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明趕忙說道:
啊,那時候政治工作多麼好做!現在不行了,困難多了。什麼時候政治工作才能恢復它曾經有過的信譽,怎樣才能打開一個新局面?楊昌明腳下慢慢地蹬著車,心裡苦苦地琢磨著。
就這麼兩個字的答覆,使對方確實有點難堪。按照做深入細緻的思想政治工作的原則,他當然還可以把談話繼續下去,還可以進一步提問:「你什麼時候能準備好呢?」「你準備怎麼辦呢?」「你還是應該抓緊時間準備一下。」或者索性揭開來問:「你到底對趙部長的批評接受不接受?」然後,再根據對方的回答,講一番道理,交代一下政策。但是,楊昌明沒有再往下問,只說:
「我先走了,你們談吧!」
「也好。明天你先聽聽大家的意見,考慮考慮。」
他本想起身告辭,盡早結束這場不愉快的、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的談話。但是,多年政治工作所培養的特有的那種耐心和鍥而不捨的精神,又使他覺得自己不該走。這種耐心和鍥而不捨的精神同某些政工幹部的素質結合起來,常常表現為一種盲目的自信心和優越感,甚至有一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味道,打通思想、交代問題、不達目的、誓不休止,同另一些政工幹部的素質結合起來,則表現為不管在怎樣困難的情況下,都有打破僵局、求得實效的決心和毅力,決不逃避困難、迴避矛盾、草草了事。儘管楊昌明曾經下決心不想再搞政治工作了,但「在其位,謀其政」,他仍然覺得應該有政治工作者這種知難而進的作風。他沒有走,而是說:
「老許,嘗嘗我炒的攤黃菜。」溫素玉繫著圍裙,端來一盤黃燦燦的攤雞蛋。
「哦!」許明輝臉上又是一個驚歎號。
「不,不,」許明輝穿上毛衣,又忙套上褂子說:「我出來的時候,也沒顧上跟家裡打個招呼,說不定他們還等我吃飯呢!」
「我在電話裡不是說了嗎?老楊,會m.hetubook.com•com,我參加。還是你主持開。」吳天湘端起飯碗來。
「嗬!」許明輝頗有點驚羨地說:「老吳,你也搞起家庭現代化來了。」
一個習慣的意念忽然在楊昌明腦子裡冒了出來,老許為什麼這個時候來找老吳?是「共商對策」?是「攻守同盟」?抑或是「尋求援兵」?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很快地就打消了,甚至責備自己積習難改,怎麼能這樣想呢?現在明明白白不搞運動,不整人,不過是組織一次學習,人家有什麼「對策」要商量?又有什麼「同盟」需要訂立?又不是兵臨城下,何需救兵?
大夥兒都樂了。許明輝笑道:
溫素玉一旁看了,笑道:
老太太也在一旁插了話:
「沒有。」許明輝只硬梆梆地回了兩個字。
「啊!」許明輝不由吃了一驚,鼓著的眼睛瞪大了。
「老楊,是你啊!來,來,一塊兒喝一杯!」
正在這時,楊昌明進來了。他走訪許明輝撲了個空。聽他愛人說,準是上吳家喝酒去了。原想等他一會,又聽他愛人說,一喝上酒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於是,便改變了主意,自己先回家吃飯,然後再到吳天湘家去拜訪。
三個人終於在裡屋坐下。楊昌明覺得應該安慰一下受批評者,別讓他背什麼思想包袱,想了想,便說:
「據行家們鑒定,五糧液的質量超過茅台。」
他想起五十年代初,自己還是一個普通學生,別人來做自己的思想工作的時候,想起後來自己當支部書記,去做別人的思想工作的時候,情況都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不說黨員和黨員之間,也不說政工幹部和業務幹部之間,就拿同學和同學之間,乃至人與人之間來說,彼此的心都是相通的,透亮的。幾乎沒有什麼隔閡,更不用說猜疑了。
一盤綠油油的蝦米炒油菜,一碗紅殷殷的麻辣豆腐,一碟鹽水花生米,一大碗榨菜肉絲湯。雖是家常便飯,素和圖書食為主,經溫素玉精精心烹調,卻也色香誘人。
「我剛才去你家裡找你。你愛人告訴我,你在這兒。」
許明輝連連推辭,禁不住吳天湘夫婦一片熱心,只好脫下毛衣。溫素玉立刻接過來,坐在桌旁,一邊勾毛衣袖口,一邊看他們倆人喝酒。
許明輝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毛衣,說:
楊昌明暗自責備自己,臉上竭力做出很輕鬆、很隨便的樣子,在溫素玉讓給他的那張凳子上坐下。
說是喝兩杯,不知不覺已是四、五杯下了肚。桌上別人都擱下筷子,只有吳天湘和許明輝還在慢慢地對飲對酌。溫素玉又添了一盤花生米上來。許明輝漸漸覺得身上發熱,索性脫掉了外衣。
可惜,楊昌明不會喝酒。他第一次感到不會喝酒也是一個缺點,而且還影響工作。如果此時此地能喝上兩杯,不就可以比較自然地同他們進入談話嗎?
「不用,不用。」許明輝忙攔住說:「有花生豆足矣!」
「怎麼,找我有什麼事嗎?」吳天湘乾了杯中的酒問道。
「伯母,俗話說,買得起馬就配得起鞍嘛!您發什麼愁,您兒子錢多著呢!」
「不,不,我今天不喝。」許明輝無情無緒,真心推辭。
「叫她織?我傲,她比我還傲!」
「來嘛!少喝一點兒!」吳天湘從抽屜櫃裡拿出酒瓶說:
「別走,別走,咱們一塊兒商量。」
許明輝臉上的表情很明顯:我是被批判的對象,留在這裡諸多不便。楊昌明立刻攔住他說:
吃完飯,吳天湘請楊昌明進裡屋去坐。許明輝站起來說:
簡直是糟糕透頂!楊昌明心裡懊惱極了。剛才說是「順路來看看」,現在變成「跟蹤追擊,特意尋訪」。既然是「特意尋訪」,為什麼進門時又說「順便來看看」?這對老許來說,可能又增添了幾分疑惑,幾分不必要的精神負擔。
許明輝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有些發愣,臉也紅了,似乎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被人在無意和圖書中窺見。
跨進門來,恰恰見到的是這樣一幅「摯友對飲圖」。楊昌明有些猶豫了。我來的是時候嗎?他們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嗎?人已進來,又不能退出去,還是笑笑地往裡走。吳天湘倒是先打了個招呼:
「聽說那東西可費電呢!使上它,那電錶就白天黑夜,嗚嗚地走字兒。一月得多少電錢哪!」
吳天湘笑道:
楊昌明也覺得不妙,又趕緊說明:
「媽!」溫素玉忙給老太太舀了一匙豆腐,不讓她往下說。
「雖說是黨委佈置的學習,但內容主要是老許的那篇文章,這就牽涉到我們專業工作的方向問題。吳主任,你是知道的,我歸口才一年多,專業荒廢很久了。由我主持這樣的會,怕不合適。」
吳天湘停住筷子說:
「過幾天你再來,就有滷菜了。」溫素玉笑嘻嘻地說:「我分期付款,買了個冰箱,明天就拉去。有了冰箱,擱點醬肉、香腸,喝酒就方便啦!」
他說得很誠懇,很謙遜,他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吳主任,你們先吃飯吧。吃完飯,咱們再慢慢商量。」
見有花生米,吳天湘笑道:
吳天湘那裡斷然拒絕主持明天的會議,許明輝這裡明確表示明天的會上不準備發言,楊昌明覺得今晚的談話不可能再有什麼進展了。想起剛才進門時他們對飲歡杯的景象,看看現在這種令人難堪的冷場,正應上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句老話。他只好閒坐了一會,起身告辭了。
呷了幾口,許明輝心裡就熱乎乎的。他視吳天湘為良師益友,欽佩吳天湘的學識、膽略和為人,也羨慕他有這樣一個和睦、幸福的家庭。真不容易啊!吳天湘夫婦破鏡重圓,不似當年,勝似當年。吳老太太寬厚仁慈,對這位去而復返的兒媳婦沒有半點抱怨,連那長到二十多歲才重返家園的兒子,也是彬彬有禮,很懂得「長幼有序」。
溫素玉早已拿來酒杯,笑吟吟地說:
「這hetubook.com.com次學習,是黨委佈置的。還是支部出面主持,順理成章。」吳天湘又說了一句。
吳天湘舉杯喝了一小口,微微把頭一搖說:
「沒有什麼事,我順路來看看。」楊昌明隨口答道。繼而一想,不對,我住在東城,他住在西城,怎麼能說是順路呢?他趕緊又補了一句:「順便也想跟你商量一下明天開會的事。」
這灰布罩衣一脫,許明輝就顯得更寒愴了。他那件毛衣快成麻袋片兒了,原本漂亮的米色變成了黃不黃、白不白的,袖口上的斷線都掛了下來。但許明輝毫不在乎,習慣地順手把袖口往裡塞了塞,又舉起杯來。
近來林佩芬常在他的耳邊叨叨:「別老去找人談這個,談那個的。你以為政工幹部還是香餑餑呢?沒聽人說你們是耍嘴皮子的,打小報告的……」他自己也有不少這樣的體會,只不過他不願意說。他寧願躲在被窩裡抹掉腮邊傷心的淚,也決不願在愛人面前承認這一點。但是,像今天這樣明顯地遭到吳天湘和許明輝的冷遇,仍然使他感到傷心和委屈。他今天的來訪,問心確實不曾有半點歹意!
「老許是當今名士,那管這些衣服小事。素玉,你給他縫兩針!」
吳天湘斟上酒,兩人對飲起來。
人,政治工作要立足於相信人。政工幹部要把自己擺在一個與別人平等的位置上,與人推心置腹,別人才能信任你,向你打開心扉。楊昌明似乎漸漸地悟出這樣一個道理。可不是嗎?我相信許明輝了嗎?為什麼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就想起了「商量對策」、「攻守同盟」?這種潛意識說明,我仍然把自己擺在一個教育者、審查者的位置,而把老許擺在一個受教育者、受審查者的位置上。人都是敏感的、自尊的啊!
「快脫下來!」溫素玉說著便站起來去櫃裡找毛衣針。
「老許的文章,經趙部長一批,已經上綱到『毫無批判地販賣西方的文學流派』、『崇洋媚外,拜倒在西方資產階級腳下www•hetubook•com.com』,這已經超過文學的範疇,而是政治問題了。或者,像你剛才說的,是『方向』問題了。」話中的弦外之音,楊昌明自然是聽得出來的。吳天湘對趙部長的批評顯然是不滿的,對自己適才脫口而出的「方向問題」也頗有反感。許明輝黑臉沉得像塊炭,一言不發。這樣一種不說是敵意,至少也是相當冷淡的氣氛,使楊昌明有點坐不住了。
「好!好!」許明輝夾了一筷子,送進口裡,連連稱讚。
雖說剛剛入秋,晚上已經很有點涼意。楊昌明騎上車,心裡還在想:為什麼現在人們對政工幹部這麼冷漠?戒備如此森嚴?林彪、「四人幫」的干擾破壞,毀壞了政治工作和政工幹部的聲譽,這是確鑿的,甚至是主要的。但是,就政工幹部本身來說,習慣於教訓別人,講一些不著邊際的大道理,運動來了就整人,逐漸把自己變成為一種高人一等的人,這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不敢當,不敢當!」
是啊,這是上午在電話裡已經說了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屋裡只有吳天湘和許明輝咀嚼飯菜、勺子碰碗沿的聲音。
溫素玉忙讓坐,準備拿酒杯添筷子。
「老許,你這毛衣,該讓你愛人織織了。」
「他有錢?!」老太太認真地說:「我還不知道他!錢到手就光,這還不全是素玉的……」
「老許,咱們喝兩杯,我還有瓶五糧液。」
「老許,我找你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就想問一下,明天會上的發言你準備好了嗎?」
楊昌明趕緊接過話來說:
「你愛人知道你在這兒。」
「素玉和孩子的主張。我對那洋玩意兒,亦可亦不可。」
這個發現,反倒使楊昌明高興了。他覺得,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把思想政治工作做好固然是很困難的,但總還是有辦法的。而正因為有困難,能找到辦法,闖出一條路子,才十分可貴。不知不覺中,他的腳下有了勁兒,車子也輕快多了。
「老許,你先喝著,我去炒盤雞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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