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幕
第一章

江平又擦了下汗,公車已從羅斯福路轉上和平東路,因為坐在第一個位置,透過前窗可以清晰地看見拇指山橫在路的盡頭,江平再度跌回冥想中。
他的眼睛是抑鬱無神的,但又偶而從瞳仁深處冒出懼人的火焰,閉緊雙唇時,顯得在嘴角老掛著那麼一抹冷笑,似乎是帶著一點「洞穿世事」的意味,又顯得有點冷漠可怕。你很可能把他誤會成西門町的太字輩人物,但仔細觀察,太字輩人物又欠缺他這種堅定深沉的氣質。
直到江平在重慶南路口上了欣欣二路車時,心中扔在盤算怎樣打發上成功嶺以前的一段時光。他站在司機背後,右手吊在車頂橫槓上,左手扶著司機背後的一根鐵柱,右腳很瀟灑的斜跨出去,這是江平最喜歡的姿勢。
「回憶,是快樂的,」他想,「但有時也是痛苦的。並且當我們年歲越大,往事也愈模糊了。此刻何不趁著記憶鮮明的當兒,回憶一下那痛苦的往事吧,免得讓這幾天的狂悅沖和-圖-書昏了頭。」
江平似乎看見阻絕「過去」與「此刻」的簾幕上的拉鏈緩緩移動著,好像白內陣患者接受了手術;又好比天堂與地獄之間不再有深淵限定。他的思想正徘徊於既非夢境又不像真實的境界——。
今天對於江平來說,全世界都充滿了笑意。
「我是否該忘記過去的事呢?雖然不再有替天行道式的膚淺觀念,但畢竟不能白走一遭啊?上帝啊!你是否為了這個目的而將我擲進過去三十七個月的時光中呢?若不是的話。求你在永恆中封鎖我的回憶,不要再讓往事來揭我的瘡疤,使我痛苦了。」
八月的大暑天,車站前也沒有一棵樹,晒得江平頭昏腦脹。但是由他瘦削蒼白的臉上泛出的笑容看來,可以推知他並不在意火熱的太陽。
欣欣巴士轉向公園路,「市立銀行」是很多人上下車的一個站。江平注意到右後方有一個老人下了車,他踉蹌了一下,跨進那個座位,不小心碰了坐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側的小姐,她厭惡的皺了下眉頭。江平沒注意到,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來擦汗。
江平聆聽著「嗤嗤」和「嘩喇喇」交織而成的聲音,凝視那一片水幕,但他看不見噴水池對面的人,在他和對面之間隔著一道水幕,使得對面的人成為一個個模糊閃動的影像。突然記起前幾天看電視的卡通影片,瀑布上竟然還有拉鏈,可以把瀑布分開。想想怪好玩的,幻想力真是豐富。
車子又開了,一次「過站不停」,使得司機油門踩到底,車速更快。江平一面擦汗,一面仍在回憶剛才他見到的街景。
「算了,還是回家吧!」江平嘀咕著。
車子開動了,戴墨鏡的司機一面發動,一面瞟著右前方車窗外的反光鏡。江平目光自然地瞄向右方車窗,懷寧街、館前路都在幾秒中飛馳而過,這時南陽街映入了眼簾,全街兩側掛滿了大招牌。
「唯有我,」江平心裏想著,「唯有我知hetubook.com.com道打開這道水幕的拉鏈在那兒;唯有我知道開岩窟的密語。從來沒有人知道死後的經歷,唯有從陰間脫逃的亡魂才能述說冥府的幽深和恐懼,才知道珍惜陽世的每一寸光陰。」
江平全身輕微地顫抖了一下,本來就愛流汗的手掌,此刻更是濕濕的,以致幾乎握不住橫槓了。他的臉更蒼白了,那是比「沒晒太陽」更白的顏色。透過眼鏡的鏡片,從那個江平的哥哥譏為「無眼無神」的瞳孔中,可以看見似乎有一種奇異的火焰煥發的光芒。一綹黑髮汗濕的貼在額前,嘴唇似乎在輕微的抽搐,又像是吶吶的自言自語。你可以感覺到這一百八十公分高的男孩正受著強烈的衝擊,似乎是什麼東西驚嚇了他;又像是什麼景物勾起了他痛苦與憤恨的回憶。
三年前,不,應該說是三十七個月以前,剛從初中畢業的江平,是一個圓圓的臉的小孩。雖然媽媽早就罵他「越大臉越長了」,但是他知道那時他的臉並不長,而且hetubook.com.com是潔白光滑的,終日嬉笑,洋溢著幸福快樂的一張臉。三十七個月以後,一切都改觀了。他仍是他,但是圓臉拉長了,臉上凹凸不平,歲月的刻劃也不該使他這麼蒼老的。就像聯考過後,江平乍逢竹園岡好友老楊,老楊說阿江的臉充滿了蒼老,說好聽一點是「早熟」吧!但又不是人情練達、經驗豐富的成熟感,而似乎是在鞭打掌摑,痛苦煎熬下造成的「老化」。
心裏想著,去那裏逛逛呢?昨天逛了一天重慶南路書店,最後毫不吝惜的花了兩百多塊買了一部「史記」。他知道媽媽不會在乎的,以前也許會罵他「就知道買書、亂買書、錢都進了書店」,但在這幾天,在這「偉大」的日子裏——至少在江家,江平買史記的「豪舉」絕不會挨罵的!
江平抹了抹鼻尖的汗,信步走到噴水池前,靠在池邊上,噴水口的水柱嗤嗤的噴出來,陽光照射下,在半空中形成一片耀眼的水幕,再嘩啦啦的落回池中。要是在兩三個月以前,耗費一個hetubook.com.com下午漫無目的的閒逛,不用說爸媽了,自己都會有強烈的犯罪感而深深自責。但在今天似乎用不著這麼「嚴以律己」,因為前天大學聯考放榜,江平的名字已出現在國立大學的名單上。在今天,任何不愛惜光陰的舉動都是可以原諒的。
突然,一步邁進了空虛、混沌的另一國度。
身體微微向前傾著,一連超越了好幾個人。記得江平的媽媽常說江平上學時,一個人駝著背,走得好快噢,一下子就看不到人了。
那兒,每一件事物;每一個人,都帶著銳利的刺,尖銳毫不留情的挑起他塵封已久的回憶,那是一段被社會忽略的故事。
以他那一貫的步伐快步走出臺北車站前的地下道,護階鋁條有一階捲翻了起來,幾乎把他絆了一跤,在以往,那必得暗自罵一聲,今天不然,心裏連一絲咒詛也沒有。
他記起剛才在噴水池前,在他和對面的人之間,隔有一道水幕。他想,在他所經歷的生活和廣大的社會群眾之間,也有一道簾幕,阻礙了他們瞭解真相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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