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幕
第五章

江平雙手抱頭飲泣。好一會兒才翻身下床,再進浴室去洗臉,然後坐在桌前,振筆疾書:
江平雙手顫抖的掏出那張收據和第一週的「生化試題」,猶疑了幾秒鐘,心中默念著「要打破思想上的枷鎖」,痛苦地搖搖頭,開始一下、兩下——撕成粉碎,放在潮濕的手掌心中揉著。再默念著「信心若沒有行為,就是死的」,然後一揚手,拋出窗外,車子開得很快,那一團紙球,先散成無數小碎片,接著在幾秒鐘內被拋在車後。
高三下,江平早已「補」完了高三數學課程,不再去方又圓處了,自然也不再說什麼「揭發」,他現在覺得那種想法實在幼稚可笑,他認為對於補習班的同學也應該施予愛和同情。
「江平,那些在陽光下微笑的人,並非意味著沒有煩惱,沒有重擔。在他們的土地上也有荊棘與蒺藜,他們也要汗流滿面的工作。但他們的心靈突破了黑暗,他們永遠活在光明面的人生中,江平,為什麼你不能呢?」

「不要再想了,我要去睡覺——」江平面向鏡子,自言自語。然後回到臥室,收拾一下書桌,脫了制服,但脫不下莫名的憂鬱,一種茫然不知所從,無能為力的感覺充斥心頭,心中帶著重重的鎖,躺在床上,雙眼閉著,但在黑暗中;從心靈深處又冒出了那聲音:
方又圓眼睛一面默算人數,一面背著手來回踱方步。
不過每一次江平只是想想而已,並未「實際行動」。況且每天功課很緊,也沒時間去細細瀏覽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廣告。
這些廣告形成一股很大的誘惑力,儘管江平對「補習」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此刻難免有點蠢蠢欲動。
另一段話又在眼前跳動著,幾個月前在「中副」連載的「天地一沙鷗」,文中有幾句話,當時曾用紅筆劃線:
那天江平他們的心境像窗外臺北天空一樣的灰暗,尤其是在徐偉國講了那麼一句話以後。
江平臉上、額上、鼻尖上全是汗珠,這時他記起家中臥室門後掛著一古舊銅牌,上面鏤刻著幾行希臘文,爸爸說翻譯出來即「信心若沒有行為,就是死的。」
「你有充分的自由成為你自己,真實的你自己。從此時此地開始,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礙你。」
剎那間,無限感慨從江平心中湧起,他第一次清楚感覺自己成了一台戲中的演員,也許他快下場了,但他知道這台戲將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映,永無休止,www.hetubook.com.com永無休止。
Thru this world of toil and snares,
從我這裏走進罪惡之淵,
「江平、江平、難道你真要這樣子終其一生嗎!」
「我老覺得我身體裏有一部份不受我的管轄,明知道每一次補習回來是一肚子空虛失望,但每到了補習的日子我又不由自主的去了,我對它總抱著那麼一點兒希望:或許今天老師講了一題,考試正好碰上了;或許今天老師講了以後,剛好解答了我的難題——,你們沒有補習過的人永遠不能體會我們的心情,——初一就與補習班結了不了緣,爸爸從同事那兒拿回一張補習班宣傳單,就把我送進了補習班,——高中聯考落榜,在補習班中就整整呆了一年,每天機械化的聽課、考試、做習題,——什麼壞事全學上了,『泡馬子』、『薰草』啦,這些黑話全是在那一年裏學會的,以前根本不懂——」
這次他香甜的進入夢鄉,他知道終於「突破」了!
「它控制了你的思想、意志和精神,難道你還倔強不肯承認嗎?」
「要打破你思想上的枷鎖,也就是打破了身體上的枷鎖。」
從我這裏走進幽靈隊裏,
江平默默坐著,熱淚盈眶,「啪」的合上課本。
「回來吧!讓我協助你考取大學!」
那時正是各大補習班日間班下課的時刻,七八位警察散佈在各大補習班門前,抓住那些來不及逃跑的「長髮青年」,並就近在一所補習班內為他們修剪過長的頭髮。透過透明的大玻璃窗,那些大孩子們真尷尬極了。
車過一女中,江平突然記起了林斐婷,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恐怕也K得昏天暗地吧!
但是他仍去方又圓處補習,他認為反正已看穿了補習班,所以補習班也不能在他的生命中構成任何威脅;既然如此,補習與否實在無所謂。他認為心靈的抉擇並不一定需要肉體的行動來配合。
「是了,這就是答案!」江平訥訥的自言自語。看看前車窗,雨已經停了,拇指山在夜色中顯出一種雄威尊嚴。再看看窗外的站牌,已經快到站了,車繼續行駛,雨後清風特別涼爽。
一聲淒厲的「嗶」聲,貫穿整條街道,一個愕然停步的男孩,長髮之下是一張猶帶三分稚嫩,驚恐徬https://m.hetubook.com.com徨的臉孔,無助地望著那向他疾行而來的警察。江平不由得止步了,為什麼啊?在他內心深處吶喊著。
在黑暗中,寂靜中,江平輾轉反側,努力不去想、不去聽,但他愈拼命不去想;愈竭力想使腦海成為空白,結果是聲音愈清晰:

「天地一沙鷗」的另一句話竄入腦海:
「在我裏面實在沒有良善可言,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
……
「我們這個班不是教數學,你如果想學數學;想把高三下數學有系統有條理的學好,那你不必來這個班,這個班會令你大失所望。我們這個班只教技巧,只教你解法,告訴你高三下數學中常考的類型和解法,你上完這個班以後,馬上就可以參加聯考,高三下數學不必預備了。」
「不錯,你曾經立志為善,你也知道行出來由不得你。那是因為你身陷罪惡;黑暗的力量如影隨形的跟著你,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明確表示過你要擺脫罪惡、突破黑暗。」
「我早說過,你我互為唇齒;說坦白些,我是你的枷鎖。」
江平右手緊握前椅背把手,左手來回搓著額頭、眉毛、眼睛、鼻樑,滿懷懊悔與羞慚、軟弱無能的感覺,反覆思想著:
此刻江平正從東明新樓走出,上衣口袋中裝著補習班一百廿元的收據,右手拿著一份第一週試題,櫃檯小姐說以後的會按週寄來。
上了欣欣二路車,車中只亮起一盞淡黃色的小燈,稀稀落落的坐著五六位乘客。昏暗的車廂中映出一個高瘦男孩的背影,搖搖晃晃的走向車廂前面。
從我這裏走苦惱之城,
城中區的燈光在黑暗的夜色中輝映著,尤其是東明補習班新樓的燈光煞是好看。一年多來,東明補習班生意興隆,早已搬出了原來那座破樓。在新樓開幕的那天,尚且特地請了趙得寬、方又圓二人作專題演講以示慶祝。
「真的要一輩子都徘徊在後悔、怨尤、仇恨和自憐中嗎?」
一天晚上,江平坐在桌前,既不想看書,又不想睡覺,百無聊賴的坐著,信手翻看化學課本,這時在他心靈深處盪漾著一股聲音:
「各位!在沒有上課以前,我要先聲明一件事,免得各位後悔。」故意賣個關子。
這時,在江平心中似乎起了一陣足可與星雲大爆炸比美的震撼,那張網破裂了,所有補www•hetubook.com.com習班名師的形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依稀記得「神曲」第一卷「地獄」中有一段生動的描述,地獄之門上有著黑沉沉的文字:
那天他們沒聊多久,因為第二天是期考。不過他們約好放寒假時找一天去爬山玩玩,忘掉那些煩惱,聯考還有一年半呢。而今天呢,距聯考還有多久?江平自問。
「江平!許多人終日在苦悶、蒼白的牛角尖中自尋煩惱,但也有許多人從牛角尖中突破出來,就在此時此刻,有許多人正在樂觀進取的奮鬥著,為什麼你不能呢?」
十天過去,江平覺得方又圓也不過爾爾,怎麼以前會把他當成偶像來崇拜的?
「你難道不承認在你裏面有矛盾與掙扎?」
「天哪!我是否早已入了地獄呢?我是否僅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亡魂?」江平心底聲嘶力竭的喊著。
方又圓走上講臺,神采依舊。
這些話當然是針對考生心理而講的,經方又圓這麼一唬,非但沒有人退出,來報名的人反而更多了。
突然,強忍已久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將頭埋入濕透的毛巾中吞聲飲泣著,水龍頭仍緩緩的流著水,淙淙水聲中似乎又響起了那首熱門歌曲:
「這不是蓋的噢,聯考之前頂多把筆記再翻一下就成了,馬上可以進考場。」
「你當然不能愛那種行為,你當然不會去愛仇很和罪惡。你應該去練習,去認識那些真正的海鷗,去瞭解每一隻海鷗的善意與良知,並且幫助他們都能認識他們自己。這才是我所說的愛的真義。」
這時也是各級學校放學的時刻,台北車站附近的各公共汽車卸下大批的高中、國中學生,他們、她們,正背著沉重的書包,消失在大街小巷中。各大補習班的招牌燈也紛紛亮起,準備迎接「夜間班」的學生。
站在忠孝西路的紅磚道上,天空是灰黑色的。江平記起去年寒假前他和幾個插班生一齊到偉業補習班宿舍做功課,預備期考。頂樓有一間廢置的教室,伴著一窗風雨,他們瑟縮在黑暗的室內。
江平陡地站起身來,咬牙衝進浴室,扭開水龍頭,洗把臉。直楞楞的站著,雙手捧著濕漉漉的毛巾——。

「江平!或許過去的每一天都是失敗的:也許往事真是不堪回首,但此時此刻,你有權利選擇生活的方式,你有能力選擇向善或向惡。伊甸園的悲劇重覆出現在每一個時代裏,當你放棄抉擇的力量而屈服於罪惡時,你就是夏娃!你就是亞www•hetubook•com.com當!罪惡控制與誘惑的力量雖然很大,但是人類是活在信心與希望中的,你放棄信心與希望了嗎?」
江平掏出手帕來擦汗,打了個呵欠,有一股疲憊的感覺,這時他再度自問:「我能夠去愛補習班的老師嗎?我實在不能啊!」
江平坐定以後,感覺上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覺得很舒暢,轉頭望向窗外,似乎開始下雨了,雨絲隨著車身前進,飄打在車窗上。
若說江平在這次補習裏有什麼收穫的話,就是他突然覺得「阿方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賣」,他的教學法呆板得很,脫不了填鴨式的窠臼。雖然口裏嚷著「只教技巧」,但全是以一些「標準型」例題來哄騙學生,學生看他在黑板解題無不「輕鬆愉快」,再找一些稀奇古怪的難題使學生「拍案叫絕」,也就功德圓滿了!
五月底,各補習班紛紛推出「考前複習班」的招生廣告,宣傳上更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想花招、搞噱頭。今年有兩三家補習班更模仿「學生刊物」的手法,想出一種「考前猜題函授班」,一百廿元可買五週模擬試題,由補習班每週郵寄至家中。
「江平!你逃避什麼?為什麼不在今天抉擇?社會上雖然有黑暗與醜陋的一面,但你可以突破黑暗。社會上仍有光明的一面等待你去投入、去奉獻,更重要的是等著你去化黑暗為光明,難道你就這麼輕易的認輸了?」
四月中旬,方又圓開了一次「高三下數學精要班」,大意是在十天內授畢高三下數學課程,包括「抽象代數」在內。
「向予年幼,今且長矣!毋自負聰明,怨無知遇;毋妄貪收穫,弗問耕耘。」
「怎麼樣?我說什麼來著,你又回來啦?」
「承認你的軟弱並非表示你無能;承認你跌倒並非默認失敗!」
「各位!今天是高三下數學精要班。」轉身在黑板上龍飛鳳舞的寫下八個大字,草書蒼勁依舊。
江平雖然早已跟方又圓學完高三下數學課程,但是當時方又圓在最後幾週內常常有今天胃痛,明天膽結石的情形,搞得最後幾章有關「群」、「體」、「環」的部份,草草結尾了事。因此江平很想趁這機會「再補習」。
可是,隨著考期的迫近,江平漸漸又開始焦慮和緊張起來,報紙上的補習班廣告對他又形成莫大的誘惑力。
「我讓你經過流淚谷,你也可以到達泉源之地,並賜你秋雨之福。」
「看看你的四周吧!每一個人都在從事一場戰爭,每個人爭戰的對象與方式或許www.hetubook.com.com不同,但都有失敗的經驗!江平!難道在你的戰場上要豎白旗投降了嗎?你放棄了嗎?」
在那棟熟悉的小樓上,擠了將近一百位焦急的高三學生和重考生。聯考迫在眉睫,個個如熱窩上的螞蟻般。
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林斐婷而來的是勾起了更多久已淡忘的人名:許繡君、趙胖子、熊成、許志成、黃凱文、小癟三——一剎那間,往事像泉水一般全呈現在眼前,太突然了,搞不清是怎麼聯想到的。褥暑蒸人的八月天,東明小樓上揮汗如雨的日子;寒風刺骨的十二月,「阿方」樓上發抖的日子,保證班、特別班、東明、弘道——。
江平再度走進那條街,那條滿是招牌和廣告板的街道;那條滿是私家小轎車的街道,緩緩邁步中突然看見了一幕令他終生難忘的景象。
十路公車!落榜!十五分!東方出版社!林斐婷!轉學!落魄生!插班生!——全是痛苦、深沉的回憶,在那段本屬於黃金年華的歲月裏,江平所過的卻是一段沒有詩、沒有夢、沒有幻想的生活,悔恨交織的抽泣聲,是那串日子的唯一配樂。這又豈是「強說愁」?
If I falier,who cares?
高二下、高三上,江平都在極其快樂的氣氛中度過;他重新肯定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他以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觀面對世界。江平的父母也為兒子有所轉變而高興。
「難道你願意高中三年都為補習班所轄制嗎?」
你們走進來的,把一切希望拋在後面罷!
「老哥、楊鴻義、爸媽的勸告都當它是耳邊風嗎!」
「XXXX速成班,十二小時重點整理全部課程,保證實力增加五十分以上。」

這天晚上,江平徵得媽媽同意,決定前往東明補習班訂購一份「生化試題」。
巨網上每一位補習老師都張口講話:
他感覺有一張大網浮現在眼前,過去補習的每一天是一個網眼;每一位補習老師是一個網結,汗淚與愚昧無知為「經」;金錢與怠惰苟且為「緯」,編織成了這麼一張大網。如今網的網口正收縮著,並在江平眼前晃動著。透過雨水濺濕的鏡片,形成一道「水幕」,他看不清楚眼前的景物,只有緊緊抓住前排椅背的把手。蒼茫夜色中,車在飛馳!引擎在怒吼!雨在飄!行道樹的枝椏與樹葉在風雨中飄舞著。
方又圓看著前幾排聽得張口結舌的學生,很正經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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