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手記

夢生抓著楚狂回到楚狂的寢室,說有些事想說給我聽,嚴肅地請我一起去。他面露凶光對楚狂的兩個室友說句「出去」,每人各遞一張千元大鈔,兩個人含怨走出去,彷彿接收到小刀捅過來的訊息,一切乾淨俐落。他具有的氣魄,是像空手道一掌劈破木頭的東西,很容易辨認。

吞吞。自從上個學期跟我說關於「荒謬的牆」後。消失了。
「喂,今年我可沒遲到哦,還差六分十二點!」夢生嚷著。
「嗯,可以組成『無性化共榮圈』,專營衛浴設備好了!」我心裡高興他這番提議,不用多加說明,彷彿他可以想像到我的歷史手冊。我決定放心,關於自己不要勉強說些什麼,沒說也不要不安,自然想說時就說。對這兩個男子打下地基般的信任。
「聽到你的聲音真好。對不起,今天沒力氣出門。」
在你打開這封信的同時,想必在心裡責怪我為什麼在經過這麼久後,還要寫這封信打擾你平靜的生活,或者厭煩我是不是還在那兒想不清什麼地來糾纏你,孩子氣總長不大。都不是的,請聽我說,我是來告解的,因為現在的你既已跟我要說的這些,無關到可以輕鬆地聽完而不受任何影響,過去的你又是唯一相關,我可以盡情對他訴說的人。所以你只要打開,把這封信讀完,然後在你探監時,對那個被你監禁起來的人順便提起就可以了。
「太好了,我願意。不過,如果需要我幫忙,就省下吧。」

對你愈來愈深的愛,不知道該怎麼辦?果然知你所預料的,我來不及明白你對我的意義。我不像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愛,所以知道在能愛的時候盡量去愛,也在不能愛時,準備好不再愛。而我就只是糊里糊塗地被你吸引,一路跟著你認識到那個熱烈的你,如此信任地完全交給你……於是最令我痛苦的是,直到絕情的你把對我的愛監禁起來,我還不明瞭那就是「愛」,不是在否認,而是太在乎自己「愛」的定義,不願隨隨便便說出口,要讓杯子裡自動滿出清甜的水,再去濕潤愛人乾渴的唇。怎知我竟沒有機會給出我的愛!
「好像真的是這樣,起碼我就是。那你的如何?」
可否答應我最後一次,如我所想你般地想我一天?最後,讓我再放肆且溫柔地向你說一聲——我愛你。

「就是現在。」
「說那句話其實很愚蠢。之於別人的生命我根本沒有權力那樣說,尤其後來知道這個人如泥漿的內容物之後,更討厭自己到底憑什麼使用意志干擾別人的意志。我這方扯住人家手臂的意志是沒經過任何思考偶發的,而他那方是活生生承受那些內容物之後,集中全力下定決心的行動意志。我的意志要一個他人再活下去看看,但在那活的身體之中的可不是我,到底是什麼無聊的關聯性,使我不假思索地說出那句話?我想過的,雖然懊惱,但再重來一次,恐怕還是這麼做。」夢生把頭低到腿間,抓扯頭髮。楚狂已坐起身,哀憐地注視他。

「之後,確實是愛情。高三那一整年,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間。他常常陪我在郊外的小路上無窮盡地散步,有時候到無人的海濱游泳看夕陽,在炙熱的沙灘上做|愛,我念詩或講歌劇給他聽,然後他明目張膽摟著我走回馬路。背德的愛,危險得間不容髮,甜美像高濃縮的蜜汁。但也注定不能久長,慢慢地女人的事就纏進來了。起初他還瞞著我勾引女人,對我漸漸減少熱情,後來被我發現,乾脆明目張膽,大部分餘暇跟女人約會,也直接告訴我他的約會行程,想到要調劑才來找我。我實在太愛他了,忍受著接受他的不公平待遇。有一次,他甚至捉弄螞蟻似地把女人帶到我房間,要我躲在浴室裡看他怎麼搞女人的,那一整夜我爬高從浴室的天窗看他們,站到腿軟從馬桶上摔下來,每個細節都伸進我腦裡虬成盤根錯節的大樹,像浸泡在液體中浮爛腫脹……抓起修髮根的尖嘴剪刀戳自己的大腿、左臂和腹部,沒衝出去,也忍耐著不出聲,對他的愛銅衣鐵甲般封固著破壞性流出。我考上大學後,他跟我說完全分開吧,我不可能滿足他,他還需要女人,對我的愛已經不純粹,更多是憐憫。我還眷戀活著是因為還有他這麼個人活著,早已放棄他會來愛我或帶給我什麼的希望,也沒覺得是為了等待把我的愛給他,就是想到他在線的某一邊,就想要跟他同一邊,反正線的兩邊都白茫茫的,夢生就成了我唯一的參考點。」楚狂用手搓搓他的大鼻子,嘴邊的鬍髭冒著汗珠,他的嘴唇厚大,最後一個字停在半空,嘴還微微掀動。他的醜裡自然帶著小丑的怒意。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我問。擦乾流得很舒服的眼淚。
「這樣的情況你是如何結束它的?」
「然後呢?」我想知道後來怎麼會變成這樣。
使用內衣褲:豪門的華歌爾。
我瀏覽寢室最內側加釘的一堵通天書架,木頭書格間工整地貼著分類標籤,中間巧妙地開著窗戶的洞,百分之八十是英文書籍,之中又有兩大格的英文小說和詩。全都寫著楚狂的名字。寢室雖然有四張床,楚狂卻佔了內側的兩張,用三層咖啡色立式書架隔在寢室中間,他獨佔半間寢室。除了有棉被的另一張床上,鋪著滿滿的錄音帶和CD片,另一張書桌則擺放全套包括卡座和CD盤的音響,左和*圖*書右兩邊各立了閃著銀輝的中型喇叭,桌底下還橫放三格的木頭書架,豎著古舊的唱片,外面釘著塑膠防灰塵。使用的書桌上排列的是磚塊般的醫學教科書,又散放幾本拜倫、濟慈、葉慈之類的英詩小集。除了書、音樂用品擠滿半個房間外,幾乎什麼其他日用品也沒。
默念一遍:信神得救、神愛世人。
「實在很害怕再看到她面無表情的臉。」吞吞雙掌對空抓一下,顯示難受的表情,眼睛閉上三秒,「一看到喉嚨就堵住一樣。我知道自己不對,可是太需要別人在我身邊,又沒有力氣把她找回來。有一次,從我家走路到她家,走半個小時邊走邊想跟她道歉的話,連笑話都想好了。走到她們家門口按電鈴,她只派她妹妹下來,要我回去。當場我就腿軟,在她們家門前坐下,不知道該怎麼辦,如何移動回家去。隔了整整一個暑假後,在學校碰到已經自動兩人都別過頭去,不打招呼。每次碰到了努力要自己別跑開,腿就不由自主,然後那一天就完蛋了。現在白天已經很少想到她了,練習的結果,但夢裡還是很常出現,夢到我說『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可是她不說一句話,跑開,把我丟在那裡。」她茫然注視我,我能感受到她夢醒的悲傷。
鱷魚有一口大木箱子,媽媽級的女子出嫁時的嫁妝箱吧。箱子裡以木板隔成像蜂窩的矩陣,每個格子前都貼著目錄卡般的紙片,註明暗戀者的認識時間、機緣、名稱和特徵,格子裡放著暗戀此人的時期所寫給他或她的情書。鱷魚下班回到家,脫下汗水黏漓的人裝後,哪兒也不敢去,經常躲進房間(說躲,是彷彿客廳電視裡的人會衝進來,發現它藏許多人般的犯法感),打開木箱子,快速地回憶著對他們每個人所投注的特別愛情,感傷一番,用衛生紙擤擤鼻涕。抽出一張想念起的卡片,再寫一封假想對方回信後的情書續集。
「也許是大學生活型態的關係吧?真可怕,可能從前的生活積了一些細菌,太微小要用放大鏡才看得到,所以一直積在地毯底下,長期下來,量也相當驚人。大學這種生活型態,平常沒有人會來逼你做任何事,除非你逼自己,所以如果壓在地毯底下有什麼帳要算的,這種鬆弛的狀態,是最適合從吸塵器裡結塊彈出來的時機,一下之間,對於『癱瘓』半點防禦力都沒有。整個人都被拖進吸塵器裡攪,很想伸手抓住什麼把你拉上來。我第一個覺得可以抓的就是至柔,每天都很想她一直陪在我身邊,甚至要求她晚上都睡在我家,晚上一個人在房間裡很可怕,從來沒那種感覺過,尤其是晚上,時間很沉重,每一秒都像是獨立會奔走的無限,像用玻璃劃破一刀才向前移一格,難以忍受。有個活生生的人在就會好很多。但是她也正為著吃重的功課在煩,很不適應大學生活,我又說不出來到底怎麼回事,她不相信我很糟。我愈來愈沒辦法跟她說話,只是很任性地要求她做超過她所能做的,放開一切來陪我,我說這種時候只有她能讓我這麼要求。可是關係愈來愈糟,她原本就很容易悲觀、毫無快樂,從前都是我逗她的,我罷工了以後,她更是面無表情,也不曉得怎麼安慰我。我看到她那樣的臉,更覺得難受得想大哭,只能忍住,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段時間下來,這沉默實在傷她很深,我『下陷』的狀況也把她拖累了。一個晚上,我叫她笑一笑好不好,說我受不了她面無表情的臉,她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走了,說她做不到,不要再看到我……」吞吞一直注視著我說,眼神晶亮地放光。
四月一日吧,愚人節。夢生終於露臉,我一直在等他來找我。
「是威脅嗎?真命如此?」我有些懷疑。
「如何生產出牛肉麵,我可管不著哦!」接著嚴肅地說,「那時候,好像是在一夜之間,世界整個改變,到底是哪些地方發生變動,當時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突然被丟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身邊的一個個撤退到心中不知何處,大聲尖叫也沒人會聽到的樣子,我事先一點都不知道,每天等著過去的世界轉過來,把你從這樣默默下陷裡撈起來。每天早晨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太陽就流淚,知道今天又是這樣,等不到的,變成這樣已經是鐵的事實。」
「牛奶、麵包、水果啦,什麼都有。對了,我下麵給你吃好不好?」
「就只是突發性的欲望?沒有愛情?」我繼續問。夢生站在窗前,如柏樹般望著漆黑的夜色。
「換我來說吧。」楚狂紅腫著眼睛,聲音極沙啞帶濃重的鼻音說。「當他扯住我的手臂說『不要去死』後,我就像剛剛那樣哭起來。當時雖然我高他兩屆,但在生理發育和對待他人的能力上,他是比我成熟得多。他命令我不要哭,叫輛計程車載我回他家。他反而像個長輩一樣,要我說出所有關於去死背後的內容,他一向有鋼鐵的氣魄,那時又溫柔,在我最軟弱的瞬間嵌進來,我全部的欲望那時可說都吸附到他男性的溫柔裡。小妹,你相信嗎?我就像個失魂的小人兒一樣溶進他的意志裡,彷彿他正是我想當的人,我臣服在他腳下,任他對我予取予求,甚至渴望他取走我的精魂或把我裝進他體內。在他房間裡,他似乎也接收到他對我的這種權力,於是輕易地取走我。我無休止地流著淚,他聽完也流著淚,他體內湧出某種我也感覺得到的欲望之流,很具體又強烈,從我們意識未知的領域,伸出的一隻手。他伸出那隻手輕巧又溫暖地脫掉我的衣褲,我無言地服從,那隻手飽含觸感地愛撫著我的裸體,我也伸和*圖*書出一隻手把他的手拉過來,握住我的陰|莖。那股欲望之流到底從何而生,探究也沒用,當時它可能就是殘存的『生之欲』傾注的具體管道吧。人不就是萬種欲望的孔竅嗎?欲望就是從某個孔竅流出來這種事實,誰也阻擋不了。我們卻要被欲望教育去面對新世界的構成,面對不了就是死!」楚狂由顫抖的聲音漸漸恢復平緩。
「夢生。我相信無論如何。只要之於死,你仍然沒有翻過去那邊,躺在死的事實裡。就表示你體內還有某些東西在反抗死亡。所以那時說那句話的你,只是不習慣死亡罷了,想要阻止它在你的世界裡駐紮。那是每個活人的天性。沒有特別的錯!」我說。
至柔。自從迎新的攤位上見面後,並沒有加入社團,她說是功課太忙。其實不是,我知道她在鬼混。偶爾會飄進社辦,趁人最多的中午,坐在最角落,茫然地看著我,什麼話也沒說。我嚷著嗓子問她到底在幹什麼,她一概微笑以對,急得我音量愈高。一會兒,她背起背包又飄走了。像幽靈。偶爾和偶爾之間,她的微笑是愈來愈厚的雪,散發出愈來愈成熟的女性氣質,我一嗅就知,那是「墮落的美感」。
說不出什麼擔心或想念的話,現實裡的關係還禁不住如此厚重的表達,但兩個人在如此深的黑夜裡,憑一塊錢,溫暖地彼此觸及。那一瞬間,像全世界的塵埃都落地。安靜。
「要不要吃點什麼?」吞吞問。
幾乎是每隔半年,夢生就會突然出現。他的出現方式像是在大馬路上走著走著,冷不防讓人從背後抽走脊髓。自從他開始出現,就在我身上某處安裝一個等待的裝置,大概是在性格(或如果有所謂「自我」這種東西。)泥土下的部位,看不見的鬚狀毛細根。等待他的出現,毛細根得以一次汲飽專屬它的養料。
「吞吞嗎?我是拉子。還好嗎?」
一九八九這年,我在汀州路住第二個學期,二十歲生日即將在此度過。
鱷魚先生:收到你稱呼我為安部公房一號的暗戀錄音帶,感謝得陰|毛都要掉光。本人非常害怕加入你那黑箱子合唱團,被暗戀原本是幸福的,但難道你沒有自知之明,只要是由你拿起指揮棒,我們這些安部公房的合聲,悲傷都真雄壯。特借報紙一角與作畫清界線。
「快點,跟我走。四月一日快過了,十二點不趕到,就看不到楚狂了。你知道我跟楚狂的關係吧?陪我去看他,否則單獨見面,兩人其中必有一人非死即傷。」他用一隻手抹另一隻手的血成片狀,冷笑著拖出一聲「拜託!」
鄉愁。肥肥的小胖子穿著圓嘟嘟胖外套……辛苦用力攢動小肥手右手的長棒針左手的白毛線團……周圍坐滿滿一教室麻雀吱吱喳喳鉤手線的小女生……小胖子獨個兒專心憨傻在鈎毛線擦汗……(鏡向後拉,景拉高拉深)二樓環坐一圈西裝禮服的高尚男女……高尚女手挽高尚男高尚男手疊放腹前屏息聆聽……音樂會響起交響曲華麗典雅之中小胖子變瘦一圈仍穿胖外套鬆垮垮繼續織毛線……解開裡頭毛線衣織進棒針下拖出一條白長圍巾低頭偷偷嘟噥……(鏡再後拉,景拉出整個建築,之前只是一樓二樓的小部分面積)原是三層圓錐形的競技場群眾喧騰……中間圓形廣場瘦成一把柴的小胖子孤獨孤獨織出一隻白茸茸的狗……雪落在白毛上。塔柯夫斯基啊……
「我和楚狂認識在四年前的四月一日。三年前他考上大學,我就把他甩了。之後還是常來找他,愈來愈少。分開時他叫我起碼每年的四月一日去看他,哪一年不來或忘記了,他就會死。」
她捫這一對瓷娃娃,在我二十歲那一年,雖只是突然切入我的軌道後,又迅即脫出中心,作星雲式的浮沉。卻對我代表很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很簡單,是美好。
「新世界的構成。」我點點頭,能體會它的含意。「有些欲望實現出來後,無論是否能滿足,本身就是挫折。這就牽涉到『新世界』的問題,像被男子握住陰|莖的事,突然超出原本對自己世界估量的範圍,更何況是生自體內的渴望,連自己對自己認識的根源都被掘起。既挫折身為人的根源感,超出估量範圍的回過頭來,把原先的元素攪進新的構成比例中,眼前要行走下去的變成『新世界』。是不是這樣?」我把楚狂的話加以延伸,他說的話黏到我體內重要的東西。
鱷魚從小到大暗戀過的對象,集合起來大概有一卡車那麼多的人吧,鱷魚像是快樂運豬的卡車司機。從同班同學朝夕相處的人到有口臭的漫畫店老闆、玩具部小姐或晚上穿著汗衫收垃圾的「咿喲」年輕人,光是牙醫師就有三個,同班同學的種類算最多,有擦黑板、抬便當時看上的,還有一個是對方午睡流口水時發作的,族繁不及備載。鱷魚在它暗戀的卡車開過這些人身邊時,一一根據精緻獨特的品味,把他們收集到車上。
「也許『踢到荒謬的牆』那種感覺算是退去了。但那只是開始而已,拉開序幕後,我和世界的關係就愈來愈惡劣了。事實上,沒有一刻停止吵架過。荒謬?還算最輕微的呢!你一直都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久了,就會強迫自己適應,否則一想到會窒息得更快。如果碰到更強勁的情緒,眼前的荒謬感就會自然結束了。」
她們帶給我的意義,可以濃縮進一幅圖裡,供我隨身攜帶。校慶那天早上,社團擺個攤位,賣收飲料零食的,騙些社團經費,我坐在那裡喳呼地鬼叫著,其他人也跳草裙舞般忙成一團。吞吞和至柔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至柔肩上揹著一把吉他,兩個人的頭髮都長長了。吞吞穿一m.hetubook.com•com件寬大泛白得使人有懷舊感,繫著吊帶的老爺褲,至柔穿的是正式得引我發笑的軍訓裙,說是系上今天的晚會要表演,白襯衫加在上面,使正式感滑成嫵媚了。兩人嬉鬧著,說要在我攤位上駐唱,幫我招攬生意。接著就側坐在桌上,專心調弦,吞吞翻樂譜,準備好後,兩個人微笑著對看一眼後,快樂又滿足地合唱起來,第一首叫Cherry Come to……一個灑脫地拍擊吉他,發出節奏聲,另一個優美地款擺著身體,Oh,Cherry Come to……,雨輕輕地飄落,被吸進滿足裡,兩人互相拂去臉上雨珠,天空飄下的彷彿是花絮。生命如此的美好,我早已不知道落在哪個轉彎處了,卻代以剽竊來Cherry Come to……的流水聲,流穿夢中。
十九歲零十一個月的我,投的那一塊錢,意義非凡。像嬰兒在地上爬,學會站起來所走的第一步。叫需要人。當時模模糊糊,誤以為自己只是濫情地想去探望一個小孩的病情,多耍一次強者的龍套。其實不是,那是個重要的轉折點。長期因不可見人的難堪內在,在被拒絕之前把全世界的人類都拒絕在外,逃開所有人與人深入的關係,連愛我的人都被我如「盲人墜海」般瘋狂踩扁。毀容的人受不了自己的醜,把身邊的鏡子都打碎。吞吞卻是我第一個主動敲門的人,自憐感願意被這面鏡子照出來。
「欸!不會介意吧?咱們三個去性化相處好不好?我說盡量啦……畢竟三個人都被性別這頭箍得變形,每個人多少都會,只差我們是唐三藏鍾愛的弟子。這以後再說。」楚狂羞赧地伸出邀請友誼的手。
汀州路的頂樓房間,他直接爬上五樓,從樓梯間的天窗攀過圍在頂樓四周的鐵絲網,直接進頂樓裡,敲我房間的門。晚上十一點,這是他考進同一所大學哲學系後接近一年的時刻。他手被鐵絲網割破。
「肚子真的很餓,有什麼可吃的?」
使用衛浴設備:和成HCG牌(衛生紙是舒潔)。
《挪威森林》:「我失去的可是直子,那樣美麗的身體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悲傷從我石化的心裂開,驚濤駭浪淹沒死的堤岸。
「你曾經碰過『荒謬的牆』嗎?」端麵給我吃。在我對面坐下。
鱷魚失業在外閒逛。在車站的公用電話旁,發現一大疊印著「贈閱」的小手冊,發行的是「基督之光」。鱷魚好惶恐,怎麼怎麼連基督都注意到它了。它喜孜孜地拿出一枝紅筆,把前面六項都剖直槓掉,在最後一項前頭打個大勾,拉一條紅線到旁邊寫「百分之百正確——基督也可以偶爾犯錯,不要難過哦!」,翻開手冊,放在一大疊的上面,作為校訂後的版本。偷偷鑽進公車裡,露出滿足的酒窩,注視公車照後鏡裡……擴張的……
「沒問題。」我作了OK手勢,「只要你簽下本人欠拉子一百碗麵的契約即可。」白白的寬麵淋了香噴噴的牛肉湯,還有軟Q大塊的牛肉。

二十歲。也是對人生最絕望的一個波谷。不知道該以什麼方式生存下去。
「我去看看你好不好?」

就是喜歡她們兩個。並且,知道她們也喜歡我。是任何與愛欲無關的喜歡。若以喜歡的層次而言,她們兩個可能是我在這個世界所曾使用過喜歡的動詞,最喜歡的人。個別是喜歡,當成一對保存更喜歡,像是狂熱的收藏家,收集的眾多瓷娃娃中最昂貴的一對。
「那不是像一對住在一起不斷吵架的夫妻,只要其中有一個拿出菜刀或手槍之類的,吵架就會停止一樣?」她笑得像隨意伸手捕到蚊子般。
「還沒有到一夜之間世界整個改變的地步。但默默下陷的感覺是一樣的,也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突如其來的擋在前面,所以叫『荒謬的牆』。真正說起來,像車子突然拋錨,被丟進廢棄車場一樣。從小到大,我好像做什麼事都游刃有餘,大概是爸爸媽媽都讓我很自由的關係吧,所以也不會特別想考第一名、長得漂亮或受人歡迎,但自然而然就會考第一名,周圍的人很容易就喜歡我,長得嘛也算愈來愈可以,就是游刃有餘使我稱得上一個『快樂的小孩』。除了長青春痘和月經剛來時特別苦惱過外,討厭的東西一下就過去了。國中的時候,用向日葵來形容最恰當不過,那時候生活很規律,每天回家都會先寫完作業,功課很簡單,上課聽聽就足以應付考試了,所以剩下的時間都是自己的。喜歡讀《一〇〇一個為什麼》這類科學叢書,自己釘傢俱和油漆,我房間的顏色是我自己那時候漆的呢!做什麼事好像都會很快樂。高中就有一點苦悶了,覺得大家怎麼都只管唸書?我反而特別想把自己放鬆,不想再規律地寫作業,所以老幹活動股長,組排球隊、練籃球啦,辦和男校的聯誼,資優生到中研院受訓玩啦,戲劇比賽的時候也導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戲,去中研院的時候還認識一個男孩子追我到現在。雖然成績在班上算中等,跟她們成長的氣氛也完全不同,但還是過得滿起勁的。記得那時候,晚上常要求我哥帶我一起去騎自行車,夜滿涼的,他騎他的,我騎我的,兩人很少說話,我就專注地一下接一下踩著,繞一圈然後騎回家,高中就像這樣,很喜歡這種感覺……」她說著說著又笑了。
安部公房。這個名字射進鱷魚房間的窗簾之後。暗戀的作業有點改觀。鱷魚決定從此把暗戀對象統統叫做安部公房某號,依序編目下去。大和*圖*書概是讀了此人的「他人之臉」後,五花八門產生暗戀他人的根源,在裡面都編齊的緣故。此書也啟發它終究必須付、諸、行、動。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那是什麼狀況啊?我可以知道嗎?」
「我們都盡了力,不是嗎?」夢生對我說。像撬開冰窖的一個洞,流出暖氣。
如果有所謂關於人種的百科全書,鱷魚的學名可能是「善於暗戀他人的呼拉圈(或防盜鈴之類)」,理想上百科全書的編者應善用比喻,當然這只是對未來人類的期許。呼拉圈(或防盜鈴之類)的註釋是:機能啟動之後會發出自鳴式的響聲。
夢生嘻嘻笑,似乎是他對我這個問題的回答。夜半兩點。男生宿舍樓下傳來拖鞋拖地的沙沙聲,伴著窗前大樹肥闊葉片的舞動,夜憂愁的韻致,勾描成形。不知何時,夢生已卸除衣服,裸體在屋內白癡似地繞走,時而學女人扭動臀部,時而刻意晃動陰|莖……自己沉醉在孩童的行為中,超出放浪形骸或下流的意味,更接近淨化渾濁的轉換。痛苦,似乎振臂舉手。
深夜十一點,吞吞為我打開大門,全家人都入睡了。她接待我,彷彿在唱一首輕快小曲,格外使我自在舒服。
二十歲生日,死吧!死亡的欲望一點一滴侵入我意識的領域。生日前夕,帶著大學兩年的日記,封死在包裡中水伶的信、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森林》,以及爸爸的金融卡,搭夜行火車到高雄,途中經過家的那站,當白色發亮的站名映入眼中,眼淚隨車呼嘯疾駛,被風強行掠走。深夜一點多到高雄,搖擺走進大飯店,五一四房間住下。嶄新的設備,潔淨的床罩,寶藍的地毯,參差有致的白色冰箱、電視、音響、化妝台,加著紙封條的衛浴設備,攤躺在床罩上,仰望這一片整齊的冰冷,拆開一封信——
「楚狂,不知道我這麼說對不對?你要夢生每年起碼來看你一次,而由於生死的兩邊對你都是白茫茫,就乾脆把選擇的責任拋到他身上,這也是報仇的方式之一嗎?」這兩人命運的絞纏性,光聆聽就吸乾我的精力和智能,有股衝動想逃離他倆,關掉展現在我眼前人性糾葛的怖慄景觀,如萬仞峽谷。回到我內心的沙漠,縱然荒涼都比這兒溫馴。
「喂,牛肉可是我老爸燉的!那我們父女倆豈不成了牛肉奴隸和拉麵工人了嗎?」吞吞故作考慮狀之後抗議。
「我可以深切地感覺到她並不怪我,從她在夢裡的眼神,只是哀怨。好像從這種裂痕中,她體會到無可挽回的東西,像箭射穿紅心,重點不是什麼箭,而是射、穿、紅、心的動作發生了。」
「聽起來好像沒理由變成現在這樣啊,有沒有什麼線索?」

愛聽的樂團:滿屋子謊言、愛說話的頭們、舌頭的家務事。
嚴重地欠缺真實感。現實裡所進行的事——家人偶爾打電話來、貼在書桌前每週二十幾堂的課程表、滿滿一教室隨鈴聲聚散的陌生學生在聽課考試、坐在社團辦公室桌上對人來人往不斷說話打鬧應酬、與一些人共同讀書辦活動聊天、晚上填補時間地排滿家教和編劇課程、偶爾認識幾個語言相通的人就縱情高談……這些到底與我有何干係?我參與在其中,攪動它們或被攪動,無論是以什麼方式嵌進去,總是被現實排在外面,身體在勤奮地行動著、嘴巴在漂亮地開合,但我知道一個我在此,不得不填塞進美麗的時間格子,另一個我在家,爛醉如泥地昏睡。正如毛姆在他的回憶錄裡所說的:「我的人生出奇地沒有真實感,像一個我看著另一個我在海市蜃樓扮演各式各樣的角色。」我渴望紮進現實裡啊!
鱷魚生活手冊——居家篇:第一頁。
夢生沖杯綠茶回來,灌進楚狂的嘴裡。搖晃楚狂的身體,起初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像開玩笑似打一巴掌,之後半跪著身子,捲起袖口,節奏性地揮開臂輻,用力抽打。楚狂更歇斯底里地嘻嘻笑,緊抓住夢生的脖子,以額頭猛撞他的額頭,像摩擦石頭起火,愈撞愈起勁,直到夢生奮力推開他,獨自坐到椅子上抽煙。楚狂狂憤地哭瀉,淚水撐破胸隘。聽一個大哥級的人如此哭號,淚水宛如海底破了洞般衝奔,平生第一次也難以忘懷,他的悲痛似乎是無愧天地那種,是盡了壯漢體內所能忍受的一分一毫能耐,之後仍不能汲乾的悲痛之海本身,藉著他的淚腺和聲帶自然現形,於是聲音裡儘是理直氣壯。不是當場受到他體內悲痛之海震撼的人,絕對切不中那刻間獨特的感動,我的眼淚不聽使喚靜靜地流出來,夢生的一隻眼眶也漲滿淚水。我內心反而出奇地平靜,夢生冷冷地擦擠眼眶,我們倆都不是悲傷或同情,眼淚本身似乎也有獨立的生命,接收到類似海豚召喚同伴的密話,要流歸發源地般的盲目性,三個人被奇異地捆在同種共振裡,那是不可言喻生命深沉點的體驗。
佛洛依德的讀書小組結束,那個禮拜五晚上十點。我獨自熄燈,爬出全黑的地下室,被一股衝上來的自憐感催迫,摸索到一隻公共電話,投下一塊錢,給吞吞。已經整整一個月沒見到她的蹤影,像親人般想念她。
楚狂嬰兒地微笑,我情不自禁地輕摸他的頭髮。楚狂安心地側頭靠在我坐姿的膝上,夢生也過來靠在楚狂的背部。露水滴在鼻尖。
「怎麼會有這種惡客人,連假裝客氣一下都不會?」
五月,社長職位卸任,從梵谷「吃馬鈴薯的人」畫中掉出來。畫中燈光昏暗,四、五個臉部浮腫、眼眶黑窪的人,圍坐在陰森封閉的地窖餐桌旁,分配馬鈴薯……新舊社長交接的會hetubook.com.com上,吞吞和楚狂都坐在講台下對我微笑,至柔沒來……與水伶分離後,寄生在社團整年,勉強將自己勾掛在現實生活的腰帶上,如今猶如畫中央背對著的人影,掉出來……站在講台致辭,語無倫次,分配馬鈴薯的動作噙著悲哀……一種長期蔓衍累生的心靈病痛,隔在我和現實生活中間,厚玻璃愈來愈厚,很難衝破……生命如此困頓。
「小妹,真的很喜歡你。可是你為什麼也有這種感覺呢?」楚狂恢復自尊心,似乎對剛剛的哭泣害羞著。我並沒有回答。
「剛才那個問題,小妹……」楚狂有點尋求保護地握下我的手,「比選擇跟報仇……位置更深……我不行了……身體和心理在十八歲投海時……就打、死、結了……這三個字是我的精神醫師說的。十八歲後再長的部分……散成一片……互相吵架……問時也鬥嘴(笑)……不過,吵得厲害時,打死結的地方還是會登高一呼的……我很難整理好自己。……夢生,就像費滋傑羅寫的『大亨小傳』……蓋次壁常在門前的海上……看到、遠方、有一盞小綠燈……他天天看著小綠燈……如果熄了、就沒了……所以說,只是參考點……你懂嗎?」
「有啊,很早,十六、七歲的時候,只是那時候甚至不知道那叫『荒謬的牆。』」麵顯得格外地香,我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常做的家事:編織毛線
「不是。」夢生揉著眼睛搖搖頭。「你可能不能體會,我之於他就像他生命的剩餘價值一樣。不能說成他是為另一個人活著。沒那麼簡單。他從小到大所背負的傷害與悲傷,早在他十八歲碰到我那個點就滿了,那時他就決定要放棄他的生命。是我拉住他的。」他回頭看一眼哭累了暫時趴在旁邊的楚狂,輕撫鼻子。「說來十分戲劇化,我跟他原本完全不認識,更沒見過面。那是我復學後剛進高一不久的事,楚狂讀高三,四月一日傍晚放學走出校門,他走過我旁邊。一下之間,這個陌生男子的臉像放大一樣跳進來,一張我所表現不出卻集合我內在全數的感受,熔鑄成的表情。灰敗如爛葉,紋路一條條栩栩如生刻劃著悲傷的地圖,唉,是受難者自棄的標幟。我一直跟蹤在他後面,走到站牌,上公車,到火車站換火車,到基隆又搭客運,連坐在旁邊也沒被發現,他低著頭被裹在與任何東西完全隔絕的厚空氣裡,最後下車走到一個無名也無人的海邊。這一路,我完全不是意識清楚地跟蹤,比較接近夢遊,像被與此人共有的磁場吸走,參加一場儀式。離海水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一塊石頭絆住我使身體振了一下,突然清醒過來,腦裡出現提示,於是我追上十公尺前的他,扯住他的胳臂說『不要去死』。於是一切又重新輪迴。」他咧嘴一笑,摸摸楚狂的頭髮。
「反抗死亡。真的是這樣吧,就像出生就配備的能源裝置。所以不管頭腦再怎麼厭惡活著這回事,身體總頑強地死不掉。連別人要死都不行,還要把他拖回家哩,可笑!」夢生自嘲地說。
「好啊,你來啊,誰怕誰!」
「真傻,白白互相傷害,會遺憾的!會再去找她嗎?」
我點點頭,彷彿也可以看到至柔在吞吞夢中哀怨的眼神。又搖搖頭,想奮力說出「不可以這樣」,也彷彿是要對自己說,但是話塊太大怎麼衝也衝不出口,只要輕輕說「會後悔」,在激動中鬆軟下來。
「現在?」
據本社特派調查員跋山涉水走訪全國近百位鱷魚,統計成一份鱷魚的生活樣本列表如下。最近熱門的鱷魚之謎,據激進神學家的預測,若不是將在鱷魚之間出現一位神派遣降世的先知,就是神要讓所有的鱷苗上火刑台。無論哪種可能,鱷魚的生活都值得世人密切注意。學習或唾棄。

愛看的電視節目:來電五〇、綜藝一〇〇、七〇〇俱樂部。
夢生載著我先飛馳到楚狂住的宿舍,發現他不在後又立刻以高速騎到中山北路,沿著酒店林立那一帶路邊,仔細尋找。在一張行人椅底下找到楚狂,他張開大腿躺在馬路邊的紅磚地上。穿著白色牛仔褲,牛仔襯衫,像剛被丟進油漆桶裡的白色胖子,醉醺醺對我們嘻嘻笑。
在大學裡,大概除了建立起密切聯繫如彈簧鍵般的關係外,認識的任何人,都是以瞬乎出現瞬乎消失的方式存在的,什麼人都不會固定在什麼地方出現。人與人的關係像星雲與星雲。
「這正是我想說的!」我說。並且也感覺到三個人都在想這句話。在那一瞬間達到人與人之間高度的共感,彷彿靈魂金鐘罩門的地方被超強的精神力打通,靈魂和靈魂回復到原始狀態,不經任何媒介得以自由流通。那樣的狀態,人與人間沒有牙籤的狹隙。奇觀。
你走後,洩了一地的愛沒人要,把我獨留在風雨中,懷著滿滿為你而生的愛,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也不是沒想過隨便跟哪一個現在出現的人走,讓他帶我逃開這裡遠遠的。但總在還沒真正嘗試過,就嫌惡起別人較諸你靈魂的粗糙鄙俗,彷彿讓別人沾染一點我的心,就會弄髒我們的愛,光想到就委屈得好難受。更不可能藉著恨你而阻止逐日膨脹的想念和愛,我努力要恨你,可是沒辦法。最後我徹底放棄逃開這裡或尋回你來的願望,更安心地待在你拋下我的地方,幻想一個全新完全符合我的願望的你,我在心裡與這個新的你相愛,走在人群裡,並不孤單,反而覺得自己像是正在戀愛中的女人一樣,幸福得要恍惚起來。我可憐的愛情,在你走後它才真正出生,像一個剛落地就只有媽媽照顧的苦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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