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訂得倉促,我也不在乎那些枝枝節節,只是母親拿著八字去算時辰後,為了婚禮當日她犯沖,不能親自送我出門而懊惱萬分:
其實,那麼多年,對於婚姻,我也並非特別順她,只是一直沒有什麼人讓我掀起要結婚的激|情罷了。我僅是累了,想要躲進一個沒有爭吵和仇恨,而又不必拚命衝得頭破血流的環境而已。母親一再舉許多親友間婚姻失敗的例子,尤其是拿她和父親至今猶在水火不容的相處警告我:
不知那是因我長那麼大,第一次忤逆母親,堅持自己的意思;還是那年開始父親應聘到菲律賓去,有了高出往常好多倍的收入,母親最後居然首肯了讓我繼續升高中的意願。
(全書完)
那些年,一反過去的坎坷,顯得平順而飛快。連在國外的父親,自己留有一份足供他很愜意地再過起單身生活的費用。隔著山山水水,過往尖銳的一切似乎都和緩了。每週透過他寄回的那些關懷和眷戀的字眼,他居然細心地關顧到家裡的每一個人。偶然,他迢迢託人從千里外,指名帶給我們一些不十分適用的東西;或者,用他那雙打過我們、也牽過我們的手,層層細心地包裹起他憑著記憶中我們的形象買來的衣物,空運回來。
為了被著白紗出門時,母親不能親送的事,我比她更難過,她曾在那樣困苦的數十年中,護翼我成長成今天這個樣子,無論如何,都是該她親自送我出門的。依我的想法,新娘神再大,豈能大過母親?
然後,當我考上媽媽那早晚一炷香默禱我千萬能進入的大學時,她竟衝著成績單撇撇嘴:
「好歹總是你的命,你自己選的呀。」
數年前,我意外動了一次大手術,在病床上和*圖*書身不由己地躺了四十天,手術費竟還是朋友張羅的。在那種身心俱感無助的當兒,我才發覺毫無積蓄是一件多可怕的事!至此,我才開始瞞著母親,在公司搭會。但是,她竟精明也多疑到千方百計的盤查,為我藏私而極不痛快。當時,她攢聚的私房錢不下數十萬,卻從不願去儲存銀行,只重重鎖在她的衣櫃深處;她把錢看得重過一切,家裡除了她疼至心坎的大哥之外,任何人向她要錢,總有一份好罵,而且最後往往慳吝的打折出手,甚至不甘不願,遠遠地把錢丟到地板,由著要錢的人在那兒咬牙切齒。
那些年,她的性子隨著家境好轉而變壞,老老小小,日日總有令她看不順眼的地方,她尖著嗓門、屋前屋後地謾罵著,有時幾至無可理喻的地步。那些小的,往往三言兩語就和她頂撞起來,口舌一生,母親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自己命苦。一個人忤逆了她,往往就累得全家每一個人都被她輪番把老帳罵上好幾天。我是怕了那夜以繼日的吵嚷,所以,誰不順她,我就說誰:而我也學會了她罵時,左耳進右耳出的涵養,避免還嘴。弟妹們往往怨怪我「縱壞了她」,又譏諷我是「愚孝」,讓她有樣可比,顯得弟妹們不孝。然而,為著從前她的種種,如今又有什麼不能順她的?我們都欠她啊。
那些年,大哥不肯步父親的後塵去謀拿份死薪水的工作,白手逞強地為創業擠得頭破血流,無暇顧家,很自然地,那份責任就由我肩挑。說起來是幸運,也是心裡那份要把這個家拉拔得像人樣的固執驅策著,畢業後的那幾年,我一直拿著必須辛苦撐持的高薪,剩下來的時間又兼做了好幾份額外工作,陸陸續續掙進了不少金錢,家,恍然間改觀了不少。www.hetubook.com.com
真是一句叫身為女孩的我洩氣極了的話。
「那是免費的,而且查某囡仔讀那麼高幹什麼?又不是要做老姑婆。有個穩當的頭路就好。」
父親輝煌的時期已過,回國以後,他早過了人家求才的最高年限,憑著技術和經驗,雖也謀定職業,然而,總是有志難伸吧,他顯得缺乏長性,人也變得反覆起來。有時,他會在下班換車時,到祖師廟裡去為媽媽買份素麵回來,殷勤地催著她趁熱快吃;有時卻又為了她上廟吃齋的事大發雷霆,做勢要將供桌上的偶像砸毀。有時,他耐性十足地逐句為媽講解電視上的洋片和國語劇;有時卻又對母親來北後因長期困守家中,居然連公車也不會坐、最起碼的國語也不能講而訕笑生氣。經過了苦難的幾十年,媽媽仍然說話像劈柴,一刀下去,不留餘地,一再結結實實地重數父親當年的是是非非;父親,竟也相當不滿於母親無法出外做事,為他分勞的瘖默,而怨歎憤懣。一個是背已佝僂、髮蒼齒搖的老翁,一個是做了三十年拮据的主婦,鬢白目茫的老婦,吵架的頻率和火氣,卻仍不亞於年輕夫婦。三十年生活和彼此的折磨下來,他們仍沒有學會不懷仇恨地相處。那一切的一切,竟似那般毫無代價的發生?所有的傷害,竟也是聲討無門的肆虐嗎?
初中畢業時,我同時考取了母校和女師,母親堅持要我念女師,她說:
「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
不巧就在這時,我也做了結婚的決定。媽媽許是累了,或者是我堅持的緣故,她竟沒有非常劇烈地反對,到後來允肯時表現的虛弱和無奈,甚至叫我不忍。事情決定以後,她只一再地說:
那十年裡,我交往的對象個個讓她看不順眼,有時她對著電話和_圖_書筒罵對方,有時把豪雨造訪的人擋駕在門外;在我偶然遲歸的夜裡,她不准家人為我開門,由著我站在闃黑的長巷中,聽著她自四樓公寓傳下來一句一句不堪的罵語……而我已是二十好幾的大人了呀。然而,她應該還是愛我的吧?在別人都忤逆她時,她會突然記起,只有這個女兒知道她的苦衷;儘管我甚少在家吃飯,買菜時,她總不忘經常給我買對腰子;很多晚上,在我倦極欲眠時,她走進我的房間,絮叨著問這問那,睡眼矇矓中,我彷彿又看到考上大學後,我拈香叩頭時所瞥見的那張類似觀音的慈母的臉。
媽媽自己不會上街,因此,不但她的,即連父親的襯衫、西褲、毛衣、背心,也是我估量著尺寸買的。媽媽是自以為半在方外的人,除了擺不脫紅塵中的愛恨嗔怨之外,許多現實中瑣碎的事,她早已放手不管,所以,每當為自己買了一件衣服,總也不忘為妹妹添購一件。那幾年,真的十足是個管家婆,不僅管著食衣住行,而且許是自己從前要什麼沒什麼,匱乏太過,所以當自己供得起時,居然婆婆媽媽到逼著弟妹們在課餘去學這學那,唯恐他們將來像自己一樣,除了讀書,萬般皆休,人顯得拘謹而無趣;或竟至到擔心他們一技不精,還要他們多學幾樣,以確保將來無虞。想想,難道我竟也深隱著類似媽媽的恐懼嗎?
然而,她卻又像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急急備辦起鮮花五果,供了一桌,叫我跪下對著菩薩叩了十二個響頭。在香煙氤氳中,媽媽那張輪廓鮮明的臉,肅穆慈祥,猶如家中供奉的那尊觀世音,靜靜地俯看著跪下的我。
在那種日子裡,又怎由得你不拚命賺錢?
民國七十一年十月六.七.八日人間副刊m.hetubook.com.com
「新娘神最大,我一定要避。但是,查某囡我養這麼大。卻不能看伊穿新娘服,還只能做福給別人,讓別人扶著她嫁出門,真不值得。」
而母親,是否窮怕了呢,還是已瀕臨了「戒之在得」的老境,竟然養成了旦夕向我哭窮的習慣,有時甚至還拿相識者的女兒加油添醋地說嘴,提到人家怎麼能幹又如何孝順,言下之意,竟是我萬千不是似的。
我用戴著白色長手套的手,撫著她已斑白的髮;在穿衣鏡中,竟覺得她是那樣無助、那樣衰老,幾乎不能撐持著去看這粒「菜籽」的落點。我跪下去,第一次忘情地抱住她,讓她靠在我胸前的白紗上。我很想告訴她說,我會幸福的,請她放心,然而,看著那張充滿過去無數憂患的,確已老邁的臉,我卻只能一再地叫著:媽媽,媽媽!
婚禮前夕,我盛裝為母親一個人穿上新娘禮服。母親蹲在我們住了十餘年的公寓地板上,一手摩搓著曳地白紗,一頭仰望著即將要降到不可知田裡去的一粒「油麻菜籽」。
「不結婚未定卡幸福,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嫁到歹尪,一世人未出脫,像媽媽就是這樣。像你此時,每日穿得水水的去上班,也嘸免去款待什麼人,有什麼不好?何必要結婚?」
走過三十餘年的淚水,母親的心竟是一直長期泊在莫名的恐懼深淵。在她篤信神佛、巴結命運的垂暮之年,一切仍然不盡人意。兄弟們的事業、交遊、婚姻,無一不大大忤逆她的心意;而最令她不堪的是,她一心一意指望傳續香火的三個兒子,都因受不住家裡那種氣氛而離家他住,沒有一個留下來承歡膝下。女兒再怎麼,對她而言,終究不比兒子,兒子才是姓李的香火呀。婚姻,叫她怎能恭維?
然而,母親寧願相信https://m.hetubook.com.com這些。
媽媽時而叨念著他過去不堪的種種,時而望著他的情和物,半是嗔怨,半是無可奈何地哂笑著。然而,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居然我們也有了能買些並不是必須的東西的餘錢了。她也不必再為那些瑣瑣碎碎的殘酷生計去擠破頭了。
而母親也變了,或者僅只是露出她婚前的本性,或者是要向命運討回她過去貧血的三十年,她對一切,突然變得苛求而難以滿足。僅僅是衣著,便看出她今昔極端的不同。從前,為兒女蓬頭垢面、數年不添一件衣服、還曾被誤為是為人燒飯的下女的她,現在每逢我陪她上布肆,挑上的都是瑞士、日本進口的料子;我自己買來裁製上班服的衣料,等閒還不入她的眼。如此幾趟下來,我居然也列名大主顧之中,每逢新貨上市,布行一個電話就搖到辦公室去。我總恃著自己精力無限,錢去了好歹會再來;而且實在的,也覺得過往那些年,媽媽太委屈了,往後的日子,難道還可能再給她三十年?我做得到的,又何必那樣吝惜?因此,一季季的,我總是帶上大把鈔票,在媽媽選購後大方地付帳。
我仍是傻傻的,不怎麼落力地過著日子,既不爭要什麼,也不避著什麼。像別人一樣,我也兼做家教,寫起稿子,開始自己掙起錢來,在那不怎麼繽紛的大學四年裡,我半兼起「長姊如母」的職責,這樣那樣地拉拔著那一串弟妹,母親,則不知何時,開始勤走寺廟,吃起長齋,做起半退休的主婦,那「紅塵」中的兒女諸事,自然就成了我要瓜代的職務了。
然而,個性一向平和的我,闖蕩數年,性子裡居然也冒出了激越的特色,在企業部門裡,牝雞司晨的崢嶸頭角,有時竟也傷得自己招架不住;從前,那種半是聽天由命的不落力的生活,這會兒竟變得異常迢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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