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中午,莊之蝶正好與唐宛兒在「求缺屋」。唐宛兒身子雖然得到了恢復,但下邊還多少有點血,兩人相約了去「求缺屋」,莊之蝶讓唐宛兒把墮胎的前前後後詳盡說給他聽,聽得又是熱淚滿面。唐宛兒卻要莊之蝶指天為咒說「我愛你」,莊之蝶咒過了,又還說了要娶唐宛兒的話。唐宛兒卻問幾時娶呀?還是將來嗎?將來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人都以為莊之蝶娶了個什麼天仙兒,來看了原來是個老太婆?莊之蝶陷入一種為難,又痛苦地長吁短嘆了。唐宛兒就笑了,說莊之蝶真可憐,搔著他胳肢窩兒要他笑。莊之蝶臉上還是苦皺著,唐宛兒又說你不必這樣,瞧你難過的樣兒,我心裏也扎乎乎地疼哩,遲遲早早我等你就是了。你就是不愛了我,你總是以前真心愛過。即使天有心作合,你我結為夫妻,以你這心性,你還會尋找比我更好的人。到那時我不恨你,也不攔你的。莊之蝶說:「這我成什麼人了?你唐宛兒不會讓我失去興趣的,你也會不允許我再去找了別人的。」唐宛兒噗噗就笑了,說她有時想起來覺得對不起師母,卻又覺得她更不應該失掉莊之蝶,她說不清她是個好女人還是個壞女人,但她是女人。如果莊之蝶哪一日真的不愛她了,她就墮落啊,她就去和任何男人睡覺,瘋子也行,傻子也行,強盜小偷都行!莊之蝶愣了,也變了臉,唬道:「你胡說,不准說這樣的話!」唐宛兒卻流下了淚,說她不說了,再也不說了,還問莊之蝶生氣了嗎?莊之蝶拍了她的屁股,拍得啪啪響,說他當然生氣的,你們這女人真不知一顆心是怎麼長的?唐宛兒就把他摟在懷裏吻。三吻兩吻的兩人就不知不覺合成一體,□□□□□□(作者刪去三十八字)待到看時,那墊在身下的枕頭上已有一紅處來,兩人才皆後悔,因為醫生吩咐過手術後一個月裏不能同房的。莊之蝶問唐宛兒這陣兒身子感覺怎麼樣?唐宛兒說沒事的,只是把枕頭弄髒了,看著那一處紅,竟用鋼筆就在紅的周圍畫,畫成了一片楓葉。莊之蝶就笑了,說:「好!『霜葉紅於二月花』;待會兒下去吃飯,買了針和絲線你再繡了,誰也看不出來,倒讚賞這枕頭也成藝術品了。」兩人又玩樂了一回,眼看過了飯辰,準備上街吃飯和買針線,剛一下到樓口,與牛月清正好碰個照面,兩人臉都嚇白了。莊之蝶忙對著驚慌失措的唐宛兒說:「宛兒,你看你大姐怎麼也來這兒了?」牛月清說:「我滿世界老鼠窟窿都尋過了,你們才在這兒!宛兒你臉色不好?」莊之蝶說:「咋能好的,她要我幫她找一份臨時工幹幹,我說找環衛局楊科長吧,就領她到楊科長家。沒想那楊科長倒擺架子,要理不理的,我們起身就走了。哼,我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的!」牛月清說:「尋那臨時工能掙幾個錢的?你好好在家待了,讓周敏多寫幾篇文章也就是了。現在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找一個科長不如直接去尋了他局長!」唐宛兒就說:「大姐說話容易,周敏靠寫文章掙錢,那我這嘴早就要吊起來了;如果他有莊老師那支筆,我也安安心心在家伺候了他,也不像大姐這樣還要去上班?」牛月清說:「那這樣吧,洪江再要編書,我讓洪江把周敏也拉進去!」莊之蝶就問牛月清:「你別先把話說死,到時候洪江不願意了,你又給周敏怎麼說?這麼急地到處尋我有事兒?」牛月清說:「可不有急事!」唐宛兄就說:「是我耽擱了你們,真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說完就走了。牛月清說:「上午我正上班,龔小乙找著我了,他一見面就哭,倒把我嚇了一跳,他怎麼更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問有什麼事,他說他要找你,是他爹犯了事,還是為了老毛病讓關進去了,捎出來的話是讓他找人說情,爭取罰款了結。可他娘回天津姥姥家了,他一是找不上人,二是即就是罰款他手裏也沒個錢的,就來求你了。」莊之蝶聽了,說:「莫不是他買大煙又沒了錢,來騙我們的?前幾日我見過他,並沒有聽說他爹出事嘛!」牛月清說:「我開頭也是這麼想的,要叫他說實話。他拿了老龔捎出來的字條,那字我能認得,是老龔寫的。」莊之蝶說:「老龔為這毛病去局子也不是兩次三次了,哪一次不是抓進去寫些字又出來?沒事的,除非他的手讓人剁了!」牛月清說:「我何嘗也不是這麼說他。龔小乙就說這次是國家公安部的一個領導來西安檢查工作,收到好幾封說老龔賭博成性、又屢抓屢放的告狀信,這位領導發了火,前一日才批評了公安局,役想第二日老龔他們又在這位領導下榻的賓館裏賭,就抓了進去,說要從嚴從重處理的。」莊之蝶知道問題嚴重了,口裏只是罵龔靖元屁|眼大把心遺了!牛月清就說:「老龔一身毛病,可畢竟與咱交情不淺的;小乙尋到咱門下,咱不管也抹不下臉面啊!!你看能認識誰,給人家說說,頂用不頂用,咱把路跑到,把力出足,咱落得心裏清靜了,也免得外界說咱絕情寡義的。」莊之蝶皺了眉悶了許久,說:「飯還沒吃吧,咱去吃了飯再說。」
牛月清得知弄到龔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裏終是覺得志下心,在家說了一次,莊之蝶要她快閉嘴。開張的當日賣出了幾幅字畫,趙京五把錢如數拿來,莊之蝶一盡兒丟給牛月清,說:「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只要龔靖元人出來,兩隻手還在,他的錢就流水一樣進的。再說這一來,倒要絕了他們父子一身惡習,感謝也感謝不及的。別人還役說個什麼,你倒這般憂心忡忡,傳出去還真以為咱是怎麼啦!」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語。這日就聽得龔靖元被釋放回來,準備著拿了水禮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消息傳來,卻是龔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畫廊來找莊之蝶,莊之蝶正在那一些的字畫下角貼字條,全寫著「一萬一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來為了更好地推銷,故將這些未售品標出已售的樣子激發買主的購買慾。唐宛兒也在那裏忙活,幫著佈置一個新設的民間美術工藝品櫥櫃,裏邊有剪紙、牛皮影、枕頂、襪墊,也有那個已經用紅綠絲線繡製得艷美的紅楓枕頭套兒。這婦人經不得眾人誇獎,更是逞了聰明勁兒說街上流行文化衫,那衫兒上無非是寫些逗人趣的一句兩句話的,如果將一件衫兒全以豆大的字抄寫了古書,樣子才是雅致,必是有人肯買的。眾人正說說笑笑地熱鬧,見牛月清突然進來說是龔靖元死了,都嚇得魂飛魄散,又忙給汪希眠和阮知非撥電話問了,兩人也說是聽到了風聲,但不知究竟如何?莊之蝶就丟下眾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謀吃過飯了到龔家去。即便死亡之說是訛傳,龔靖元從牢裏出來也該去看看的。
原來龔靖元回到家後,聽了小乙叔說,好是感激莊之蝶,倒後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熱衷賭場,很少去莊之蝶那兒走動。更是見小乙這次如此孝敬,心裏甚為高興,就從床下的一個皮箱裏取出十萬元的錢捆兒,抽出一沓給小乙,讓小乙出外去買四瓶茅台、十條紅塔山菸、三包毛線和綢緞一類東西,要去莊之蝶家面謝。龔小乙一見這麼多錢,就傻呆,說道:「爹這麼多錢藏在那裏,卻害得我四處籌借那六萬元!」龔靖元說:「錢多少能填滿你那煙洞嗎?我不存著些錢,萬一有個事拿什麼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這次饑荒!你還行,我只說你這個樣子誰肯理睬,沒想倒也能借來錢的,你說說,都借的是誰家錢,明日就給人家還了。」小乙說:「我哪裏能借了這多的錢?公安局罰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燒了腳後跟的,幸好有一個畫商買了你那壁櫥裏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來。」龔靖元聽了,如五雷轟頂,急忙去開壁櫥,見自己平日認為該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經沒有,又翻那些多年裏搜尋收集的名古字畫也僅剩下幾件,當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罵:「好狗日的逆子,這全賣完了嘛,就賣了六萬元?你這個呆頭傻X,你這是在救我嗎?你這是在殺我啊!我讓你救我幹啥?我就是在牢裏蹲三年五載不出來,我也不讓你就這麼毀了我!你怎麼不把這一院房子賣了?不把你娘也賣了?!」小乙說:「爹你生什麼氣?平日你把錢藏得那麼嚴,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裏知道家裏有錢?那些字畫賣了,賣多賣少誰還顧得,只要你人出來,你是有手藝麼,你不會再寫就得了!」龔靖元過去一腳踢小乙在門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腳!要寫就能寫的?我是印刷機器?」只管罵賊坯子、狗日的不絕口,嚇得龔小乙翻起身跑了。龔靖元罵了一中午,罵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輩,倒有這麼一個敗家兒子,煙抽得三分人樣七分鬼相,又是個沒腦的,才出了這麼一場事就把家財蕩成這樣;以後下去,還不知這家會成個什麼樣兒?又想自己幾次被抓進去,多為三天,少則一天,知道的人畢竟是少數。但這次風聲大,人人怕都要唾罵自己是個大賭鬼的。就抱了那十萬元發呆,恨全是錢來得容易,錢又害了自己和兒子,一時悲涼至極,萬念俱灰,生出死的念頭。拿了麻繩拴在屋梁,挽了環兒,人已經上了凳子,卻又恨是誰幫敗家的兒子找的畫商?這畫商又是誰?罵道:「天殺的賊頭你是欺我龔靖元沒個錢嗎?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讓你們瞧瞧我是有錢的!」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萬元一張一張用漿糊貼在臥室的四壁,貼好了嘿嘿地笑,卻覺得這是為了什麼,這樣不是更讓人恥笑嗎?家有這麼多錢,卻是老子進了牢,兒子六萬元賣盡了家當?!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潑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鐵耙發了瘋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貼著的錢幣扒得連牆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丟了耙子,卻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說,完了,這下全完了,我龔靖元是真正窮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雙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來,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柳葉子的丈夫就嗬嗬地笑,說:「說得好,說得好!」柳葉子罵道:「胖子,你又和那收破爛的老頭拌什麼嘴兒?」那丈夫卻不理,還在門口朝外說:「你還收舊女人不收,如果你收舊女人,我敢說這個街上沒有一個男人不想把老婆去舊換了新的!」柳葉子就撲出去,擰了丈夫的耳朵往回扯,罵道:「你還要換老婆?能換的話我第一個先換了你這癩豬!」趙京五沒有過去攔擋,只悠悠地聽門外遠的吆喝聲:「破爛——!承包破爛——嘍!」
柳月有了趙京五,一來一往的事就多起來。牛月清看在眼裏,嘴上沒說,心裏多少氣不過。暗話警告了柳月幾次,柳月佯裝聽不懂,臉上只是傻傻地笑,照樣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一心二用了,飯菜就早一頓遲一頓的,換洗的衣服也是三五天攢在一塊才洗。就在唐宛兒昏倒的第二天晌午,趙京五來找莊之蝶www.hetubook.com•com,莊之蝶和牛月清都不在家。趙京五就大了膽子糾著要和柳月親嘴,柳月半推半就和他親了,趙京五得寸進尺又在她身上胡揣亂摸。柳月說句:「你趙京五賊膽也長大了!」就解了裙帶,竟把褲衩也褪了下來。趙京五原是沒奢望到這一步,見柳月一如此,也就幹起來,但畢竟沒有經驗,又是驚驚慌慌,才一見花就流水蔫了。柳月又氣又笑,將弄得骯髒了的褲衩懲趙京五去洗。趙京五洗了,千叮嚀萬叮嚀不敢把這事說出去,柳月便說:「說出去讓人笑話你的可憐?」趙京五說:「不是我不行,一是我太激動,二是在莊老師家裏人怪緊張的,等咱們結婚了你再瞧我的本事吧!」說過了,又提醒道,「你以後在這裏儘量少提說我,莊老師敏感得很,你話多了萬一失了口,他就猜出咱們有這事了,那他不知會怎麼看了我的。」柳月說:「哎呀,這麼怕你莊老師,你莊老師也是人嘛,他什麼不幹的?」趙京五聽她話中有話,就說:「莊老師幹什麼了?」柳月說了莊之蝶和唐宛兒的事,趙京五聽了倒吃了一驚,卻嚴肅了臉面吩咐柳月再不要向外說這事,說:「莊老師在外邊威信很高,一幫朋友學生也全靠了他的,這事讓外人知道了,他倒了聲名兒,大家也跟著就完了,咱們做他學生的要懂得怎樣樹立他的威望,要有權威意識哩!」說得柳月點頭稱是,卻又說:「可我一個姑娘家光了身子給你,落得個花開了沒結果,這我要不依你哩!你嫌這兒不方便,明日我去你那兒。」趙京五說:「孟老師說過,女人家幹這事越幹膽愈大,我還不信的。」就擠著眼兒羞柳月。柳月說:「已經有了今天,我還羞什麼,何況將來還不是你的人?」趙京五就說:「我那兒才不安全哩。那這樣吧,明日我向莊老師要了『求缺屋』的鑰匙,我領你去那兒玩玩。」柳月說:「什麼『求缺屋』,我怎麼沒聽說過?」趙京五就如此這般地說了,柳月噢噢叫道:「還有這麼個好去處?我說唐宛兒常讓鴿子捎了信來,莊老師就過那邊去了,想周敏老不在家,原來他們還有一個秘密幽會的地方!」果然第二天趙五京來向莊之蝶要過「求缺屋」的鑰匙,藉口有個朋友晚上沒處睡的,拿了鑰匙竟也私配了一把,就偷偷把柳月引去了一次。
正吃飯間,龔小乙就差人來報喪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聲,就一腳高一腳低往街上去扯黑紗。莊之蝶通知趙京五買了花圈、一刀麻紙、兩把燒香、四根大蠟燭來。趙京五一一辦了跑來,牛月清也從街上回來,買的不是黑紗,卻是三丈毛料。趙京五說:「你怎麼買這麼好的料子,你是讓亡人帶到陰間去穿嗎?」牛月清說:「龔靖元一死,就苦了龔大嫂子和小乙了,送了黑紗能做什麼,送些正經布料倒可以為他母子做一件兩件衣服穿。人死了不能還陽,顧的還是活著的人。只可憐老龔活著時,他家的好日子過慣了,老龔一死就是死了財神爺,人從窮到富好過,從富到窮就難過了,不知往後那娘兒倆要受了什麼艱辛了?!」說著眼淚就又流下來。莊之蝶說:「你師母這樣做也對。報喪的人我也問了,老龔死前是神經錯亂,把家裏什麼都毀了,龔大嫂子去天津還沒有回來,小乙又是那個樣兒,家裏怕是要啥沒啥地恓惶了。」就對趙京五又說:「我倒記起一宗事來,你去柳葉子家買三包煙土給小乙帶上。他爹一死,樣樣還得他出頭露面,想必家裏也沒了煙了,沒煙了他怎麼料理?」趙京五又去買了三包煙土,三人趕到龔靖元家時,已經天黑多時了。
回到家裏,莊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飯也吃得極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說,只勸他再不要去龔家。莊之蝶也就沒有去見返回得龔小乙他娘,直到龔靖元火化,也沒去。牛月清卻每日買了許多奠品過去,幫著龔靖元老婆處理雜務,幾天幾夜,眼圈都發了黑。
婦人還從來沒有唱過民歌,唱了幾句,莊之蝶就想起柳月曾經唱陝北民歌的那一幕,就說:「宛兒還能唱嘛!」婦人說:「我什麼不會?」莊之蝶說:「這是什麼歌子?」婦人說:「陝南花鼓。」莊之蝶就高興了,說:「你再唱唱,好中聽哩!」婦人也就看看尿水沖毀了一窩蟻穴,一邊輕聲唱道:
一日中午,牛月清下班回到家來,莊之蝶不在,柳月不在。等了一會,見柳月哼哼嘰嘰唱著上了樓,待她一開門,就嚷:「你們都到哪去了,屋裏狗大個人影兒都沒有?」柳月是在街上見了趙京五,說話過頭了,忙買了包子回來的,就說:「我去買了包子,回來燒個雞湯啊!」牛月清說:「多省事,買了包子吃!那你上午幹啥去了?」柳月說:「上午全在家呀!」牛月清說:「鬼話,我給家掛電話怎麼沒人撞?」氣得坐在一邊喘息,又問:「你莊老師呢?」柳月說:「我不知道的。」牛月清說:「不要吃了,天大的事急著要見他的,你給老孟家打電話,看是不是在他那兒?」柳月撥通電話,沒有。牛月清就又給雜誌社撥電話,給雙仁府老太太那裏撥電話,給汪希眠,給阮知非,給報社,凡是常去的地方都撥了電話,都是沒有去那兒。柳月見她真的著急就說:「會不會在周敏家?」牛月清騎車就去了,周敏才從印刷廠送雜誌校樣回來,正在家煮方便麵,說沒有來呀!問唐宛兒呢?周敏說他回來也沒見人的,她愛逛街,是不是上街了?牛月清騎車回來,又飢又氣,又給柳月發火,柳月說:「我哪兒知道他到哪兒去,能找的地方你都去了,除了『求缺屋』,再沒個地方的。」說畢了,卻後悔了。牛月清卻問:「『求缺屋』這是什麼地方?」柳月說:「我好像聽莊老師說過一次那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單位還是住家戶?我去找找吧。」牛月清說:「要找我去找,緊天火爆的事,再沒時間耽擱了,你說在什麼地方?」柳月只好說了地址,牛月清騎車就趕了去。
趙京五便去和龔小乙談了一個晚上,感動得龔小乙熱淚肆流。說到六萬元,小乙當場要向趙京五借,趙京五說他有錢早結了婚了。於是說他認識一個畫商,求畫商能買龔靖元的字,畫商先是同意只買兩幅,他趙京五說了,你就權當在救老龔,買夠六萬元吧。畫商勉強同意,只是要求他一下子買這麼多就得減價的。龔小乙問:「那他出什麼價?」趙京五伸伸指頭,龔小乙驚道:「這只是我爹的字平日賣出的一半價呀!他要這麼買,不是在搶我嗎?不賣他的,我自個賣去!!」趙京五說:「罰款的日期只有四天,四天裏你就是能賣,又能賣出多少?等你賣完了,你爹就該判了刑了!」龔小乙覺得也是,只好領趙京五去他爹的家,把家存的幾乎五分之四的作品都搜尋出來。趙京五也就發覺龔靖元家還存有一些名古字畫,就說:「小乙呀,你還得拿幾幅這類東西。我是不要的,你莊叔也是不要的,我們日夜跑動是應該的,可公安局那邊的人,那老二,還有慧明師父共七個人,通融這事時,都說幫忙可以,龔靖元是名書法家,總得給我們些字畫兒吧。我考慮一點不給說不過去,要防著他們又不能誤了大事,但他們獅子大張口卻不行的。每人就給一幅吧。」龔小乙撓著頭,悶了半天,還是拿了七幅給了趙京五。又要給莊之蝶和趙京五一人一幅的,趙京五說:「這我們拿什麼?要是別人,就是給十幅八件,不要說你莊叔不會費這個神,我也不管哩!可誰讓咱們都是老的少的雙重交情呢?!明日我和你莊叔還要請些人去西京飯莊吃一頓的,花多花少,你一個子兒都不要管!」龔小乙又是感激涕零,說他永不忘莊叔和趙哥的恩情,等他爹回來了,讓他爹再專門去登門道謝。就一直送趙京五到街上,返身又去家裏趁機拿了一些名古字畫和他爹的字,方回他的住處去。
在廈房裏,莊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親戚的兒女,讓聯繫火葬場的,去找送屍體去火葬場的車輛的,去買壽衣的,買骨灰盒的。問給小乙娘拍了電報沒有?回說拍過了,明日一早坐飛機回來。就又安排到時候誰去接,接回來誰來招呼著以防傷心過度而出現意外。龔小乙只在一旁聽著,末了給每一個叔磕了個頭,說:「這都得花錢,錢從哪兒來?我明日把那兩個玉石面的方桌賣了吧。」阮知非罵道:「你還要賣?你讓你爹死了還不安閒嗎?你娘回來了,我們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裏給你爹燒些紙去!」三人遂找了筆墨,說要佈置靈堂,龔靖元生前是書法名家,靈堂上除了遺像什麼也沒有,讓人瞧著寒心。莊之蝶就寫了「龔靖元先生千古」,貼在院門框上,一邊是:「能吃能喝能賺能花快活來。」一邊是:「能寫能畫能出能人瀟灑去。」阮知非說:「這一聯寫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龔哥的一生,誰見了敢作賤龔哥的一個屁來?!只是那靈堂上的一聯卻是太斯文,讓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說:「那還看不懂嗎?上聯是龔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裏,這是恨罵小乙的。下聯是西京城裏誰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龔哥一死,四人成三,活著的又兔死狐悲,這是抒咱們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這個意思?」莊之蝶說:「怎麼理解都可以吧。」著人把花圈擺在門口,又拉了一道鐵絲,將黑紗、布料一類祭物掛在上邊。院落裏多少有了辦喪的氣氛。阮知非又著人去找哀樂磁帶,用錄放機反覆放著了,說:「咱和龔哥畢竟好過一場,生前在一起常去賓館會集,那還不全仗他的關係,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場又不是他來請客?他這一死,不說別的咱也少了幾分口福。他是熱鬧了一世的人,卻生下小乙這不成器的東西,落得如此下場。現在人又都勢利,龔哥活著時求字的人踏破了這門檻,人一倒頭狗也不來了!虧得還有咱兄弟幾個,咱再不妨在花圈上輓幛上多寫些文字,一是寄託我們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裏為龔哥再掙得最後一次名望,三也讓龔大嫂子從天津回來不產生人走茶涼的悲哀。」莊之蝶說這是必要的,就攤了紙,讓汪希眠來寫。汪希眠說:「我肚裏沒詞,一到這裏更是一句話也想不出來,往常到龔哥這兒來,都是一起寫字作畫的,以後就再沒有那場面了,我就給龔哥再畫上一幅吧!」提筆將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裏不懂,驀地筆落在紙面,龍飛鳳舞,一叢蘭草就活生生在了那裏。阮知非拊掌叫了一聲:「好!」卻說,「這蘭草葉茂花繁正是龔哥的神氣,龔哥一生才華橫溢,無拘無束,雖有人對他微詞,但西京城一街兩行的門牌哪一個不是他寫的?大小官員家裏誰又沒掛了他的字?可畫蘭草的從沒見過還畫蘭草根的,你卻畫的一團毛根,又是無土無盆。」汪希眠說:「龔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後兩手空空,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所以我畫了無土無盆。」說完題寫了「哭我龔和_圖_書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輪到阮知非,阮知非說:「我這字臭,但我不讓之蝶代筆,只是這詞兒擬不來,還得求你之蝶了。」莊之蝶說:「你按心裏想的寫吧。」阮知非說:「那我出來一聯,不管它對仗不對仗的。」就寫下:「龔哥你死了,字價必然是上漲一比三,知非找誰呀,麻將牌桌上從此三缺一。」擲筆竟一時衝動,悲不能支,說聲:「我先回去了。」逕直出門,一路哽咽而去。
莊之蝶喝了一杯茶,這當兒院門口有人走動,想起身避開,進來的卻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後還有幾個人,抬著訂做的一個果子盒進來了。這果子盒十分講究,下邊是用塗了顏料的豬頭肉片擺成了金山銀嶺,上邊是各種面塑的人物,有過海八仙,有竹林七賢,金陵十二美釵,少林十八棍僧,製作精巧,形象逼真。莊之蝶問候汪希眠阮知非後,說:「我也才來,正估摸你們是要來的,咱就一塊給龔哥奠酒吧!」三人將果子盒擺在靈桌上,燃了香,點了大蠟,半跪了,在桌前一個瓦盆裏燒了紙,然後一人拿一個酒盅,三磕六拜,叫聲:「龔哥!」把酒澆在燒著的紙火裏。完畢,阮知非站起來說:「天這麼黑了,院子裏也不拉了電燈,黑燈瞎火的又不見你們哭,冷冷清清哪兒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兒去了?也不守靈,來了人也不閃面?!」那幾個親戚的兒女哭了幾聲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廈子房裏的電燈拉出來掛在門口,就有一個去堂屋臥室裏喊龔小乙,半天沒出來,出來了說:「小乙犯病了!」幾個人就去了臥室。臥室裏一片狼藉,四壁破爛不堪,還能看出一些錢幣的一殘角碎邊,龔小乙窩在床上口吐白沫,四肢痙攣,渾身抖得如篩糠。阮知非過來扇一個耳光罵道:「你怎麼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龔小乙沒有言傳,只拿眼睛看著莊之蝶。莊之蝶忙說:「好了,好了,怕是煙癮又犯了,你打他罵他,他也沒有知覺的。咱到下邊去坐吧,把一些後事合計合計,靠這小乙也頂不了事的。」眾人就到廈房坐了,只有趙京五還在那裏陪龔小乙。趙京五見人走了掏出三包煙土給他,說:「這是你莊叔叔買了給你的,預防你辦喪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龔小乙說句:「還是莊叔叔待我好。」就點了火吸下去。頓時人來了精神,說:「趙哥,你先下去,讓我躺一會兒。」趙京五曉得他的毛病,說:「又要去報復呀?」龔小乙說:「我誰也不報復了,我把全城人都殺過多少回了,讓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薩、要聖母、要神仙們唱的曲子。」趙京五說:「你別享受了,現在來了你爹幾位朋友弔喪,你是孝子不招呼,他們已經發火了,還欠揍嗎?這些長輩一生氣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兒讓臭著流水兒?」一把扯了龔小乙走到廈房來。
這是一所保存得很完整的舊式四合院。四間堂屋,兩邊各是廈房。院子並不大,堂屋檐與東西廈房山牆的空檔處,皆有一裸椿樹,差不多有桶口粗細。當院是假山花架,院門房兩邊各有一小房兒,一為廁所,一為冬日燒土暖氣的燒爐。莊之蝶和牛月清、趙京五直接進去到堂屋,堂屋裏亮著燈,卻沒有人。四間屋裏兩明兩暗,東邊是龔靖元的書房,西邊是夫婦臥室,中間是會客的地方。當庭並合了兩張土漆黑方桌,上邊嵌著藍田玉石板面,四邊是八個圓鼓形墩凳。堂門的兩旁是兩面老式的雙鏈鎖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懸掛了八面紅木浮雕的人像,分別是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歐陽洵、柳公權、張旭、米芾、于右任。東西隔牆上各裱裝了龔靖元的書法條幅,一邊是「受活人生」,一邊是「和」。趙京五說:「這哪是死了人!沒有靈堂也沒有哭聲嘛?」才見一個頭纏孝巾的人從廈房出來,說了聲「來人了!」就朝他們喊:「在這兒的!」莊之蝶才知靈堂是設在了東邊的廈房裏。三人出了堂屋下來,東廈房裏小三間開面,室中有一屏風。屏風裏為另一個睡處,屏風外支了偌大的案板,為龔靖元平日寫字之處。現在字畫案板稍移動了方位作了靈床,身蓋的不是被子單子,只是宣紙。莊之蝶過去揭了龔靖元臉上的紙,但見龔靖元頭髮雜亂,一臉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錯位,樣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臉哭起來,說:「人停在這裏怎麼蓋的宣紙?那被子呢?單子呢?」守靈的是幾個龔家親戚的子女,說被子單子都太髒了,不如蓋了這宣紙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邊哭一邊去拉平著龔靖元的衣襟,識得那腳上穿的還是那次在城隍廟遇著時穿的那雙舊鞋,就哭得趴在了靈床沿上。莊之蝶用手拍龔靖元的臉,也掉下淚來,說:「龔哥,你怎麼就死了!怎麼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張嘴哇地失了聲來哭。守靈的孩子忙過來拉了他們在一旁坐了,倒了一杯茶讓喝著。
莊之蝶拿了筆來,手卻突突地抖,幾次下筆,又停了下來,取了一支香菸來吸。菸才點著,又抓了筆,汗卻從額頭滲出來。汪希眠說:「之蝶你身子不舒服?」莊之蝶說:「我心裏好生混亂,總覺得龔哥沒有死,就立在身邊看著來寫的。」汪希眠說:「他生前喜歡看你寫字的,一邊讚你的文思敏捷,一邊卻要批點某個字的間架結構,以後也難得有這麼個朋友了。」莊之蝶聽了,不覺心裏一陣翻滾,眼睛一閉,幾顆淚珠下來,就勢著墨在那紙上的淚濕處寫了,也是一聯。上聯是:「生比你遲,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風哭你哭我生死無界。」下聯是:「兄在陰間,弟在陽世,哪裏黃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陰陽難分。」寫完,已淚流不止,又去靈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暈了過去。牛月清一聲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開水,方蘇醒過來。眾人見他緩過了氣,全為他悲痛感動。汪希眠說:「人死了都別再難過,龔哥若有靈,知你這麼心裏有他,也該九泉含笑了。」就讓快送回家休息,這裏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趙京五一言未發,知道莊之蝶心裏苦楚,也不便說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車來,一路服侍著回去。
過了十天,慢慢緩過勁來,莊之蝶突然覺得已是許多天沒有吃到新鮮牛奶。問柳月,柳月也說沒有見到劉嫂的。一日,莊之蝶悶著無聊,約了唐宛兒去郊外遊玩,不覺竟到了一座村子。莊之蝶說:「哎呀,這不是貓窪村嗎?劉嫂家就住在村南頭,多日沒有喝到鮮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麼長時間牛奶,若說吃啥變啥,我差不多也會變了牛的。」婦人說:「你就是有牛的東西哩!」莊之蝶挽了袖子,說:「你是說我胳膊上汗毛長嗎,還是指脾氣拗?」婦人說:「你有牛犄角哩!」莊之蝶不解,婦人卻說她講一個民間故事吧。於是講:從前,有母女倆開店,幾年間就暴發了。原是這店裏有條黑規定,但凡過路商販來住宿,夜裏母女倆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販最後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倆吃不消的,商販願住十天半月不收飯錢床鋪錢。結果沒有哪個商販不放下行李貨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這就有一漢子憤憤不平,挑了貨擔投宿此店,這漢子自恃身強力壯,偏要為男人爭一口勇氣,但心底畢竟生怯,臨去時以防萬一,還暗揣了一個牛犄角。這一夜到四更天,漢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倆就敗了。漢子當然心虛,哪裏敢繼續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鋪,一揭枕頭,枕頭下骨碌碌滾出個牛犄角來。母女並不知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對女兒說:「嚇!怪不得咱娘兒倆吃敗仗的,你瞧瞧,不知那東西怎麼長的,光蛻下的殼就這麼大呀!」莊之蝶聽了,樂得直笑,一邊用土塊兒擲婦人,一邊罵:「你在哪兒聽的這黃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卻突然蹲下來,讓婦人給他掏掏耳屎。婦人說:「耳朵怎麼啦?」莊之蝶說:「你一說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婦人說:「我才不管的,硬死著你去!」一路先跑進村子裏去。
待兩人尋到劉嫂家,劉嫂正在門道處安著的布機上織布,天也太熱,穿著個背心,褲腰四周邊夾了許多核桃樹葉。哎呀一聲,忙不迭下來,只是叫嚷:「天神,你們怎麼來啦!他大姐怎麼也不來鄉裏散散心的!多日沒去城裏,直想死我了,剛才就腳心癢癢的;腳心癢見親人的,我尋思這是誰要來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們!」莊之蝶說:「你只是想我們,可我們走得乏乏的卻不讓坐,也不讓喝口水的。」劉嫂噢噢叫著就拍腦門子,拉進屋坐了,就燒開水,就煮荷包蛋。端上來,婦人不吃,說吃不下的,只喝水;劉嫂讓不過,在另一個碗裏夾了,端出去銳聲叫小兒子吃。莊之蝶卻把自個碗裏的兩顆撥在婦人碗裏,說:「你要吃的,你看這像不像那兩件東西,你怎不吃?」婦人低聲說:「這裏可別騷情,人家把你當偉人看的!」劉嫂返身進來,看著他們吃了喝了,又說了許多熱煎的話,莊之蝶問:「好些日子咋不見了你?沒牛奶喝,這身子都瘦了。」劉嫂說:「今早我還托去城裏賣菜的隔壁吳三,說要走過你家那兒了,就捎個話兒過去,告訴你牛是病了。」莊之蝶說:「牛病了?!」劉嫂說:「已經許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還拉著它溜達溜達,昨日臥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憐,這牛給我家掙了這麼長時間的錢,我真害怕它有個一差二錯的!讓一個牛醫看了,人家說看不來得了什麼病,或許過幾日會好。好什麼呢?還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請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獸醫。」莊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見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頭架子,不禁心裏一陣難過。奶牛也認識了來者是誰,聳著耳朵要站起來,動了動,沒能站起,眼睛看著莊之蝶和婦人,竟流下一股水來,婦人說:「可憐見的,真和人一樣傷心落淚!瞧瞧這奶囊,身子瘦了,只顯得奶囊大。」三人蹲過去,揮手趕起那蚊子和蒼蠅。
終於返回唐宛兒家來,周敏沒有在,桌子上空空放著那隻塤,塤的黑陶罐口裏插了一支小野黃菊。莊之蝶瓷呆呆看了一會,沒有敢動。婦人熱水讓兩人燙腳,叫嚷莊之蝶的腳趾甲太長了,說:「她也不給你剪剪?」取了剪刀來修,莊之蝶不讓,但還是修剪了,幫他穿好鞋,卻將自己的一雙小腳放在莊之蝶懷裏,說:「我倒讓你給我揉揉,我為你穿了一天的高跟鞋了,好酸疼的!」莊之蝶就揉著,婦人嗤嗤地笑,乜了眼說:「我不行了。」莊之蝶說:「不敢的,到下班時間了。」婦人說:「他每天回來都是天黑了。你今日心緒不好,要鬆弛只有我哩。你要怎麼著你就怎麼著,只要你能高興。」說著把頭上挽髻的卡子拔了,和-圖-書
烏雲般的長髮就撲嚕嚕披散下來。院門外偏有了車響,婦人立即把散髮攏後紮了一個馬尾巴狀,雙腳抽下來去穿皮鞋,口裏叫道:「誰呀,誰呀?」跑去開院門。莊之蝶將床邊的一雙絲|襪忙收好掛在牆上的鐵絲上,也走出來,周敏已經在問候他了:「莊老師來啦?我準備吃了飯還要去你那兒,宛兒你做什麼好飯了?」婦人說:「我去買菜,十字路口碰著莊老師,叫了一起剛進門。莊老師,你吃什麼呀,攤雞蛋餅熬黑米稀飯怎樣?」周敏放下車子,說:「你就去做吧。莊老師,聽說你病了,身子好些了吧?」莊之蝶說:「也沒什麼病,只是龔靖元一死,心裏不好過的,睡了幾天。」周敏說:「這事大家都在議論,說你對龔靖元感情那麼深的!」莊之蝶說:「是這麼說的?」周敏說:「可不就這麼說!一樣都是名人,你是那樣一個形象,人人尊敬,龔靖元卻是那樣的。」莊之蝶說:「不說這個了。你說要去我那兒,是又得了什麼風聲?這麼長時間法院那邊沒有再開庭,又沒個動靜,處理個案子這般長久的,哪年哪月才是個頭,是鬼都拖得不耐煩了。可白玉珠卻跑得勤,不時來找我辦個這樣,辦個那樣。」周敏說:「我何嘗不是三天去見一下司馬恭的,大件的東西倒沒送,去一次也得二三十元的水禮!今日下午我又去了,他總算佛口開了,說不需要再開庭了,事情已經搞明白了,咱們送去的那些作家、教授的論證很及時也很重要,他們審判庭的意見要結案哩!」莊之蝶忙問:「透沒透如何個結法?」周敏說:「他說了個大概意思,是文章有失誤之處,但不屬於侵害名譽權,又鑒於原單位已經給了作者處理,建議法庭召集雙方經過最後調解,達成諒解消除誤會,重歸於好。這麼說,這官司就是咱們勝了!但司馬恭說,景雪蔭得知他們這個意思後,反覆尋院長,也尋到市政法委書記,院長就要求重寫結案報告。司馬恭還算哥兒們,也生了氣,依舊上報原來的結論。院長說,那就上審議委員會吧。現在的問題是全院委員會六個人,有三個委員傾向咱,院長和另外兩個委員傾向景雪蔭。雖說一半對一半,可院長在那邊,若院長首先表態,這邊的委員話就不好說,或許變了態度。即使不變態度,有一個人棄權不發言,那就是三比二了。」周敏說過了,見莊之蝶仰在沙發上雙目閉著,就停下話,說:「莊老師你聽清了嗎?」莊之蝶說:「你說你的。」周敏說:「情況就這些。」莊之蝶眼睛還是閉著,問:「那你的意見?」周敏說:「這是到關鍵關鍵的時刻了。委員會是十天後召開,因為院長去北京開一個會,十天後回來的。我想,在這十天裏,你是不是找市長談談,讓他給政法委書記和院長做些工作?」莊之蝶說:「這話我怎麼給市長說?市長不是像你孟老師那樣的朋友,啥話都可以直接來。以前倒是求他辦過事,但都不是原則性的,他才去給有關部門暗示暗示。這事讓市長怎麼去說?人家是領導,要考慮的是在不損害他的地位、威信的情況下才能辦事啊,周敏!」周敏洩了氣,說:「那……」莊之蝶要說什麼,卻沒有再說,兩人就都不言語了。婦人聽屋裏沒了聲,進來看時,知道話不投機,忙先把煎好的三張軟餅拿來讓吃。莊之蝶吃了一張,推說吃了要走,周敏再留也沒留下,就說:「那你慢走。」還一直送到巷子頭。
因為畫廊的事,莊之蝶已是許多天日沒去見唐宛兒,這婦人在家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段日子來,她感覺到身體有些異樣,飲食大減,眼皮發脹,動不動就有一股酸水泛上來,心裏就疑惑,去醫院裏果然診斷是懷了孕了。先是從潼關到西京後,周敏嫌沒個安穩的家,是堅決了不要孩子的。每次房事都用避孕套的,所以一直安全無事。自和莊之蝶來往,兩人都覺得那塑料套礙事,於是都是她吃些避孕藥片,但總不能常把藥片帶在身上,偶然的機會在一起了,貪圖歡愉,哪裏還顧了許多,慶幸數次沒有懷上,越發大了膽兒,以後便不再吃藥。如今身子有了反應,嚇得婦人怕露了馬腳,只等周敏上班去了。就一口一口在家裏吐酸水兒,吐得滿地都是。急著把這事要告訴莊之蝶,盼這個男人給自己拿個主意,壯壯膽兒;也可將自己的苦楚讓他知道。但白鴿子捎去兩次字條兒,莊之蝶卻並沒有來。婦人的心事就多起來,估摸是莊之蝶故意不來了呢,還是有了什麼事兒纏身?又不敢貿然去他家走動,不免哭了幾場,有些心寒,卻又想,這孩子無論如何是出不得世的,即使莊之蝶一心還愛了她,等著他來了,也還是要去醫院墮胎的;又不知幾時能來,何必自己多受這份驚怕和折磨,不自個去處理了呢?有了這個主意,倒覺得自己很勇敢的,能懷了孩子就可以為莊之蝶證明他是行的,又不嬌嬌滴滴地給他添麻煩,莊之蝶越發會拿她和牛月清相比,更喜歡了她的!於是這一日早晨,周敏一走,婦人獨自去了醫院墮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攤,旁邊等候也做流產的一個女子先嚇得哭起來,唐宛兒倒十分地瞧不起,待醫生說:「你丈夫呢,他怎麼不來護了你?」她說了聲:「在外邊哩,他叫的小車在外邊等哩!」走出病房,一時有些淒慘。在休息室坐了一會兒,心靜下來,卻感到前未有過的輕鬆,兀自笑了一下,自語道:「我唐宛而能吃得下磚頭,有就能痾出個瓦片!」起身往家走。走過了孟雲房家住那條巷口,身子並不感到難受,只是口渴,就想去孟家喝口水兒,也好打問打問莊之蝶的行蹤。一踏進門,孟雲房並不在,夏捷正噘了嘴在屋裡生悶氣兒,見了唐宛兒便說:「才要去拉你到哪兒散了心,你卻來了,真是個狐狸精兒!」唐宛兒說:「是狐狸精的,你這邊一放騷臭屁兒,我就能聞著了呢!嘴噘得那麼高,是生誰的氣了?」夏捷說:「還能生誰的氣?」唐宛兒說:「又嫌孟老師去莊老師那兒閒聊了?!這麼大的人,還像個沒見過男人似的,一時一刻要拴在褲帶上嗎?」夏捷說:「莊之蝶這些天忙活他的畫廊,人家哪兒有空閒和他聊?要是剛聊天倒也罷了,一個新疆來的三腳野貓角色,他倒當神敬著,三天兩頭請來吃喝,竟把孟燼竟也招來拜師爺……我才一頓罵著轟吃去了!甭說他了,這一說我氣兒又不打一處來!宛兒你怎麼啦,臉色寡白寡白的?」唐宛兒聽她說莊之蝶這些天是忙活著畫廊的事,心裏倒寬鬆下來,就說:「我臉是不好嗎?這幾日晚上總睡不好的,剛才來時又走得急了,只害口渴,有紅糖嗎?給我沖一杯糖水來喝!」夏捷起身倒了水,說:「晚上睡不好?你和周敏一夜少張狂幾回嘛!熱天裡倒喝紅糖水兒!」唐宛兒說:「我這胃寒,醫生說多喝紅糖水著好。」喝罷了一杯,唐宛兒渾身出了些汗,更是覺得有了許多精神頭兒,說了一會話,夏捷就提議去街上溜達。唐宛兒原本喝了水要回去睡一覺的,卻又被夏捷強扭著,也就走出來。
自此一星期裡,莊之蝶隔一天去看望唐宛兒一次,少不得要買些雞和魚的。柳月每次待他回來,就沏一杯桂圓精飲米給他,他說:「柳月會體貼人了。」柳月說:「給你當保姆還能眼裡沒水?你又出了力了嘛!」莊之蝶就笑著說:「我現在不敢出門了,一出門你就認為到唐宛兒那裡去了!我哪裡也不去了,你去替我辦事吧,找著趙京五,讓他請了宋大夫到清虛庵去。」柳月說:「清虛庵的慧明病了?上禮拜天我在炭市街市場買魚,回來就看見慧明了,她和黃祕書坐的一輛小車停在路邊,她沒看見我,我也裝著沒看見她。哼,做了尼姑也是要吃口紅嗎?我就瞧不起她那個樣兒,要美就不要去當尼姑,當了尼姑去認識這個結識那個的,我看她是故意顯誇自己。不當尼姑,滿城的漂亮女子誰知道幾個名兒姓兒的,做了尼姑,人人都知道城裡有個慧明的白臉大奶|子尼姑!她怎麼病了,佛也不保佑了她?」莊之蝶說:「瞧瞧,擔石灰的見不得賣麵的,人家漂亮了你氣不過!」柳月說:「我氣過誰了?」莊之蝶才要提說唐宛兒讓鴿子捎信的話,話到口邊卻咽了,他在家並未對牛月清和柳月提說過唐宛兒病了的事。柳月卻還氣不順地,說「與我的屁事!以前孟臭嘴往那兒跑了,現在眼瞎不跑了,你就跑得勤快!」莊之蝶說:「你越說越得意了!我也是在路上見著黃祕書,他告訴說慧眼腰疼得直不起來,我才讓趙京五去請宋大夫的,你要不去就算了。」柳月說:「你說了話我能不去?今日午飯我回來遲了,你和大姐去街上吃吧。」莊之蝶說:「說句話能用多少時間?你要把魂丟了,回來我告知你大姐的!」柳月說:「好麼,那我就讓大姐撒一把毒穀子把白鴿子毒死去!」說罷就笑著出門跑了。
趙京五在樓下的小房裏喝了三壺濃茶,龔小乙遲遲不能下來。柳葉子陪著他嗑瓜子說話,她那丈夫卻在院門口喊:「喂,瘋老頭子,收不收廢紙?我家廁所有一堆用過的手紙,你去拿了,不收你的錢的!」便聽見一個蒼啞的聲音唸唱道:
口唇皮皮想你哩,實實難對人說哩。
龔小乙上了二樓,急急吸了煙,放平在了床上。想看這多麼多天那個狼狽樣也著實有些後悔。當初自己是爹的寶貝兒子,一表人才,聰明伶俐,常跟了爹出去,誰不誇爹的字好爹的兒好。有多少人提出要和爹作兒女親家,有多少漂亮的女子一見到自己就那麼媚笑,他那時是誰也不看在眼裏的。可如今要工作沒工作,爹嫌棄,親戚朋友賤看,連塌鼻子的柳葉子也勒克他。就在他剛才來時,柳葉子正和她男人在屋裏幹事,看見他了,竟也不避。他是鼻涕涎水地跪地乞求,她倒一邊提了褲子,一邊把一條巾布從腿中掏出來和他說話,她全然是把他不當了人了嘛!龔小乙憤慨在沒煙的時候世界對他是如此刻薄狠毒,他只有在吸了煙後的麻醉中去覓尋自己的幸福,去報復這個世界了。這麼想著,眼前果然就出現了一片燦爛,龔小乙又是過去的龔小乙了,年輕英俊,神氣勃勃。他便有了一個絕妙的念頭:讓牆上那掛鐘的時針和分針突然停止,讓時間突然停止,讓他生出翅膀巡看這個城市的每一戶人家在同一個時候裏都在幹什麼?果然,掛鐘的時針和分針都咔地一聲停住了,那一直在房子裏飛來飛去的一隻蒼蠅也停止在空中。他就有翅膀從胳膊下生出,開始從城牆西門口一家一家往過看,直到東門口。又從北門口一家一家往南看到南門口。他看清了,在這同一瞬間裏,幾乎所有人家的床上,都赤|裸裸地有男女在交媾,動作千姿百態。龔小乙就走進去,他收拾那些骯髒的精|液,竟匯集了三個大洗澡盆;洗澡盆也盛不了,他裝在水車裏,就是每日清晨街上的灑水車,然後從井字形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噴灑。他聞見了有股極濃的腥臭味,他說:「我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們的孩子都消滅了!」再後來,龔小乙集中了所有男人,割掉了他們的生殖器;割下一條就扔進城河裏,城河裏差不多要填滿了,推倒了城牆把它們埋掉。他還要當了這些男人們的面開始姦汙所有的女人,他讓她們大聲叫喊,讓她們的男人們難受嚎哭。他要這樣,要這樣才覺得開心。最後他就穿上了一雙巨大的草鞋,在廣袤的八百裏秦川上奔跑,奔跑過了那一座一座足以令西京人驕傲的如山丘一樣的帝王墳塋,看見了乾陵。父親曾經說過,乾陵是武則天特意建造了一個女人仰躺在平原上的形狀。現在,那不是墳墓,分明是美麗高貴的武則天活活地仰面躺在那裏,他就過去將她強|奸了!是的,他強|奸了她,滿天風起雲彩飛揚,回過頭來則發現平原上那一個個山丘般的帝王陵墓都平陷下去,方明白那陵墓中的帝王死了而生殖器沒死,沒死還長著,所以陵墓才這麼高的,而此時看著他佔有了一切,征服了武則天,就全蔫下去了,絕望而死了!龔小乙是多麼痛快,他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市長,這個城市的市民都是沒有了交媾能力的男人和他佔有女人,所有的錢都是他的,所有的財物都是他的,所有的大煙都是他的……
說話間,院門環響,兩個人就走進來。劉嫂的男人莊之蝶見過一面的,身子揹了一個皮箱,後邊相跟著是一個跛子,便知道是獸醫了。相互寒暄了數句,跛子就蹲在牛身邊看了半天,然後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貼耳在牛肚子上各處聽,末了敲牛背,敲得嘭嘭響,臉上卻笑了。劉嫂說:「它是有救?」跛子說:「這牛買來時多少錢?」劉嫂說:「四百五十三元,從終南山裏買來的。這牛和咱真有緣分,來了就下奶,脾氣又乖,是家裏一口人一樣的。」跛子又問:「賣奶有多長時間啦?」劉嫂說:「一年多天氣,可憐見的,跟我走街串巷……」跛子說:「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說這賣了一年的奶已撈回了牛的錢,這將來上百斤牛肉,一張牛皮,它還要再給你幾千元錢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嗎?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黃,牛黃可是值錢的東西!別人想方設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黃,你家這是銀子空中來,你愁個什麼?」劉嫂說:「你這說哪裏話,我不稀罕那牛黃不牛黃的,我心那麼狠,為了得牛黃就眼睜睜看著它死?它也是我們家一口人的。你就開了藥方,讓它吃了藥好好休息。」跛子說:「你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遭見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訴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沒人能治得好。聽我的話,明日讓人殺了還能剝些肉來,若殺得遲,命救不下來,一身肉也熬乾了!」劉嫂就轉身去屋裏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劉嫂的男人叫給跛子做飯,她不理,還是哭。男人就有些氣躁了,罵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這麼傷心?!」罵過了,看看莊之蝶和婦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婆浪大地不醒的。你們坐呀,讓她過一會給咱們做飯吃。」莊之蝶說:「劉嫂養這牛時間長了,總是心上過不去的,甭說她,我是吃過牛奶的,聽弓也好難過。」屋子裏就一陣水和盆響,男人說:「你在和麵嗎?那就做些攞湯麵。」過了一會兒,劉嫂端著一個盆兒出來了,盆裏卻是綠豆糊糊湯,放在了牛的嘴邊讓牛吃,跛子就臉色難看說:「我就不多待了,前村還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診費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隨便給十元八元的。」男人留他沒留下,把錢付了,送跛子出了門。莊之蝶和婦人見劉嫂難過,也就要走,告辭了走到院門口,聽見奶牛哞地叫了一聲。
出來,莊之蝶直搖頭,說:「這一個時期不知怎麼啦,盡是些災災難難的事,把人心搞得一盡兒灰了!」婦人說:「你後來還和柳月在一起沒?」莊之蝶說:「說正經事兒你也要往那上邊扯?」婦人說:「你們在一搭了當然就災災難難的要來了;你要再下去,說不定不你就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莊之蝶罵句胡扯淡,心裏卻咯咯噔噔起來,暗暗計算時間,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說:「我哪裏還和她來過,她現在和趙京五戀愛的,那趙京五咋甚事沒有?」婦人說:「那是時間沒到的。」兩人上到環城路,莊之蝶要擋一輛出租車來坐,婦人說走著說話好,莊之蝶不知怎麼突然間想起阿蘭來,問她願不願意去精神病院看看阿蘭的?阿蘭和阿燦的故事,莊之蝶老早給婦人說過,只是隱瞞了與阿燦的私事。這陣提出去看阿蘭,婦人倒不高興,說:「你是不是常想阿蘭,後悔和阿蘭沒及時相好?我和你在一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煩了!」莊之蝶說:「這條路往東去是可以通往精神病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這麼多醋來,她要不是個瘋子,不知你又該怎樣了?」婦人說:「我該怎樣啦?滿足你,去病院。讓我也瞧瞧阿蘭是怎麼個美人兒,只怕你去看她反倒更傷害她的心,她是一個人在柵欄門裏,你卻是挎一個佳人在柵欄門外。」莊之蝶聽她這般說,便也猶豫了,說:「這樣我就不去了。她是瘋子,死怕也認不得我是誰的。」婦人就說:「可是你不願意呀?!」眼睛䀹著,眯眯地笑。莊之蝶掐了一根草去拂她,她跳躍著走到路邊一個坎下,說要尿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裏,人在草裏走著,頭髮在草梢飄著,忽隱忽現,撲朔迷離,情景十分地好。莊之蝶說:「往下蹲,路上過車,甭讓車上人看見你那屁股了!」婦人說:「他看見了個白石頭!」就輕輕哼一支曲兒。
兩人說說笑笑走出城南門口,唐宛兒便覺得下身隱隱有些疼,就倚了那城河橋頭上,說:「夏姐,咱歇會兒吧。」拿眼往城河沿的公園裡看。天高雲淡,陽光燦爛,橋下的城河裡流活活,那水草邊就浮著一團一團黏糊糊的青蛙卵,有的已經孵化了,鼓湧著無數的小尾巴蝌蚪。唐宛兒不覺就笑了。夏捷問笑什麼,唐宛兒不願說那蝌蚪,卻說:「你瞧那股風!」一股風從河面上起身,爬上岸去,就在公園鐵柵欄裡的一棵樹上張狂,不肯走,不停地打旋兒。原本是不經意兒說著風,風打旋的那棵樹卻使兩人都感興趣了。這是一棵紫穗槐的。粗粗的樹幹上分著兩股,在分開的地方卻嵌夾著一塊長條石,十分地有意思。夏捷說:「這樹的兩股原是分得並不開吧,園藝工拿塊石頭夾在那兒,樹越長越大,石頭就嵌在裡邊了?」唐宛兒說:「你看這樹像個什麼?」夏捷說:「像個『丫』字。」唐宛兒說:「你再看看。」夏捷說:「那就是倒立著的『人』字。」唐宛兒又說:「是個什麼人?」夏捷說:「『人』字就是『人』字,還能看出個什麼人來?」唐宛兒說:「你瞧瞧那個石頭嘛。」夏捷就恍然大悟,罵道:「你這個小騷X,竟能想到那兒去!」就過來要擰唐宛兒。兩個人嘻嘻哈哈在橋頭欄杆上挽扭一堆,惹得過往路人都往這邊看,夏捷說:「咱別鬧了,人都朝這兒看哩!」唐宛兒說:「管他哩,看也白看!」夏捷就低聲說:「宛兒,你老實給說,周敏一天能愛你幾次?你是害男人的人精,你沒瞧瞧周敏都瘦得像是藥渣了!」唐宛兒說:「這你倒冤了我,我們一月二十天地不到一塊兒,那樣的事差不多就常忘了哩。」夏捷說:「那你哄鬼去!甭說周敏愛你,我敢說哪個男人見了你都要走不動的!」唐宛兒笑說:「那我真成了狐狸精了?」夏捷說:「說狐狸精我倒想起昨夜的事了。昨兒夜裡我在家讀《聊齋志異》,滿書寫的狐呀鬼呀的,就害怕了。你孟老師說:『狐狸精我不怕的,三更半夜了我就盼有個狐狸精吱地推了窗進來。』我就罵他你想得美,憑你那一身臭肉虼蚤都不來咬你的!睡下了也想,蒲松齡是胡寫哩,世上哪兒就有狐狸成精,要說人見人愛的女人,我這輩子也就見著你這一人了!」唐宛兒聽了,便說:「我讀《聊齋志異》,卻總感覺蒲松齡是個情種,他一生中必是有許多情人,他愛他的情人,又苦於不能長長久久做夫妻,才害天大的相思把情人假托於狐狸變的。」夏捷說:「你怎麼有這體會?是你又愛上了什麼人,還是什麼人又在愛你了?」唐宛兒腦子裡就全是莊之蝶了,她把眼睛勾得彎彎的如月牙兒,臉上浮一層笑,驀地腮邊飛紅,卻說:「我只是瞎猜想,哪兒就有了情人?夏姐兒,這世上的事好怪的,怎麼有男人就有了女人……你和孟老師在一塊感覺怎樣?」夏捷說:「事後都後悔的,覺得沒甚意思,可三天五天了,卻又想……」唐宛兒說:「那你們可以當領導!」夏捷說:「當領導?」唐宛兒說:「現在機關單位當領導的,哪一個不常犯錯誤?犯了錯誤給上邊作個檢討,檢討過了,又犯同樣的錯誤。就這麼犯了錯誤作檢討,檢討了又犯錯誤,這官就繼續當了下去!」說罷兩人又笑個不止。夏捷說:「人就是這飲食男女嘛!」唐宛兒說:「其實人就是受上帝捉弄哩,你就是知道了也沒個辦法。」夏捷說:「這話咋講的?」唐宛兒說:「我常常想,上帝太會愚弄人了。它要讓人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吃飯;吃飯是多受罪的事,你得耕種糧食,有了糧食得磨,得做,吃的時候要嚼要咽要消化要屙尿,這是多繁重的事!可它給人生出一種食欲,這食欲讓你自覺自願去幹這一切了。就拿男女在一塊的事說,它原本的目的是讓遺傳後代,但沒有生出個性欲給你,誰去幹那辛苦的工作呢?而就在你歡娛受活的時候,你就得去完成生孩子的任務了!如果人能將計就計,既能歡娛了又不為它服務那就好了!」夏捷說:「你這鬼腦子整日想些什麼呀?」拿手就來搔唐宛兒的胳肢窩。唐宛兒笑喘得不行,掙脫了跑過橋頭,夏捷偏要來追,兩人一前一後跑進公園的鐵柵欄門去,唐宛兒就趴在那一片青草地上。夏捷一下子撲過去按住,唐宛兒沒有動。夏捷便提她的腿,竟把一隻鞋脫下來,說:「看你還跑不跑?」唐宛兒回頭來叫了一聲「夏姐!」嘴唇慘白,滿臉汗水,眼睛翻著白兒昏過去了。
腰裏別的BB機。手裏拿的步話機。館子裏吃燒雞。賓館裏打野雞。
頭髮梢梢想你哩,紅頭繩繩難掙哩。
電話撥通了莊之蝶,莊之蝶得知唐宛兒突然病了,騎了「木蘭」急急就趕過來。周敏還沒有從雜誌社回來。店宛兒一見面嗚嗚地哭起來。莊之蝶一邊替她擦了眼淚,一連問病情,待婦人說了原委,只驚得跌坐了床沿上半天不起來,然後就拿拳頭砸自己腦門。唐宛兒見他這樣,心裡自是高興,卻說:「你是恨我嗎?我對不起你,我把你的孩子糟蹋了!」莊之蝶一下子抱了她的頭,輕聲說:「宛兒,不是你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這種罪過應該讓我受,你卻一個人獨自去承擔了,你真是個好女人!可你才作了手術,卻怎麼不愛惜身子,倒要陪夏hetubook•com.com捷去勞累?」唐宛兒說:「我感覺我能行的,再說我能讓夏捷知道這事嗎?畫廊的事怎麼樣?」莊之蝶說:「你怎麼知道我忙畫廊的事?我好久不得過來,你卻也不讓鴿子捎了信去。」唐宛兒說:「我哪裡沒捎信去?整日整夜盼了你來,一直沒個蹤影了,我才自做了主張。」莊之蝶罵了一句柳月,說他一點也不知道的,就揭了被子看那傷處,然後就重新掖好,出門去街上買了一大堆營養滋補品,一直陪著等到周敏回來才回去。
舌頭尖尖想你哩,油鹽醬醋難嚐哩。
莊之蝶找著孟雲房又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孟雲房說:「那找誰去?你和市長熟,給市長談談不就得了?」莊之蝶說:「這可不能找市長,影響太大,市長會拒絕的。你不是說在慧明那兒見了幾次四大惡少的老二嗎?」孟雲房說:「你是讓我托慧明要老二去說情?這我不見慧明!」莊之蝶說:「這你可得一定去,權當是幫我的。要老二去說情,並不要求立即放人,只望能罰款,老二肯定能辦到的。」孟雲房好不情願地去了。回來說慧明同意去求老二,讓等個電話的。兩人就在孟雲房家吃飯,下午慧明果然來了電話,說公安局同意罰款,但要重罰,是六萬元的。莊之蝶長吁了一口氣,同孟雲房又到趙京五處。趙京五從龔小乙那兒才回來,三人說了罰款的事,莊之蝶就讓趙京五三日內一定籌齊六萬元。趙京五說:「你是要借給龔小乙?那可是肉包子打狗,一借難還了。或許他得了這麼多錢,不去公安局交罰款,全要抽大煙的。」莊之蝶說:「趙京五你都是好腦殼,怎麼這事不開竅?龔小乙是敗家子,我哪裏能借他這麼多錢?咱為開脫這麼大的事,爭取到罰款費了多大的神,也是對得起龔靖元的。既然龔小乙煙癮那麼大,最後還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偷出去換了煙抽,倒不如咱收買龔靖元的字。」趙京五和孟雲房聽了,拍手叫道:「你這真是好辦法,既救了龔靖元,又不讓他的字外流。說不定將來龔靖元家存的字畫沒有了,龔小乙也就把煙戒了。」莊之蝶說:「那這事就靠你趙京五去和龔小乙交涉了!」
莊之蝶在路邊聽著,又擔心怕過路人也聽到了往這邊看,前後左右扭著脖子瞭哨。先是一隻野兔從路的這邊躥向路的那邊,迅疾若一隻影子,後又見前邊千米左右站了四五個人,忙壓聲兒說:「好了,別唱了。」卻見那些人並沒走過來的意思,明白那裏是個停車站的,就放心地取一支香菸來吸,偏這當兒一輛公共車開了停在那裏,車上就下來一個人朝這邊走,就忙焦急問婦人好了沒有。再看那來人,不覺大吃一驚,竟是阿燦。莊之蝶叫了一聲,阿燦是聽見了,抬頭看了看,迎面的太陽光似乎照得她看不清,手遮了額看了一下,猛地呆住,遂轉身卻往回跑。上車的人已經上了車,車門已關,她就使勁敲車門,大聲叫喊;車門開了,便一個側身衝擠上去。莊之蝶剛剛跑到車門下,門呼地關了,阿燦的上衣後襟就夾在門縫裏,車開走了。莊之蝶揚著手叫道:「阿燦!阿燦——!你為什麼不見我?你為什麼不見我?你是住在哪兒的啊——?!」就攆著車跑,跑過來又到剛才站著的地方,車已經走遠了,一撲沓坐在草地上。
莊之蝶得到了毛澤東手書的《長恨歌》長卷,便去找各家報社、電視台及書畫界文學界的一幫朋友熟人,說是他和旁人要合辦一個畫廊而舉辦新聞發佈會的,希望能給予支持。眾人先以為僅僅是個畫廊,雖然莊之蝶開辦畫廊是件新鮮事,但要在報紙上電視上作大量宣傳就有些為難了,因為畫廊書店一類的事情社會上太多,沒有理由單為他的畫廊大張旗鼓。莊之蝶自然提出他有一幅毛澤東的書法真蹟。眾人就說這便好了,有新聞價值。於是來看看,嘆為觀止,有的便已擬好文稿,只等新聞發佈會召開,就立即見報。因為是私人召開新聞發佈會,預算了招待的費用不少,牛月清就召了趙京五和洪江籌備資金。洪江拿了賬本,七算八算只能拿出所存的三千元積存,叫苦書店難經營的。牛月清就說正因為難經營才開辦這個畫廊的,現在咱們畫廊書店合一,以後經營主要就靠畫廊了,要洪江給趙京五作好幫手。洪江明白,以後這裏一切將不會由自己再作主了,心裏不悅,卻沒有理由說得出口,也就說:「京五比我神通廣大,那太好了,以後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跑,我是坐不住的人,跑腿兒作先鋒可以,坐陣當帥沒材料的。」牛月清說:「京五,洪江這麼佩服你,你也得處處尊重洪江意見,有事多商量著。」三人出門走時,故意讓趙京五先出去了,把一節布塞在洪江懷裏,悄聲說:「我是我托人從上海買來的新產品,讓曉卡做一件西式上裝吧。裝好,別讓京五看見了,反而要生分了他。」
有了龔靖元的一批字畫,畫廊新聞發佈會提前舉行,報紙、廣播、電視相繼報導。畫廊開張營業的那日,人們就爭相去觀看毛澤東的書法長卷。以前偉人在世的時候,只見過他的書法印刷本,如今眼睜睜看著碗口大的一百四十八個字的真遊,莫不大飽眼福。為毛澤束的字而來,來了竟又發現展銷著琳琅滿目的古今名人字畫,於是小小的並不在繁華之地的畫廊聲名大噪,惹得許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著別人當你哩。
兩人去麵館吃了一碗刀削麵,莊之蝶讓夫人回去,自己就去找趙京五說了這事。趙京五頗為難,說:「公安局那邊我認識人倒有,怕並不起多大作用。咳,他也該好好吃次虧才好哩!」莊之蝶說:「我琢磨了,這事無論如何咱要幫的。你先去找龔小乙,把情況再問清,就說這事難度很大,可能得判三年五年的,讓他緊張些。」趙京五說:「他怕早慌得沒神了,還嚇他幹哈?」莊之蝶說:「我有個打算,等我去找了你孟老師後,再給你說吧。」趙京五便急急去了。
婦人在草叢中小解,無數的螞蚱就往身上蹦,趕也趕不走,婦人就好玩了這些飛蟲,捉一隻用頭髮縛了腿,再捉一隻再縛了,竟縛住了四隻。提著來要給莊之蝶看,就發現了這一幕,當下放了螞蚱出來,見莊之蝶傷心落淚,也不敢戲言,問:「那是阿燦?」莊之蝶點點頭。婦人說:「今日真是怪事,說阿蘭,阿燦就來了!她怎麼見了你就跑?」莊之蝶說:「她說過不再見我,她真的不見我了。她一定是去病院看了阿蘭回來的,就住在附近,看見我又不讓我知道她住哪兒,才又上了車的。」婦人說:「這阿燦肯定是愛過你的。女人就是這樣,愛上誰了要麼像撲燈蛾一樣沒死沒活撲上去,被火燒成灰燼也在所不惜;要麼就狠了心遠離,避而不不見。你倆好過,是不是?」莊之蝶沒有正面回答,看著婦人卻說:「宛兒,你真實地說說,我是個壞人嗎?」婦人沒防他這麼說,倒一時噎住,說:「你不是壞人。」莊之蝶說:「你騙我,你在騙我!你以為這樣我就相信嗎?」他使勁地揪草,身周圍的草全斷了莖。又說:「我是傻了,我問你能問出個真話嗎?你不會把真話說給我的。」婦人倒憋得臉紅起來,說:「你真的不是壞人,世上的壞人你還沒有見過。你要是壞人了,我更是壞人。我背叛丈夫,遺棄孩子,跟了周敏私奔出來,現在又和你在一起,你要是壞人,也是我讓你壞了。」婦人突然激動起來,兩眼淚水。莊之蝶則呆住了,他原是說說散去自己內心的苦楚的,婦人卻這般說,越發覺得他是害了幾個女人,便伸手去拉她,她縮了身子,兩個人就都相對著跪在那裏哭了。
主人家吵吵鬧鬧了一陣,柳葉子進來了,說:「小乙還沒下來?」趙京五說:「你去看看。」柳葉子就站在院子裏朝樓上喊:「小乙,小乙,你該受活夠了吧?!」龔小乙從幻境中驚醒,從樓上下來,走下來還未徹底擺脫那一個世界裏的英雄氣概,說道:「吵吵什麼,你是欠操嗎?」柳葉子罵道:「你說什麼?」一個巴掌扇過去,龔小乙清醒了。那一個巴掌實在太重,小乙麻桿一樣的腿沒有站穩,跌坐在台階上,柳葉子伸手去奪了字軸兒。龔小乙說:「柳葉子姐姐,咱說好的,不賣給我十二包,這字你不能拿的!」柳葉子笑了,交給他小小的十二個紙包兒,收了一卷錢。龔小乙說:「莊之蝶和我家世交,他要拿東西交換這字,我也沒給的,這我可等於白白給你了,柳葉子姐姐!」柳葉子說:「你走吧,你走吧!」推出去,就把院子門關了。
龔小乙在家煙癮發了幾天,一日三趟柳葉子這兒跑;柳葉子是就是不供煙,非要了那幅字不可。龔小乙就強忍著難受返回。回去了又立坐不寧再跑來求;求了不行,再回去;又再來,又再回去,如此五次。他覺得渾身疼痛起來,拿頭在牆上撞,把胳膊在床板上摔,一撮一撮往下捋頭髮,末了只得拿了那幅字來到柳葉子家,一撲進門就倒在地上,滿口白沫要給柳葉子磕頭。柳葉子見他拿了那幅字,展開看了,見是毛澤東的書法,龍飛鳳舞,氣象萬千,大有一代領袖人物的氣派,倒心想趙京五怪不得這麼垂涎三尺一心要得到這字的!就賣給了龔小乙煙土,龔小乙得了寶貝,便上樓先去解癮,說死抱了字幅不放,要過了癮後再賣給他一批煙了才交字幅的。
莊之蝶還沒有到家,周敏就去巷口公用電話亭給牛月清撥了電話,說了他和莊老師的談話,還是讓師母多勸勸老師。莊之蝶一進門,牛月清就問起官司的事,力主去找市長,說抹下臉皮也得去找的,官司打到這一步,要贏的事卻要輸,這口氣就更難咽了。莊之蝶發了脾氣,罵周敏心太奸。已經把什麼道理都給他講了,自己還還沒到家,電話就來了。牛月清又正說反說,莊之蝶勉強去找,倒又罵自己無能,就這麼被人裹著往前走哩!
當夏捷僱了一輛三輸車把唐宛兒送往醫院的路上,唐宛兒醒過來了,卻堅決不去醫院。說她早年患有昏厥病的,這幾天勞累怕是又犯了,回家歇一歇就沒事兒的。夏捷用手摸摸她的額,額上汗已不涼,也見臉色有些紅潤,便不再往醫院送,多付了五元錢給車夫,就一直把唐宛兒送回家來。屋裡冷冷清清的,唐宛兒進門先上床躺了。夏捷說:「宛兒你現在感覺好些嗎?」唐宛兒說:「好得多了,多謝了夏姐。」夏捷說:「你今日給我收了魂了!要是有個三長雨短,我也真是不活了!」唐宛兒說:「那咱姐妹兒就去做風流鬼吧!」夏捷說:「這陣子你還說趣!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的?」唐宛兒軟軟地笑,說:「什麼也不想吃的,只想睡覺,睡一覺起來什麼都好了,你回去吧!」夏捷說:「這周敏也不在家了,他是上班去了?我去給他單位撥個電話吧!」唐宛兒說:「你回去的路上給他撥個電話吧,你先給莊老師家撥,可能周敏在他那兒的。」夏捷就又給沖了一杯紅糖水放在床邊,拉上門就去街上撥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