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才發現她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臉色很壞。一臉晦氣!多少脂粉也遮不了!」
「一點也不矛盾。你很孤獨,像隻蝸牛對不對?但你得從那蝸牛殼裡突破出來,再回頭看,你就會慶祝那份孤獨給你的好處——你認識了你自己。糟糕!」他笑了。「我好像是電視上講道的傳道士。再來一杯白蘭地,好嗎?」邁可轉身向遠處的侍應生打手勢,人就那麼定住了——他看到牆腳暗處戴黑帽子的女人。
我未置可否,但已決定不去船長的酒會了。而且,邁可並沒約我。船已啟錨開行。我回到艙裡,窗外的海竟是一個黑黝黝的小圓洞。查理和小鳳又掠上心頭。還是去看場電影吧!然後吞顆鎮靜劑,然後好好睡一覺,明天又是一個嫵媚的島,紅情綠意,自尋樂趣吧。
「什麼病呢?」邁可若有所思。
他走過去,點點頭,指指我,說了幾句話。她微笑著,也說了幾句話,也指指我。
「喂。」邁可低聲對我說。「她走了。」
「你猜她化裝成什麼?」安德生先生沒等人回答。「她用大號塑膠垃圾袋——可裝三十加侖垃圾的,套在身上,露出頭和腳,吹鼓氣,兩頭一扎——加里佛利亞葡萄!」
「莉莉不是比賽的那種人。」邁可說,「我請她去聽羅馬尼亞最有名的民俗曲藝家演奏潘神笙。他得過許多國際獎。」
「你用不著做戲。你就是男人要娶做妻子的那種女人。」
「大蒜、蕃紅花炒龍蝦。」
邁可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放在桌上。
「我不會鬥。我不是在『鬥』的生活中長大的。但是現在……」
「你怎麼知道你的表妹引誘他呢?」
我忍不住笑了。「你沒見過他,怎麼知道他是那種人?」
「這個謊可撒大了。你做戲,我也得做戲。我又不會做戲!」話雖那麼說,我心裡卻高興。邁可叫我覺得這個世界到處是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只要你有興趣去探索。何必關起門來哼哼唧唧呢!
「我也是。我不會跳舞。」
「你喜歡美國嗎?」
謝謝你們一桌人的邀請,我不能參加今晚船長的酒會。m.hetubook.com.com
「好。」
聽眾大笑。一陣掌聲。
「為什麼呢?假若是你的丈夫要離開你,他一定是個大笨蛋!」
「我甚至慶祝孤獨。」
「我從來沒吃過糖醋魚餡餛飩!」
「你也會嗎?」
「好的音樂,我全喜歡。」
「蛋白牛奶酥好嗎?」
我和邁可到達皇后廳時,已坐滿了人。我們找到最後一張小桌坐下,向侍應生要了兩杯白蘭地——上船以後我喝酒也少了。所謂「國際有名的」「第一大道樂隊」正奏著電影插曲:《豈不浪漫嗎?》兩三對人在中央舞池跳舞。
「喜歡。」
「對。」安德生太太說。「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怪可憐。我們應該找她一起活動。」
演奏完畢,掌聲雷動,聽眾紛紛起立致敬。
一個古典波斯女子,頭搭彩雲巾,身穿絳霞衣,腰間飄起玉綠帶,手拿琵琶坐在綠草上,腳旁三兩朵落花。她半扭身子望著琵琶欲彈還休。翻開卡片,上面寫了兩句話:
安德生太太搖搖頭。「不去。我報了名,參加化裝比賽。」
「我太太看的不會錯。」安德生先生永遠附和妻子。「她看病人可有十幾年經驗了。」
「你要回羅馬尼亞嗎?」
「我說:我和我太太請你過去喝酒。」
「你不戴帽子也神秘呀!」邁可笑著說。「我有很多朋友,但沒有中國朋友。你到我們桌上來,我是高興的。」
詹非的嘴一湊上潘神笙,青草,斜陽,流水,孤村,鳥啼,飄花,牧童,村女,浪人,秋風,淨月……羅馬尼亞田園風光在那一排笙管上魔幻而出。詹非即潘神笙,潘神笙即詹非,兩者渾然化成有聲、有色、有形的音樂了。
我發現邁可一身藏青西裝,打上了新買的孔雀藍絲領帶。安德生夫婦倆都是大花朵的熱帶襯衫。那頓晚餐並沒規定穿正式服裝,而邁可偏偏正式起來。我暗自好笑:他是不按章辦事,不按理出https://m•hetubook•com.com牌的那種人。
「他說的。」
「我是音樂家。」
「她像電影明星嘉寶,冷冷的,但有魅力。」安德生先生說,「今天一大早,天氣好極了,我到船頂甲板的游泳池去游泳,非常清靜。人都上岸去了。她一個人坐在船頭,癡癡看海,戴了一頂鈴形草帽,三四十年代的女人戴的那種鈴形帽子,窄邊,前面稍稍翻起……」
「你今天吃什麼?」
邁可為我點菜,點酒,點甜食——他負責我的飲食了。他和查理多麼不同!
「什麼事?」我拿起卡片。
「為什麼呢?」
「酒好嗎?」
「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了。」
「當然。」
「好。」
「他也是中國人嗎?」
「好。」
「一大堆膽固醇!我要點清淡的:西班牙雞肉飯吧!」
「那我就吃奧立崗葡萄乾蜜汁火腿吧!」
「很對。我很孤獨。」
「我們也高興。」安德生太太說。「為我們帶來異國情調。莉莉,今晚有化裝比賽。有日本人參加呢!聽說船上的日本人,男女老小,集體參加。你也應該參加。中國風味嘛!最時髦!」
「那就跳海吧!」

「嗯。一個人了。」
「我寧可談話。」邁可說。「你呢?」
「我這麼胖,用不著吹氣就會鼓起來。」安德生太太笑得顫巍巍的。
「她總是戴著帽子。」安德生太太說。「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場合。」
「我胡說八道,逗你笑笑。你應該笑。有時候你聽人講話,其實你一句也沒聽進去,你根本不在那兒,你有心事。」
他走到台前,自道姓名——詹非,向聽眾雙手舉起潘神笙。一溜簧管長短有序的排列在一彎娥眉月的雕花木條上。他講起一則古老神話。
「我可以想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漂漂亮亮,工作認真,容易和人相處,但沒知己。他知道什麼場合穿什麼樣的衣服,什麼身份住什麼樣的房子,到什麼樣的餐館去吃飯,開什麼樣的車子,不一定是第一流的,但全很時髦。見人就熱絡地問好和圖書:『好不好?』『好!』全沒意義。也許不等你回答,他就談天氣,談足球賽,談戈巴契夫——談任何風雲人物。見到中國人,他就說到過中國——終生難忘的旅行。見到德國人,他就說到過德國——終生難忘的旅行。假如他問我好不好,我就說:『我病得要死了。』……」
船行一天沒停。晚餐——我所盼望的時刻到了。就是點菜,四個人也得討論一番。
「先生,你我有共同語言!」傑克把心都要掏出來了。「我在蘇格蘭生長,我就是蘇格蘭人。後來我才去英國的樸次茅斯,受了商船海員訓練。我在海上二十幾年呀!簡直沒有家庭生活!倒有六個孩子。我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我教育了六個孩子。他們全是大學生!我仍然支持兩個小兒子。我在船上從早上七點一直工作到半夜。不說別的,在餐廳和廚房之間跑來跑去端菜,每天就得跑二十哩!」
「美國人。」
「他可不笨。是我笨。我對他死心塌地,從沒料到他會變心。他禁不起引誘,我的表妹。」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突然有人向詹非叫嚷。
——賽海兒
「啊,你是蘇格蘭人!」邁可說。「我在諾曼地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陣亡將士紀念碑,上面有許多許多蘇格蘭人名字。是蘇格蘭人救了英國!」
「我是土生土長的羅馬尼亞人;我的音樂是土生土長的羅馬尼亞音樂。我必須回去。」
「湯好嗎?」
「她是男人要幽會的那種女人。你猜她說什麼?她說:『你太太很出色。那麼多人,我第一眼就看到她。』我說:『你們互相吸引。』……」
「對不起!我們沒來得及問你,你上岸去了。今天早上,安德生夫婦倆和我約定的。」
「沒辦法。」邁可走回來坐下,向侍應生要了兩杯白蘭地。「她說只是來聽聽羅馬尼亞潘神笙演奏,聽完就走。安德生太太可猜對了。她是伊朗人,叫賽海兒。莉莉,你別生氣,我撤了個小謊。」
「誰洗碗和*圖*書呢?」
「當然可以。」
「誰不孤獨?誰都會有感到孤獨的時候。」
「我可不知道!」
「今天我們沒上岸。」安德生太太說。「百慕達我們以前去過了。上午我去圖書館,想借本偵探小說看看。阿拉伯寡婦也在那兒。我看了一眼她借的書,好像是本什麼回憶錄吧,作者是——」安德生太太翻眼想,「好像是普魯斯特吧。」
「好。」
「喂,莉莉!中國餛飩……魚餡、糖醋汁!」
「好!好!」安德生太太說。「你可以照顧莉莉了。」她那聲調宛如託付的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問。
「她在那兒!」邁可在我耳邊低聲說,彷彿他的聲音會驚走她。「沒想到她會來。她不喜歡公共場合,我知道。」他朝她瞟了一眼。「我去請她來一起喝酒。」
掌聲打斷了邁可的話,一個身穿白布紅、藍繡花襯衫,手拿古銅潘神笙的人從表演台後邊螺旋梯走了下來。
「真的。我丈夫不跳舞,我也就不會了。」
「我不相信。」
「我倒想吃鹹肉乳酪漢堡餅了。」
「好,好有什麼用?好人受欺侮。」
「約翰生公司芝加哥分公司的副經理。」
我搖頭笑笑。「我不會化裝,也不敢比賽。」
「什麼謊?」
在聲聲好之間,話題從當天各人的活動,自然就轉到「阿拉伯寡婦」身上了。安德生太太乾脆就為她定了書:阿拉伯寡婦。
單身竟有單身的自在樂趣。這是我沒料想到的。結婚多年,我可真是在蝸牛殼中生活,還以為受到殼子的保護呢!我惶惶然上了船,不知如何打發船上的日子。現在發現船上每天有不同的活動,我也習慣了單獨行動。賽海兒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我去健身房練身,我去游泳,我到甲板上曬太陽,我開始寫日記——這也是我以前沒做過的事。
邁可笑了。「你居然相信嗎?男人的自我中心呀!這個我可懂!他是幹什麼的?」
「呵。」他望了我一眼。「你是個好人。」
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羊腿鹿角,毛茸茸的人身,住在莽莽叢林裡。m.hetubook.com.com他追逐寧芙仙女們,尤其是那最美的一個小仙女。她跳河死了,變成一根蘆葦。怪物將蘆葦折成幾段,紮在一起,奏出美妙的音樂。那就是潘神笙。
「當然回去。」
「你們也去嗎?」

我迷惑望著他。「你這話很矛盾。」
「她戴帽子特別好看。」邁可說。「我想像不出她不戴帽子是什麼樣子。」
晚餐是愉快的時刻。那四人一桌,已經自成一體,叫人有點兒歸屬感了。每頓菜單不同。瑞士乾牛肉,烤葡萄園蝸牛,馬賽漁夫湯,巴黎鰭魚汁嫩牛排,特等公主雞,菜湯燉挪威鮭魚……八怪七喇的菜名。各種不同的文字:英文、法文、德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沒聽過,沒吃過,連菜名也看不懂。
「今天早上我從賽海兒房門下塞了一張字條,請她和我們所有的人——」邁可手向餐桌揮了一下。「大家一道去參加今晚的船長酒會。」
「啊?」邁可說,「這人很有點文化。」
「我贊成!先生,對不起,我得跑廚房去端菜了!」
「你是共產黨嗎?」
「她呢?」我向賽海兒瞟了一下。
「戴頂帽子顯得神秘一些嘛!」我說。
諸如此類的討論。討論過正菜,就討論點心;討論過點心,就討論酒。侍應生傑克站在一旁等待。就是侍應生的「隱私」,邁可也不放過,問他一連串問題。
「我們的陰謀失敗了。」邁可笑著對安德生夫婦說。
「菜好嗎?」
「你好像總在慶祝什麼。」
「你喜歡美國音樂嗎?搖滾樂、爵士樂。」
「你得挺起胸來鬥呀!」
「阿拉伯寡婦今天一天都沒來吃飯。」安德生太太說。「你瞧,她又不在那兒!她有病。」
「護士長嘛!」安德生先生笑著指點妻子。「總是要照顧人。」
「菲律賓人,」傑克壓底了聲音,向遠處一張餐桌瞅了一眼。「那個女人,金光閃閃的那個女人。你猜她對我說什麼?她說:『我坐這條船坐了五六次了。上次他們還給我一個房間那麼大的衣櫥放衣服。我周遊世界三次了,從沒受過這麼糟的待遇!』」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