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幕
第三章

車子晃晃的停在市立銀行,江平下車後直楞楞的不知該往何處去。他掏出手帕使勁的擦著汗,但仍擦不掉心頭的陰影。人是很矛盾的動物,許多事你拼命不去想它,它卻一個勁兒侵入你的思潮中;或許你想處之泰然些,深呼吸一下,放輕鬆點,但是你仍能淡淡的感覺到在心坎上有層陰影。
阿江,振作起來,凡事看開些,看遠些,不要再在眼前搞些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活動,安下心來唸書,有朝一日定能在小妞兒面前揚眉吐氣一番,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先拔智慧劍,速斬煩惱絲。
「他第一年考上動物系,不成,於是休學進補習班,去『偉業』補習,補習、補習,第二年捲土重來只考上北醫,這次分數和臺大只差零點二分,更氣人了。再度休學補習,第三度披掛上陣,終於如願以償。可是他家裏已為他花了十萬元以上在臺北吃住補習。」
「哥!剛才我和陳姊姊說,你叫二哥是補習大王,你是補習小兵,陳姊姊問我那麼她是什麼呢,我說是補習大將,哈——好玩,真好玩。」
中年人走了以後,陳詳叫住江平說:
江平繼續漫無目的的閒逛著。
「江同學,現在我們只有這樣了,請你媽媽到監察院去翻一下委員名冊,看那一位是主管教育的,最好是找個上年紀點兒的老太太。然後請媽媽到她家去,說我這個小孩因怎麼怎麼受了刺|激啦,活不下去啦,今天想跳河,結果及時挽救了。嗯,當然不是叫你真的去跳河,請監委為你調卷伸冤,我以你老師的身份陪同你去檢查考卷——我看只有這麼辦了。」
「江同學,你上樓去告訴同學,就說仍回東明上課,因為明天就要提前結束,等下我會去報告一些事情。」
聲調很高,江平正靠在一間空教室裏門口處椅子上閉目養神,半開半閉的門縫裏傳來這聲音以後,他悄悄的把門縫拉大一些。看見一個身穿黃色大粗毛線衣,藍牛仔褲的男生背影,一頭長髮垂到毛衣領上,屁股口袋裏露出一支原子筆和一把鐵尺。
「這是您家啊?我要是去的話,方太太會不會不高興?」
「幹!等下你不要做孬種!」
「去那裏?」江平笑了,「自然是回家啦。」頓了一頓,「我考取以後會去找你的,好不好?」輕輕的問。
二毛,我想我大概可以揣摸你此時此刻的心情,怨老天不公平、痛很自己不用功等等,加上又進了私立中學,更覺得是奇恥大辱。我也想到你還得在私中待上兩年,這段日子的確太長了。我不想欺騙你說什麼兩年一眨眼就過了,不!不是這樣的。可能這六七百個日子對你都是苦不堪言的;也可能你在當中某些日子裏仍能盡情歡笑與玩樂,暫時忘掉羞辱與痛苦。但是,這一次的打擊在你未來的一生中——尤其是未來的六七百天裏,對你都是一根『刺』。
徐草
「多坐坐嘛——來來來,抽根煙再走。」
「我過兩天就還妳,妳叫小弟送過來好吧?」
這段日子裏,江平的生活仍是茫茫然不知所從,每天機械化的上學放學,啃書、嘻笑、補習,江平越來越覺得補習這件事在他的生命中已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有時想想覺得似乎很不對勁,但每到補習的日子又跑去了。好幾次一下課便趕赴補習班,只好胡亂吃碗陽春麵充數,在阿方的小樓上又冷又餓,苦不堪言。
「那你怎麼辦?」
第二節一上課,教室後半部立刻展開了小組會議,他們的聲音都放得很低,不干擾「牛頭」教課,牛頭也不干涉他們,算是彼此之間的默契。
江平搖搖頭,守純繼續說:
江平不屑的說:「怪啊,現代知識份子居然以為武力能解決一切事情。」
「輔導痲,阿些,老師說這回不能再輸給黎老師班上了,所以一放學就要留下來輔導。」
「啪」的一聲,江平雙眼金星直閃。剛搞清怎麼回事,右臉又「啪」的一聲,雙頰火辣辣的,眼鏡也掉在地上。
公車在和平東路上疾馳,有一段路面正在拓寬,車子七上八下的顛簸著,揚起一陣陣灰塵,旁邊坐著的一位小姐皺著眉頭用一方小手帕捂著口鼻,江平仍直楞楞的坐在位子上。顛得他有點難受,覺得反胃,不知道究竟是太緊張了呢或是車子顛簸的緣故。
「哦!好。」
阿江:
「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是老哥聽完後唯一的感覺。
江平出去時,偉國仰臥在床上,一角棉被蓋在肚子上。臉上、全身,都淌著汗珠。正仰著臉喘息時,突然胃中一陣「咕嚕嚕——」,接著是一陣震撼五臟六腑的絞痛!好像扭毛巾一般。痛得偉國全身一弓,側過身去,頭垂在床外,右腳也撂在床外,右手五指痙攣的抓著床欄;左手扭著枕頭,持續了兩三分鐘的疼痛後,感覺胃部很脹,張口欲吐,只嘔出幾口酸水,但這已經使得他整張臉汗淚交織了!
在我們這群落魄生裏,就數你肚子裏還有點墨水,求求你,寫出來,赤|裸裸的揭發補習班內幕。把我們所看見的那些醜陋、黑暗和罪惡,全部抖露出來,把我們的辛酸與委曲全寫出來。
徐偉國頓時緊張起來,悄悄的對陳偉賢說:

「怎麼?你又跑來了?昨天我跟你說什麼的?」
鴻義敬上
車子轉向羅斯福路、愛國東路、中山南路交叉口的圓環,車身在大迴旋中,江平暗暗默禱:
江平進去找偉國時,差點被「黑巷子」地上的水管絆了一交;只顧注意地上,沒想到頭頂又碰到了一條低垂在半空中的電線;剛一抬頭,右腳又踏進一窪陳年黑泥水裏。狼狽不堪的到了偉國的房間門口才吁了一口氣。
江平坐在候車亭椅子上,吹了一聲口哨,但他覺得似乎連口哨聲在耀眼的陽光下也有點陰陽怪氣、悽悽慘慘的感覺。上車坐定後,突然悲從中來,雙眼一熱,他趕緊仰頭看著車頂。「『Face the world,it never hurts you。』,這是誰講過的話?是我嗎?」江平話想著。

好一會兒,大家都站在那裏,八個人誰也沒講話,江平並沒有像武俠小說裏描寫的說「怎樣,還有誰要上嗎?」只是拉拉衣服,撿起掉在地上的鐵尺和眼鏡,對黃毛衣說:
「沒——沒什麼,現在好多了,倒杯水——給我——」
一條「巷子」中傳出一陣熱門音樂的歌聲,野性的歌聲盪漾在天井中,三樓又傳出一陣「情人的黃襯衫」。
江平想一定又是補習班亂調課表了,既不是什麼新鮮事,便快步超過去。走到方圓數學輔導班的樓下,樓梯旁赫然站著一位小姐,木底高跟鞋、豹皮花襯衫、火紅迷你裙,頗像謝民緯說的那位小姐。江平上樓梯到一半時,靈機一動,又跑下樓去衝那小姐笑了笑:「請問您是明月咖啡館的小姐嗎?」很不禮貌的問法。
「怎樣?以後沒事了吧?今天也是你們先動手的,我朋友只不過瞄了你們一眼就要揍人,這未免太過份了吧?知識份子不該和西門町的流氓一樣,對不對?」
「真的?為什麼?」似乎無限驚訝。
右手拍著胸脯,噘著嘴唇說話的表情,引起了一陣鬨笑和稀稀落落的掌聲!
鈴——一聲刺耳的鈴聲響起,走廊上的人群紛紛移動,「小子」一面向樓梯走,一面說:
「好,好,不然你去那邊看看好不好?」
「唉!隨你的便吧!」
「你幫他們拉學生,他們分你多少?」
陳詳和林德生點頭哈腰,必恭必敬的送到大門口。
江平瞪著守純不哼聲。
一個裝維他命B2的瓶子裏有些白色藥片,可是江平找不到「水」,好不容易才在「桌子」底下找出一個暖水瓶,桌上有一個小茶杯,勉強倒出半杯混濁的「開水」。
「方老師,可是您不是說您有很多朋友是立監委嗎?」
陳偉賢大怒,衝到樓梯口對下嚷:
「那不過是我潛意識中的想法罷了!」江平一面掏手帕擦汗,一面自我安慰,他的手掌心一直冒汗。
小癟三雙手一揚,激動得不得了。黃凱文看稀罕似的笑著說:「Take it easy, Take it easy.」
「不來了啦,不許使人家笑的。」江平轉過身,看見一個穿綠襯衫的女孩正和一個高中學生邊走邊談。
江平瀏覽著牆壁上貼著發黃的報紙和明星照片,徐偉國床頭牆上糊了一張白紙,有幾行字。江平蹺起腳去看,偉國嘿嘿的笑,江平看完後也笑了,原來是歸有光所作「項脊軒志」中的一段話:
「徐矣!怎麼了?又痛啦?」江平推門進來,看到頭垂在床外的偉國,連忙放下暖水瓶。
「喂喂喂,慢點慢點,等我下樓去你再進去宣佈。」說完用條大手帕擦把臉,便三步併作兩步的跑下樓去。
老哥出國兩個月來,這是第一次給江平寫信,以往寄回來的信都是敘述在那兒的生活情形,以及如何想家囉;真想回家啦;留學也沒什麼意思啦,等等,等等。
「我也不知道。」仍是一貫的作風。
「我還是上去好了,我可以在教室外面先等一會兒,不會打擾他們。」
這時有人重重的拍了徐偉國肩膀一下,徐偉國嚇了一跳,回身一看果然是「那小子」。
「你沒看到那小子欺人太甚?」
那天的談話就這麼結束了,江平只報名參加高二下班,可是一連好幾天都打電話給方又圓,請他想辦法調卷複查,方又圓後來也黔驢技窮,並且煩得不得了,有一天對江平說:
當夜,江平夢遊記憶之國,在那兒有他過去生活的一卷一卷影片放映著——,從小學起直到他認識林斐婷——。
一天,江平發現了方又圓的一件醜事,使得江平心中對方又圓的崇敬打了折扣。有一位插班生——謝民緯,因為祖母在臺中逝世,他和父親一塊兒去奔喪,料理完喪事後,父親怕他耽誤功課,叫他一個人先回臺北。
陳姊姊和小弟興高采烈的跑過來,小弟笑著說:
一樓、二樓,教室的門都緊閉著,從門縫中隱約傳出講話的聲音,分不清是老師或學生的聲音,每一句話都飄忽不定,仔細聆聽時又沒有聲音了。江平的媽媽突然感覺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的氣氛。到了三樓,記得江平說過是三〇四的,這是三〇二、三〇三,到了。門沒關上,露了一條縫,江媽媽悄悄貼近門縫望進去。
「江平!進去在黑板上寫一下,就說今天方老師突然肚子不舒服,可能是腎結石又發作了,想休息一下,改天補課。請大家原諒。」阿方發和圖書現江平似乎面有難色,便說:
想想自己的病,固然也怪自己不注意身體;但補習班加在我心靈和肉體上的痛苦,更是我無時或忘的。
江平聽完也笑了。
「已經落榜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哭嗎?算了吧!這麼多人,大庭廣眾下你也不害羞?現在怎麼辦?當然先回家再說了,否則你要幹什麼?——自殺?——噢!算了吧!你這算那一門子英雄好漢?」
「天啊,我——往——何——處——去?」江平吶吶自語。欣欣巴士停在對面,許多人上車下車,但他並不想過街上車,那是可以載他回到溫暖家中的交通工具,但此刻他需要心靈深處的溫暖。
補習班是今日的鴉片之害,林則徐在那裏?在那裏?」
現在再看看鄰座的那張大肥臉,覺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犯不著瞎操心。江平聽完謝民偉繪聲繪影的描述,心中還是半信半疑。因為他知道方又圓已經有老婆孩子;而且阿方家住在天母。
走下樓,有人遞給江平一份「偉業補習班招生簡介」,那人手上還有一大疊。彩色照片和圖表,印得非常精美,順手翻到一頁「宿舍」的照片,居然是一個窗明几淨的雙人房,一位女生正坐在桌前K書。照片下一行字:「宿舍:清靜舒服,服務週到,一流設備。」
江平笑了,拍拍她的手說:
「夠了!夠了!倒好像是在吟新詩了,酸得很。」
「算了吧!老子才不稀罕這種女孩兒呢!趕明兒老子進了大學,四年晃張文憑出來,不見得輸給他什麼臺大的,而且你以為臺大保證班就一定考取臺大了?」
「那——那怎麼辦?」
「老哥,不用廢話了,你永遠不會瞭解我的,全世界都沒人瞭解我,而且我也不想求人瞭解。」
那女孩臉上泛著一股冷傲的微笑,微低著頭從一堆堆男孩中間穿過,推開一間教室門進去了。
「謝謝江媽媽。」
短暫的休息時間中,一大堆人圍著小癟三,江平倒杯水靠在牆角聽他們到底鬧些什麼。「哼!他也不想想看,自己在招生簡章上怎麼寫的。保證班有加強作業、老師駐班指導,全都是放屁。」
回到家中,悶聲不響的走進自己的房間,自從江平唸私中以來,這已成為他的註冊商標。
一天放學後,七八位插班生到重慶南路逛書店,江平和其他人在公園分手後,突然想起有一本數學參考書尚未買,又自個兒折回東方出版社。東方出版社的樓上樓下全擠滿了學生,雖已是華燈初上時刻,仍有不少高中學生在二樓看參考書。剛開學的一兩個月內,參考書的銷路頗為旺盛。江平把書包拉到胸前擠過一大堆圍在樓下看兒童讀物的小孩子,走上樓梯,空間才稍稍大些。江平依舊低著頭一步一步上樓梯,突然視線中出現兩隻白襪白鞋和一條黑裙,令江平詫異的是那雙腳竟然駐足不前,擋住江平的路。
一陣沉默,氣氛頓時凝結下來。
「噢——好好,謝謝你啊!」立刻眉開眼笑了。
許繡君點了點頭,江平伸手把她飄散在面頰上的頭髮擺到耳後,然後轉身依舊微駝著背,快步橫過襄陽路,從公園牆內傳出一陣收音機的歌聲,是一首很古老的「流行歌」:
「咦?我不是說過今天要去書店買書,晚一點回家嗎?」
說不出什麼理由,江平上了三十路公車。自下了十路車以後,已經閒逛了一個鐘頭。不論如何總得回家吧?
「去他的,補習班簡章上寫的是一回事,真正又是另一回事,實際的課表完全是亂調的;老師也是一樣,我們剛到班上,教務處的人說是請大名鼎鼎的王升華教高二數學;結果請來一位無名小子『試教』,真把我們氣炸了。下課後人家問他貴姓,他不肯講——」
一會兒又想到萬一落榜了呢?心頭立即反駁道:「不會的,不會的,方又圓和趙得寬再三向我保證一定考取第一志願,」但在靈魂深處突然有一個聲音冷靜而肯定的說:「你會的!你會落榜的,但落徬對你是有好處的。」江平有點毛骨悚然,抬頭看看兩個穿牛仔褲的青年正興高采烈的談著昨晚的籃球賽,旁邊坐的已換了一位中年男士,正閉著眼假寐;前車門鐵柱旁站著一位長髮女孩。車上的鈴聲和車掌小姐哨子的嗶嗶聲交織一片,沒有人對他講話。
「其他房間的人怎麼辦?豈不終年不見天日了?」

「噢——」一臉失望的表情。
「萬一真的失火了怎麼辦?跑都跑不掉。」
「就是嘛!中國人一直沒有尊重知識份子的習慣,幾個高中學生敢找大學生的碴,我看非好好教訓他們一下。」
再看右側上鋪,居然有一個人抱著棉被翻滾著,江平蹬著搖搖晃晃的長桌,把那人的肩膀用力扳過來,果然是徐偉國,整個面孔蒼白而泛青,眼嘴皆扭曲著,一滴滴黃豆大的汗珠淌下來。
「等一下,我看完老哥的信。」
「噓!少打岔好不好?」江平及時制止他。
我知道,這種漫長的日子誰也吃不消(雖然我沒有這種經驗),等待的結果又並非絕對是『光明』,而是另一次需要付出代價去迎戰的考試。那次考試將比你的轉學試還具有決定性。二毛,我真怕你會吃不消啊!不過你要是能強迫自己照常生活下去,不管有多麼困難仍要堅持下去,你會發現到了那個時候,回顧這六七百個日子,每一天的眼淚都化成了珍珠。
「你看著好了,他們馬上就會回來的。」
「是呀!上次我到方老師的家教班去找他聊天,他說這不干他的事,他只管收錢上課,其餘一概不管,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講的倒『輕鬆愉快』。」
方又圓正在打電話,很焦急的樣子。
小姐含羞帶怯的說:
「噢!是的!是的!小孩唸書很辛苦,該慰勞慰勞,您請先坐會兒,他們馬上就要第一節下課了!」
「耶穌基督他來了是要釋放我們——」
黃毛衣不作聲,右手在褲後一掏,手上多了個亮晃晃的玩意兒,江平立時記起剛才看到這小子口袋中插著一把十五公分的鐵尺。
「就是他,我上次說的那傢伙的女朋友,升醫學院班的班花,考上北醫不去唸,一心想上臺大醫科。」
江平見這兩人方向和自己一樣,便悄悄跟在後面聽。
江平下車後,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條長長的窄路,兩旁有菜圃、稻田;有公寓、違章建築,一輛摩托車疾駛而過,揚起一陣令人窒息的灰塵,江平緩步走去,又一輛計程車擦身而過,留給他的是更多的煙霧與灰沙。雖然在午後灼熱的陽光下,走在這麼一條馬路上,的確是一件不好受的事情,但是,他必須走下去,因為江平的家在路的盡頭,那兒是他的終點。
不知道什麼時候趙胖子走到許繡君背後,輕輕扯了一下她的手,悄聲說:
陳詳起先面有難色,後來想一想豁出去算了,便說:「好好,您請便。」
江平站在公園路市立銀行的門外,自動門打開的時候會透出涼風,吹在背上非常舒服。
方又圓停了一下,小聲和藹的說:
江平的媽媽可不理這一套,她認為這些事無聊之極。實在不懂為什麼兒子卻津津樂道,爸爸也說「好噁心」!
「這——這怎麼能喝嘛?」
江平有時覺得阿方說話的彷彿也蠻有道理,況且方又圓在上課時很喜歡出噱頭,授課技巧也頗為高明,所以江平對方圓又的抱怨之心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愛戴與崇敬,方又圓在江平心目中又恢復了偶像地位。
抵達終點站,江平下車緩緩走著,每一步都像腳上綁著鉛塊。沿路看見好多半大不小的學生,神情凝重卻又裝作若無其事的走著,有的女孩甚至挽著媽媽和姐姐,不知道許繡君會不會來。
「哎!說真的,你到底考得怎麼樣啊?」
一天,江平收到了竹圍岡好友老楊的來信,江平落榜以後,老楊常常來信安慰江平,今天又來信了。
江平的父母親也為江平想盡了許多方法,因為轉學考試成績通知單上,江平的數學成績赫然只有十五分。不但江平自己不信,連他母親也不敢相信,因為由這兩個月來江平的口氣中,似乎數學程度已經突飛猛進,對於轉學考試,那更是十拿九穩,不用擔心了。三位某著名女中的王牌老師,再加上數學權威方又圓,口口聲聲「掛保證」,怎麼可能只考十五分?太不可思議了。
「媽——,你叫我怎麼辦呢?我又不能整天在家端把椅子陪著他。」
「我?他比我高一個頭,又是重考的高四生,我敢怎樣?後來他看見走廊上的人漸漸多了才走開,臨走時還說『小子,當心些,別讓我再看見你。』」
「哎,你這人真是的,不要老有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想法嘛,我看人家陳詳也蠻好的,比起南部的一些補習班,弘道已經算很有良心了。像臺南的立業補習班,他們辦理什麼保證班之類的,都規定每次考試不得低於七十分,結果是從來沒有『考不取退費』。」

「去就去!你在這裏等著唷!」
「嘿——哥哥出國了,然後接到一封信說弟弟考上建中了。」
最後一次仍是失望,似乎並沒有什麼奇蹟。江平故作輕鬆的轉身走出學校。
你說上次遇見一位女孩,她雙眼中流露出無限複雜的神情。當然,這是令人很難過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昔日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今日落魄至此,她的心情又豈是複雜而已?
「老師說從明天起,放學都要留下來一個小時哩。」
「混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坐在牆角的一位穿藍工褲、牛仔布夾克的長髮男生吐了一口煙圈,對站著的三四個男生說:
「Sin-1,Tan-1,Csc-1這三個人是屬於崑崙派的,崑崙派的祕訣就是提出負號——」
方又圓掛上電話,許多學生在「辦公室」裏進進出出,江平推開教室門一看,已有來了八成學生。由於江平和方又圓以及管報名的黃先生都很熟,所以江平不客氣的坐在一張椅子上看報紙。
「喂!老江,崆峒派叫起來不大順口,咱們改個名好不好?改為——武當派。」
第二天,老哥的好朋友俞守純來江家玩,守純和老哥是初中、高中的同學,常到江家來,江平也把他當親哥哥看待。
「上去吧!人家都上去了,就剩我們兩個了。」

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一會兒想著在建中「沙漠」踢足球該多爽啊!一會兒想著穿上附中日間部的制服,下午放學時慢點回家,看看夜間部的老朋友。也許有點炫耀意味吧?不過那件制服上「國立臺灣師大附中」幾個字可以不必拆,換個學號即可。
江平走了幾步,突然一個半大小子攔住他,江平吃了m.hetubook.com.com一驚,滿懷敵意的注視著他。
「隔壁有一次還弄了個爐子和鍋進來,劈劈啪啪的在房間裏燒起魚湯,弄得整座樓都是煙,人家還以為失火了呢,管理員也沒脾氣。」
世間有事皆當做,天下無堅不可攻,
突然阿方彎腰對江平說:
「菜!那他幹嘛在簡章上這麼寫?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從公園路回到江家,是一段不算近的路程,但對於江平而言,坐在欣欣客運巴士裏,這一段足夠讓他安靜一下了。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站在騎樓下望去,全街都是補習班的廣告板及招牌。大專聯考已經放榜,現在正是「補習旺季」,每一家補習班都絞盡腦汁的想招徠「顧客」。
許繡君這時才從襄陽路上收回視線,心頭有千萬種矛盾與零亂的感覺,牽著趙胖子的手,推開玻璃門走進去。
「噢!就是你這道號的人物?我還以為什麼三頭六臂呢。口氣倒蠻囂張的,這是你的地盤?」
「上帝啊!求你使我考上附中吧!附中就好了!我考取以後要好好唸書了、我要悔改了、我要認真敬拜你,求你讓我考取吧!讓我考上附中吧!考上一所學校就好!——,千萬別使我落榜。」
「我立重誓,補習班,我要揭發你,我要撕破你偽裝光明的外衣,使你赤身露體,顯出你的羞恥。」
咕嘟嘟的吞了藥,江平拿起暖水瓶到「巷口」管理員室,說明來意,管理員倒蠻熱心的,倒了一壺滾燙的開水,並問江平說要不要緊。
「那——一切沒問題了吧?請您多關照、多關照,樓上的情形我們馬上就辦。」
老哥笑著說:「今天怎麼客氣起來了?」
重振雄威
「好,你們有種的話,九點半樓下見。」說完轉下樓梯。
「超越的神啊!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讓我落榜?——難道你要一直讓我在黑暗裏嗎?」
在還差兩天就結束補習時,東明的老闆娘跑上樓來對大家宣佈說,弘道的新教室已經整修完畢,現在請各位同學「搬家」。雖然只能再上三天課,但這畢竟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黃毛衣」困惑的搖搖頭:
陳偉賢囁嚅的說:「是你自己說要來的!——」
江平沒做聲,雙眼繼續盯著他。
因為方又圓在上最後一節課時,除了把自己的家教班——「方圓數學輔導班」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寫在黑板上,並且一再說「考完了打電話給我,咱們一塊兒到士林哈比撞球場打三角去。」同學們紛紛說誰請客,他笑著說請客有什麼難。
第五天,徐偉國的媽媽來校辦理休學手續,接偉國回基隆去養病,兒子不耐煩通學之苦,卻在臺北搞出胃潰瘍。
今天是轉學考試放榜的日子,江平從來沒有這麼神不守舍過,早餐時一杯牛奶喝了許久喝不完。老哥在上個禮拜去美國;陳姊姊送走老哥後也回南部去了,家裏頓時又冷清下來。
「不要亂鬧啊!」金老師嘆了口氣又回到最後一排坐下。
「落榜?榜上無名?」江平吶吶的說,「不可能的,再看一遍。」
阿方嘿嘿的笑而不答,一面用肥厚的大手拍拍小姐的臀部,說:
偉國從床上翻下來,說:
這時陳偉賢大步走過來,雙目一挑:
「嗯——好啊,只是您府上在那兒啊?」
「蘇小姐,妳好,能不能幫個忙,借我兩千塊錢,我現在手頭很緊——」
「告你欺詐!」另外一位說,拳頭還比劃了兩下。
「是啊!我也認為學生來補習不好,這次他考上建中以後,讓他不要再補習了!」
「導師!導師!給果只來了一個金老師。」
「明天我不來了,等下也不去上課了。」
「那你要去那裏呢?」
那是有一次上數學課時,方又圓說「反三角函數」可分為兩大派,請全班定名。臺下同學紛紛囔著「少林派」、「武當派」、「峨媚派」、「崑崙派」、「崆峒派」——,後來決定定名為「崑崙派」及「崆峒派」,於是乎開始上課了。
六、七十個人頭首先映入眼簾,接著有一股薰人欲嘔的腥臭味撲鼻而來,講臺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師坐在講桌後面,黑板上寫著一些阿拉伯數字。昏暗的燈光下她分不清那個學生是她的寶貝兒子。江媽媽縮回頭,一股莫名的辛酸從中湧來,淚水幾乎奪眶而出,頹然坐在門外長板凳上,掏出手帕來擦擦眼角。從小到大,有氣喘病的孩子多麼不容易養大。如今,這一間間的教室都好像是集中營,千方百計的要奪走她的孩子。多麼倔強的孩子;多麼不聽話的孩子,一不高興就罵家裏是樊籠,是Bad Home,孩子,但是為什麼你要投入這樣一個樊籠呢?為什麼?孩子!誰能告訴我?
「媽的!好狠的傢伙。」一面轉身對後面蠢蠢欲動的同伴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們別動。」轉過身來瞪著江平,「這本來是我和你朋友的事,你朋友沒種,居然請人來。現在我自己出面,不要別人插手,你要是願意惹這碼子事也好,咱們就此分個好歹,反正這兒不會有警察來。」說完拉拉毛衣走過來。
「我認識一位臺大醫科的學生,不知道我跟你講過沒有?」
四天後,臺大醫院診斷結果:初期胃潰瘍,原因:起居不正常、三餐不定時定量。
「嗯,是是是——當然,——好,謝謝妳啊!」
江平的哥哥、小弟和陳姊姊正在新公園裏玩著,小弟和陳姊姊捉迷藏,倒是哥哥老遠看見媽媽來了,立刻迎上前去:
「哎呀——快——快給我吧。」偉國不耐煩的說。
「我——桌上——有——有——藥——和水——快——給我。」
所貴持躬休苟且,豈容立志太平庸?
江平和他並肩走著,說:
「我是方老師的學生,方老師說他馬上下來,請您再稍等一下。」
「徐矣!徐矣!你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那裏不舒服?」
抄一首小詩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徐矣,究竟啥子事?」
背影消失在東明補習班門後,只剩下那扇門依舊晃呀晃的,而新公園、襄陽路上仍若有若無的飄揚著那歌聲。
一個穿長袖藍襯衫和紫紅喇叭褲的高個子走過來,手扶了扶金邊眼鏡,故意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江平,歪過頭去說:
江媽媽罵一聲;陳詳就應一聲。這時江媽媽怕公園裏的三個人等得不耐煩,便站起身說:
拆開郵簡,老哥的字依然是龍飛鳳舞的:

「沒關係,我早想好對策了,你看窗戶上不是有一排小鐵欄杆嗎?到時候我把棉被和被單一綁,嗖一下就滑下去了,反正這是二樓,不高。不過別屋的人就慘了。」

「好了,好了,沒叫你們批判補習班,談正事要緊,究竟徐矣的問題怎麼辦?」江平不耐煩的說,沒人答腔。江平看了大家一眼:「今天晚上我和徐矣去找他談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們如果願意來就一塊兒去。」
江平大聲說:「少廢話,你究竟想怎麼樣?大家打個頭破血流才皆大歡喜?」
「徐矣!你真沒用,甩他兩巴掌不得了。」一身結實肌肉的陳偉賢激動的說。
「回臺北以後,妳來找我玩怎麼樣,我請妳看電影。」
「夠了,我信基督教比你還久,用不著你來說教,來,我們還是去幫老哥裝行李吧!」
走廊鋪著光可鑑人的塑膠磚,牆角站著兩個穿高中制服的男生,其中之一說:
許繡君興致勃勃的跑下樓,江平呆坐了一會兒,也走出教室,想去「新家」瞧瞧,或許自己真的誤解陳詳了呢。
我要輕輕的告訴你,
阿江!寫「補習班的真相」!
「那一定是那小子請來的人了,讓我問問,Well,Well。」
江平看了他們一眼:「我起先只是希望做個和事佬,沒想到真是有理說不清。」
阿江:
「對!對!對!是要——哎!老師說是什麼呀?」
「今天到那裏去啦?都這麼晚了才回來!」媽媽一邊忙著為兒子盛飯,一面嘮叨著。
在黑暗中,老哥有無限的感慨。現在自己要出國了,越發感覺到和弟弟之間常有「相對無言」、「格格不入」的情形發生。
有一件事更使得江平頗引以為榮,津津樂道。
「小子」瞟了陳偉賢一眼,嘴角一撇,瞪著徐偉國說:
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江平依稀記得那個高中男生的大盤帽尾部彎成一道弧線,很像自己那頂帽子。
江平放下信,兩行淚水滲過睫毛沿雙頰緩緩流下,「為什麼?人為什麼要活在世上,生存下去又有什麼意義?」直等到媽媽在客廳中又催了一次時,才很快地抹了一下臉,走出房間。
狹窄的校門呈現在眼前,剛進校門雙眼突地一亮(不是在路上遇見漂亮女孩的「一亮」),三五個人圍著一塊白色大佈告牌,上面有些黑字。兩個禮拜前在原位也有一塊佈告牌,但那是考場位置表,今天這張對江平來說是什麼呢?死刑告示牌?金榜?生命冊?
套句俗語:「說時遲,那時快」,黃毛衣雙眼冒火,右手一揮,筆直的刺向江平左頰,江平腰身一挫,身體微向左轉,左手格開黃毛衣的右腕,右手順勢劈進去,重重在打在小腹上,黃毛衣疼得彎下腰,江平左腳一踢,把黃毛衣的鐵尺踢飛了,再狠狠一拳揍在鼻樑上。黃毛衣登時像得了重感冒似的,鼻酸眼花耳熱,後退兩步捂著鼻子靠在牆上,牆上一張玻璃框經他這麼一靠,辟辟拍拍的裂了,大塊碎片仍留在鏡框上,小塊碎片則灑了一地。
江平雖然對「阿方」等人起了反感,但是江平仍然每週兩個晚上去方圓數學輔導班補習,參加所謂的「先修班」。方又圓說每一個人都是天才,都有足夠潛力可以發揮,「先修」並沒害處,為什麼要聽任「制式教育」擺佈?
民緯覺得噁心極了,這種人配做為人師表嗎?又記起以前去「忠新」補習班補習時,班主任問他認為謝一愛老師教英文教得如何,民緯回答說以前在「建仁」補習班聽說他吃喝嫖賭樣樣來,班主任尷尬的哦了幾聲,自我解嘲的說「那是老師的私生活,我們無權過問,只要上課教得棒就成了。」民緯當時想起江平又說方圓講過一句名言:「你們到補習班是來買知識;我們到補習班是來販賣知識,所以補習班相當於經濟學上講的市場,用不著談尊師重道。」因此民緯對於班主任「和稀泥」的論調並不大驚小怪。
「Everything im.hetubook.com.coms OK!」
「Another way of destroying the mosquito is by spaying——」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民緯朦朧中聽到「敝姓方,方又圓,嘿嘿——」,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由於民緯早就聽江平說過大名鼎鼎的方又圓,此刻聽到這三個字,更是如雷貫耳。眼睛露條縫一看,原來阿方和一位小姐蓋起來了。那位小姐長得白白淨淨,挺秀氣的。

收到你的信了,我不大贊成你和一些插班生合組什麼「鳳凰學會」,這類活動一來會被學校禁止,二來對你個人也沒什麼好處,只不過暫時滿足一下你的「表現慾」,你說是嗎?
「方先生,您結過婚啦?」
「江同學,你不要著急,我們一定想辦法,這種分數一定是搞錯了,我知道你的實力在一般水準以上。我們可以請監察委員調卷,我決不信會有這種成績。」
「是啊!他們說這叫做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守純抬頭望著天花板說:「有一次我問他對於補習班有何意見,他講得倒挺絕的,他說補習班並沒什麼不好,他認為我們的社會在求學的路程上張開了一層大網,攔阻他進理想大學。所以在補習班的協助下,他要用各種方法來突破這層網。這是他的哲學,想想也蠻是一回事的;仔細想想又不大對勁,突破、突破,可是這麼一來不是被補習班的網捆綁籠罩了嗎?你猜他怎麼講?他說不要緊,一待他衝破聯考之網,立刻就會解下補習班之網的。你信嗎!」
「不過,你現在還是安心先唸下去,不要耽誤手頭邊兒的功課,我們家教班的『高二下』班,在下禮拜一就要開課,你還是先來上再說。」
「老哥,我有首歪詩你看過沒有?」老弟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我唸給你聽啊,聽噢!落魄臺垣躑躅行,風前小立感身輕;鳳凰學子竹園夢,贏得翩翩幾許名?」
方又圓藉故在「東明」還有課,先走了。只剩下江平和黃先生相對無言的坐在「方圓數學輔導班」的辦公室中。
一陣短暫的沉默。
在沒考試以前,江平就一直嘮叨著:
江平暗笑著上樓去了,果然方又圓今天西裝革履,不過確實很像「洋娃娃」,尤其掛一個紅蝴蝶結,真笑死人。
江平的媽媽一步一步的走上三樓,沿途斑剝的牆上有著淡棕色的浮灰,夾雜著原子筆字跡,及一些黑的、紅的、和青的污染痕跡。牆角、窗角全是蜘蛛網。
「我代他來見諸位,聽說那位朋友和我那位同學有點誤會——」
這時又有一陣聲音傳來,就像第一次聽到時一樣,是發自身體內部的:「你會的!你會落榜,但落榜對你是有好處的。流淚谷是我所設的;泉源——之地——也——是——我所立的!」
「我沒說要動粗啊?等下你少囉嗦,全由我出面。」江平走到一條巷口,食指彎起,一聲顫巍巍的口哨傳進黑暗中,半晌出來五個插班生,他們正在巷內一家冷飲店吃冰。
鄰座先是很親熱的與民緯蓋起來,自稱「教書匠」,但「在臺北教育界也小有名氣」等等,又自我介紹「敝姓方」。民緯只是覺得這個人「亂討厭一把的」,但也沒想到他會是方又圓。
「其實也沒有,」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班主任說這樣可以把我的補習費算少點——好了,不打擾你了。」
俞守純注視著江平興高采烈的敘述方又圓是何等偉大,發現這「小男孩」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雙眼瞳仁閃閃發光。聽他所講的,這位「阿方」是一位富於傳奇性的人物,方又圓在江平的心目中幾近於神化了!
江平順手拿過徐偉國手上把玩著的「偉業補習班」簡章,不啃聲的翻著,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談著這件事。江平突然說:「徐矣!這裏夜間選修班的課表明明寫著星期二晚上是化學,你怎麼說是聽數學——」
一陣喧鬧嬉笑聲傳上車來,江平的目光自然地轉過去,原來是一群戴黃帽的小學生,大家嘻嘻哈哈的推擠著。
就這樣子,江平進了一所私立中學,因為那是在臺北市各公立中學聯合轉學考試放榜後,唯一招插班生的私中。有二三十位與江平同樣命運的同學都進了這所私中。
「說什麼技術困難——鬼話——騙——全是蓋的——體諒他——我——」
江平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講下去,五六位插班生坐在一起,好幾張桌椅併在一塊兒。
「好說好散,咱們也不想鬧事。」這是陳偉賢。

那位年輕人很快地橫過街道,消失在重重廣告板後。
「金邊眼鏡」似乎頗為得意,斜眼看著江平說:
「徐矣!明天別去學校了,到臺大醫院看看吧。」江平憂心忡忡的說。
江平視線稍向上移,映入眼簾的是一件綠襯衫,江平的心突地收縮起來,卜卜的跳。緩緩的抬起頭,綠襯衫上方果然是那張臉,暑假以來雖然久未謀面;雖然認識了許繡君,但卻無日不魂牽夢縈——,此刻更足以證明雖許繡君亦不能取代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林斐婷,沒有錯。
「我考完了打電話給方老師、我考完了打電話給方老師——」
江平也常常回憶很多事情:回憶在竹園岡,「榕橋交拱」下狂傲一時的日子;回憶在附中夜間部,常常在淒風苦雨中,昏黃的街燈下回家。回憶本是老年人的專利,但此刻的江平似乎已相當蒼老了。
「唉!別談這些了,明天晚上到我那兒東西南北一下子,如何?」
「二毛,爸爸常說你玩世不恭,我看更應該加上憤世嫉俗四個字,不要——」
這天早上兩節課是趙得寬的英文課,也是他的最後一節課。趙得寬講完最後一張自謂「舉一反三萬」的英文講義,雙手一搓,說:

那女孩張口結舌的「俯視」著江平,黑眼珠很快掃過江平制服上的校名,良久——江平也不清楚過了多久,但在他的感覺中,那段時間似乎是凝結的。
「他是鄉下人?」
「媽的——黑心也不能黑到——,明明——課表不換,又換了——我晚上怎麼辦——」
小癟三點起一根煙,裊裊煙霧從人堆中升起,每個人都越來越激動,個個臉紅脖子粗,雙手握拳。
「都是你嘛!成天在家裏鬧騰,也不管管弟弟,叫他來這種地方受罪。」泫然欲泣。
一進門便看見陳詳神情木然的癱在沙發椅上,由於報名時見過面,陳詳忙不迭的迎過去,暗忖「今天已經夠受的了,希望這位女士不要再帶來什麼麻煩——」

三十年前好用功,男兒何者為英雄?
老哥有點後悔剛才不該這麼講的,老弟由南臺灣最好的高中淪落到夜間部,其心情之苦悶可想而知。心中一直希望能進建中,穿上建中的制服回南部亮亮相也是好的。那天看見他居然在大熱天穿了南一中的長袖制服去補習班,可見得他對於過去唸過明星學校的「經歷」還是頗引以為傲和依戀的,這種行為也是由於強烈的自卑感所引起的。
「姓陳的,你放明白點,你不退費當心去告你。」
講了這麼多,不知道你聽進去多少?二毛,我們可以從今天起回頭認真地、不是開玩笑的態度,來尋求,這位獨一真神,我們可以確信臨到我們的每一件事都是他所批准的,因為這些事能使我們得益處,所以我們不應該把光陰虛擲在懊悔、惋惜上面。這是很難學的功課,但是你必須學會,捨此以外別無他路。我們很可以把自己的血淚、汗水、辛酸與委屈完全交在公義的上帝手裏,也許我們一切的努力在他的天平裏仍顯出虧欠,那時我們可以求他加上恩典在我們這一邊,使我們的「重量」與他公平的砝碼相稱!二毛,這是我們可以做到的,也是僅能做到的!
江平發瘋似的喃喃說出這些話後,隨即攤開一張平時考試紙,在上面寫著:
「他媽的,幾個私中的就這麼狂?真是小人得志了!」
「幹!誰要你多放屁?」
「補習班,中國教育史上的畸型產物,中國教育之所以不能振衰起敝,一直為人所詬病,補習班非始作俑者,卻也難辭其咎。教育為百年大計,而補習班是一顆腐蝕人心,瓦解精神和意志的毒瘤。
「噢——對,好了好了,快來吃飯吧,就剩你沒吃了。」
陳姊姊也笑了!守純到江平的房間去聊天。
「不是啊!不過——制服倒是一個學校——」
江平沒有講話,方又圓心裏想:「你這傻瓜,信教只要意思意思就夠了。像我也算是天主教徒,從來沒去望過一次彌撒;更沒翻過聖經,還不是保佑我賺大錢,像你這麼迷信,結果只考了十五分——。」
陳詳為他點了火,順手又把剩下八成滿的一包香煙硬塞進中年人的西裝口袋中,中年人不免客氣推讓了一番。
「哼,」江平不屑的說:「各位口口聲聲自詡為知識份子、大學生,沒想到口中不三不四——」
「嗯,他家裏是種田的,對這個寶貝兒子期望亂高一把的,一心期望他做大醫生。」
江平在臺北車站前下了車,緩慢地走過天橋,邁向十路車的站牌。此刻他的心情極其希望時間停止,晚點知道考試結果。上次去考試時,十路車等了很久才來,急得他如熱鍋上的螞蟻,今天卻一下子就來了,上車吧!早點知道結果也好。
「這——這位同學,——要補習是吧?」囁嚅的說。
「唉唷唷,我該走囉!太晚了,太晚了。」
小癟三說:「發他個大頭鬼,喏,就是這些破紙,就叫做特別講義。」說著掏出一疊油印的小紙片,上面全是抄自課本的幾何和三角公式,課本早有了,何必看這些印得模糊不清的講義。
緩慢而珍惜的喝完一杯開水,接過江平打濕的毛巾擦了把臉,在江平的協助下,把棉被攤開蓋好;枕頭擺正,偉國軟綿綿的躺在床上。
「做禮拜星期天去就好了嘛,幹嘛禮拜六還要去?」

「自小到大,不是一直在補習嗎?火車站前迎面歡迎旅客的是各大補習班廣告,報紙、電視、甚至每家信箱裏都循環出現宣傳單;托福班、留考班、醫學院班、作文班、今開明開,我們何曾擺脫過補習班?起先在我們的心靈上只不過飄來一點點灰塵;我們並不在意。直等到有一天,我們發現明鏡已不能反映影像,很想揮一揮衣袖把灰塵一抖而光,但卻揮不去、抹不掉,我們才急急的一摸,發現已經蝕刻在心版上了——」
「我——我——胃——痛,痛得像——絞——絞的一樣。」
第二天晚上,江平放學後又去補習,無意中發現弘道補習班裏面有一大群留大hetubook.com.com包頭的男生圍著陳詳吵,很久沒見到陳主任了,不由得停在玻璃門外看著。
「唉呀——俞哥哥不要這麼講嘛。」其實掩不住心頭的喜悅。
這時走上來一個穿黃毛衣、藍短裙的女孩圍著一件白毛圍巾,留著兩綹小辮子。
陳偉賢吃了一驚,暗道野心倒是不小。
「好小子,你就這麼想啊?我看你功課什麼時候才好得起來?」老哥說:「我看你進建中是沒指望了。」
二毛:
金邊眼鏡又揮手打來,江平毫不迴避,右手直戳對方肩窩,金邊眼鏡痛的手軟了下來,江平欺身上前,一個連續動作,右肘一抬,直挺挺的撞在金邊眼鏡的下巴,這回輪到他金星直冒了。江平很快的再一記左拳,金邊眼鏡踉蹌的倒向後面,「黃毛衣」一手扶住他,接著站出來:
「以後,雖然我們不在一起研究了,不過大家還是朋友。只要各位仍然在補習班補習,不論在那一家,我想,碰到我的機會還是很多的。即使大家不再補習了,有什麼問題我能效勞的,歡迎隨時來找我。好歹大家相聚一場,我們中國人很注重緣份,我絕不會說你不補習了,就不認識你了,絕不會的。好啦,今天到此為止,謝謝!謝謝!」
「方又圓還說現在的時代是老頭拉破琴——吱嘰咕吱嘰(自己顧自己)。」
「哼,他要怎樣?」陳偉賢一握拳頭說。
一個大高個子說:「可惡,當初還說什麼『特別班轉保證班,今天是最後一天了』,結果我媽媽非叫我轉到保證班不可,說什麼只多花幾百塊就進建中還不好——」
「我看他沒幾兩肉。」後面六個人一陣哄笑。
「這是真的,我在一家報紙上看過他們徵老師的廣告,所謂一百位名師全是騙人的。」
轉學考試已經過了,各高中都已開學,惟獨參加轉學考試的同學都在家裏等待放榜,江家則開始忙另一件大事,就是江大哥出國。江平有個怪脾氣,考試完畢便儘量強迫自己不再想考試題目,或許這是所有成績不好的同學的通病,但是江平講得很瀟灑:「管它呢,反正已經考完了,分數一分就是一分,何必管它對或錯,萬一發現錯了豈不憑添懊悔?」
「唷?我說老弟呀,上次才教了你,你就真迷上了?哎!小蔡,你說這老包絕不絕?第一次上桌就贏了四百多!——」
「要不要來英華補習班參觀一下,我們可以向你介紹一下本班的情形——」
「你——江平。」聲音細得像女孩兒揉弄手帕般那樣「柔若無聲」,但對江平而言,雖然在吵雜的書店裏,每一個字都像磁石,直吸江平的心靈。江平右手扭絞著書包帶,呆呆的看著她,綠襯衫仍然是乾淨淨的、黑裙子依然筆挺;仍然是白裏透紅的皮膚,新剪的髮梢服貼在耳根後,胸前的學號雖然閉上眼睛也背得出來。沒有變,一切都沒有變。再看她的眼睛,眼神中透出多少驚懼、嘆息、失望、關懷與憐憫,那是多麼複雜的一對眼睛;那是真正的靈魂之窗!
江平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回答道:
神與你同在
兩個人無言對立了好一會兒,也該結束這尷尬的時刻了。江平突然轉身快步走下剛上了幾階的樓梯,從人群中硬擠出去,一位胖太太「唉唷」一聲,瞪著江平的背影說:
中年人也不講話,只是點頭微笑,一會兒站起身來看看錶,說:
江平呆住了,雖然極力不去想、不去聽,但那聲音仍飄浮過了腦海。「怎麼?難道我連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都失去了嗎?我一定是太緊張了,才會這麼胡思亂想,來吧,阿江,Take it easy,everything is OK。」
「二毛,怎麼樣?」
「但是,方老師,我今天晚上要參加教會的青年團契,以後禮拜六都不能來。」
「他啊,他跟我同一屆考進臺大,不過他比我大兩歲,因為那是他第三次參加聯考。」說著喝了口茶,皺著眉頭小聲說「好苦!這是什麼茶嘛!」又扮了個鬼臉怕江媽媽聽見。江平也忍俊不禁的笑了。
江平本來神采飛揚的臉色陡的沉了下來,手指輕扣著桌面,默然不語。
這所學校的老師們對插班生都禮遇有加,倍極容忍與愛護,唯獨教數學的老師對插班生頗不客氣,動輒斥之為「不聰明」、「太笨」、「不守規矩」,再加上插班生也不欣賞他的教學法,因此每次上課總是分成兩幫人,一幫是江平譏之為「點頭機器」的同學,他們擠到前三排去坐,「牛頭」每次在臺上注視他們時,他們便猛點頭。江平等人則跑到教室後半部去看書、做習題或聊天;班上還有少數人在下棋、看報、睡覺、吃便當——。
「那麼各位自許為有理說得清的人囉?」一個冷漠清澈的聲音傳來。七個人不約而同的停步回頭,走廊底端走過來一個身高約一七五公分的男生,高中制服的上衣露在褲子外邊,腕上斜掛著一隻手錶,瘦削的身材,蒼白的長臉上掛一付黑框眼鏡,留著小平頭,一麼不像什麼「打手」。
「徐矣!你們這兒可真是天羅地網啊!」偉國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沒講話,拍拍一張雙層床的下鋪,江平坐下後才發現這間小房間中根本沒有椅子,兩張雙層木床分放在房間兩側,中間擺著兩小張「補習班初期時代」的小長桌,上面搖搖欲墜的放著一排破書。大概估計一下,一間房間勉強可容三個人並排及兩張床的寬度;長度則只有一張床的那麼長。
記得江平第一次去的時候,真嚇呆了。一條比方圓數學輔導中心那兒還窄的樓梯斜斜的通到二樓,上到二樓才看清楚是一個大天井式的建築,只是補習班把天井四週的房間再以三夾板分隔成許多小房間,補習班為了有效利用「地形」,每一個小房間都彎來彎去,形成許多「小巷」,每一層樓都是這樣。
其實這些孩子除了老陳的脾氣暴躁外,平時都是循規蹈矩、安份守己的好學生,只是倫落到私中後,大家在心理上有一種合一感,同病相憐嘛。
大家都笑了,因為想起方又圓每次上課時就唱作俱佳的表演,說將來考試時個個「輕鬆愉快」、「像吃豆腐一樣簡單」。
大家一窩蜂的湧出東明補習班,湧向只隔二三十步的「新家」,那裏本來是一間飲食店,陳詳將它買下改建為補習班。
這天對於陳詳來說,是難捱的一天;對於江平來說,是無聊的一天,在補習班外邊,對於江平的母親、大哥、小弟和陳姊姊而言,也是沉悶的一天,他們四個人下午在新公園裏已經方步踱了一個鐘頭。父親出差到南部去了,江媽媽決定今天下午到外面吃館子,順便趁江平未下課以前,到補習班「視察」一下。
「方太太?噯,——別——別開玩笑,什麼方太太?」說罷擠了個眼,小姐也拋了個媚眼給方又圓,輕扭著腰肢走了。由於民緯坐的是這節車廂的最後一排,方又圓肆無忌憚的看著小姐遠去的背影,一方面玩弄著一張繪有圖案的「明月咖啡廳」卡片。
拳拳相勉無他意,三十年前好用功。
「所以,我確信這回轉學考試對各位來講,已經不是什麼難關了,不是什麼難關了,我趙得寬的人格可以保證。」
這時兩個男生氣沖沖的推門出來,臨出門時還向門裏大嚷一句:
「陳主任,謝謝您,不用啦,我想上去告訴江平一聲,等下課後我帶他出去吃晚飯。」
「噢!林斐婷,為什麼?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江平感覺內心無限悲痛,把信紙撕成碎片。順手掀開一冊「納蘭詞」:
「是這樣的,我不是住在偉業補習班宿舍嗎?因為晚上去班裏上課方便些。」
再下樓梯時,步履是沉重的、無奈的,一層又一層的窄梯迴轉著,江媽媽又開始憂慮萬一失火了怎麼辦?
江平呆住了,半晌才搖著偉國,問道:
又是一陣沉默。
這時陳詳坐在「新」櫃檯後邊一套「新」沙發上。一個黑色長桌上擺著一大瓶可口可樂,一個玻璃杯,其中有八分滿的可樂。一位挾著黃色皮包的中年人坐在另一張沙發裏。陳詳傾著上半身說:
「去叫你那位朋友來,不要在這兒窮扯淡。」
「是啦是啦,我寫就是了。」說著便要進教室。
「各位同學,我們上課到此為止,由於暑期間我很忙,很多專題演講等我去講。所以好幾次沒來上課,這是很抱歉的。不過我們也研究了不少東西;兩張考古題、三張音標講義、一張填充講義。」趙得寬雙眼望著天花板,拿著手指算著。

「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陷井之蛙何異?」
一刻鐘後,江平和許繡君夾雜在抱怨、謾罵的人群中走出「新家」,走到東明門前時,二人都站住了。
「對!對!對,來,我抄給你。」掏出原子筆,從小記事本上撕下一頁來寫著。民緯偷偷一看竟然是補習班的地址。
後來民緯為了避免方先生再煩他,遂歪過頭去假裝睡覺,方先生自覺沒趣,也不再講話。
「媽!怎麼樣?見到二毛沒有?」
江平坐在桌前,雙拳緊握,咬咬嘴唇,無限憤怒與恨意由衷而生,他積壓了好久的火山終於爆發了,滿腔憤怒無由發洩,遂將一支原子筆折成兩截,有一種受玩弄與欺騙的感覺——。
江平和媽媽先後到過阿方和陳詳處,紛紛拜託是否有方法「複查」一下,補習班的許多位老師更「熱心」,你一句,我一句,紛紛「出點子」、提供錦囊妙計,但都是空中樓閣的幻想。倒是方又圓提供了一個可行性高的建議。
到了「新家」,樓上尚未裝潢完畢,同學們擠在裏頭打打鬧鬧,金老師無力制止,縮在教室一角。林德生在樓下拉鐵捲門,因為沒安裝好,鐵門吊在半空上下不得。
「阿江:下節牛頭的數學課,叫插班生坐後面好嗎?我有事要講。     徐草」
「那天我問方又圓說為什麼他晚上不來指導自習,他說你別開玩笑了,我晚上還要去自己的家教班呢!」
「江太太,您好,好久沒見了,請進來坐!」
「——而今才道當時錯,滿眼西風百事非。」
「知識即力量!」
「得了,老包,你打翻醋瓶子了?人家不理你這普通班的,你看人家臺大保B的還不是照樣把上了!」一個黑臉男孩怪聲怪調的奚落他,引起附近一陣哄笑。
「唉!都怪自己不好,補習班的講義沒有好好K——可是——趙得寬的人格保證確實失效了啊!一題類似的也沒出——趙——得——寬——哼,罩他個頭,——其他老師的講義還不是一樣完蛋了——說什麼陪考——全是騙人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唉!甭想了!甭想了!」
沙啞的鈴聲又響了。這一節課是王大雄的數學課,阿方形容王大雄老師是「命題人士」和「入闈人士」,因為以往每逢學校負責高中聯考命題,必定由他入闈命題。可是他教起課來也只給人「不過爾爾」的感覺,王老師年紀相當大了,心中頗懷念過去教「舊數學」的時光,那時候可以到賣日本書的書店隨便找一些難題來考學生,考試時出個三大題、五大題就成了。「現在搞什麼新數學,存心砸我們的飯碗,這些年輕人不懂事、不懂事。」這是王老師常講的話。
「我打電話給方老師聊天吧!」
二毛,我不是在作詩,聽媽媽說她勸過你『英雄不怕出身低』,是的,人生一世,不在乎別人把你定義成怎樣一個人,重要的是你把自己定義成怎樣一個人!。這就是為什麼有人考上了明星中學,仍然考不取大學;有人以同等學歷報考卻能考取的理由。
反正不上課了,江平決定趁便去「偉業」找徐偉國聊天,這回有了上次的經驗,在「巷子」中懂得要領,沒有顧此失彼的情形發生。小心翼翼的走到偉國的房門口,輕敲兩下沒人應,看看門縫裏卻透出昏黃的燈光,「莫非上樓自修?或是去補習?」江平正在納悶,似乎門內傳出一陣呻叫聲,江平嚇了一跳,推門而入,慘淡的燈光下,室內零亂依舊,不同的是左邊下鋪多了把大吉他,空氣很悶,還有股霉味。
江平這首仿杜牧改寫的「歪詩」,是他在附中夜間部倍感苦悶時胡亂塗鴉的,那時他在書包帶子上寫了幾個大字:「鳳凰學子」,為了紀念自己來自南臺灣的鳳凰城;「竹園夢」則係為了紀念那一段在「竹園岡」上如詩如夢的時光。
謝民緯坐在北上的對號快車上,鄰座是一位胖子,一身打扮活像個「洋娃娃」(當然是男洋娃娃,民緯和江平談及此事時,想不起更好的形容詞,只好用洋娃娃三個字)。
偉國有氣無力的點點頭,他知道自己的病不是一天的事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早自年初住進偉業宿舍便斷續胃痛過,平時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有時又吃補習班賣的便當;硬得可以崩掉牙的米飯、黃蘿蔔、一小條醃魚和幾片發黃的菜葉。在冬天也沒有熱水洗澡——。
收到媽媽的信已經很久了,知道你落榜,也知道你好難過,我也很為你難受。由於這些日子來自己也很想家,情緒也不穩定(我想你也是吧?》所以一直沒寫信給你。
外衣也不換,一頭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去了。媽媽在半夜三點鐘起床時,發現江平的房間中仍然有燈光,推開房門看見這幅情景,連忙過去拉開棉被為他蓋好,江平矇矓中喃喃自語:「十五分,十五分——」
第六天,江平收到偉國一封信,寥寥數字:
「真倒霉,昨天晚上我去聽數學,我上的是夜間選修班,沒想到碰見一位讀『臺大保證班』的傢伙,這小子摟著一個女生在窗口旁談情說愛,結果我走過時瞄了他一眼,這是很自然的動作嘛,可是下課後,這小子跑過來一拍我的肩膀說——」
——。
這間小房間裏居然住了四個人,幸好偉國住的是「邊間」,偉國爬上對面的床,把臨街的窗戶打開,室內才涼快些。江平一邊揩汗一邊問。
無限的痛苦埋在心窩裏,
「對!讓他們曉得『莫謂書生空議論』,知識份子的拳頭是必要時用來教訓那些有理說不清的——」
江平笑著點頭,於是乎「反三角函數」正式定名為「武當」及「崑崙」兩大派。
「對不起,我已經在弘道補習了。」
此刻唯有江平和許繡君仍留在東明教室裏。
「咦?我真的有腎結石,你知道的嘛。」
「要死啦?真是的!現在的學生越來越不懂禮貌了!」
江平聊了一會兒就走了,偉國和他一起出去。在走廊上有許多人哼著小調洗衣服、晾衣服,圍著天井有一圈長桿供人晾衣服。偉國笑著說:「三樓住女生,四樓又是男生,結果四樓的男生常趁三樓的女生洗衣服時,利用一支三叉把女生換下來的衣服鉤走,那些女生也嗲得很,還在下面大聲喊「還來啦,還來啦!』」
「嗯——好好好——」
「是這樣的,在暑假裏我們就開了高二上先修班,已經把二上數學唸完了,所以這一班的同學相當我的班底。不過你可以來上嘛,二上和二下的數學沒有什麼相連性,二下的解析幾何是獨立的。噢!對了,今天晚上我們就開二上班,我看你最好兩班一起參加,等下我叫黃先生給你打折扣——」
「你想想看,我們這班還差兩天就結束了,他捨得讓我們糟塌他的新房子嗎?在我們身上已經沒有什麼油水好搾了,現在我們對他只是個大包袱,恨不得越早摔掉越好,還管你那麼多事?」
九點半,各個補習班教出大批人潮,偉業也不例外,其中三樓「臺大保B班」教室最後出來七個男生,偉業的同學稱他們為「竹林七賢」,他們也引以為傲。臺大保證班的學生泰半是已考取不錯的大學而休學預備重考的人,每個人都狂得很。「七賢」也不例外,平時言談間大都帶著一點「眾人皆濁我獨清」的意味,又隱隱然皆以「鴻鵠」自許,瞧不起「燕雀」們。每年總有一大批這樣的人經過補習班進入大學。大學、大學,孰令之濁!

飯後守純擦擦嘴,很高興的說:
江平目光轉向車外,繼續默唸著:
一個高個子低聲問「黃毛衣」:「喂!就是這小子?」
白底黑字的名單貼在上面,可是從頭至尾都沒有江平的名字,一陣冰涼與顫抖衝擊著脊樑骨。許志成考上建中社會組,他是補習班裏唯一上榜的一位。江平從頭一個字找起,不漏過每一個「江」字;從末一個字找起,不放過任一個「平」字;從右至左、從左至右;從上到下、從下往上,但所換來的全是失望。
徐偉國扔然住在「偉業」宿舍裏,有時江平也到他那裏去。
「地理老師也這麼說;最可惡的是黃希平說的,他說白天來這個破教室上課已經夠受了,晚上得在家裏歇歇。」
熊成呆頭呆腦的說:「保證班不是有發特別講義嗎?」
六點廿分,偉業大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學生」,從國一到國四,高一到高五的各路人馬全會集於此,每一層樓的走廊和教室裏都是人。人手一支煙,煙雲繚繞的教室裏有些人在假寐,有的在看報,有的人此靜靜的做習題,也有人正在打橋牌、拱豬。
黃毛衣左手捂著鼻子,伸出右手要和江平握手,其他幾個人呆若木雞的站在後面,江平並沒有和他握手,只是把那支鐵尺輕輕地放在黃毛衣的掌心上,轉身走向樓梯。
「好啊!真沒種,居然還叫人來。」
江媽媽坐定後,陳詳到櫃檯後倒了一大杯茶來,必恭必敬的放在茶几上。
早上和爸爸媽媽從禮拜堂出來,江平自個兒去看榜。
「是啊。!你是誰?你怎麼知道?」一臉困惑神情。
江平皺了下眉頭,暗忖實在不應該帶老陳來,一翻身走出教室拉了陳、徐二人就走,走出偉業大樓,江平說:
這時「東明」的小弟來了,江平以前也見過他,他交給阿方一個信封,說是蘇小姐叫送來的。阿方忙不迭的接過來,拆開看了一看,便放進西裝口袋。突然阿方一把抓住江平,悄悄的說:
滿車乘客無論或站或坐,都在嘻嘻哈哈的聊天。誰也沒注意到車尾那位沉默不語,雙眼呆滯無神的大男孩。
這一路上,江平的腦中是一片空白。坐在車尾一徘椅子上,身、心、靈,都感到極端的困乏。江平心中默唸:「至高之處的上帝啊,Tell me why——難道我一直有些地方做錯了嗎?——但是,你也犯不著這麼打擊我啊?」
這天,插班生之一的徐偉國在早上第一節課時便傳來一張紙條,江平看看右側走道上的紙團,不敢伸手去揀,因為英文老師正站在江平右側的走道上。
「我啊,起先不想叫他來補習的,小孩子不聽話,又不知道用功,沒辦法。」
「老子就看不起她這種臭娘們,誰說N女中的一定得進臺大?——眼睛長在頭上——」
老哥草此

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
英文老師手捧課本唸著,江平的原子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江平理所當然的彎腰去揀,起來時指縫已夾著那張紙條。他把英文課本斜豎起來,紙條攤平了仍縐縐的。
又是一陣鬨笑,金導師聽到似乎有人叫他,走過來問什麼事,沒人答腔,蹺著二郎腿的一個同學抖著腿說:「沒事!沒事!導師先生。」
江平閉眼默想:廢話,難道我不知道嗎?
「不成啊,我現在才高二上,您怎麼就開下學期的課?」
晚餐時,媽媽特地做了老哥和守純都愛吃的螃蟹,杏紅色的螃蟹放在白瓷盤中,夾雜著翠綠色的蔥花、淡黃色的薑末,堪稱色香味俱全。
媽媽熄了燈,一個人跪在客廳中祈禱。
餐桌上,江平又提出一句媽媽已經聽得不耐煩的話:
在學校中,江平終日與插班生混在一起,他們並非什麼「籮底橙」才跟到私中來,其實大多是臺北市各公立中學的學生,他們是一群已破釜沉舟卻仍然失敗的學生;他們自稱為「落魄生」。江平在學校中也想開了,反正淪落到私中來,人家都認定你是壞學生,何必「終日殉書死」。加上私中的功課對他們插班生而言不算難,更加肆無忌憚了。插班生經常在一塊兒唸書、一塊兒玩,在這一所毫不起眼、夾在巷弄中的小學校裏,他們仍有一個可以逃避現實的小天地,供他們休憩、互慰、發牢騷與回憶。
——。
「誰知道他今天會不會來。」徐偉國東張西望的說。
「知識份子也動手——」
車在飛馳;江平的心也在飛馳,他的臉上不但冒汗而且冒油了,弄得眼鏡架滑溜溜的很不舒服,摘下來用手帕使勁的擦,沒想到汗濕的手帕反而把鏡片弄模糊了,戴上眼鏡如墜五里霧中,只好摘下來用襯衫搓著——。
不要把我忘記——
十六歲的孩子!正是企求表現和領導的年齡,自己以前不也是藉著樂隊、畫壁報、編刊物等等活動來滿足自我表現的慾望,那個男孩不是如此呢?我為什麼唯獨要苛責自己的弟弟呢?唉!萬一他考不取的話。
坐在欣欣巴士上,江平覺得脊樑骨很痛,以往每當比賽足球以前都有這種感覺,想到這裏,不由得暗罵一聲「沒出息!緊張什麼?」
「他說:『你剛才瞄什麼?你以為你戴眼鏡就可以隨便瞇眼看人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