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為什麼來呢?」他喝了一口酒,「也是為了我,對不對?」
「她成了大演員嗎?」
邁可端了一杯酒給賽海兒,她搖搖頭,說了幾句話,給他看了一下手中的書。他走到酒吧又倒了一杯酒,一手一杯向我走來。「我們三個人總是異類。」邁可說,「只有我們沒跳舞,沒瘋狂。」
船到聖多茅斯,邁可又神出鬼沒地出現了。
「好,醒了。」邁可繼續將白蘭地灌給賽海兒。
果然,賽海兒去了,依舊那一身鬆寬白底金菊布衣,依舊一副白框大墨鏡,卻換了一頂綴滿翠綠羽毛的帽子。她向我們打了個招呼,就一個人遠遠坐在一邊。
「好。」
「我帽子呢?」賽海兒醒來第一句話。
非常謝謝你們倆送的花。請別忘了魚的照片——賽海兒。
「她看的書並不是暢銷書:《阿拉伯風格》,大概因為她自己是阿拉伯人的緣故吧。作者叫夏馬士,生長在巴勒斯坦的海法港,現在是耶路撒冷的基督徒,而又自稱為以色列人。」
回到芝加哥以後大約一個星期,我取回洗好的照片:各種色彩的魚,各種紋路的珊瑚,各種姿勢的樹。我從沒照過那麼好的照片,立刻將照片寄給賽海兒。
我沒有反應。
「很高興。」
「我們這次是來慶祝結婚十週年紀念。」安德生先生說。
邁可接過小匙,兜了一匙白蘭地,從賽海兒牙縫灌進去,一匙匙的,她哼了一聲。

「夏馬士的家族原來住在巴勒斯坦的海法港。一九四八年,夏馬士還很小,猶太人佔領了他的家鄉。他們逃到耶路撒冷。現在他是耶路撒冷的基督徒。用希伯來文寫巴勒斯坦人故事的以色列人,或者可以說……」邁可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連我也搞糊塗了,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的以色列人。算不清的歷史爛帳!蕭伯納的戲劇就有這樣幾句話:『你對我說,小孩子被帶到外國,幾個星期就學會了外國語,忘記了自己的語言。好,我就是你國家中的一個小孩』。」
邁可大笑。「這就是你!這就是你!否定自己!賽海兒絕對知道她自己的魅力!她到死都是肯定的!莉莉,我們可以做朋友。男人、和_圖_書女人可以成為好朋友。我有許多女性朋友,我們無所不談。有一個演員,我應該說將要成為演員的年輕女人。我和海倫離婚以後,我認識了她。聰明、漂亮、性感。我們訂了婚,兩年以後,我們解除婚約。」
「謝謝你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她在房門口說。「你們是很好的一對夫妻。」
「謝謝你也用我的名字。」我對邁可說。
「邁可,你也是逃避現實,用各種藉口逃避。」
眾人手拿酒杯,跌跌撞撞叫好。
「這條船做了好多人的媒人呢!」安德生太太調皮地向我擠擠眼。
(全書完)
我笑了。「反正是那麼一回事,打來打去,打個不停。」
我噗嗤笑了。「醫生,你說得很對。我現在發現:逃不了。再過兩天,我必須上岸了。」我頓了一下。「沒有競爭,沒有挑戰。這就是為什麼你有時和我在一起嗎?」
「很對。」
「這就是我!」我說。「我是美國的中國人,中國的美國人。」
親愛的李莉女士:
他又輕輕拍拍我的手。「我想我有些瞭解你。你和做婦女運動的那種人正相反。你只要靠在男人硬肩膀上就滿足了。男人喜歡和你在一起,沒有競爭,沒有挑戰。你受了傷,不去鬥,只是逃避,水上耽不住了,逃到岸上去;岸上耽不住了,逃到水上去。」
收到寄來的加勒比海底風景照片,我感動得哭了。我知道那對我母親多麼重要。我要把我母親的事講給你聽。
只聽「咚——」的一聲,印第安人用錘子在鐵鼓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大聲宣佈:「下一支曲子:《點燃我的火吧!》」
邁可歉然笑笑。「沒有。她嫁了一個賺大錢的職業足球員。他比我強。我可養不起她。」
我無可奈何笑笑。邁可面無表情。
「假若我要找你,我會給你打電話。」我竟採取了主動。
「我太太看人、看事都很準。」安德生先生還是那句老話。「護上長嘛!看的人太多了。」
賽海兒進門以後,又打開門,在門上掛了「和*圖*書請勿干擾」的牌子。
「你不高興嗎?」
十年前,母親在紐約一個畫展上認識了一位羅馬尼亞詩人。他們一見鍾情,他妻子已去世。他們使我相信,世界上真有生死不渝的愛情。但他只是個過客、又是詩人。他必須回羅馬尼亞。他說:「我離開了自己的土地,就是離開了水的魚。我的國家需要我這支筆。我在美國只不過是又一個無用無力的外國人,甚至無法生存。」
邁可大叫一聲,跳上木壇。音樂停了。我走上木壇,和邁可一起蹲在賽海兒身邊。邁可用手在賽海兒面前晃了幾下。「她暈過去了,呼吸還好。」
「我們送了一把康乃馨給賽海兒。」邁可對我說,掏出一張象牙色小卡片遞給我。
船離開聖托茅斯以後,在海上航行了兩夜一天,向紐約駛去。我沒見到邁可,也沒見到賽海兒。中午船抵紐約。早餐,我們那張餐桌的人全到齊了。安德生夫婦已知道賽海兒在康笛季船上狂舞暈厥的事。她又沒來餐廳。
「那她為什麼來呢?」
「你昨天到哪兒去了?」我在午飯桌上問他。
首先我得感謝你和你丈夫在船上對我母親的照顧和關懷,她回家後常常談起你們。她說你們是一對和諧愉快的夫妻,給她在船上的日子添了許多樂趣。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他站起身。「走吧!時候到了。到康笛季船上去——去逃避吧!賽海兒也會『逃』到那兒去。」

「莉莉。」邁可的聲音。「我要把電話號碼給你。你到紐約來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人們圍著木壇觀望。
我決定找份工作。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也是她!」邁可頭向賽海兒擺了一下。「她是美國的伊朗人,伊朗的美國人!也是我!我父母在二次世界大戰後帶著我從西德到了美國,我都不會說德文了,阿拉伯風格,阿拉伯風格,應該是二十世紀風格。我去西德……」邁可突然停住了。
「謝謝,你也珍重。」
「為了我。」邁可調侃地笑。
四人互道再見,互囑珍重,誰也沒要誰的地址和電話。我們全都要上岸https://m•hetubook•com.com。各人有各人的方向。我將回到兩面鏡子中間的小島那兒去,但我可以獨立活下去了。查理和小鳳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
康笛季船是條平底木船,原居民印第安人的船。船頭一排大鐵桶改裝的樂器:鐵鼓、鐵鑼、鐵琴——鐵錘在鐵桶頂上敲出琴音,頗似揚琴。奏樂的印第安人穿著鮮艷襯衫。船尾長長一排酒吧:安有水龍頭的一桶桶聖托茅斯的甜酒。船中央一個大木壇,揭開蓋子,可以看到玻璃底下海中悠遊的魚。
「好。第一次大戰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流浪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大規模地移民到巴勒斯坦。第二次大戰以後,猶太人宣佈建立『以色列國』,佔領了大片巴勒斯坦土地,一九六七年一場戰爭,以色列又佔領了約旦河西岸和迪薩走廊。懂嗎?」
「我若和她結了婚,我會終生歉疚,我會覺得太自私。我要的是個妻子,她卻是個有才華的藝術家。總有一天,她會被一個大導演發現,把她捧成大演員。我不能毀她。她對我非常好,甚至一個人黑夜在風雪中開車翻山越嶺到丹佛機場去接我。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感情叫我受不了。我終於提出解除婚約。我很難受,當然!我失眠好幾夜。一直到現在,我們還是好朋友。」
賽海兒的女兒——瓊安
「唉,怎麼解釋呢?耶路撒冷是伊斯蘭教、猶太教、基督教的聖地。懂嗎?」
「可憐的賽海兒。」安德生太太說。「她好像是到這麼好玩的船上來受罪的。我們倆可玩得很好。」
「莉莉!」邁可高興地叫,「我知道你會給我打電話!」
我回房收拾行李。電話響了。
你寄來的海底風景照片,她沒看到,卻給了我很大的啟示:這個世界還是美麗的,我要好好活下去。
一個星期以後,我收到一封信,立刻打電話給邁可。
「永遠不要問我:你到哪兒去了。」他笑著拍拍我放在餐桌上的手。「今天到『康笛季船』上痛快玩一下。再過兩天,我們就上岸了。」
邁可和我在電話上沉默了半晌。
我沉默著吃和圖書飯。他為我斟咖啡,找我搭訕。
回到紐約後,他就回羅馬尼亞去了。不久,布加勒斯特大地震,他正在街上向郵局方向走。一幢大樓倒下,他給壓死了,手裡捏著寫給我母親的信。
「啊,沒想到我還會叫人發生興趣。」
我和邁可扶著她,從康笛季船跨上渡船,回到船上。我們全沒說話。
「珍重,我的朋友。」
「也好。」邁可頓了一下。「記著:我是你的朋友,無論什麼時候,你想和我聊聊,就打電話給我。珍重。莉莉。」
我拾起帽子,邁可將她扶起。我為她戴上帽子。她坐了起來,雙手將帽子整頓了一下,帽簷斜壓眉梢,她將一綹綹頭髮塞進帽子。
「因為你和賽海兒太不同了。我對你們倆都有興趣。」
「我也永遠是你的朋友。珍重,邁可。」
他們要把一生的幸福化成濃酒一口飲盡,他們一同去了加勒比海上;他們曾去巴巴多斯島,乘潛水艇看海底魚景;曾去聖托馬斯,在康笛季船上狂舞。
跳舞的印第安人拿來一杯白蘭地和一把小匙。「白蘭地,可以起死回生。」
她是伊朗人。她一出世就沒好兆頭:她母親哭了幾天,因為又生了女兒,她一連生了五個女兒,沒有兒子傳宗接代,繼承家業,我外公非常富有,他又娶了個年輕女人。母親很有才情。她畫過一張畫,我在書堆裡偶然看到,配了框子,在她四十歲生日時送給她,她很感動,告訴我那就是她少女時代的生活:一個女孩躺在樹下,四面圍牆,牆外一棵大樹,枝葉垂進牆裡。女孩望著那一叢枝葉,一臉惶惑,無助的神情。她在德黑蘭一個女子學校住宿,很少回家。畢業以後,遵父母之命結了婚。我父親是留英的律師,他一點兒也不瞭解母親。他花天酒地,母親一氣之下,帶著我從伊朗來到美國。我父親說她不守婦道,離了婚。
我沒法回答,大概又是呆頭呆腦的神情吧。
現在,他和母親在天堂重聚了。她兩年前得了肝癌,一星期前離開人世了。
「212 219 3678和圖書。你的電話號碼呢?」
母親苦苦求他留下。她要和他結婚,她要養他、照顧他,支持他,他們可以終身相守。可他說那樣的愛情終究會變質,他們終究會變成一對互相歉疚、互相厭倦、互相責難的老人,而且,他們很可能半途分手。
康笛季船向渡船駛去。人們散開,又去喝酒。邁可拂去她額前一綹枯髮。
「邁可,聽著,我要唸一封信給你聽。」
「謝謝你給我打電話。」邁可終於說話了。「我要鄭重重複一句話:我永遠是你的朋友。」
(原載台灣《中國時報》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二日~十五日)
「那就好。」邁可盯著我。「你高興?不。我知道。這種臉色,我看得太多了。海倫一不高興就是這樣子,悶聲不響吃飯。要不然就拿著皮包上街買減價的衣服。女人發洩苦悶,就是買,買,買。美國商人靠女人發財,因為苦悶的女人太多了。」
「真的嗎?」我半信半疑望著他。他又叫我捉摸不定了。
鐵鼓、鐵鑼、鐵琴撥開了火,一個身穿黑色灑金貼身衣褲的印第安人跳上木壇扭舞起來。賽海兒定定站在一旁。他向她招招手。她扔掉手上拿著的書,昂頭向他走去。他一隻手牽她走上木壇。他們慢慢起舞。賽海兒輕甩衣袖,慵懶無力。打鼓的印第安人大吼一聲,鐵錘摔下去,摔在鐵桶上,一聲聲雷動火烈。只見賽海兒頭一擺,牙一咬,迸出一股原始的野性,和印第安人在荒蠻森林中挑逗、抗拒、掙扎、狂歡、欲死還生——咚地一下倒在壇上。翠綠羽毛帽子掉在一旁,露出她稀薄焦黃的頭髮,白框墨鏡摔得遠遠的,碎了。
「他到底是什麼人?太複雜了。」
「懂。耶路撒冷,誰不知道?」
「這次我知道你會同意的。」
「為什麼呢?」
印第安人在那一排鐵桶上用錘子敲的敲、打的打,琴聲、鼓聲、鈴聲合奏出《在藍色地平線那邊》、《藍色夏威夷》、《沒你我也得活》之類的曲子。人們邊唱、邊喝酒、邊跳舞。酒灑在地上,人趴在欄杆上,倒在凳子上,仍然唱著「……空氣飄香,處處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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