的話剛落音,戶籍警劉同志上前一把將郭雲玲懷裡的玲子抓了過來。玲子尖叫著亂踢亂打。不知道外婆哪來的膽量,撲過去抱住玲子,大聲說:『抓我!是我的罪,是我幹的!』郭雲玲也叫著:『讓我去坐牢,讓我替孩子去坐牢,反正在幹校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權威人士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們知道法律的嚴肅性嗎?我們的原則是穩,準,狠!打擊的是真正的罪犯!哪朝哪代有冒名頂替去服刑的事呀!?』郭雲玲請求地說:『讓我陪她去坐牢吧!我陪她,比我在幹校裡成天見不到她還舒服些,求求你!求求你!照顧照顧我!』權威人士用拳頭支著腦袋,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樣思想了三秒鐘,很有魄力地一揮手:『可以!』從此,也就是一年前,咱們監獄裡就有了一個由媽媽跟著坐牢的最小的女犯。」
「嗯……大變化不是能盼得來的!你這個大笨蛋!只有等……只有等……」
「準確!我追求準確。在她五週歲生日那天晚上,外婆為了給她煮一個雞蛋在廚房裡忙乎,小寶貝一個人留在房裡玩,學外婆摺紙。外婆剛剛把煮熟的雞蛋往冷水裡浸,只聽見『撲啦塔』一聲響,外婆以為熱水瓶被小玲子敲碎了。這個小祖宗啊!熱水瓶膽正缺貨,怎麼了得啊!誰知道她進房一看,腦子嗡的一聲響:小玲子闖的禍可是太大了!外婆這時候真巴不得小玲子敲碎的是一個熱水瓶,可就不是!……毛主席的寶像成了一堆碎石膏片。小玲子站在一邊,手裡拿著個紙疊的船形帽子,像是別人闖了禍那樣說:『看你,看你,闖禍和圖書了吧?』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醒悟過來,手撐著地爬起來閂上房門,哆哆嗦嗦找出一張紅紙,小心翼翼地把石膏碎片撿起來,嘴裡不住地請罪,包成一包,塞在床底下。然後再把小玲子抱在懷裡,貼著她的耳朵邊說:『玲子!你怎麼什麼都沒打碎,偏偏把他打碎了呢?』玲子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我又沒想打碎東西,我是想給毛爺爺試試這頂帽子,我怕他冷。』外婆慌了神,想捂玲子的嘴,結果摀住了她的眼睛。玲子的聲音反而更大了。外婆這才發現她自己的錯誤,把手往下移。『玲子!這可不能說呀!說出去可是不得了呀!你爸爸在新疆勞改,你媽媽在幹校,外婆的成份也不硬實……』小玲子用小手把外婆瘦骨嶙峋的手從自己嘴上硬扯下來,小聲問:『什麼叫成份呀?』外婆嘆了一口氣:『你別跟我打岔。你聽著,千萬別說出去。』小玲子顯然也知道其嚴重性了,點著小腦袋瓜說:『外婆,我不說出去。可毛爺爺咋辦呢?』外婆說,『這你就甭管了,我會處……不!我會……反正你甭管,外婆會幫你向毛主席請罪……會……』她找不到任何一個合適的詞來把這件事說清楚。說著,她幫小玲子脫了衣裳,把渾身哆嗦的小人兒塞進被窩裡。外婆坐在床沿上,一邊拍著小玲子,一邊嘰嘰咕咕地向毛主席請罪。小玲子很快就睡著了。小玲子一睡著,老外婆就開始行動起來,從床底下拿出那包石膏片,往菜籃子裡一擱,挽著籃子就要出門。一想,不對,這時候挽著菜籃子出去,鄰居看見能不起疑嗎?不行!她重又放下籃子,拿起垃圾箱,把那包石膏片放進垃圾箱,剛一放進去就意識到這更為不妥,良心上過不去。怎麼能把偉大領袖放進垃圾箱裡呢?雖然現在成了石膏碎片,它畢竟曾經是他老人家的寶像呀!萬一被人看見,一翻騰。得!不是剮刑,也是槍斃。這可難為老外婆了,她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可又不是哭的時候。想罵自己的女兒一頓吧,女兒遠在幹校。她也夠苦的了,而且什麼也不知道,怪不著她。要是我怪她不該生玲子這個女兒,她也會怪我不該生她。最後,她實在沒辦法,拿了個包袱皮包了幾件衣服,把碎石膏片夾在衣裳裡走了出去。她剛跨出門就撞上鄰居張二嫂,嚇得老外婆的心『格登』一跳,想閃身回來。張二嫂是街道革命委員會新選的治安委員,警惕性何等的高。『玲子她外婆,半夜三更還出門呀?』『是的,她二嬸子,玲子媽有個同事明天一早回幹校,我想著給她捎幾件衣服,晚是晚了點,想想還是跑一趟。』『玲子睡了?』『睡了。』張二嫂的手一邊裝著親熱一邊往包袱上捏了一把。老外婆的魂都嚇飛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穩住,從張二嫂身邊走過去。老外婆在街上像遊魂似地走著,經過好多垃圾箱,她都不忍心扔。城裡又沒有一條河,河水總是清淨些。下半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偶爾有條狗從垃圾箱裡穿出來,嚇得老太太直念觀音菩薩,念到第三遍時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罪,連連掌自己的嘴,改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怕鬼出鬼,像真的鬼打牆似的,老外婆轉來轉去還在自己家門口的附近。再不回去天就要亮了,夜不落屋,張二嫂盤問起來更說不清。眼前就是一出門就在街角上遇見的那個垃圾箱,此時不扔,更待何時?倉皇之際,她把裹在包袱裡、夾在衣服中的石膏碎塊抖進垃圾箱。四顧無人,就像扔了一枚炸彈那樣,一溜小跑,回了家。家門口沒人,開門進屋,玲子還沒醒、謝天謝地!可扔掉了!——罪過!罪過!是不能這麼說的,可應該怎麼說呢?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外婆和衣睡了,嘴裡念叨著:毛主席呀毛主席!明兒上街再買一個寶像回來。不對!是請一尊,請一尊寶像回來,請您老人家歸位……她的心漸漸安了下來,一閉眼再一睜眼太陽已經老高了,爬起來給玲子穿衣服,洗臉,梳頭,開收音機。收音機正在唱《北京有個金太陽》。再出去排隊拿牛奶,再去買菜,又排了三個隊才買到三樣菜:白菜、豆腐和雞腳爪。只能買到雞腳爪而買不到雞肉。連雞脖子也買不到,雞肉到哪兒去了呢?雞腿呢!令人費解,是鄉下人不養雞,單養雞腳爪?那不是出了怪了嗎!有人說雞肉裝了罐頭,可雞罐頭到哪兒去買?國內買不到,支援了亞非拉。什麼叫亞非拉?就是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意思。原來雞肉去執行如此重要的外交使命去了!為世界革命而光榮犧牲!那麼雞腿呢?雞腿進了特供點。何謂特供點?特供者特殊供應也,點者一點點也。可這一點點供應誰呢?當然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嘍!能稱得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有幾個呢?當然很少,所以稱為點,一點點。中央一點點,省裡一點點,地區一點點,縣裡一點點。既然雞腿只為一點點,為什麼雞腳爪這麼多呢?雞腳爪不是從雞腿上剁下來的嗎?不能說十雙雞腳爪長在一對雞腿上呀?……」
「可也是!人就在咱們眼面前……」
「有人找你外調,問你什麼你都要據實說。說實話對你有利,否則你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玲子媽左首那個鄉下大姑娘怎麼進來的?長得還挺俊……」
「我有很過硬的介紹信,假借外調你父母的死因的名義來的。別問這些,趕快告訴我你的案情。」
女看守走了。我低著頭等待這個外調人提問。她是來調查誰的問題呢?調查我死去的父母?他們的問題有轉機?調查桂任中?調查宋林?調查朱載志?調查芸茜?她出事了?但這個外調人遲遲沒有發話。我憑感覺知道,她脫了口罩,脫了帽子,梳頭。奇怪!她怎麼不問呀!我一抬頭:呀!芸茜!
「你說到哪兒去了!瞎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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