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鍾唯賢回來,一見周敏,說:「你來了?」周敏說:「鍾老師我對不起咱編輯部了!」李洪文說:「這是什麼話?不是你對不起誰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檢討,一切要對作者負責,對雜誌負責。再者,這事直接影響到莊之蝶的聲譽,他是名作家,以後還想向人家要稿不要?」鍾唯賢卸下眼鏡,凸鼓的眼球佈滿血絲,用手揉了揉,並沒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鏡戴上了,說:「這我知道。可現在事情鬧大了,景中午來廳裡鬧了一場,我也堅持不承認犯了什麼錯,她立馬三刻去省府見主管文化的瞿副省長了,瞿副省長讓宣傳部長處理,部長竟讓她捎一封信給廳長,上有三條處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編輯部必須承認寫莊與景的戀愛情節是無中生有,造謠誹謗,嚴重侵犯景的名譽權,應向景雪蔭當面賠禮道歉,並在全廳機關大會上予以澄清。二是雜誌社停業整頓,收回這期雜誌,並在下期雜誌上刊登聲明,廣告此文嚴重失實,不得轉載。三是扣發作者稿費,取消本季度獎金。」李洪文就火了:「這是什麼領導?他調查了沒有就指示?廳裡也便認了?」鍾唯賢說:「廳裏就是有看法,誰申辯去?」苟大海說:「他們怕丟官,咱雜誌社去!老鍾,你要說話,你怕幹不了這個主編嗎?這主編算個X官兒,處級也不到,大不了一個鄉長!」鍾唯賢說:「都不要發火,冷靜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實話告訴我,文裏所寫的都真實?」周敏說:「當然是真實的。」李洪文說:「婚前談戀愛是法律允許的,再說談戀愛是兩人的事,我不敢說周敏寫的真實,可誰又能說寫的不是真實?景雪蔭現在矢口否認,讓她拿出否認的證據來,文中說她送莊之蝶了一個古陶罐,古陶罐我在莊之蝶的書房見過的,她也要賴了?!」鍾唯賢說:「給我一支菸。」苟大海在口袋裏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來,遞給鍾唯賢。鍾唯賢是不抽菸的,猛吸了一口,嗆得連聲該嗽,說:「我再往上反映,爭取讓領導收回三條指示。大家出去誰說什麼也不要接話,全當沒什麼。但要求這幾天都按時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說完往自己新搬進的獨個辦公室去,但出門時,頭卻在門框上碰了,打一個趔趄,又撞翻了牆角痰盂,髒水流了一地。他罵道:「人晦氣了,放屁都砸腳後跟!」
兩人騎了「木蘭」出了北城門,一直往漢城遺址西邊的一個土溝畔去。天極熱,摩托車停在路口,滿身臭汗地踏過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溝畔的地塄邊,遠遠就看見了豎起的一面石碑。乾表姐哇地一聲先哭起來了。莊之蝶說:「姐,你怎麼哭了?」乾表姐說:「不哭,老姑父生氣不說,周圍的鬼魂倒笑話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聲,方停下來,令莊之蝶吃驚的是,就在爹的舊墳左邊,果然有了一個新墳丘,上邊的茅草還未生起,花圈的白紙被雨水零散溻在泥土裏,一時心想:「這一定是爹所說的新來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緊跳。乾表姐已跪在那裏焚紙錢,嘰嘰咕咕唸說不已。莊之蝶走上了溝畔,去打問一個挖土的鄉民,問那新墳裏是什麼人?鄉民說是一個月前,薛家有姓薛的小兩口帶了孩子進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輛卡車一起軋死,一家人就合了一個墓在那裏埋了。莊之蝶嚇得臉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說的話不假,忙到那新墳周圍釘了桃木楔,扯著乾表姐扭頭就走。
在文聯大院的門口,柳月一見莊之蝶說到哪兒去了。莊之蝶說了去沖洗照片,柳月就要看她的形容,說她從來照相要虧本的。趙京五也提醒過她:以後戀愛一定要讓男的親自看她本人,不能僅憑照片。莊之蝶見她這麼迫切要看照片,就不願把照片拿出來,謊說還未沖洗出來,搪塞過去。柳月喪了興頭,卻壓低聲音,就說了大姐買了雜誌,如何生氣,如何獨自睡了。莊之蝶頓時更覺得手腳無力,將那照片之事拋卻一邊,上得樓來就拿了雜誌去書房又看了一遍,出來給柳月笑笑,輕鬆說:「叫她吃飯。」柳月說:「我不敢的。」莊之蝶低頭想了想,進臥房去了。
這時候,院子裏的喇叭嗡兒嗡兒吹響了三下,一個聲音在喊:「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汪希眠老婆說:「這是誰在叫呀?」莊之蝶說:「討厭得很,門房那韋老婆子負責倒負責,就是太死板,這麼叫我下去接客,我倒像個妓|女了!」樂得汪希眠老婆一臉細紋。莊之蝶要出門下去,廚房裏牛月清就喚了:「今日家有貴客,別的來人都拒絕了,讓老婆子就說你不在家。」莊之蝶說:「我還請了老孟和周敏他們。」牛月清沉吟了一下,說:「你倒會計劃。這也好,都熱鬧熱鬧。」卻悄聲說道:「孟雲房那張嘴雲苫霧罩的,他要在場,什麼話也說不成,借錢的事怎麼提?」莊之蝶說:「你這會給她說吧。」牛月清說:「遇難堪事你就龜|頭縮了?!」莊之蝶一笑還是走了。牛月清便提了開水壺來書房給汪希眠老婆茶碗續水,說說笑笑著道出借錢的事。汪希眠老婆倒爽快,當即就答應了。倏忽樓道一陣腳步響,就聽得孟雲房乾戳戳的嗓子在嚷:「汪嫂子在哪裏?」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就住了話頭,迎出來。孟雲房已到了門口,張口叫道:「一年沒見了,只說你顯老了,你竟比夏捷年輕面嫩,你讓我們還活人不?我現在知道了,汪希眠創造力那麼旺盛,原來源泉不老嘛!」汪希眠老婆說:「你這個老鴉嘴,不作踐我就沒話說了,你要看上我,你和希眠換一換!」孟雲房就對夏捷說:「我願意,你一定比我更願意,希眠一張畫賣千百元,比跟著我享福的!」夏捷瞪了孟雲房一眼,也笑了說:「汪希眠不會看上我,你給嫂子當個伙夫還是可以的。」汪希眠老婆過來擰夏捷的嘴,兩人就亂作一團,親熱得如孩子。孟雲房坐下喝茶,拿眼睛還在瞅那老婆,說:「嫂子,我說你年輕你還不信,之蝶你也瞧瞧她頭上的火焰多高!」汪希眠老婆嚇了一跳:「頭上有焰?」孟雲房說:「什麼動物頭上都有焰的,焰的大小明暗表示著生命力的長短強弱。」莊之蝶說:「你不知道老孟現在學氣功?」汪希眠老婆說:「聽說過,果然神神道道的。」孟雲房說:「什麼是神神道道?我已經弄通了《梅花易數》、《大六壬》、《奇門遁甲》、《皇極經世索隱》也是讀過了三遍,出外做過三次《易經》報告了。現在正攻《邵子神數》,這是一本天書,弄通了,你前世是什麼脫變,死後又變何物,現生父母為誰,幾時生你,娶妻何氏,生男還是生女,全清清楚楚……」莊之蝶說:「按你這麼說,什麼都是有定數的,那就用不著奮鬥了。」孟雲房說:「定數是當然有定數,但也不是說人活在世上不用奮鬥。我琢磨了,正是在定數之內強調奮鬥才能使生命得到充分的圓滿的。《邵子神數》海內外流傳的原本極少,而解開這本書的鑰匙原也有一本書的,現在可以說絕跡,其中有六位數字我總算倒騰開了兩個數字。這你不要笑,孕璜寺的智祥大師他也沒辦法,如今研究這本書的人瘋了一般……」牛月清就過來說:「雲房,你別在這裏海闊天空,你今日任務還是當廚師!」孟雲房說:「瞧瞧,這就是我的定數,將來當了國家主席了,也是要給政治局的人做飯的。」就去了廚房。汪希眠老婆見孟雲房走了,便對莊之蝶說:「之蝶!那件事你怎麼不給我說?」莊之蝶說:「什麼事?」汪希眠老婆說:「還有什麼事?!昨兒在我家要是說了,現成的東西就拿來了!」莊之蝶說:「這都是月清胡成精,蒙你關照了。」夏捷聽不懂,問:「什麼事呀,鬼鬼祟祟的!」莊之蝶沒言語,汪希眠老婆說:「之蝶,這事可不能給她說吧,明日蓮湖公園東興橋頭第三根欄杆下見,不見不散。」莊之蝶也說:「暗號照舊。」夏捷就噘了嘴說:「好狗男女,我向月清告密去!」說過了,心裏卻不悅起來,知道他們故意說趣話岔開真實事情,把她當了外人,應問周敏兩口怎麼不來,家裏有沒有五子棋,唐宛兒來了,這次非贏了不可。語未落,有人敲門,這女人就一邊去開門一邊罵:「小騷精你架子大,做老師師母的都來了,你們悠哉悠哉才到,敢是在家又日搗了一回才出門的?」門一開,門口卻站著趙京五,身後一個提了大包裹的小美人臉都紅了,當下捂嘴過來叫莊之蝶。莊之蝶出來,倒也驚訝了。小美人說:「莊老師,我來報到呀!」莊之蝶一時措手不及,待在那裏。趙京五說:「柳月剛才找我,說辭了那家要過來。我說改日吧,今日莊老師家請客的。可柳月一聽更樂了,說這不正需要我了嗎?我想想也對,就領她來了!」
從墳上回來,老太太便被乾表姐接了去郊區。莊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該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飯回來,就胡亂吃了些東西。回想起在墳上的情景,再不敢認定老太太是胡言亂語,便盡力搜索平日她曾說過的荒誕言語,記錄在了一個小本上反覆琢磨。其時,天突然轉陰,風颳得窗子噼噼啪啪價響,似有落大雨的樣子,莊之蝶趕忙關了窗子,又到院子裏收取了晾著的衣服、被褥。等了一個時辰,雨卻沒有落下一滴來,而天上洶湧了烏雲,瞬息變化著千奇百怪的圖像。莊之蝶臨窗獨坐,看了許多,忽見烏雲越聚越多,末了全然是一個似人非人而披髮奔跑的形象,尤其那兩隻赤腳碩大無比,幾乎能分辨出那蹺起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趾上的簸箕紋和斗紋。他覺得有趣,要把這形象記下來,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便照了圖象來畫,卻冷丁感到了恐懼。回頭看了看老太太的房間,越發驚駭不安,鎖了門就往文聯大院這邊來。
孟雲房在廚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出來說:「你們今日怎麼啦?酒令盡說些晦氣的成語。這樣吧,每人各掃門前雪,都端起來碰杯一起喝乾,我給大家上熱菜米飯呀!」眾人立起,將酒杯一盡喝乾,個個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蒼白。孟雲房就端熱菜,擺得滿滿一桌。吃到飽時,上來了桂圓團魚湯,眾勺全伸進去,莊之蝶說:「今日酒席上,月清最差,她自然是該要喝醉的,大家評評,誰卻對得最好,就賞她喝第一口鮮湯!」夏捷說:「你要讓唐宛兒先喝,我們是不反對的,偏要使這心眼光!」唐宛兒說:「我說的哪有夏姐的好,夏姐是編導,一肚子的成語的。」孟雲房說:「噢,原來是一肚子成語,我總嫌她小腹凸了出來,還讓她每日早起鍛煉哩!」夏捷就走過去擰了孟雲房的耳朵,罵道:「好呀,你原來嫌我胖了,老實說,看上哪個蜂腰女人了?」孟雲房耳朵被扯著,卻還在夾著菜吃,說:「我這夫人,就是打著罵著親愛我哩!」唐宛兒說:「讓我瞧瞧,你們幾個男的,誰的耳朵大些!」就拿眼睛瞅莊之蝶,眾人只是會心地笑。莊之蝶裝著不理會,第一勺桂圓團魚湯並未舀給唐宛兒,卻給了汪希眠老婆。汪希眠老婆喝罷了湯,便用香帕擦嘴,說她吃好了。她一放碗,唐宛兒、夏捷也放了碗。柳月就站起來給每人遞了瓜子碟兒,自個收拾碗筷去廚房洗滌去了。莊之蝶讓大家隨便幹什麼,願休息的到書房對面的那個房間床上去躺,要看書的去書房看書。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開水喝了些藥片兒,說她喝酒多了,去倒一會。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兒下棋,硬拉了周敏去作裁判。莊之蝶和孟雲房在客廳坐了,孟雲房說:「之蝶,還有一事要問你的。上次慧明師父的那個材料你交給了德復,德復很快讓市長批了,現在清虛庵要回來了所佔的房產,正在擴大重建,慧明也就成了那裏掌事的。她好不感念你,要求了幾次,請你去庵裏喝茶哩!」莊之蝶說:「這黃德復還夠意思的。要去庵裏,能讓德復去去也好。」孟雲房說:「這盼不得的,只怕他不肯。」莊之蝶說:「我要邀他,他也多少要給面子的。」孟雲房說:「他要能去,還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清虛庵東北角那塊地方,原本也是這次一併收回的,但那裏蓋了一幢五層樓,住的都是雜戶人家。市長的意思,這幢樓就不要讓清虛庵收回,因為居民再無法安排住處。慧明師父也同意了,只是五樓上一個三居室的單元房一直沒住人,慧明師父想要把房子給她們,作為庵裏來的非佛界的客人臨時住所,市長是有些不大願意。我思謀了,如果這單元房間市長能給了清虛庵,而清虛庵又能讓給咱們,平日誰要搞創作圖清靜去住十天半月,還能規定個日子在那裏聚會研討,這不就成了個文藝家沙龍場所?」莊之蝶聽了,臉上生動起來,說:「這真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給德復說去,估計問題不大吧。」又壓低了聲音說,「可你得保密!除過搞文藝的人外,對誰也不能說。記住,我老婆也不要說,要不我在那裏寫作,家裏來了人,她會讓人又去找了我的。」孟雲房說:「這我明白。」莊之蝶說:「還有一事,我倒要求你,你真的能卜卦了?」孟雲房就張狂了:「『奇門遁』我不敢說有把握,一般地納甲裝卦我卻要拍腔了!」莊之蝶說:「你咋呼這麼大聲幹啥?你真能卜,給我卜一卦。」孟雲房小了聲說:「什麼事,你倒也讓我卜卦了?」莊之蝶說:「這事你先別問,到時沒事就不給你說,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幫忙。」孟雲房卻說說這需要蓍草,卜卦最靈驗的是要用蓍草,他託人從河南弄來了一把蓍草,只是放在家裏的。莊之蝶說:「這你本事不中找藉口了?!」孟雲房說:「那好吧,就以火柴梗兒代替蓍草。」當下從火柴盒裏取出四十九根來,讓莊之蝶雙手合十捂了。然後又讓他隨意分作兩堆,自個就移動這個,移動那個,攏集一起,取出單數在一旁,把剩餘的又讓莊之蝶隨意分兩堆。如此六遍,口裏唸叨陰、陽、老陰、少陽不絕,半晌了,抬頭看著莊之蝶,說:「什麼事,還這麼複雜?」莊之蝶說:「你是卦師,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嗎?」孟雲房說:「以你這幾年的勢頭,是紅得尿血的人,怎麼這是個『困』卦?!你報個生辰年月吧!和_圖_書
」莊之蝶一一報了,孟雲房說:「你是水命,這還罷了。此事若要問的是物事,物為木,木在□內是困;若要問人事,人在□內為囚。」莊之蝶臉色白了,說:「當然是人事。」孟雲房說:「人事雖是囚字,有牢獄或管制之災,而可貴的是你為水命,囚有水則為泅,即你能浮游得救。但是,即便是能浮游,恐怕游得好得救,游不好就難說了。」莊之蝶說:「你盡是胡說。」起身去給孟雲房茶碗續水,心裏卻慌慌的。
翌日,牛月清去老關廟商場的糕點坊定購壽糕,又特意讓師傅用奶油澆製了恭賀汪老太太七十大壽的字樣,又買了一丈好幾的蘇州細綢、一瓶雙溝老窖、一包臘汁羊肉、二斤紅糖、半斤龍井回來。莊之蝶卻不想去。牛月清說:「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問起我怎麼說?」莊之蝶說:「今日那裡一定人多,亂七八糟的,我也懶得去見他們說話。汪希眠問起,就說市長約我去開個會,實在走不開身。」牛月清說:「人家要你去,是讓你給汪家壯臉的,汪希眠見你不去生氣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錢,若慷慨就罷了,若有個難色,我怎麼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還是嫌我去了丟顯你,那我就不去了。」莊之蝶說:「你這女人就是事多!我寫幅字你帶上,老太太一定會高興的。」說畢展紙寫了「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
莊之蝶是把照好的膠卷交一家沖洗部沖洗,因為需要兩個小時,便在街邊看四個老太太碼花花牌。老太太都是戴了硬腿眼鏡,一邊出牌,一邊同斜對街的一家女人說話。女人骨架粗大,凸顴骨,嘴卻突出如喙,正在門前的一張席上晾柿餅。莊之蝶心想,這女人晾的柿餅,沒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個老太太瞧見莊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說:「你是瞧著她窩囊嗎?她可是有錢的主兒,平日閒了碼牌,錢就塞在奶罩裏,一掏一把的!」莊之蝶說:「她是幹啥的,那麼多錢?」老太太說:「終南山裏的,賃了這門面做柿餅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餅上充白霜哩。」莊之蝶說:「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鬧肚子嗎?!」老太太說:「這誰管哩!你要問問她嗎?」便高聲向斜對門說:「馬香香,這同志和你說話的!」醜女人就立定那裏,看著走過來的莊之蝶,問:「買柿餅嗎?」莊之蝶說:「你這柿餅霜這麼白的,不會是生石粉吧!」醜女人說:「你是哪裏的?」莊之蝶說:「文聯作協的。」醜女人說:「噢,作鞋的,瞧你們做鞋的才做假,我腳上這鞋買來一星期就前頭張嘴了!」莊之蝶說:「哪裏是做鞋的,寫文章的,你知道報社嗎?和報社差不多的。」醜女人立即端了晾曬的柿餅,轉身進屋,把門關了。碼牌的老太太就全笑開來,一個說:「什麼不是假的?你信自個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嗎?」莊之蝶說:「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說:「你也會說趣話,我咬了讓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齒,忽地舌尖一頂,那一盤假牙卻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莊之蝶恍然大悟,樂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說:「現在興美容術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聽說還有假奶,假屁股。滿街的姑娘走來走去,你真不知道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風趣,莊之蝶就多坐了一會,看看錶,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便告辭了去沖洗部。剛一離開,老太太就說:「這人說不定也是假的哩!」莊之蝶聽了,不覺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兒的事,恍惚如夢,一時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莊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膽怯的他怎麼竟作了這般膽兒包天的事來?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呢?!這麼在太陽下立定了吸紙菸,第一回發現吐出的煙霧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紅。猛一扭頭,卻更是見一個人忽地身子拉長數尺跳到牆根去,嚇得一個哆嗦,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再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門前,那商店的玻璃門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經陽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邊的陰牆上。莊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半死,忙四下看看,並沒人注意到他的狼狽,就去沖洗部領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與牛月清、唐宛兒的合照時,卻不禁又吃了一驚,合照的客廳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連屏風上的玉雕畫兒都清清楚楚,人卻似有似無。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兒根本看不見身子,是一個肩膀上的兩個虛幻的頭顱。再把別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莊之蝶駭然不已,詢問沖洗部的人這是怎麼回事?人家竟訓斥了他,說照出這樣的底片讓他們沖洗,不是成心要敗壞他們的名譽嗎?!莊之蝶再不敢多說,過來啟動「木蘭」,竟怎麼也啟動不了,只好推著,迷迷糊糊往家走來。
牛月清聽見門響,知道周敏走了,在臥室的床上叫:「之蝶,你來!」莊之蝶推開房門,見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臉上的油垢,就說:「你好行喲,當著周敏的面,你不說他的過錯,竟那麼說話,你讓周敏怎麼看我,以為我要犧牲了他和雜誌社的人?」牛月清說:「我不那麼說,你能最後有這麼個主意嗎?」莊之蝶說:「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嗎?我畢竟與他才認識,他借了我的名去雜誌社我就心裏不痛快,現在又惹起這麼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這以後我見了景雪蔭怎麼說話?」牛月清說:「你還想著和她好呀?!」莊之蝶恨了一聲,把房門拉閉了,坐到客廳裏吸菸,這當兒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塤聲。直聽到那塤聲終了,讓已經在沙發上坐著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間空屋睡了,仍還待在客廳,又將那盤哀樂磁帶裝進錄放機裏低聲開動,就拉滅了燈,身心靜靜地浸淫於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牛月清一走,莊之蝶就思謀著去周敏家,琢磨該拿什麼送唐宛兒。在臥房的櫃裡翻了好大一會,只是些點心、糖果一類,就到老太太房裡,於壁櫥裡要找出一塊花色絲綢來。老太太卻要給他說話,嘮叨你爹天麻麻亮就來說潑煩了,她問大清早的生哪裡的氣,你爹說了:「我管不住他們,你們也不來管他們!」莊之蝶問:「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也問他們是誰。我們的女婿這麼大的人物,和市長都平起平坐吃飯的,誰敢來欺負了你?你爹說,還不是隔壁新的小兩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穩,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會說謊的,你今日既然不去作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兒看看,真有那煩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釘在那裏!」老太太說罷就去院裡用刀在一株桃樹上削桃節兒。莊之蝶又氣又笑,忙扶她回來,削了三四節桃木棍,答應去看看的。
牛月清說:「涼台上晾有床單哩。」柳月噗地笑出了聲,一閃身鑽到廚房裏去。牛月清這才知道了莊之蝶的話意,不覺也一個短笑,遂變臉罵道:「你好贏人,一堆屎不臭,還要操棍兒攪攪!你以為你以前的事光榮嗎?是要以名人的風流韻事來證明你活得瀟灑嗎?」莊之蝶說:「你是看了周敏寫的那文章?上邊盡是胡說的。我和景雪蔭的事你不清楚?」牛月清說:「那你讓他就那麼寫?」莊之蝶說:「我哪裏知道他寫這些!你也清楚這類文章我從來不看,只說他初來乍到,要在文壇上站住腳,也不妨把我作了素材發他的文章。若知道是這般寫,我也早扣壓了!」牛月清說:「他初來乍到,卻如何知道那些事?」莊之蝶說:「可能是雲房他們胡編過閒傳吧。」牛月清說:「那也一定是你在外向他們吹噓,人家是高幹子女,說說和景雪蔭的事,好抬高你的身價嘛!」莊之蝶說:「我現在用得著靠她抬高身價?」牛月清說:「那我清楚了,你是和姓景的舊情未斷才這麼說一說搞精神享受哩!」說得越發氣了,眼淚也嘩嘩的。柳月在廚房見他們吵起來,忙跑過來勸解,說:「大姐,你不用生氣,生什麼氣呢!莊老師是名人,名人少不了這種事體,那又有啥的?」莊之蝶說:「柳月,你這一說,我倒真有此事了!」牛月清也笑了,拉了柳月在懷裏,說「柳月才來,該笑話我們也吵鬧的。」柳月說:「牙常咬了舌頭,誰家不吵的?我看孩子的那家,男的在外邊有相好的,別人說知了那女的,女的說我才不管的,他終是掙了錢裝在我家的櫃子裏而沒裝別的地方去嘛!」牛月清就又笑著擰柳月的嘴。柳月說:「好了,這下沒氣了,咱吃飯吧!」牛月清說:「我倒沒啥的,只是壞了你莊老師的名聲。可話說回來,我知道你莊老師還不是那種人,他是有賊心兒沒賊膽,也是沒個賊力氣。別人說他怎麼怎麼我是不信,恨只恨他在外面一高興了愛排說,只圖心裏受活,不計帶來的影響。」說罷就又掉下一顆淚子。柳月聽了,倒覺得新奇,還要說什麼,有人敲門,牛月清忙揩了眼淚,一邊暗示莊之蝶到書房避了,一邊大聲問:「誰?」門外說:「我。周敏。」門開了,牛月清笑道:「下班沒回去?來得牙口怪齊的,一塊吃飯吧!」
原來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開,不想牛月清的乾表姐從郊區來了,給老太太帶一包小米。老太太好生喜歡,笑著笑著就哭起來,說這閨女不記著她,問她爹在幹什麼,一年半載也不來看看,現在鄉裡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並不向他借錢用嘛。乾表姐忙解釋他家承包了村裡的磚瓦窯,老爹雖幹不了體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實在抽不開身。老太太就說:「現在抽不開身了,當年怎麼三天五天來一趟,吃了喝了,走時還要帶一口袋粗糧回去,那就有空了?!」說得乾表姐臉一陣紅一陣白。莊之蝶就圓場說娘老了,腦子不清楚,整天介胡說。乾表姐說:「我哪兒就怪老人的?她說的也是實情,當年我們家孩子多,日子恓惶,全憑老姑家周濟的。」就對老太太說,「老姑,你罵我爹罵得好,我爹也覺得好久沒來看你了。再過十天,鄉裡過廟會,有大戲哩,這回我爹特意讓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說:「城裡有易俗社,三義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戲從不買票的,我倒去鄉裡看戲?」乾表姐說:「戲園子裡看戲和土場上看戲不一樣的,再說鄉裡富了,我爹說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說:「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請我,怎不也請了你老姑父?」乾表姐臉色煞白起來,直拿眼睛看莊之蝶。莊之蝶說:「她就這樣,一會兒說人話,一會說鬼話。」乾表姐說:「請的,請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莊之蝶無奈,只好說讓乾表姐吃些東西再去,乾表姐說她不飢的,卻還是把莊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家裡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櫃上的那盞檯燈,眼饞得了得。兩人要出門時,老太太卻突然要乾表姐留下說句話兒,讓莊之蝶先出去。莊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乾表姐一臉通紅地出來了,莊之蝶問:「我娘又說什麼了」乾表姐說:「她是問月清妹妹捎去的藥吃了沒有,有了身子了沒有,叮嚀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讓孩子來你們這裏享福,又擔心這孩子不聰明,辱沒了你們。」莊之蝶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胡亂地支吾了一通,把話支開,就又說老太太陰陽難分的趣事。乾表姐說:「老太太年歲大了,少不得說話沒三沒四的。可人一老,陰間陽間就通了,說話也不敢全認為是胡言亂語,我們村也常有這等事。」莊之蝶苦笑了,說:「沒想表姐和我娘一樣的。」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現款,只怕大額票子拿著危險,叫柳月廝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牛月清提一個菜籃子,下邊是錢,上邊堆一些白菜葉子;柳月並不平排行走,退後了三步,不即不離,手裏握著一個石片,握得汗都濕津津的了。這麼一路步行走過東大街,到了鐘樓郵局門口,那裏掛著一個廣告招牌,上書了「最新《西京雜誌》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莊之蝶的艷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裏,將菜籃放在兩腿之內,急喊柳月進去買了一本,就在那裏看起來,登時呼呼喘氣,嘴臉烏青。柳月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也不敢多嘴。一路回來,莊之蝶並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麼飯好,去問過一聲,牛月清說:「隨便!」隨便是什麼飯?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餅,炒一盤洋芋絲,熬半鍋紅棗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轉暗,獨自在客廳坐了,又甚覺無聊,剛到院門口來透透空氣,莊之蝶推了「木蘭」走進來。
當牛月清套了莊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唐宛兒眉宇間閃過一道陰影,心裏酸酸地不是味道,尋思牛月清年紀大是大了,五官卻沒一件不是標準的,活該是有福之相,遠近人說莊夫人美貌,也是名不虛傳。但是,唐宛兒總覺得這夫人的每一個都標準的五官,配在那張臉上,卻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貴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於是又想,我除了皮膚白外,眼睛是沒有她大的,鼻子沒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來,整體的感覺卻要比她好的。這當兒,蒼蠅落在酒杯裏,眾人都一時愣住,不言語了,她心裏一陣慶幸,臉上卻笑著說:「師母,要喝喝大杯的,換了我這杯吧!」便將自己的酒杯遞給了牛月清,交換了牛月清那杯,悄聲潑在桌下。莊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兒,親自拿了酒瓶,重新給唐宛兒倒滿了酒,說:「唐宛兒,這裏都是熟人,我也用不著招呼,你和柳月初來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興了!」唐宛兒說:「在你這裏我做什麼假?我借花獻佛,敬師母一杯,上次你沒去我家,過幾日我還要請你去我那兒再喝的。」兩人又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兩杯下肚臉就燒得厲害,要去內屋照鏡子,唐宛兒說:「紅了多和圖書好看的,比塗胭脂倒勻哩!」
莊之蝶哭喪著臉在客廳踱來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著難受,從冰櫃裏取了一盤梅李讓周敏吃,周敏不吃,兩人推來讓去的。莊之蝶過去撿一顆給了周敏,一顆自己倒吃起來,說:「這樣辦吧,你只咬定所寫之事都是有事實根據的,也可以說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時並未點明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觸過的許多女性的情況。現在文章中寫到的內容可能有景雪蔭的事,也可能全然沒有,雖然你寫的是紀實文學,但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是把與我交往過的許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歸納到這一個阿X符號式的形象上來的。這樣行吧?依這樣的理由對付任何方面的責難,你就可以是什麼事也沒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說:「那就這麼辦吧。」告辭出門走了。
鍾唯賢就又跑過來,問:「哪裏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涼台上去,鍾唯賢說:「讓大梅一人去看看,都擁在那裏目標太大,現在是全文化廳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涼台看了,回來說:「是三樓西邊第二個窗口放的,見我往下瞧,幾個人手舉了一張紙,上面寫了『向雜誌社致敬!』」鍾唯賢臉就黑下來,說:「這些人是平日看不慣景雪蔭,曾提意見說景雪蔭憑什麼提為中層領導,可廳裏沒有理睬,借此出氣的。」就讓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亂。李洪文卻說他去,去了一會兒變臉失色又回來,說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長去看放鞭炮,叫囂文化廳成什麼樣子了,把他們上屆雜誌社的編委會撤了,這一屆的新班子就這樣促進廳裏的安定團結了?!氣得鍾唯賢終於罵了一句:「雜誌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來,娘的X!給我一支菸。」苟大海卻沒有菸給他了,到門後撿菸蒂,菸蒂全泡在髒水裏。
李洪文笑了一聲,說句:「老鍾你好走啊!」把門關了,說:「莊之蝶在寫作上是個天才,在對待婦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蔭能這麼鬧,可能是兩人沒什麼瓜葛,或者是景雪蔭那時想讓莊之蝶強|暴了她,莊之蝶卻沒有,這一恨十數年窩在肚裏,現又白落個名兒,就一古腦發氣了!」苟大海說:「強|暴這詞兒好。怎麼不強|暴她就發恨?」李洪文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懂。」苟大海說:「我談過的戀愛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說:「你談一個吹一個,你也不總結怎麼總是吹?戀愛中你不強|暴她,她就不認為你是個男子漢,懂了沒?」苟大海說:「周敏,你有經驗,你說。」周敏自個想心思,點了點頭。李洪文說:「莊之蝶要是當年把景雪蔭強|暴了,就是後來不結婚,你看她現在還鬧不鬧?」正說得好,門被敲響,李洪文禁了言,過去把門開了,進來的還是鍾唯賢。鍾唯賢說:「我想起來了,有一點特別要注意的,就是這幾天在機關碰上了景雪蔭,都不得惡聲敗氣,即使她故意給你難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會越來越糟。」李洪文說:「你當過右派,我可沒那個好傳統。」鍾唯賢說:「啥事我都依了你,這事你得聽我的!」說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說:「洪文你真殘酷,鍾老頭可憐得成了什麼樣兒,你還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說:「周敏,我看這事你得多出頭,或者讓莊之蝶出面,鍾老頭是壞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窩囊一輩子了,膽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將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說得周敏六神無主,再要討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卻坐在那裏取了一瓶生髮水往禿頂上擦,問苟大海是否發覺有了新髮出來?苟大海說:「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
莊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手引了柳月到廚房來見牛月清。說:「月清,你瞧誰來了?前幾日我對你說過找個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領來了!」牛月清看時就笑了:「今日是怎麼啦,咱們家要開美人會議了!」一句話說得柳月輕鬆了許多,叫了聲「師母,往後你多指教了!」一雙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兒,看自己新的主婦中等身體,稍有些胖,留有時興的短髮型,卻用一個廉價的塑料髮箍在那裏箍著,方圓大臉,鼻子直溜,一雙眼大得無角,只是臉上隱隱約約有些褐斑點子。牛月清問:「叫什麼名字?」柳月說:「柳月。」牛月清說:「我叫月清,你叫柳月,這麼巧的一個月字!」柳月說:「這就活該我進你家門的。」牛月清就喜歡了:「這真是緣分!柳月,你現在看到了,我們家就是這般樣子,要說勞累不怎麼勞累,只是來客多,能眼裏有水,會接待個人就是了。不進這個門是外人,進了這個門就是一家子,你莊老師整日價在外忙事業,咱們姐妹兩個就過活了!」柳月說:「大姐這般說話,我柳月是跌到福窩了。只是我鄉裏出身,人粗心也粗,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錯,別人罵我倒可,影響了你們聲譽事卻大。你權當是我的親姐姐,或者說是我家大人,多要指教,做得不到你就說,罵也行,打也行的!」一席話說的牛月清越發高興,柳月就一支髮卡把頭髮往後攏個馬尾,綰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攔了,說:「快不要動手,才來乍到,汗都沒退,誰要你忙活?!」柳月說:「好姐姐,我比不得來的客人,之所以趕著今日來,就是知道人多,需要幹活的,要不我憑什麼來熱鬧?!」牛月清說:「那也歇歇氣呀!」莊之蝶就領了柳月認識這些常來的客人,又參觀房子。柳月瞧著客廳挺大的,正面牆上是主人手書的「上帝無言」四字,用黑邊玻璃框裝掛著,覺得這話在哪兒看過,想了想是讀過的莊之蝶的書上的話,原話是「百鬼猙獰,上帝無言」,現在省略了前四字,一是更適於掛在客廳,二是又耐人嚼味,心裏就覺得作家到底不同凡響。靠門裏牆上立了四頁鳳翔雕花屏風,屏風前是一張港式橢圓形黑木椅,兩邊各有兩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無言」字牌下邊,擺有一排義大利真皮轉角沙發。南邊有一個黑色的四層音響櫃,旁邊是一個玻璃鋼矮架,上邊是電視機,下邊是錄放機。電視機用一塊淺色淡花沙巾苫了,旁邊站著一個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一束塑料花,熱熱鬧鬧,只襯得黑與白的牆壁和家具莊重典雅。柳月感嘆,有知識的人家畢竟趣味高,哪裏會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滿屋子花花綠綠的俗氣。客廳往南是兩個房間,一個是主人的臥室,地上鋪有米黃色全毛地毯,兩張單人席夢思軟床,各自床邊一個床頭矮櫃。靠正牆是一面壁的古銅色組合櫃,臨窗又是一排低櫃。玫瑰色的真絲絨窗簾拖地,空調器就在窗台。恰兩張床的中間牆上是一巨幅結婚禮服照,而門後卻有一個精緻的玻璃鏡框,裝著一張美人魚的彩畫。柳月感興趣的是夫婦的臥室怎麼是兩張小床,一雙眼睛就疑惑低看著莊之蝶。莊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說:「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窘得滿臉通紅。莊之蝶介紹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書房,直盯盯看著,說:「這哪裏是保姆,來了個公主嘛!」問,「你是哪裏人?」柳月說:「陝北人。」汪希眠老婆說:「我知道,那裏有兩句話:『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米脂的婆娘綏德的漢』,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點了頭說:「汪家大姐真有知識!」汪希眠老婆說:「有知識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這書房!」柳月扭頭看起來,這間房子並不大,除了窗子合門外,凡是有牆的地方都是頂了天花板高的書架。上兩層擺滿了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古董。柳月只認得西漢的瓦罐,東漢的陶糧倉、陶灶、陶繭壺,唐代的三彩馬、彩俑。別的只看著是古瓶古碗佛頭銅盤,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層全是書,沒有玻璃暗扣門,書也一本未包裝皮子,花花綠綠反倒好看。每一層書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擺了各類瓦當、石斧、各色奇形怪狀石頭、木雕、泥塑、面塑、竹編、玉器、皮影、剪紙、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還有一雙草鞋。窗簾嚴拉,窗前是特大的一張書桌,桌中間有尊主人的銅頭雕像,兩邊高高堆起書籍紙張。靠門邊的書架下是一方桌,上邊堆滿了筆墨紙硯,桌下是一隻青花大瓷缸,裏邊插實了長短書畫卷軸。屋子中間,也即那沙發前面,卻是一張民間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藝考究,桌上是一塊粗糙的城磚,磚上是一隻厚重的青銅大香爐。爐旁立一尊唐代侍女,雲鬢高聳,面容紅潤,鳳目娥眉,體態豐|滿,穿紅窄短衫,淡紫披巾,雙手交於腹前,一張俊臉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見這唐代侍女就樂了,說:「她好像在動哩!」莊之蝶立即興奮了,說:「柳月的感覺這麼好,立即就看出來了!」便點了一炷香在香爐,爐孔裏升起一股細煙上長,一直到了屋頂如白雲翻飛,說:「現在再看看。」眾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飄飄然向你來了哩!」夏捷就說:「這真是緣分,你們看看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簡直是照著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覺得酷像,說了句:「是我照著人家生的吧!」說罷倒羞起來,歪在門框上不語了。莊之蝶說:「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來書房看看書的。」夏捷說:「喲,你這書房是皇帝的金鑾殿,凡人不得進來,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這半天,柳月一來倒給這麼大的優待了!」莊之蝶臉也紅了,說:「柳月從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發抓住不放,說:「喲喲,說得好親熱的,你家人了?!」走過去,附在莊之蝶耳邊悄聲說:「請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別犯錯誤啊!」莊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並沒有聽見他們耳語了什麼,卻明白一定與自己有關而羞了主人,就說:「讓我看書,我是學不會個作家的。每日進來打掃衛生,我吸吸這裏空氣也就夠了!」門外卻有人在說:「打掃衛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過莊老師的血,蚊子也是知識蚊子,讓我們來了叮叮我們,也知識知識!」
莊之蝶推開門,屋裏燈明著,夫人和洪江坐在沙發上一邊點錢一邊用計算器算賬。莊之蝶瞧見沙發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錢票,說:「嗨,這一月大賺了嘛!」牛月清說:「賺什麼了?進了一批金庸的武俠書,先還賣得可以,沒想到那一條街上,嘩嘩啦啦一下子又開了五家書店,又全賣的金庸的書,南山猴——一個磕頭都磕頭,貨就壓下了。這些錢算來算去,勉強付那兩個姑娘的工資和稅務所的稅金,前幾天洪江買了三個書櫃,現在還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過問一下,洪江說湖南天籟出版社新出了一本書,叫什麼來著?」洪江說:「是《查太萊婦人》。」牛月清說:「這《查太萊婦人》正紅火哩,可進不來貨,你不是認識天籟出版社的總編嗎?他們總是來信約你的稿,你就明日拍個電報,讓他們也給咱發一批書來嘛!」莊之蝶說:「這還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義去個電報。」洪江說:「我就要你這句話,要不,你又該說我借你的名兒在外胡來了。」莊之蝶說:「只能是這份電報以我的名,也不要說書店就是我開辦的。」洪江說:「你就是太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這書店字號,什麼好書都能進得來的。」莊之蝶說:「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辦書店,會有什麼想法?!」洪江說:「現在什麼時候了,文人做生意正當得很哩,名也是財富,你不用就浪費了,光靠寫文章發什麼財,一部中篇小說抵不住龔靖元一個字的。」牛月清說:「洪江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說說。」洪江說:「開了這一年書店,我也摸了行情,寫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又不如編書的。現在許多書店都在自己編書,或者掏錢買出版社一個書號,或者乾脆偷著印,全編的是色情凶殺一類的小冊子,連校對都不搞,一印幾時幾百萬冊,發海了!朱雀門街的小順子,什麼雞|巴玩意兒,大字不識的,卻僱人用剪刀和膠水集中社會上各類小冊子中的色情段落,編了那麼一本,賺了十五萬,現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車,見天去唐城飯店吃一頓生猛海鮮。」莊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咱不能這樣幹。」洪江說:「我知道你要這麼說。現在有一件事,我和師母商量了,一個書商拿來印好的一本武俠書,署名是劉德寫的,賣不動,想便宜一半賣給咱。我想了,咱接過來,換一個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會賺許多錢的。」莊之蝶說:「這怎麼就能賺許多錢?」洪江說:「金庸的書賣得快,這書當然寫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來,我寫的是全庸啊!這事你由我辦好了,只是得籌十萬元,這你和師母要想辦法。」牛月清說:「只要你老師同意,錢我籌。今日汪希眠送了貼子來,說是明日要給他娘過七十大壽,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萬,咱再取了存摺,十萬元湊夠了。」莊之蝶說:「老太太七十大壽了?我還以為那是六十出頭的人!這是要去的,可這是去向人家賀壽,怎麼開口借錢?」說了一回,一時意見不攏,牛月清就打發洪江先去書店去了,低頭問:「你今晚還過文聯那邊去嗎?」莊之蝶說:「天這麼晚了,過去又得讓人開大門。」牛月清說:「要是早,你就又過去了?咱這是什麼夫妻?」莊之蝶沒有言語,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隨後來睡,兩人誰也不接觸誰,就聽到城牆頭的塤聲如訴如泣。莊之蝶說:「這是誰在吹塤?」牛月清也說了一句:「這是誰在吹塤?」說畢了,又歸於寂靜。莊之蝶說這句話時是心裏這麼想著,原不想說出聲來卻說出了聲。沒料牛月清也說了一句,他現在就希望牛月清趕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卻在被窩裡窸窸窣窣動起來,並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過去。莊之蝶擔心會這樣,果然真就這樣來了,他厭惡地背了身去,裝作全然地不理會。這麼靜躺了一會,又覺得對不起女人,和_圖_書轉過身來,要行使自己的責任。女人卻說:「你身子不好,給我摸摸,講些故事來聽。」莊之蝶自然是講已經多少次重複過的故事。女人不行,要求講真故事,莊之蝶說:「哪裡有真實的?」女人說:「就講你發生過的。」莊之蝶說:「我有什麼?家裡的豬都餓得吭吭,哪有糶的糠。」女人說:「我倒懷疑你怎麼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邊全給了別人!」莊之蝶說:「你管得那麼嚴,我敢接觸誰?」女人說:「沒人?那景雪蔭不是相好了這麼多年嗎?」莊之蝶說:「這我起咒,人家一根頭髮都沒動過。」女人說:「你好可憐,我以後給你介紹一個,你說。你看上誰了?」莊之蝶說:「誰也看不上。」女人說:「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只是沒個賊膽罷了。剛才說汪希眠給他娘過壽,你一口應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興,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莊之蝶說:「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語了。莊之蝶以為她已睡著,沒想牛月清卻說:「汪希眠老婆愛打扮,那麼些年紀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莊之蝶說:「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說:「收拾著給誰看呀?我聽龔靖元老婆說,她年輕時花著哩!當年是商場售貨員,和一個男人下班後還在櫃台內幹,口裡大呼小叫地喊,別人聽見了往商場裡一看,她兩條腿舉得高高的。別人就打門,他們竟什麼也聽不見,一直等來人砸門進來了,還要把事情幹完了才分開!」女人說著,突然手在莊之蝶的正邊摸去,一柄塵根竟挺了起來,便拉男人上去。□□□□□□(作者刪去五十一字)不覺叫了一聲,身子縮成一團。莊之蝶說:「原來你也沒能耐的?」女人說:「我沒說你,你倒彈嫌了我。你總說你不行,一說起汪希眠老婆,你就興成那樣了?!我哪裡比得上你好勁頭,你是老爺的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兩處的家,什麼事我不操心?」莊之蝶說:「快別胡說!你才多大年紀,周敏那媳婦雖比你小六七歲,可她受的什麼苦,臉上卻沒一條皺紋的。」牛月清就惱了,說:「一個汪希眠老婆你還不夠,還要提說唐宛兒,她受什麼苦的?聽夏捷來說,她是同周敏私奔出來的?」莊之蝶說:「嗯。」女人說:「能私奔出來。在家肯定是什麼活兒也不幹的姑奶奶身子!說女人賤也就賤在這裡,男人對她越是含在口裡捧在手裡,她越是溫飽了思淫,要生外心的。」莊之蝶說:「夏捷幾時來的?」女人說:「半後晌來的,來了給我帶了一雙菊花玉石鐲兒,說是唐宛兒讓她捎給我的,說那日請客我沒能去,心裡過不去。」莊之蝶說:「你瞧瞧,人家對你這麼好的,你倒背後還說人家不是。玉鐲兒呢?讓我瞧瞧什麼成色?」女人說:「我這麼胖的胳膊,根本戴不進去,裝在箱子裡了。我哪兒是說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見著一個女的了,就回來拿人家的長處比我的短。別說人比人比死人,如果這個家我百事不操,找也不會這麼些皺紋!」莊之蝶趕緊不再提唐宛兒,說:「你也是辛苦,趕幾時請一個保姆來。前幾日趙京五說他幫咱物色一個的,到時候你就什麼也不用幹,動口不動手地當清閒主兒。」牛月清氣消下來,說:「那你看吧。我也會保養得細皮嫩肉哩。」兩人說了一陣話,女人偎在丈大的懷裡貓一般睡了,莊之蝶卻沒有睡意,待女人發了鼾聲,悄悄坐起來,從枕下取了一本雜誌來看,看了幾頁又看不下去,吸著菸指望城牆頭上的塤聲吹動。但這一晚沒有塤聲!連收破爛的老頭的吆喝也沒聽著。
如此亂糟糟說了許多話,自鳴鐘敲過十四下,牛月清就拉開廳室的飯桌,孟雲房擺上了八涼八熱,四葷四素,各類水酒飲料,招呼眾人擦臉淨手都入席了。孟雲房不吃酒不動葷,聲明他一人在廚房忙活,末了炒些素菜自個享用,就不坐席。眾人說聲:「那就辛苦您了!」遂吆喝舉杯。莊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再碰夏捷的杯,依次是周敏、唐宛兒、趙京五,最後是柳月。柳月說:「和我也碰呀?我是該敬你的!」莊之蝶說:「酒席上不分年齡大小,資歷高下。」柳月說:「那也輪不到我,你和大姐碰了,我再碰!」牛月清說:「我們兩個還真沒碰過杯喝酒的。」眾人便說:「今日你們就碰碰,來個交杯酒!」牛月清說:「來就來吧,老夫老妻了,來一個給大家湊湊興!」竟用拿杯的手套了莊之蝶的胳膊,眾人又是一聲兒笑。唐宛兒笑著,卻沒有聲,拿眼兒看柳月,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兒。柳月正笑得開心,拿眼也看了唐宛兒,唐宛兒卻並沒對應,別轉了頭去,看一隻從窗台花盆上起飛的蒼蠅。那蒼蠅就飛過來落在了莊之蝶的耳朵梢上,莊之蝶一手舉了酒杯,一條胳膊又被牛月清套了,動彈不得,頭搖了搖,蒼蠅並不飛走。唐宛兒在心裏說:若是天意,蒼蠅能從他耳朵上落到我頭上的。果然蒼蠅就飛過來,停在唐宛兒髮頂上了,這婦人會心而笑,絲紋不動,周敏卻看見了,吹了一口氣來,蒼蠅就在桌上飛來飛去的,唐宛兒惱得拿眼剜他。這一切夏捷看見了,說:「瞧著人家老夫妻要喝交杯酒,這小兩口也忍不住了!」唐宛兒就笑嗔道:「快別節外生枝,讓老師師母喝呀!」便動手去扇已經停在豬蹄盤沿上的蒼蠅,這麼一扇,蒼蠅竟直直掉在了牛月清的酒杯裏。
周敏一走,唐宛兒便把院門關了,回來卻說:「莊老師,我給你買甑糕去吧。」莊之蝶一時竟不自然起來,站起了,又坐下,說:「我早上不習慣吃東西,你要吃就給你買吧。」婦人笑著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對毛眼盯著莊之蝶。莊之蝶渾身燥熱了,鼻梁上沁了汗珠,卻也勇敢地看了婦人。婦人就坐在他的對面,凳子根小,一隻腿伸在後邊,一隻腿斜著軟軟下來,腳尖點著地,鞋就半穿半脫露出半個腳後跟,平衡著凳子。莊之蝶就又一次注視著那一雙小巧精美的皮鞋。婦人說:「這鞋子真合腳,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莊之蝶手伸出來,卻在半空劃了一半圓,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婦人停了半會,頭低下去,將腳收了,說:「莊老師。」莊之蝶說:「嗯。」抬起頭來,婦人也抬了頭看他,兩人又一時沒了話。莊之蝶吃了一驚,說:「不要叫我老師。」婦人說:「那我叫你什麼?」莊之蝶說:「直呼名字吧,叫老師就生分了。」婦人說句:「那怎麼叫出口?」站起來,茫然無措,便又去桌上撫弄了銅鏡兒,說:「聽孟老師說,你愛好收集古董的,倒捨得把這麼好的一枚銅鏡送我們?」莊之蝶說:「只要你覺得它好,我也就高興了!你姓唐,這也是唐開元年間的東西,你保存著更合適哩。你剛才只看那鏡面光亮,還沒細看那背面飾紋吧?」婦人就把銅鏡翻了來看,才看清鏡背的鈕下飾一鴛鴦立於荷花上;鈕兩側再各飾一口銜綬帶、足踏蓮花的鴛鴦;鈕上方是一對展翅仙鶴,垂頸又口銜緩帶同心結。而櫛齒紋凸起的窄棱處有銘帶紋一周,文為:「昭仁昺德,益壽延年,至理貞壹,鑒優長全,窺妝起態,辨皂坤妍,開花散影,淨月澄圓。」婦人看了,眼裏充溢光彩,說:「這鏡叫什麼名兒?」莊之蝶說:「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婦人說:「那師母怎肯把這鏡送我?」莊之蝶一時語噎,說不出話來。婦人卻臉粉紅,額頭上有了細細的汗珠沁出,倒說:「你熱吧?」自個起身用木棍撐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上半截固定,下半截可以推開。木棍撐了幾次撐不穩,踏了腳雙手往上舉,婦人的腰身就拉細拉長,明明白白顯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的後腰。莊之蝶忙過去幫她,把棍兒剛撐好,不想當的一聲棍兒又掉下來,推開的窗扇砰地合起,女人嚇得一個小叫,莊之蝶才一扶了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卻下邊安了軸兒似的倒在了莊之蝶的懷裏。莊之蝶一反腕兒摟了,兩隻口不容分說地粘合在一起,長長久久地只有鼻子喘動粗氣。□□□□□□(作者刪去二十三字)莊之蝶空出口來,喃喃地說:「唐宛兒,我終於抱了你了,我太喜歡你了,真的,唐宛兒。」婦人說:「我也是,我也是。」竟撲撲簌簌掉下淚來。莊之蝶瞧著她哭,越發心裏愛憐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淚眼,婦人就吃吃笑起來,掙扎了不讓吻,兩隻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氣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覺間,四隻手同時在對方的身上搓動。莊之蝶的手就蛇一樣地下去了,裙子太緊,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婦人就把裙扣在後邊解了,於是那手就鑽進去,摸到了濕淋淋的一片。□□□□□□(作者刪去十一字)莊之蝶說:「那天送給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腳的。」婦人說:「我看得出來,真希望你來摸,可你手卻停住了。」莊之蝶說:「那你為什麼不表示呢?」女人說:「我不敢的。」莊之蝶說:「我也是沒出息的,自見了你就心上愛你,覺得有緣份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個女人,心裏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說:「你是名人,我以為你看不上我哩。」莊之蝶把軟得如一根麵條的婦人放在了床上,開始把短裙剝去,連筒絲|襪就一下子脫到了膝蓋彎。莊之蝶的感覺裏,那是幼時在潼關的黃河畔剝春柳的嫩皮兒,是廚房裏剝一根老蔥,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婦人要脫下鞋去,徹底褪掉襪子,莊之蝶說他最愛這樣穿著高跟鞋,便把兩條腿舉起來,立於床邊行起好事。□□□□□□(作者刪去三百七十九字)婦人沾著動著就大呼小叫,這是莊之蝶從未經歷過的,頓時男人的征服慾大起,竟數百下沒有早洩,連自己都吃驚了。唐宛兒早滿臉潤紅,烏髮紛亂,卻坐起來說:「我給你變個姿勢吧!」下床來爬在床沿。莊之蝶仍未早泄,眼盯著那屁股左側的一顆藍痣,沒有言語,只是氣喘不止。婦人歇下來,乾脆把鞋子絲|襪全然脫去,□□□□□□(作者刪去二百十三字)莊之蝶醉眼看婦人如蟲一樣跌動,嘴唇抽擋,雙目翻白,猛地一聲驚叫,□□□□□□(作者刪去五十字)。
夏捷和唐宛兒下了三盤棋,唐宛兒都輸了;輸了又不服,拉住夏捷還要下,臥室裏就啊地一聲驚叫。莊之蝶續了水正把壺往煤爐上放,聽見叫聲,壺沒有放好,嘩地水落在爐膛將煤火全然澆滅,水氣和灰霧就騰浮了一廚房。他已顧不得撿那空壺,跑進臥室,牛月清已滿頭大汗仄坐在地毯上,床上的涼席也溜下來,一個角兒在牛月清身下壓折了。眾人都跑進來,問怎麼啦?牛月清仍是驚魂未定說:「我做了個噩夢。」聽說是夢,大家鬆下氣來就笑了,說:「你是給我們收魂了,吃了你一頓飯真不夠你嚇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先對了穿衣鏡理攏頭髮,說:「夢真嚇死我了!」孟雲房說:「什麼夢?日本鬼子進村啦?」牛月清說:「這一醒來我倒忘了。」眾人就又笑。牛月清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我多少記些了。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車,突然車裏冒煙,有人喊:車上有炸藥要爆炸了!人都往下跳,我和之蝶就跳下來跑,之蝶跑得快,我讓他等我,他不等,我跑到一個山崖上了,沒事了,他卻來對我說:咱倆命大哩。我不理他,關鍵時候你就自顧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看莊之蝶,莊之蝶說:「看我什麼,好像我真的那樣幹了?!」大家又一陣笑,牛月清就又說:「我說著就拿手去推他,沒想這一推,之蝶就從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說:「好了好了,那誰也不吃虧了,他沒有帶著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來不好意思,就編一個謊兒調節尷尬場面的吧。」牛月清說:「我都嚇死了,你還取笑!誰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兒!」莊之蝶說:「你那能耐大家都領教過了,我提議難得這麼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個紀念吧!」唐宛兒首先響應,待趙京五第一個給莊之蝶和牛月清拍過合影,就立於兩人背後,偏要把一顆腦袋擔在牛月清的肩上,說:「給我們也來一張,就這麼照!」接著互相組合,一卷膠卷咔咔咔立時照完。周敏看了一會熱鬧,心裏發急,對莊之蝶和牛月清說他才到雜誌社,不敢多耽誤的,便到雜誌社去了。
唐宛兒的話自然傳到書房,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聽在耳裏,臉上就不好看起來,低聲問夏捷:「這小腸肚蹄子,倒揶開了,我可沒得罪了她呀!」夏捷笑笑,附在耳邊說了周敏和唐宛兒私奔的事,汪希眠老婆叫了苦:「天呀,我剛才說那話,可真是無意的,她就這麼給我記仇了?這麼心狠的人,跑了就跑了,男人不說了,孩子畢竟是心頭肉也不要了?!」
周敏倒一時臉上難堪起來,支吾了半會,說:「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說的,你先吃飯吧。」莊之蝶說:「我吃好了,你說吧!」周敏說:「我只說知恩報恩,為老師寫篇文章宣傳宣傳,沒想倒惹出事來。景雪蔭她是回來了,鬧得很厲害,廳裡領導可能也會來找你查證事實呀。我先來通個信兒,聽聽你們意見的。」牛月清說:「我和你莊老師已經看過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腳,說道:「師母也看過了?!」牛月清說:「沒事不要尋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這事要鬧該是我鬧的,她景雪蔭鬧的什麼?文章雖不是莊之蝶寫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過去的一場感情一點不珍惜,說翻臉就翻臉了?!」莊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話,只黑了臉,詳細問了廳裏和雜誌社的情況,嘆道:「我一再叮嚀等人家一回來就先去解釋,你們偏偏不在意麼!現在出了這事,她的對立面肯定說三道四,幸災樂禍,再加上武坤趁機煽風點火,借她丈夫又給她施加壓力,人都有個自尊心的,她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為她是默認了。既然鬧開了,可能就不會提起來又悄無聲地放下,她是從來沒吃過虧的人,要強慣了,碌碡拽在半坡,是退不下來。」牛月清說:「現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臉,你還只hetubook.com.com
是從她的角度考慮?周敏寫這文章雜誌能刊出來,主觀上哪個不是對你好?你這麼一說,一顆石頭撞得三個鈴響,讓多少人喪氣哩!」莊之蝶聽了,心裏倒窩了火,忍了忍,說:「那我怎麼辦?」周敏說:「廳裏若有人來問你情況,你只需咬定所寫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說……這話師母怕不愛聽的。」牛月清說:「你往透裏說。」周敏說:「你可以說和她都那個了,寫得還不夠的。戀愛中有那種事是常事,你說有,她說沒有,到哪兒尋證人去?一潭水攪混了,誰說得清白?」莊之蝶立即站起來,臉色都變了:「你怎麼能想出這種主意?!咱說話不要說講責任,起碼得有個良心啊!」牛月清也說:「周敏,這話可不敢說。你莊老師是有社會地位的,比不得你我。這麼說出去,外界一股風,你莊老師不成了西京城裏的痞子閒漢角色?我出門又對人怎麼說的?!」周敏聽了,臉色泛紅,當下拿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他是昏了頭了,動出這麼個混帳念頭,也是他沒經過世事,一聽到省上領導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覆求老師、師母能原諒他。莊之蝶氣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經搭在嘴邊,才發覺杯裏並沒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臉別到一邊去。牛月清過來給莊之蝶添了茶水,又給周敏的茶杯續了水,說:「周敏,你何必又要這樣呢?你莊老師怎麼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說原諒不原諒的話了,說得多了,倒讓人覺得不美!」周敏就變得老實憨厚起來,說:「我也是在你們面前氣強,才這麼說的。那怎麼處理呀?」莊之蝶說:「我有什麼辦法?但有一條,戀愛我是不能承認的。」牛月清說:「事情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願多說的,至於你和姓景的戀愛過沒戀愛過,在我認識你之前我管不了那麼多,可咱們都已經訂婚了,你和姓景的還絲絲縷縷地糾纏著,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裏,勸過你不要與她來往,你總是不惜傷害了我而去袒護她,我以為她是多高尚,對你多有感情,沒想她能崖裏井裏掀你了!」莊之蝶說:「你少說兩句行不?你一攙和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說:「你是以為我吃醋嗎?我倒可憐了你哩!」見氣氛不對,柳月忙勸,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說:「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你竟對景雪蔭不恨不氣,這讓我失望。你不承認是戀愛,那你與她的關係怎麼說?」莊之蝶說:「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說:「那文章中寫的幾宗事怎麼不是同雜誌社別的人所發生的?」莊之蝶說:「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說:「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對現實了沒有?如今文章上寫的調兒是戀愛的調兒,你若堅持不承認戀愛,那就只有雜誌社和周敏吃不了兜著!但這麼一來,社會上又會怎麼看待你?說莊之蝶為了一個女人,竟能把支持他宣傳他的一批朋友置於死地了!」莊之蝶說:「你這是迫我就範嘛!」牛月清說:「別人說那是爛銅,你要硬說是金子,你實在還丟心不下那個姓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辦吧!」便對周敏說:「周敏,你給鍾唯賢他們說,這是你們要宣傳莊之蝶的,那活該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日再去清虛庵當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臥室睡去了。
回到家來,趙京五已買了全部食品,因為進不了門,整堆兒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莊之蝶開門正收拾著,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來了。瞧見莊之蝶蹲在廚房剖魚,汪希眠老婆就叫起來:「哎喲,我享的什麼福呀,這麼大的作家給我下廚房剖魚!」牛月清就說:「好了,你別作樣子了!嫂子,我這家裏比不得你家,你委屈了挑塊乾淨地方坐,讓之蝶陪你說話,我該在廚房忙活了!」莊之蝶說:「希眠呢?他怎麼還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出租車?」牛月清說:「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幾天前就買好了的,他是不得來的。老太太昨兒晚還說得好好的要來,今早起來頭卻暈,怕是昨兒高興,玩了半宿的麻將,就累著了。她說她實在不能來的,有什麼好吃的,末了給她捎一點過去,權當她也是來過了。」莊之蝶說:「這太遺憾了,老太太還從未來過我這兒的。」汪希眠老婆說:「她不來也好,遲遲早早的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家在場,咱們說話倒不隨便哩!」牛月清就笑著說:「今日嫂子一人,在我這兒怎麼自在怎麼來!」就脫了高跟鞋,穿了圍裙,把莊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書房去坐。
清晨起得很早,莊之蝶騎車就去了蘆蕩巷副字八號周敏家。唐宛兒已經起來化了妝,在鏡前收拾頭髮。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滿口白沫地刷牙,見莊之蝶進了院子,喜歡得如唸了佛。婦人聽見了,雙手在頭上忙著迎出來,臉倒紅了一下,問過一聲卻走到一邊還繼續盤髮髻。周敏說:「頭還沒收拾停當?怎麼不給莊老師倒茶的?」婦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燙,雙手倒換著捧過來,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給莊之蝶綻個笑。莊之蝶說:「厲害嗎?」婦人說:「不疼的。」手指卻吮在口裏。
莊之蝶穿好了衣服,婦人卻還窩在那裏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對面的沙發上吸菸,一眼一眼欣賞那玉人睡態。婦人睜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無聲地笑一下,還是沒有力氣爬起來,莊之蝶就想起唐詩裏關於描寫貴妃出浴後無力的詩句,體會那不是在寫出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後的情景了。婦人說:「你真行的!」莊之蝶說:「我行嗎?!」婦人說:「我真還沒有這麼舒服過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莊之蝶好不自豪,卻認真地說:「除過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個接觸的女人,今天簡直有些奇怪了,我從沒有這麼能行過。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塊總是早洩。我只說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呢。」唐宛兒說:「男人家沒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莊之蝶聽了,忍不住又撲過去,他抱住了婦人,突然頭埋在她的懷裏哭了,說道:「我謝謝你,唐宛兒,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忘記你了!」婦人把莊之蝶扶起來,輕聲地叫了:「莊哥。」莊之蝶說:「嗯。」婦人說:「我還是叫你老師的好。」莊之蝶說:「是你笑我太可憐了?」婦人道:「一直叫你老師,突然不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師,人後了就叫你莊哥吧!」兩人摟了親了一回,婦人開始穿衣,收拾頭髮,重新畫眼線,塗口紅,說:「莊哥,我現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請汪希眠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會丟臉兒吧?」莊之蝶說:「讓你去,你就知道你的自信心了!」婦人說:「但我怕的。」莊之蝶說:「怕什麼?」婦人說:「師母能歡迎我嗎?」莊之蝶說:「這就看你怎麼個應酬法了。」婦人說:「我相信我會應酬了的,但心裏總是虛。還有,這一身衣服該讓她笑話了。」莊之蝶說:「這衣服也漂亮的,現在是來不及了,要不我給你錢,你去買一身高檔時裝穿了。」婦人說:「我不花你的錢,我只要你在這裏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打開櫃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試,莊之蝶倒心急起來,待選定了一條黑色連衣裙,就抱著又親了一回,匆匆出門先回去了。
周敏說他下班早,回家已經吃過飯了。原本是一早晚去牆頭上溜達的,一拐腳先到這裏來了。莊之蝶也從書房出來與周敏見面,他高興周敏來的是時候,就讓周敏吃一塊煎餅,周敏還是不吃,莊之蝶就在錄放機上裝了磁帶,讓他先欣賞音樂吧,便和牛月清、柳月圍了桌子吃飯。磁帶放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周敏就說:「莊老師喜歡民樂?」莊之蝶吃著煎餅點頭,突然說:「我這兒有一盤帶子,錄得不清晰,但你聽聽,味兒真好哩!」重新換了磁帶,一種沉緩的幽幽之音便如水一樣慢開來。周敏急問:「這是瑣樂,你在哪兒錄的?」莊之蝶就得意了:「你注意過沒有,一早一晚城牆頭上總走人在吹嗩,我曾經一夜偷偷在遠處錄了,錄得不甚清晰,可你閉上眼慢慢體會這意境,就會覺得猶如置身於洪荒之中,有一群怨鬼嗚咽,有一點燐火在閃;你步入了黑黝黝的古松林中,聽見了一顆霧珠沿著枝條慢慢滑動,後來欲掉不掉,突然就墜下去碎了,你感到了一種恐懼,一種神祕,又抑不住地湧動出要探個究竟的熱情;你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你看到了一疙瘩一疙瘩湧起的瘴氣,又看到了陽光透過樹枝和瘴氣乍長乍短的芒刺,但是,你卻怎麼也尋不著了返回的路線……」莊之蝶說著,已不能自已,把飯碗也放下了,柳月叫道:「莊老師是朗誦抒情詩嘛!」莊之蝶卻看見周敏垂下頭去,就說:「周敏你不感覺是這樣嗎?」周敏說:「莊老師,這瑣是我吹的。」莊之蝶啊了一聲,嘴張著不能合上。牛月清和柳月也停止了吃飯。周敏說:「我是瞎吹的,只是解解悶罷了,沒想道你卻聽到了。你若真喜歡,改日我正經錄一盤給你送過來。但我不明白,你現在是名人,要什麼有什麼的,心想事成,倒喜歡聽這瑣聲,卻並未見過瑣的模樣,當下拿過看了,稀罕得了得,問這是哪兒買的,說他曾去樂器店問過有沒有瑣,那售貨員竟不知道瑣是什麼。」周敏說這是上古時的樂器,現在絕少有人使用了,他在潼關時聽一個民間老藝人吹過,跟著學過一段時間。到西京後在清虛庵挖土方,挖出這個小陶罐兒,誰也不認得是什麼,他就收藏了,才到城牆頭上練習著吹,吹得並沒個名堂的。兩人一時說得熱起來,莊之蝶就說:「不知怎麼我聽了對味兒,我還買了一盤磁帶,你聽聽味兒更濃哩!」就換了另一盤帶,放出來竟是哀樂。牛月清過來噔地把機子關了,說:「見過誰家欣賞的是哀樂?!」莊之蝶說:「你好好聽聽,聽進去了你也就喜歡了。」牛月清說:「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這麼一放,別人孩以為咱家死了人了!」莊之蝶只好苦笑了笑,關了錄放機,坐下來吃飯。柳月說:「莊老師也怕老婆?」莊之蝶說:「我哪裏怕老婆?只是老婆不怕我罷了。」牛月清故意不理他的趣話,莊之蝶兀自說句:「這粥熬得好哩!」喝完一碗粥,放了筷子,問周敏還有什麼事,要是沒事,晚上到孟雲房家聊天去。
婦人卻已拿著照自己,說以前聽人說過銅鏡,倒想銅鏡怎麼個照呀,誰知竟和玻璃一樣光亮的,就把桌上擺著的一個畫盤取掉,把銅鏡放在那支架上,又是照個不停。周敏說:「瞧你臭美!」婦人說:「我是想這銅鏡兒該是古時哪個女人的,她怎麼個對鏡貼花黃的?」說罷了,卻噘了嘴,說:「周敏,以前我收攏的那幾個瓦當,你全不把它當事兒,這兒塞一個,那兒塞一個的,把一個還給我摔破了,這鏡兒可是我的寶貝,放在這裏你不能動啊!」周敏說:「我哪裏不曉得輕重貴賤?」看著莊之蝶,倒有些不好意思。婦人就說:「周敏,那你就替莊老師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師,回來了買些禮品,說不定今日是莊老師的生日還是師母的生日哩。」莊之蝶說:「誰的生日都不是,吃飯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隨著要走,莊之蝶也要走,周敏說:「有我去通知,你就不急了,讓唐宛兒去街上買些甑糕和豆腐腦回來,你一定沒吃早點的。」莊之蝶也就坐下來,說那便歇口氣再走吧。
莊之蝶安頓汪希眠老婆在書房坐了,問道:「人怎麼瘦了?」那老婆就摸著臉,說是瘦了,瘦得失了形沒個樣子了。莊之蝶說瘦是瘦了,人卻越發清秀,是不是減肥要苗條的?那老婆就說:「人老珠黃了還減什麼肥?年初到現在,整日裏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害冷,感冒,吃了許多藥也不濟事。月前有老中醫看了,說我這病是一鍋燒不開的水,吃什麼藥也沒用的,是月子裏害的病症兒,就得懷個娃娃,懷娃娃使全身功能來一次大調整方能好的。可我現在懷什麼娃娃?就是要懷,也懷不上了!」莊之蝶說:「人常說,五十九努一努,六十朝上還生一炕,你才多大年紀?如果真要生個娃娃,我負責給你弄出個指標來!」汪希眠老婆說:「你比我們年輕,要生娃娃你怎不生一個呢?」這老婆是無心說起,莊之蝶卻臉紅起來,正巧牛月清從廚房去對門屋裏取花椒調料,聽見了這邊說的話,就一挑了簾子出來,說:「嫂子這話說著了,我們已決定要養個娃娃的,以前之蝶總是忙事業,怕有個娃娃分心。如今看來沒個娃娃,兩個大人在家裏冷清無事的。我勸他,文章寫到什麼時候才是個夠,論名兒也浪得差不多了!」汪希眠老婆忙說:「就是就是。」莊之蝶卻一時瓷在那裏,只是皮笑肉不笑。牛月清剜了他一眼,說:「之蝶你這呆子,只顧說話,也不拿了水果讓嫂子吃?!」莊之蝶忙取了水果給汪希眠老婆了,才記得去給趙京五撥電話,問他怎麼又回去了,趕快來幫著做飯呀!
牛月清下午沒有回來,晚上也沒有回來。夜裏十點左右,一個人來捎信,說夫人讓告訴莊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讓走,陪著在那邊玩麻將的,她就也請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作客,她們是應允了。」莊之蝶說:「這麼說,是讓我明日一早就上街買菜嘍?」來人說:「阿姨就是這個意思。」遂交給了他一個買菜的單子。莊之蝶看時,單子上寫著:豬肉二斤,排骨一斤,鯉魚一條,王八一個,魷魚半斤,海參半斤,蓮菜三斤,韭黃二斤,豆莢一斤,豇豆一斤,西紅柿二斤,茄子二斤,鮮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桶,豆腐三斤,朝鮮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臘牛肉一斤,變蛋五個,燒雞一隻,烤鴨一隻,熟豬肝、毛肚、熏腸成品各半斤。另,從雙仁府娘那邊帶過去五糧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紅棗一袋,粉絲一把。再買碗豆罐頭一瓶,竹笋罐頭一瓶,櫻桃罐頭一瓶,香腸一斤,黃瓜二斤,髮菜一兩,蓮子三兩。莊之蝶說:「這麼麻煩的,真不如上飯店去包一桌兩桌了!」來人和*圖*書說:「阿姨就估摸你會說這話的,她讓我叮嚀你,這是汪希眠夫人要來的,飯店就是吃山喝海,沒有家裏做著吃有氣氛,且能說些話的。」莊之蝶在心裏說:「她真的以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了?!」打發來人走後,想想既然在家這麼招待,真不如趁機也請了孟雲房兩口、周敏兩口來快活快活,一來讓牛月清看看自己並無意於汪希眠的老婆,二來也讓唐宛兒來家看看。主意拿定,連夜就給趙京五撥了電話,讓他明日一早來幫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場買了這一攬子菜蔬。
牛月清裹了毛巾被仄睡那裏,一把蒲扇擋在臉上,莊之蝶搖了搖說,說:「怎麼現在睡了?快起來吃飯呀!」牛月清閉了眼不理。莊之蝶又扳了一下,牛月清如木頭一樣就仰了身,眼睛卻仍緊閉睡著。柳月就捂了嘴兒在臥室門口偷笑。莊之蝶說:「月清,月清,你裝什麼瞌睡?」牛月清還是不動不吭,一個姿勢兒睡著。莊之蝶就故意用手在她的口鼻前試試,牛月清忽地坐了起來,莊之蝶就笑了,說:「我試著沒熱氣的,還以為你過去了!」牛月清說:「你巴不得我一口氣上不來死掉哩!」莊之蝶說:「柳月,你看看外邊天氣,怎麼天晴晴的就颳風下雨了?」
三巡喝罷,只有周敏、趙京五和莊之蝶還能喝,婦道人就全不行人。莊之蝶說:「今日就是來喝酒的,你們都不喝這不行,咱們行個酒令才是,還是按以往的規矩,輪流說成語吧!」柳月說:「我真是開了眼了!」唐宛兒說:「開什麼眼了?」柳月說:「沒來之前,我就想這知識分子家是怎麼個生活法?來了以後瞧你們什麼話都說,和常人一樣,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樣了!以往我見過的酒席上不是划拳就是打老虎杠子,哪裏有過說成語的,這成語怎麼個說法?」莊之蝶說:「其實簡單,一個人說句成語,下邊的人以成語的最後一字作為新成語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以此類推,誰說不上來罰誰的酒。」柳月說:「那我就去換了孟老師來!」牛月清說:「柳月,你年輕人哪個不高中畢業,還對不出來?要說對不上來的,只有我哩!」孟雲房在廚房接了話碴說道:「常言說,要得會,給師傅睡。你能對不上來?」牛月清就又罵孟雲房。莊之蝶便宣佈開始,起首一個成語是:嘉賓滿堂。下邊是趙京五,說:堂而皇之。下邊是周敏,說:之乎者也。下邊是柳月,說:葉公好龍。下邊是夏捷,說:龍行雨施。下邊是汪希眠老婆,說:時不待我。夏捷說:「這不成的,施與時並不同音,何況這成語是自造的!」莊之蝶說:「可以的,可以的。」下邊是唐宛兒,似乎難住了,眼睛直瞅了莊之蝶作思考狀,突然說:我行我素。莊之蝶說:「好!」下邊是牛月清,說:「素,素,素什麼呀,素花布。」眾人就笑起來,說:「素花布不行的,請喝酒!」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開始由她起頭,說:「現在倒想起來了,素不相識,就再說素不相識。」莊之蝶說:識時度勢。趙京五說:勢不兩立。周敏說:立之不起。柳月說:起死回生。夏捷說:生不逢時。汪希眠老婆說:拾金不昧。唐宛兒說:妹妹哥哥。莊之蝶嚇了一跳,唐宛兒就笑了。眾人都笑,唐宛兒急又改說:眉開眼笑。莊之蝶又說「好!」牛月清說:笑了就好。眾人說:「這不行,不是成語,你再喝一杯,重開始。」牛月清說:「我說我不行的,這瓶酒全讓我喝了。唐宛兒坐在我上邊,她盡說些我難對的,我要錯開。」柳月說:「大姐,你坐在我下邊,我不會為難你的,讓唐宛兒為難莊老師吧。」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邊,說:「還是從我開始。福如東海。」夏捷說:海闊天空。汪希眠老婆說:空谷簫聲。唐宛兒說:聲名狼藉。莊之蝶說:積重難返。趙京五說:反覆無常。周敏說:長鞭未及。柳月說:岌岌可危。牛月清想了想,又是想不出來,端起杯子又喝了。眾人都說女主人厚道,可這酒席是招待大家的,主人卻只是自己喝。牛月清也就笑,笑著笑著,身子卻軟起來,雙手抓了桌沿,但雙腿還是往桌下溜。莊之蝶說:「醉了,醉了。」一句未落,果然已溜在桌下。幾個人忙過來要讓喝醋或讓喝茶,莊之蝶說:「扶上床睡一覺就過去了。今日主人家帶頭先醉了,下來誰輸都不得耍奸。夏捷嫂子,輪到你該說了!」
眾人回頭看去,書房門口站著的是一位美|艷|少|婦,少婦身後是周敏,笑容可掬的,提了一包禮品。莊之蝶霍地站起來,站起來卻沒了話。少婦是極快地目掠了他一下,嘿嘿嘿地笑說:「莊老師,我們來遲了,你不給我們介紹介紹嗎?」莊之蝶立即活泛開來,接過周敏的禮品,擁他們進得書房,一一介紹了。輪到說這是大畫家汪希眠的夫人,那老婆就說:「要介紹就介紹我,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伸了手和唐宛兒先握了,說:「天下倒有這麼白淨的人,我要是男人,捨了命都要去搶了你的!」一句話卻說得唐宛兒噎了氣,臉上頓時灰了光彩,直到莊之蝶讓她與柳月認識了,才緩過勁來,但再不正眼兒看汪希眠老婆,只和柳月說個不停,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來捏去,還從頭上拔一支紅髮卡別在柳月頭上,說:「我怎麼見你這般親的,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了面的!小妹妹,你可要記著我,別以後我來拜見莊老師,你就是不開門!」柳月說:「你是莊老師的鄉黨、朋友,我要不開門,你就向莊老師告狀,這張臉也就全讓你掐了!」夏捷一直不言語,末了說:「小騷精,話說完了沒有?我一直等著你下棋哩!」唐宛兒說:「急死你,我還得去見見師母的。」柳月就說:「我也該去廚房了,我領你去。」去了廚房,柳月說:「大姐,來了客人啦,你快去歇了說話,我給孟老師做下手。」周敏忙把唐宛兒介紹給牛月清,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一抬頭見面前立著一位鮮活人兒,兀自發了個怔。柳月俊是俊,眉眼兒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這唐宛兒眼睛深小,額頭也窄些,卻皮肉如漂過一樣,無形裏透出一種亮來。牛月清瞧著那鬢髮後梳,髮根密集,還以為是假貼了的,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鬢,就大聲地說道:「是唐宛兒呀,咱雖是頭次見面,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聽得生繭子!總說讓你莊老師引我去看看你,卻總走不脫身。跟了他這名人,他一天到黑忙,我也忙,卻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可話說回來,咱是沒腳的蟹,不為人家忙著服務又能幹什麼?常言說,女人憑得男子漢,吃人家飯,跟人家轉嘛!」孟雲房說:「這話沒說完,吃人家飯,跟人家轉,晚上摸人家XX蛋!」牛月清說:「你這張屎嘴,甭說唐宛兒叫你老師,人家也是多大點的嫩|女子,不怕失了你架子!」孟雲房說:「初認識時稱老師,你以為咱真就是老師?三天五天熟了,狗皮襪子有什麼反正!之蝶沒出名的時候,也不恭敬叫過我老師?現在怎麼著,前年叫老孟,去年叫雲房,現在是下廚房的伙夫了!你說唐宛兒是嫩|女人,唐宛兒什麼沒經過?前個月我去華山腳下的華陰縣去講《易經》,長途車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機停了車,一車人都擁下去解手,一個小伙子下車門口就尿,後邊下來母女兩人,老太太忙攔了女兒,就說啦,你這人太不像話,尿尿好賴避著人呀!小伙說,大媽呀,你這般年紀了,我在你面前還不是個娃娃嗎?沒有啥的。那姑娘卻撇了嘴,說,你還是娃娃,你騙誰的?瞧你那東西成了啥顏色了,你當我是外行哩?!」牛月清抄起掃麵笤帚就在孟雲房頭上打,拉了唐宛兒出了廚房,說:「甭理他,他越說越得能的!」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了,牛月清便謝呈了送她玉鐲兒的事,忽想著莊之蝶曾說過唐宛兒臉上沒一根皺紋的,看了看,果然沒有。就問平日用的什麼面奶,搽的什麼油脂,說:「你見過汪大嫂子嗎?她告訴我白天用黃瓜切成片兒,一頁一頁貼在臉上十五分鐘,讓皮膚吸收那汁水兒,夜裏睡前拿蛋清兒塗臉,蛋清兒一乾,把臉皮就繃緊了,這樣就少皺紋的。」唐宛兒說:「我倒不用這些!有那麼多黃瓜和雞蛋我還要吃的,那是有錢有閒的人家用的法兒,我胡亂地用些化妝品罷了!」牛月清說:「我現在知道了,你是天生的麗質,我怎麼也比不得的了,況且這家裏裏外外都是我操持忙亂,沒心性沒個時間清閒坐在那兒拾掇腳臉!」唐宛兒便提高了聲音說:「師母真是賢慧人!你口口聲聲為莊老師活著的,其實外邊誰不知道有了你這賢內助才有了莊老師的成就。出門在外,人們說這就是莊之蝶的夫人,這就是對你的尊重和獎賞嘛!」
婦人一夜睡得滿足,起來又精心打扮了,更顯得臉龐白淨滋潤,穿一件粉紅色圓領人無袖緊身小衫,下邊一個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長如錐。莊之蝶說:「今日要出門嗎?」婦人說:「不到哪兒去呀!」莊之蝶說:「那打扮得這麼精神?」婦人說:「我有什麼衣服呀,只是化了妝。我每天在家也是這樣,化化妝,自己也精神,就是來了人,見人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嘛!莊老師該笑話我們的俗氣了?!」莊之蝶說:「哪裏能笑話,這才像女人哩。這衣服夠帥的嘛!」莊之蝶說著,心裏咯噔一下,婦人腳上穿著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婦人也看了出來,就大聲說:「莊老師,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舊衣服了,只有這鞋是新的,你瞧,我這雙鞋好嗎?」莊之蝶心放下來,知道婦人這麼說,一是給周敏聽的,二是給他暗示:她並沒有說出送鞋的事來。莊之蝶也就說:「不錯的。其實衣服鞋襪不存在好與不好,就看誰穿的。」周敏從院子裏摘了一串葡萄,回來說:「她就是衣服架子!鞋這麼多的,偏就又買了這雙,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腳了!」莊之蝶心中大悅。婦人為什麼沒有告訴周敏鞋的來源,且當了周敏的面謊說得自自然然,那麼,她是對自己有那一層意思了嗎?就說:「周敏,今日我這麼早來找你,是請你們中午到我那兒吃頓飯的,你們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請的還有畫家汪希眠的母親和夫人,再就是孟雲房夫婦。我在這裏不能多待,還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著採買的。」婦人說:「請我們呀,這受得了呀?」莊之蝶說:「我上次不也來吃請過嗎?」婦人說:「這實在過意不去了,我們巴不得去認認門的,也該是見見師母了。可請那麼多人,我們是什麼嘴臉,給你丟人了!」莊之蝶說:「已經是朋友了,就別說兩樣話。宛兒,是你托夏捷把一隻玉鐲兒給我的那口子了?」婦人說:「怎麼,師母不肯賞我的臉兒嗎?」莊之蝶說:「她哪裏是不肯收,只是覺得連面兒都沒見的,倒白收的什麼禮?!」唐宛兒說:「喲,什麼值錢的東西!周敏念及孟老師給我們介紹了你,給夏姐兒送了一個鐲兒,我尋思給夏姐兒一個了,也一定要送師母一個的,就托她送了去的。」莊之蝶就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兒,說:「你師母讓我回送一件東西的,倒不知你們喜歡不喜歡的?」婦人便先拿了過去,一邊綻,一邊說:「師母有這般心意,送個土疙瘩來我也喜歡!」綻開了,卻是一枚古銅鏡兒,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來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說:「莊老師,這你讓我為難了,這可是沒價兒的稀罕物!」莊之蝶說:「什麼價不價的,玩玩嘛!」
因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沒能按時上班,周敏一路趕得急,臉是越發燒燙。半路上先買喝了一瓶酸梅冷飲,心身覺得清朗了許多。一進文化廳大門,便見院子裏有人湊了一堆議論什麼。周敏初來文化廳,又是臨時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歸正,立穩陣腳,重新生活,所以手腳勤快,口齒甜美,對誰都以禮相待。聽見那堆人裏有人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就是這小伙兒!」當下笑了一下,要走。一個人走近來說:「周敏,你行的!」周敏說:「什麼行的,請你多關照啊!」那人說:「你這麼客氣,真是也學了莊之蝶的一手了!莊之蝶總是對人說他沒寫什麼,可幾天不見,一部小說就出來了。你越是誇他寫得好,他越說是胡寫的。可說實話,莊之蝶寫得好是好,還真沒一部作品讓文化廳爭獨爭議。你這一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說:「你們都看了?」那人說:「文化廳沒人不看了的,鍋爐房那老史頭不識字,還讓人讀著給他聽的。景雪蔭今早一下飛機,聽說連家也沒回,那小丈夫就拉她來找廳長,大哭大鬧的好是兇火!她鬧什麼的?別瞧平日一本正經的,原來也勾引過人家作家!可為什麼不嫁了莊之蝶?是那時認為莊之蝶配不上她吧,現在後悔了,經人說破又惱羞成怒了?她能認得什麼人,真金子都丟了,只會仕途上往上爬,這是她父母的遺傳!」周敏不待他說完,就旋風般地向樓上跑去,一推雜誌社們,除了鍾唯賢,編輯部的人都在,正在叫罵不休。周敏問:「真的出事啦?」李洪文還在發他的脾氣:「姓景的要是這樣,咱們就不去,她是中層領導,看能把咱們怎樣?」苟大海說:「她老子是高幹,子女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嘛。聽聽廣大群眾的反應,咱們辦雜誌是為社會辦的,不是為她個人辦的!」周敏知道景雪蔭一定是來編輯部鬧過,事情已無法和平處理了,就說:「她啥時回來的?莊老師讓咱們注意她回來的時間,一回來就先拿了雜誌去說明情況,你們沒人去嗎?」李洪文說:「昨天下午成批的雜誌一運來,武坤如獲至寶先拿了一本,連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麼陰風,那丈夫今早來找廳長。等景雪蔭一下飛機,兩口又來鬧。那小子口口聲聲他是景雪蔭的丈夫,別人不在乎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幹了什麼?他倒為這篇文章充男子漢!」周敏坐在那裡身子發軟,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繩從細處斷了,這不僅給莊之蝶惹了事,自己一個臨時招聘人員還能在雜誌社幹下去嗎?就問李洪文:「鍾老師呢?」李洪文說:「廳長來電話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