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六

然而,北京市政建設的發展遠非一帆風順。
雖然以上面的眼光計算,三十年來北京市蓋起的居民樓已有五代之多,而且近兩年來建成的數量與以往相比大有增加,但是能分到新樓單元的,主要還是大機關的幹部以及各種需落實政策的高級知識分子、民主人士,一般的市民仍舊排不上號,他們只好照舊擁擠地居住在古舊低矮的平房之中。不用往偏僻的地方去,即以從西單商場向北直抵新街口商業區之間的十里長街兩側而論吧,有多少居住在狹小黑暗的小鋪面房中的家庭啊!他們開了家門就是人行道,沒有廚房,只好把爐子擱在門外,用漆成灰色的鐵皮做個小罩子,罩住那爐子。有時早晨現升火,從拔火筒中冒出滾滾的濃煙,與馬路上汽車排出的廢氣在空中匯合在一起,形成一張罩住北京城的污濁的氣網。像侯家這樣的住在胡同小院裡的家庭,跟他們一比,還算幸運的呢!
常有這樣的事發生:住著較好平房的人,自願與住著較差平房的人換房。為什麼呢?就因為他打探到了這樣的消息:後者所住的那一帶將要開始拆遷!
1貓匿:北京方言,指搞小動作、耍花招等不正當手段。
侯家以及他們那一片的居民,與其說是嚮往著立體交叉橋,不如說是嚮往著拆遷。
如今,人們對拆遷,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種和-圖-書純樸的心情了。人們知道拆遷的機會並非易得,所以應當充分珍惜,錯過了這一次,那下一次不知多少年方能到來。人們懂得拆遷中會遇到「貓匿」,因而必須分外精明。總之,對於人們來說,拆遷乃是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的大事,是難得的開拓居住空間的機會。的確,拆遷的給房標準儘管在一再地壓低,但大體上總還體現著不硬行拆遷、給予改善居住條件的原則,至今仍為狹小的空間壓抑著的千千萬萬的北京市民,對於拆遷,他們真是望眼欲穿啊!
也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大片房屋已經拆掉,出現了一片頗大的空地,但獨有一所搖搖欲墜的住房仍兀立在那空地之中,裡面依舊住著人,屋外的幾株蒙滿塵土的向日葵也便依舊聳立著,而小廚房裡也照例往外飄著油煙——凡懂得拆遷一事的北京人都知道這是為什麼:房裡的主人向拆遷的部門提出了很高的條件,對方如不應允便堅決不搬!這種拆遷中的「硬骨頭」,雖不一定能夠如願以償,總也會比那些「聽話」的拆遷戶多得些好處。
看看散佈在北京城內外的近三十年所建的居民樓吧,五十年代初第一代居民樓的典型,如景山後街兩旁的那一組高樓,高大的琉璃頂,寬闊的玻璃鋼窗,平均二十多平方米的大開間——絕不實用,但和-圖-書體現著當時人們的心境:社會主義就是如此氣派,共產主義指日可待!第二代居民樓所建不多,其典型如西城福綏境大樓和廣渠門內大街的「安化樓」,沒有大屋頂了,但追求層多體大。那是一九五八年「城市人民公社居民住宅」的活樣板,當時的時代氣氛,是「共產主義就在眼前」,而「共產主義」的象徵之一,便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許多居民在自豪的鑼鼓聲中搬進去了。開頭,他們也曾被人羨慕,但很快地,隨著「大躍進」理論上的絕對「成功」和實踐上的徹底失敗,待建的這類樓房停建了,住進去的人們一天比一天更煩惱與苦悶;電力缺乏,無法安裝與使用電梯,住在八層上也只好爬上爬下;以煤氣為燃料始終只是一種設想,因此還得從樓下往上搬蜂窩煤;有幾年冬天,甚至無法供應暖氣,因此家家只好升火爐取暖,於是大樓很快便被燻黑了,加以保養工作很差,現在看去,這樣的大樓便有如擱淺在沙灘上的生銹的巨輪。從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新的居民樓蓋得很少。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六年春天,是第三代居民樓大規模崛起的黃金時代,在和平裡,在三里屯,在西郊的許多地區,設計得比較合理的、外觀看上去也算順眼,然而無可避免地互相雷同、顯得單調的大片不算太高和圖書(以五至六層為多)的居民樓雨後春筍般地出現了。住在這些樓裡的居民,至今仍被樓外的大多數北京人視為天之驕子,人們在拆遷時所最嚮往的,就是這類居民樓裡的單元。然而好景不長,一九六六年夏天的急風暴雨一來,這樣的已蓋好而未及住上人的空樓,便首先成了到北京進行「革命大串連」的紅衛兵小將:的臨時招待所,他們毫不愛惜這些新樓,所造成的破壞,使後來遷進去的居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一一彌補上。到了一九六九年左右,「隨時準備打仗」的氣氛甚囂塵上,大量的資金和人力都投入到「深挖洞」的偉大工程中去了,於是在北京各處都出現了一些名副其實的「簡易樓」,又名「戰備樓」,這算是北京市的第四代居民樓吧,它們的特點是低矮、狹小、單薄、醜陋;這類樓房在修建時還往往把一些磚頭突出,以形成「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之類的標語,後來人們意識到這是無謂的與不必要的,又搭起沙篙架將它們一一鑿掉,結果本來就很醜陋的樓牆就更顯得不堪入目。「簡易樓」幾年後便聲名狼藉,於是,從一九七五年鄧小平同志第一次復出主持國務院工作起,又開始興建聞名於世的三門工程,即在崇文門——前門——宣武門一線的原順城街(內城與外城的分界線)南側,蓋起了一排和_圖_書有如灰色高牆般的多層居民樓。這些居民樓的特點是只求總體高聳集中的「唬人」效果,而設計上很不實用,施工也相當粗糙;這類大片居民樓的修建從那時一直持續到今天,隨著近幾年人們思想的變化,每一座新建成的樓總比前一座建成的樓要多少改進一點,不但更注意內部的實用,也更注意外觀的美觀協調,這,大致就構成了北京的第五代居民樓。
拆遷!對於北京市成千上萬仍舊住在古老的、不方便的、往往是擁擠的平房中的家庭來說,不啻是福音,是通向光明與幸福的階梯。拆遷總是伴隨著這幾種情況發生的:要建龐大的公用建築;某系統某單位要徵用地皮進行擴建;要為首長建築用房;房屋危險需拆除重建。解放後的頭十多年裡,政府對拆遷戶充滿了歉意與關懷,所以,幾乎所有的拆遷戶所提出的要求都得到了滿足,凡拆遷到新住宅的,不但肯定可以改變幾代同室的擁擠狀況,而且往往大大地擴大了居住面積,改善了居住條件。那時候,拆遷戶本身很少提出非分要求,未輪到拆遷的家庭對他們也不嫉恨,因為總覺得市政建設發展得很快,不久也便會輪到自己。主辦拆遷的工作人員們那時也比較廉潔公道,很少有因受禮受賄或因「背景」、「面子」而徇私的事情發生,直到今天,人們還津津樂道一九五九年和*圖*書因修建人民大會堂而拆遷的那些住戶的可羨命運,他們不但一律遷到了比原有條件好的新住宅樓中,而且,人民大會堂建成後,他們又一律受到了市長的親自邀請,成為了那富麗堂皇宮殿的首批參觀者,並在金碧輝煌的宴會廳中受到了一次終生難忘的款待——
還有許多不能直接看到的情況,一些如葛佑漢似的人物,他們本來與一場拆遷並無關係,但他們就像蒼蠅撲向變質的鮮肉似的,聞味而至,與拆遷部門的人打得火熱,從中得到好處;當然,更有一些為官的、有錢的、近水樓台的人在幕後進行著微妙的,或公然違章的,或表面上符章而實際充滿「貓匿1」的勾當,結果是一些與拆遷無直接關係的人從拆遷中大獲利益,而一些與拆遷有直接關係的老實人、懦弱者,卻被剝奪了某些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的應得的好處——
這些住在古舊擁擠的平房中的普通市民,既然不可能像大機關的幹部那樣,有機會分到新樓單元,他們便只得寄希望於拆遷,故而他們經常把拆遷作為一個話題,隨時展開著牽心掛肺的議論。有的企望著在自己那一帶蓋劇場,有的企望著有自己那一帶蓋旅館——侯家那一片的居民,則企望著在東單十字路口早日修建立體交叉橋。
隨著人們見識的增長,拆遷中的戲劇性因素,特別是鬧劇和悲劇因素也不斷地增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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