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侯勇過去攙扶侯瑩時,侯瑩本能地躲避著,但是一來侯勇勁大,二來侯瑩在一瞥之中,竟意外地看見了一張溫和的臉,一雙使她心中為之一驚的眼睛。這雙眼睛二十幾年前她曾經看見過,並且也是在這張方桌之下。她就勢站了起來,並被侯勇小心地攙扶著,又回到了裡屋。侯勇把她扶到了雙人床上坐著,用慚愧的語氣說:「小瑩,你睡吧。剛才我太凶了,我不對。」
侯勇揚聲還擊他說:「到底是我不通人情還是你們不通人情?我為你們掙了多少好處,你們給了我什麼?我回到這個家,心裡堵得慌!瞧你們過的這個樣兒,豬窩!豬窩!」
母親是跟著侯銳進來的,她的心情很複雜。她的良知告訴她,侯勇這樣對待妹妹是不對的。可她心中所滋生出的越來越濃烈的對女兒的失望情緒,又使得她並不怎麼可憐掩面哭泣的侯瑩。眼見著侯銳、侯勇哥倆的衝突有白熱化的危險,她既擔心又手足無措。她哆哆嗦嗦地走過去,和圖書各打五十板地叼嘮說:「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兒?老二你也太毛手毛腳了,要她起來你不會斯文點嗎?小瑩也太嬌氣,別嚎喪了,你要還睡,就挪到下頭去睡:老大你跟弟弟鬧哪門子氣,你們都消停點不成嗎?——」
他憤怒地插到侯勇與侯瑩之間,對侯勇說:「你逞什麼凶?小瑩白天不睡覺,晚上怎麼上夜班?你把她薅起來幹什麼?」
侯銳厲聲對侯勇說:「你最近越來越不通人情了,你幹什麼把我們跟小瑩都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三個人在幾秒鐘內,心裡都展開了極其複雜的感情搏鬥,最後都產生了過去把侯瑩攙扶起來的衝動。但是頭一個走過去攙扶侯瑩的,事後冷靜下來一想,連攙扶者自己也未免吃驚,竟並不是侯銳和母親,而是侯勇。
母親看見女兒竟然真的瘋了,心是有如萬箭穿心,她頓感自己是過分寵愛老二,過分不體諒小女兒了。畢竟小瑩是勤快的、本分的。每天下了班回來,洗https://www.hetubook.com.com涮、採買、做飯,沒有失閒過;月月領回來工資,總是原封不動地遞給媽媽,自己用錢時,再紅著臉跟媽媽要,花了錢剩回來,凡一塊錢以上的全還給媽媽——這樣好的閨女,是天瞎了眼讓她找不上可意的對象!這樣好的閨女,不該讓她落個鑽到桌子底下去掩面痛哭的下場!——
侯勇挺起腰板,振振有辭:「多大的娘兒們了,大白天這麼叉手叉腳地臥在這兒!我讓她挪到下頭去睡!」
侯銳聞聲進入了裡屋。
母親正待衝到兩兄弟間隔開他們,受到強刺|激的侯瑩忽然尖叫一聲,跳下床,光著腳跑出裡屋,這使得侯銳、侯勇和母親都本能地愣了一下,隨即就都跟到了外屋。他們三個一看侯瑩呈現出的狀態,都不禁木雕般定在了那裡——
可是這場衝突是不可能就此中止的。
侯銳氣得臉發青:「這兒既是豬窩,你還呆在這兒幹什麼?你滾好了!」
「讓我滾?」侯勇忽然覺得m•hetubook.com.com心中湧動著平生沒有過的委屈,他攥緊拳頭,脖子上的筋蹦得老高,理直氣壯地說:「該滾的是你!你們明明在遠郊工作,可死乞白賴地把戶口留在這兒,什麼意思?不就是想佔這兩間屋嗎?你倒裝成個人樣兒,好像你對小瑩有多好似的,其實你心裡頭指不定怎麼想呢!告訴你吧,我早看透你了。以前我小,以為你真有多大的才學,多大的抱負,哼,現在我算看清楚了,你是個窩囊廢!窩囊廢!你把戶口掛在這兒,可又弄不到半間房子,你把這大立櫃戳在這兒,以為就算佔定了這間房裡;你妄想!你才該滾呢!滾蛋!」
侯大媽和侯銳對此都萬分吃驚。在短短的時間裡,侯勇的神情態度竟有如此巨大的變化,他們的腦子還轉不過來,因而有點迷迷糊糊,侯瑩更是這樣,她由極度驚恐變為了極度麻木。她聽話地躺了下去,閉上眼睛,停止了哭泣,只是喉嚨裡還偶爾抽搐一下。
侯瑩既沒有衝到院子裡去,也沒有倒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屋的床上,而是跌坐在方桌下面。當他們三個出得裡屋的門時,侯瑩驚恐地望了他們一眼,身子往後躲避似地斜了一下,然後便掩面哭泣起來。
見此情景,侯勇彷彿受了一下雷擊。多少年前,他同妹妹同在這張方桌下遊戲的場面,驀地閃回了他的心中。有一次,他在方桌底下擱了一隻方凳,方凳上擺著幾個杯子,一個杯子裡是糖水,一個杯子裡是鹽水,一個杯子裡是茶水,一個杯子裡是白水,最後一個杯子裡,是往白水裡滴了幾滴紅藥水兌出的粉紅湯兒;他坐在一隻很小的小板凳上賣水,妹妹頭上紮著兩個黃細的抓髻,坐在方凳另一邊的小馬扎上買水;她拿糖紙當錢,給一張糖紙喝一口水,她一次又一次地買那粉紅湯兒喝——啊,那時候,妹妹在他眼裡是多麼可愛啊。那時候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這屋子狹窄,他們更沒有爭奪這個空間的絲毫意念。一張方桌的體積,頂多兩立方米吧,就足夠他們相親相愛地在一起生活了。侯勇閉www.hetubook.com.com上了眼睛,幾秒鐘裡,他心上積蓄的陰雲迅速地被一陣驟風吹散。他忽然產生了一種良心發現後的懺悔感。啊,妹妹,親生的妹妹,不該這樣對待她呀!——
侯銳看見侯瑩這種異常的表現,卻反而滋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生理上的厭惡感。他每次回家時總聽見母親悄聲告訴他:「你妹妹的神經怕是不大正常——」他總以為那至多不過是因為搞對象不成所形成的一種鬱悶,一種少女懷春而又拚命壓抑的畸形表現方式。而眼前的這個場景,卻不能不使人得出這個結論:侯瑩的神經的的確確不正常了!天哪,她該別得上精神分裂症!
侯銳在氣急中一把抓住了侯勇的脖領,侯勇使勁一掙,掙脫了,反倒伸手抓住了侯銳的脖領,侯銳把他使勁一推,「嗤啦」一聲,侯銳的脖領被撕裂了,侯勇被迫鬆開了手,一個趔趄往後倒在了縫紉機上,縫紉機上的一個墨水瓶掉到了地上,立即粉碎,濺了滿地的藍墨水,墨水點也濺到了下鋪的褥子上和用來遮掩下鋪的半掩的布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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