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無限的路又屬於我了。雨停住了,我站立在空蕩蕩的街心裡。所有的店舖幾乎都關了門,沿街人家窗口的燈光一盞盞地在減少,每熄滅一盞燈光意味著一個人,或一對人,或一家人休息了。被褥是溫暖的,親人的氣息是溫暖的,夢是溫暖的……我聽見我在向這世界大聲抗議的心聲:
「梁銳!你的自尊心太強了!」
「可不是,走吧!走!你跟著我回去,那女人可能還不敢太放肆。」
她的父親始終沒講話,她的繼母自從處理了我的那包髒東西之後就隱沒在廚房裡了,大概在仔細地洗那雙很有福氣的紅潤的小胖手去了。這時我才經過聯想搞清楚,芸茜的那個「造反」離家的繼母大概又自動回來了。她這個辦法倒是很叫人欣賞,整整十年,她沒吃過任何苦頭,到頭來,又回來當夫人。還保存了這個家庭的財物,真可以說她是曲線救了這個家。最後,我才把目光落在芸茜身上。春寒料峭,氣溫不高,但她穿的並不多,很合體的淡灰色的薄毛料褲子,白絲綢襯衫上套著一件玫瑰紅色的羊毛衫,敞著。臉上似乎很自若,但她那微微起伏的胸卻掩蓋不住她的內心的不平靜。表情很陌生,應該公正地說,眼睛裡還有些許有分寸的、親切的暗示。但我無法想像那套衣服裡還是我曾經擁抱過的那個軀體。她現在和我的距離比在牢房裡思念中的距離要遠十萬倍。我覺得我不那麼衰弱了,視覺和聽覺又靈敏起來。這小屋裡的確依然瀰漫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這絕不是幻覺的結果,是具體的正在空間流動著的音響。但我立即覺察到這個唱片每轉一圈,唱針並沒跳動一下,也沒出現四分之一拍的雜音和六分之一拍的延緩。——這是另一張完整的唱片。大概柴可夫斯基作曲的時候,在自己的腦海中迴盪的這部曲子就是這樣的速度,流暢,宏大,明麗而又悲哀……我強制按捺住由於這樂曲喚醒的我脆弱的靈魂。什麼也沒有說,實際上我什麼也說不出,完全像一個外國軍官那樣,傲慢地轉身走出門去,提起那包行李、像提起一隻豪華的旅行箱一樣飛快地走下樓去了。我聽見緊跟在我的身後的芸茜的腳步也接踵而來。
我走到街上,聽見那扇窗子也開了,芸茜的父母一起叫著她:
「睡覺,好,我來給你收拾一個房間。」
「我可認識你。」
「有我去的地方沒有?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走進衛生間,放了滿滿一盆熱水,好一個泡,從身上搓下來的油泥足有斤把重。當我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老桂頭興奮得都跳起來了。
他沒回答,似乎是一言難盡,他只把手裡的報紙遞給我,報紙的第一版印著華國鋒很富態的那張臉,全版都是他的講話。
「……」我為我自己能夠健步如飛感到驕傲。
樓梯急響,一眨眼功夫,怒氣沖天的謝莉出現在我們面前。她身上披著一件藍條子浴衣,敞著,讓你能看見她的緊身衣和三角褲以及不知道是哪個時代的吊襪帶。頭上帶著滿頭的捲髮器,像個憤怒的哈巴狗。她對著我從頭到腳一看,立即跺著腳號叫起來:
「多吃點,吃飽,一半算我的,不收錢……」
「老弟!這就叫容光煥發呀!快!鑽到被窩裡,被和*圖*書窩裡還有那娘們兒的熱氣。」
「開這麼多燈幹什麼?你也沒瞎!」
「如果什麼也沒有,只有愛……但……我很愛你……」
「全部?」
「你不認識我?」我再試著問一句。
「我當然認識你。大名鼎鼎的謝莉,在東方紅紅衛兵造反第一司令部,第二司令部,第三司令部,『反到底』工人造反司令部,『霸王鞭』兵團,『大聯合』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千鈞棒』戰鬥兵團,『敢死隊』都擔任過要職……還要我說下去嗎?」我記住了她的不少頭銜。
「嘖!嘖!可憐人啦!不是從大牢裡出來的,就是上訪的……」
等我剛剛走出門,餛飩店裡的食客們都開口講起話來,就像一窩蜂突然被捅開了一樣,我聽不見都在說什麼,也不想聽。
「芸茜!芸茜!回來!回來!」
「這些都是我媽帶回來的過去的舊傢俱……就要搬家了,那邊的房子正在粉刷,很亂……」我想在她的聲音裡找到一點我熟悉的東西,但很不幸,沒找到。我像站在曠野裡一樣,感到十分落寞。
我雖然一時覺得有點受辱,想想也能想得通,這包東西也實在太髒了。我打量著屋子裡的一切。它完全失去了蝸牛殼的奇妙境界。過多的傢俱堆在一起,落地檯燈、電扇、盤子、碗……芸茜向我解釋說:
「梁銳!梁銳!梁銳!」
「又有一個美國朋友來看你來了?」
我先把食道裡湧出的口水嚥下去,然後把兩個燒餅疊在一起開始大嚼起來。我覺察到所有的食客都放下了碗筷,停止了牙床的運動,只能聽見我自己的上下牙床大幅度閉合的聲音,很響。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有生以來都沒吃過烤得這麼脆、這麼香的燒餅。在我自己都沒注意的時候,八個燒餅已經沒了。第二步是吃餛飩,大約兩口半一碗,不到十秒鐘,八個空碗就摞在一起了。最後,我用我的髒手指在桌上把散落的芝麻都黏了起來,一一送進嘴裡,一顆也不剩。這時,我聽見了在場的所有人的驚嘆。女經理輕輕抱起那八隻碗,小聲問我:
「嗯。」我把那包錢交給她。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了。我們的距離也拉得越來越遠,從有限的尺度很快就進入到無限之中了。多麼簡練,比我們的一見鍾情還要簡練得多!幸虧我毫無幻想!夜的黑色的刀鋒割斷了我身後的路。
「謝謝!」
「你是不是還要點?」
小姑娘打開紙包告訴我:
我衝著她齜牙一笑,輕聲說:
「對了!全部,包括只有一兩個人知道的材料。」
「……」我注視著眼前那兩排街燈給我標示出來的路。
「我是很愛你的……」
「你是誰?」顯然她已經不認識我了。人在得意的時候是很難記住什麼人的,而且這兩年監獄裡的陰影使我有很大的改變,一個一面之識的人的確很難想得起我是誰。
「還是那個女人,還是那幢房子。」
我鑽進溫熱的被窩。等老桂頭收拾好上床的時候,我已經支撐不住了。他問我:
老頭躲在我的身後不敢答話。
「我找芸茜。」我漸漸習慣了那燈光,芸茜走過來,驚訝地說:
「唉!」我大聲嘆了一口氣,把報紙三把兩把撕成碎末。桂任中緊張地說:
「那上頭有華主席,有他的最和_圖_書新指示。你不知道,毛主席生前給他題過字:你辦事,我放心……」
「用不完,你這兒還有五塊錢。」
「放心,不會丟的,沒人會要這包東西。」
街上連行人也沒有了,只有我的腳和長長的路進行著沒完沒了的交談。走著走著,終於看見了一個人,像一幅石板刻:一盞破街燈,幾乎要掉下來,風搖晃著燈罩也同時搖晃著燈光。一個小老頭手裡拿著一張拾來的破報紙入神地、津津有味地讀著。光源從上而下,所以看不清他的臉。額頭擋住了眼睛上的光,鼻子擋住了嘴上的光,肩膀擋住了整個身上的光,只有稀疏的白髮受光最多,像一束白熾的火焰。——是一個變了形的人。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放下報紙看了我一眼,立即又用報紙擋住自己的臉。我知道他完全可以看清我的樣子,因為我身上的受光面很多。一會兒,他的眼睛又從報紙的上沿露出來。我站住了,站在他面前。他又用報紙蓋住了自己的全部面目。我只是覺得他是此刻街面上的一個稀有的同類,感到親切,這大約就是物以類聚吧!我有一種自然的聚的要求。但他卻沒有。當我和他隔著一張紙站了大約有一分半鐘之後,他就支持不住了,收起報紙撥腿就走。這一走,他身上的光源起了變化,光射角由小而大,光度由強變弱,但他的輪廓清晰了。光射角從零加大到三十度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他:桂任中!老王八蛋!我周身的血液一下就膨脹起來。於是,我向他撲去,伸出一雙鐵鉗般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他的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臉由白而紅,拿著報紙的手在空氣中亂擺,眼睛驚恐萬狀地、乞憐地看著我。正在瞳人裡閃爍著的靈魂之光,眼看就要熄滅時,我的心裡一陣酸楚,每一根手指都軟了下來。只一瞬間,他的眼睛裡出現了笑意,是那種我見過的天真的、孩子般的、信賴的笑意。我把雙手移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緊緊地抱住他,在他那冰冷的腮幫子上親了一口。老頭的嘴一癟,淚水從那雙渾濁的眼眶裡湧流出來。他像個娘們兒似地在我的懷裡哭泣著,身子慢慢滑下去,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也許是八碗餛飩和八個燒餅的作用,我一下就把他拉了起來,大聲說:
「打開窗戶說亮話,你要什麼?」她外強中乾地說。
「現在,我要睡覺。至於下一步,你等著!」
「老頭!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血都不值錢,淚又能值幾文呢?怎麼樣,還好嗎?我不問你的過去,問你的現在。怎麼你一個人深更半夜在街上看報?很有趣嗎?」
「夠了,給,這是錢。」我把我的錢全都交給了她,連同那塊髒紙。因為我對人世間物的價值和人的價值一無所知了,請她給我去找零。一會兒,她把找給我的錢遞給我,給我換了一張乾淨紙,包了一個平平整整的小紙包。我接過紙包,站起來,拉開板凳,向女經理點了點頭。因為,我不能鞠躬,腰已經彎不下去了。
「……」一切都正常了,謝天謝地!多謝這慷慨的紛紛細雨,滋潤著我的焦裂的嘴唇。監獄裡可喝不到這麼潔淨的水,也不可能這樣自由自在地仰著臉就能得到。
我們兩個勾肩搭背地走了。
「怎www•hetubook•com.com麼樣,老桂頭?我不是把她給鎮住了嗎!對付鬼就得用鬼的辦法。她有一副猙獰面孔,你得有一副比她更猙獰的面孔才行。老桂頭,你呀!你……我得洗個澡。」
食客們立即往裡擠,給我讓出一張桌子。我只好不客氣地坐下。他們很擁擠,我很寬鬆。我竭力用花錢吃飯爺們兒的口氣說:
「到我家。」他連忙說,「我有很多房間。」
芸茜追上我,和我並肩,邊走邊說:
「好咧!」女經理故作鎮靜地應著,不一會兒,她和小夥計就把餛飩和燒餅端上來了。但不是四碗餛飩,而是八碗餛飩,不是四隻燒餅,而是八隻燒餅,整整增加了一倍。我不解地看看她。她說: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只想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一個狗窩,睡一覺。」
「啊!是你!梁銳。」她用手朝那微微發胖的中年婦女揮了一下,「這是我媽媽,還有爸爸。」她又把手伸向坐在一堆擁擠的傢俱中間的一個白髮老頭。她的父親似乎知道梁銳這個名字,兩手撐著膝頭直了一下身子,很專注地看了看我。她的媽媽第一個反應是大聲說:
「我這一身能走得進『桂寓』嗎?」
芸茜沒有理睬他們,我也沒有理睬芸茜。
「對不起,請你把這包東西放在門外,市長的皮膚特別過敏,萬一帶進來一個跳蚤就糟了!」
「不謝,不謝,慢走,慢走……」
「不信你數,一張一塊的,兩張兩塊的,不是五塊是多少……」
在「桂寓」的門口,桂任中從褲兜裡掏出鑰匙打開了院門,打開了花園裡的燈,屋門沒有上鎖,一推就開了。他開亮了客廳裡所有的燈,真可以說是燈火輝煌。樓上立即有了反應,那位謝莉大聲吼叫起來:
「不必了,我和老桂頭今晚上要同床共枕。走!老桂頭,上樓。」我拉著老桂頭上了樓,走進那間大臥室。謝莉忐忑不安地跟著我們進來,悄悄拿了自己的衣服走下樓去了。
「來客人了。」桂任中怯生生地說。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稀疏的小雨點落下來,怪舒服的,我仰著臉,接受更多的小雨點。我在這裡站的時間夠長的了,似乎也有了一點力氣。試試看,果然,我可以不用扶著樹了。街上的車少了,人也少了,說明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提起腳下那一堆行李,實際上它絕不能稱為行李。因為它比拾垃圾的人所拾到的還要髒,還要爛。當監獄長宣佈我可以出獄的時候,我伸出手來向他要一張判決書之類的東西,他誤會了,他以為我要討還入獄時收繳的衣物。其實,我入獄時什麼也沒帶進來。監獄長壓根也沒想到我們這些人還會活著出去,所以對於入獄的人的衣物都沒登記,一律堆在一個屋頂漏雨的倉房裡,變成一座霉爛的山丘。他隨便抓了一把給我,還給了我一根麻繩。我不要,我說我入獄時什麼也沒帶。他說:別客氣,我知道你已經沒有家了。我說:我有一個女朋友。他嘆息著搖搖頭:小伙子,最可靠的朋友還是你自己!一個勞改釋放犯,還指望一出獄就像凱旋而歸的英雄那樣受到歡迎?帶上吧!放心,我不會貼東西給你,也許這些東西的主人已經不在了。我茫然m.hetubook.com.com地接受了他代表死去的囚友的好意,再一次向他討個憑據。但他說:你入獄時也沒有逮捕證,所以出獄時也沒法開釋放證,走吧!這些技術性問題就不必追究了,關鍵是你可以出獄,先出獄再說。我啞然失笑:一個人無端的入獄,出獄。都只是技術性問題?!
「他是……」老桂頭要給她介紹,我又阻止了他。
「四碗餛飩,四個燒餅。」
「買煙?」
「我願意幫助你。現在,我爸爸很可能會復出……我會幫助你……」
「行!有熱水。這娘們兒天天燒熱水洗澡。進衛生間吧,我給你找幾件乾淨衣服。」
「你認識我?」
是的,我有一個女朋友。我和她有過一個甜蜜的、蝸牛殼的世界。她還曾經冒充外調者到獄中來看過我。雖然僅僅只有一次,那一次我們的相見就是我現在可以去找她的根據。她不會拒絕我。我們是患難中的知己。我們是那樣的熟悉!她的習性,她的聲音,她的笑,她那在最忘情的時候向我乞求吻的樣子,好像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今天早上我才離開這兒。我猛跨幾步,終於過到街這邊來了。我喘息不止地衝上樓梯,爬到三樓。在那扇門前我喘得更厲害了。我扶著門框休息了一會兒。好多了,呼吸趨於正常。我敲敲門,門一下就拉開了。很強的燈光使我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呃……」我的眼前一亮,我看見了「中華」牌香煙,脫口而出地說:「中華,要是我的錢夠的話,給我一包中華。」
「你們怎麼忍心呀!你們這些畜牲!」
「別逗了,小梁!走吧!」
「你找誰?」一個十分不高興的中年婦女的聲音。
「怎麼了?!還問我?你的腳!你的一對豬腳,怎麼忍心踩在我們家的地毯上!」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雙手用力比劃著,恨不能撕碎我。
我邊走邊擦火柴,點著叼在嘴上的香煙。我不敢用力吸,只敢輕輕地小口小口地吸,吸進嘴裡很快又吐出去。沒滋味!也許我沒敢長吸一口,所以沒嘗到滋味。我試猛吸一口,當煙進入喉嚨的時候,一陣辛辣,嗆得我連連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平息。我不明白,全世界會有這麼多人吸這種玩意,把自己的嘴和鼻子當過煙筒!我把沒吸完的半根香煙丟進了水溝,剩下的十九根香煙塞進衣袋裡。
「你是誰?」她當然能咀嚼出我的話裡有骨頭。
我隨手關上臥室的門。
「陸陸續續地來,你就不用再搬出搬進了。」
「怎麼了?」我平靜地問她。
「我不認識你。」
「梁銳,你到哪兒去落腳?」
「唉!老婆太可惡了!不讓我清靜。」
「你有很多房子。為什麼還在半夜裡靠著路燈杆子讀報呢?」
「怎麼,你忘了,腳上有沒有牛糞是革不革命的標誌?虧你還是造反派!」
「……」眼前的路是無限的。
人世間是慈祥的,也很齊全,想到要吃東西,街邊上就為我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餛飩店,還兼賣燒餅。身上還有兩塊二毛五分錢,這是九七號出獄時分給我的。他是我們四十五號牢房第一個出獄的。在極端興奮的心情支配下,把藏在鞋底裡的全部現金拿了出來,一共十一塊二毛五分錢。分成五份:每人分得兩塊二毛五分。不要不行,他說這是為了吉利,為了大家也會hetubook.com.com像他那樣得到釋放。我只好收下,他還不許說謝謝。現在正好用上。當我走進小吃店之前,確實不知道店主人和店裡的食客們怎麼看我。我立即想到和芸茜在一起讀過的雨果的《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想到他出獄後所受到的待遇,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手裡的法郎是買不到吃食的。那麼,我手裡的人民幣呢?我躊躇地站在門口,手裡拿著票子,首先想告訴經理,我是有錢付賬的。食客很多,幾乎沒有空位子,從所有看到我的人的眼睛裡,我能感覺到我自己的樣子有多麼髒和多麼可怕。當灶的女經理是個年輕的、和氣的女人。她正在用她白淨的光胳膊伸進烤燒餅的缸裡撈燒餅,憐憫地看著我。憐憫當然比厭惡要好得多,雖然我並不需要。她說:
「五塊錢?不可能,我哪有這麼多錢?」
「你應該諒解我,現在一切都正常了……」
「什麼客人,是不是美國總統?前天裝了新電錶,電錢公家不管了!瘟豬!你知不知道?」
「不!第一步是幫你把這個母老虎老婆給休了……」這是我睡著之前的最後一句話。
遠處有一個小小的煙紙店還開著門,在街心鋪了一小塊黃色的燈光。我忽然產生了吸煙的願望。我從來沒吸過煙,不知道吸煙有什麼滋味。可為什麼我想吸煙呢?大概是吃飽了的緣故吧!人吃飽了,要求就會多了嗎。煙一定很好吸,我閉上眼睛能回想起許多吸煙人的樣子。瞇著眼睛,煙捲上的火星亮了,一半煙吸到腹中,一半煙從鼻孔裡冒出來。包括用手指磕煙灰的動作,都體現著一種享受。我站在小煙紙店的玻璃櫃檯前,香煙的牌子繁多,五彩繽紛,但我不知道什麼香煙最好。在玻璃櫃檯裡面的那個小姑娘驚訝地打量著我的周身。
「什麼煙?」
此生我再也不會仰望那扇窗戶了!我很後悔,為什麼在看到窗戶上掛著有藍色小碎花的窗簾時,沒有回頭呢?
「老婆?怎麼,又結婚了?!」
「啊!」我知道了,準是賣餛飩的那個女經理把自己的錢給了我。我想笑,我這不成了韓信了嗎!可我從來也沒想過我會登台拜將呀!小姑娘給了我一包大中華牌香煙。在找給我零錢的同時,送給了我一包火柴。我抽出一枝香煙,長嘆了一聲,在印著「中華」兩個金字的地方親了一下,這動作嚇了小姑娘一跳。
「我只能告訴你,我掌握了你的全部材料……」
「……」我的腳步更輕快了。
「……」我輕鬆得幾乎要吹口哨了。人,死得多麼快!人,也會復活。
「老弟,你得好好籌劃一下,第一步要解決什麼問題,是工作問題呢,還是……」
她幫我把那件行李丟在門外。她笑著補充說:
「不是一個,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批了。」
「知道,知道……」說著他就要去關電燈,我用手阻止了他。
「可惜我們只有愛情,別的……什麼也沒有……」
「……」愛這個字此時從她嘴裡說出來,多麼不協調!如果街燈說愛,雨珠說愛,任何一個迎面走來的陌生人說愛,都要恰當得多。
我完全成為塵世間的一個自自然然的自由人的實體了!因此,肚子特別顯得餓,也對於今晚在哪裡安眠感到憂慮。
「你!」她的聲音裡開始有顫音出現了。「你……要揭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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