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飲了一大杯,眼眶頃刻間便濕潤。他說:「……沒關係,沒關係。」
他肩膀抽搐著想說什麼,不是想說,是想喊。他一個字也吐不出,卻吐一聲令人戰慄地嚎啕了。秋雨裡顯現了大哥碑文一樣的文字,一些濕潤而森然的文字。
他們說了許多,開始喝酒。他們渾沌的思想灑在酒桌上,生了一股稀薄而脆弱的香氣。我無言,然而一縷類乎少年孤獨情思般的氣氛從心底洶湧地翻上和_圖_書了喉頭,歲月響箭一般從眼前射了過去。
在初秋落雨的黃昏,我家的餐桌上擺了祝賀生日的宴席。那塊四斤三兩重的嫩肉滾雪團一般滾過二十二年路程,端端正正地坐在一片菜香之中。他裝束清潔,表情寧靜,寧靜得像一道等待落箸的新鮮的大菜,期望人們讚揚他的味道,氣氛令人不安,那條紅燒魚瞪著一隻眼冷冷地瞧我們,燒豬蹄也直挺挺,似乎要像馬和-圖-書蹄子一樣奔騰起來。
我不記得咱們家有誰用這麼大力氣哭過。
他說:「……什麼也幹不成,幹不成!」
然而淚水嘩然,如雨而下了。他自己終於無力阻擋那些沉重的流體,獨自穿過落雨的院子,縮進了窄小的廚房。他扶著煤氣灶蹲下,四周滿是油污的瓶瓶罐罐。他毫無目的地到處輕輕撫摸,甚至撫摸了那骯髒的地板,似乎要把落在上面的淚水擦去。夜裡的和_圖_書秋雨頻頻敲打,將內外的一切無奈而溫柔地充斥了。
我說:「你們不能說點兒別的嗎?」
「你就這麼沒出息麼?」
夜裡醒來睡不著,眼睛瞪了許久才聽到院子裡有些奇怪的聲音,冷雨依舊纏綿,沒有一絲風。他和衣臥在院落的雨窪裡面,像一條披著一身黑鱗的巨大的死魚。沒待我走近,他便開始蠕動,半張臉浸著積水,似乎在尋找一個更愜意的姿勢。

「真舒服呀https://m.hetubook.com.com……太舒服啦……」
黑暗中彷彿生了瓷器破碎的聲音。他還在笑,那笑已凝固,在片刻間幾乎迫使我與他並排躺到骯髒的水窪裡去。
客人離去了,他已醉得無顏送行。
「三叔……別管我,我用不著你們管!」
我抱住了一個羽毛一般輕柔的嬰兒。
他目前的女友坐在另一側,不漂亮,臉色蒼白,像枯萎的落葉一樣無聲無息地依偎著他。他不時摸摸她的肩膀,竭力做出無意而為的樣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結果是令各方都十分動人了。
他的失了戀的女友攜未婚夫作陪,輕輕地用男低音一般的聲音跟他絮語。未婚夫在一旁聽著,目光在眾人的臉上警惕地走來走去。這是個更為高大也更為有力的年輕人。
我說:「你這是怎麼了呢!」
我將他吃力地拖了起來。
他偎著泥水哧哧笑起來,笑得清醒而詭秘,使淡淡的夜氣也羞澀了。我被這自暴自棄的樣子激怒,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說:「我身上熱,讓我躺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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