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手記

「小凡,你聽好,即使要痛苦至死,我也不會鬆開手了,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用最大的力氣抱住她。她稍微回過神來,摸摸我的頭髮。
「你住嘴啊……不要再說了……一切都沒有用……」他雙手抱住頭,激烈地搖晃。
水伶,我們是該分開的,四個月以來,我住在一個全新陌生的地方,又想了這麼久。關於愛情的「永恆」和「分離」是我的主題。經常我徹夜痛哭,經常我黯然流淚,花大量時間和精力想失去你這件事,為了永遠不能再與你生活在一起,為了你即將消失隱沒入我記憶的黑暗無意識而悲痛。但慢慢地我累積了我心靈悲痛的許多話,反覆在我心裡播放,為我流血的傷口醫療——分離或許不是最美的卻是最善的。
一九九〇.四月十九日
她在來不及防備的狀況下被我侵入,雖然她迷惑混淆,卻還是接受我給她情人的愛,接著她無法消化和安置我,只好採取消極的態度,消極地防備我更深地侵入她。最後逐漸錯亂了,乾脆不管我,隨我如何待她,她只要對我麻木和一味抗拒就好。於是我們同住在一屋簷下,慢慢地發展出惡性循環的關係,即抗拒與抗拒的對壘。
水伶,這是抵澎湖的第二天,已錯過天色最美的那段黃昏,等我帶著日記本和一顆清明的心到旅館中庭的陽台,想坐在白色的圓椅上,陪七彩的天色隱入黑暗,在迅速偷顏換色的過程,給你搶寫一段美麗的心情。然而海面只餘一種昏黯的橙,和被黑縮擠的視野,海已近模糊了,我真不忍,不忍未經美麗就衰老的事物。
「可是每當你選擇去愛一個人之後,如何承諾能持續在這種選擇狀態內,並且拒絕其他更能滿足的可能性?又當自己某階段的內在結構要爆破時,如何讓自己保有力量仍去維持那種關係的正常運作?」
一連一個禮拜,小凡的未婚夫研究所畢業,即將入伍服役,因兵役的事南下。這一個禮拜,小凡的心情明顯地焦躁,唯恐以未婚夫怪誕悲觀的性格,入伍後會發生意外。這個禮拜,她陷入一團特殊氣流的情緒裡。我明白因未婚夫入伍的事,她敏感的纖維又開始活躍起來,帶動她朝向那個她早已掘好情緒的墓園、每天每天我觀察著她,兩個人彷彿隔著大地塹,她住在一個只有他的古堡裡,不再把頭伸出來看我,她也沒有覺察到她呼吸著唯有他的氣泡。我傷心且抑止傷心地躲開,只是盯住她。她也沒覺察我的存在。
「你有沒有想過,楚狂是多麼需要你的愛,無論你給他的是哪一種愛,即使你隨便動動你的一根手指頭,對他都是很有價值的。這一切的逃避與否定,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其實是怕真正被愛……」夢生尖聲喊叫,嘴裡惡毒地詛咒我,頭難以停止地撞著藍色電話。
七點一到,家家戶戶都守在電視機前面,「中視」跟「華視」乾脆播放卡通影片。
「很痛苦嗎?不然我不要在你面前晃來晃去好了,你不要再拉鋸了。」
睡前的幾個小時,她在房裡平靜地讀著書,我則坐在客廳的桌前陪她讀書,我房裡放著抒情的音樂,偶爾地走出來坐在我旁邊看我,直到她累了,熄掉房裡的燈,上床睡覺,門還開著,正對我讀書的位置,讓我隨時可以進去看她。她不容易入睡,隔許久站在房門口確定她入睡後,我才躡足走進她房內為她拉好被子,凝視她一會兒,輕輕關上門退出,回自己房間準備入睡,或終夜坐在客廳閱讀,踏實地守著她的睡眠。這樣的夜晚,感覺像是一對最好的知己,或是情人。
「剛開始時我就是為了想在這裡跟大家說話,有一個綜藝節目出了一個謎題要摸獎,問『友情』是什麼,結果我寫了一百個『友情』的明信片去,他們還是沒有抽中我。後來,我就打電話去《中國時報》密報,說發現『鱷魚』。大家怎麼就這麼熱情,我只好一直忍耐,到處躲起來,怕掃大家的興,可是我好幸福喲!
「恭喜啦,畢業證書騙到手啦!我嘛,早就被退學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非常誇張,「怎麼?現在看到我這副孬種的樣子,有何感想?是不是在說,真是個懦弱的男人,用這種三歲小孩才玩的低級方法!」他更厲害地笑。身體承受不住地咳嗽。
或許,或許她是要愛我的,但她給我的是傲慢的愛。
轉開門鎖的聲音,我衝進去。小凡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臉上早已被淚水模糊,她彷彿沒看著我,沒聽著我,眼神落在遙遠的地方,眼珠的中央黑如炭,頭髮散亂。看到她這副模樣把我震撼住了。我散裂的心智馬上集中成強烈的一束意志,我明白這就是老天給我最好的懲罰。她性格裡的堅強,我甚至只能以尊敬來談它,若有那麼一剎那她被打敗了,完全鬆在那裡,無論如何,光是那心疼她的感覺就足以使我粉碎,除非我已瘋成一捆麻了。
「換另外一個,確實很難生活在一起。但是跟他在一起,我們同時是對方的男人跟女人啊!」他得意地說,很快地變換神色。「小妹,我這趟特地跑來,就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對你有很深的感覺:你不誠實。如果你不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自己所需要的,那麼你永遠無法誠實地愛別人。」
自從昨晚她一回家就鎖在房裡,什麼也沒說,任我如何敲門也沒打開。由於有上一次的經驗,我按捺住自己的焦慮,整夜打開門等著她自動來跟我說點什麼,從她房間的門縫底下塞進一張便條紙:
「是我啦!」她的聲音細小,微微顫抖。
晚上我難得提早回到公寓,突然接到不知道什麼人的電話,叫我快點到某家醫院看小凡,說她急性肝炎發作,被同事送醫急診,說她一直念著要見我。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放棄永恆擁有美的潛在願望了。我去看海,哭著告訴自己:「我不可能永遠擁有一件美的東西,甚至記憶也不能,即使我再愛它。就是因為美有它的自然生命。如果我想永遠擁有它,就會扼殺了它的美。」我決定將你從我心裡放開,分離的儀式對美是必然的,美不能被永恆保存,只有放棄美轉為善時,才會流進永恆裡。

「嗨!你們好嗎?我就是鱷魚,我大概是唯一一隻真正的鱷魚吧。我等這一天等得好辛苦哦!你們為了找我,那麼熱心,真不好意思,我好……好喜歡你們。
他變成我在醫院所看到的二個標準的吸毒鬼的樣子,兩眼凹黑,眼神混濁,彷彿沒有焦距,還有一些細微的血絲佈滿眼眶,臉上的肉似乎都被啃掉。穿著一件縐巴巴的短褲,腳上踏一雙沾著泥土、踩成拖鞋的破布鞋,一件灰色外套包住他的身體,拉鏈沒拉,裡面裸|露著,胸前包紮著厚厚的幾圈繃帶。

「夢生,可是像這樣世界分分秒秒在破碎,愛在破碎,希望在破碎,信念在破碎,像站在一個火山口,我所愛的人一個個掉進火山裡,身上每個細胞彷彿都在起火燃燒,痛苦的意識把一秒鐘延長成無限,『毀滅的時刻到了』的聲音在踢打著我的腦袋,難道你不也是這樣嗎?現在我腦裡全部的想法都是把我帶到毀滅上去的,沒有說『停』或『向後轉』的間隙了,我完全沒辦法把自己帶回來。可是你說,不需要去尋求死亡,那要如何忍受這一秒鐘呢?」
「小妹,我感覺到你跟我一樣受很多苦,」他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暖流流過,「我真希望我夠大,可以給你一些啟示。」他默想了一下,「我肯定現在的你不能說這句話。過去的我也不能,可是我相信現在的我能說這句話。」
我怔忡住了,腦袋一片模糊,「我傷害到她了」的意識尖銳地刺著我,隔不久,我就跌跌撞撞到她房門口,失去控制地擂門,哭喊著要她開門。
在這樁潛伏著悲慘和圖書的關係裡。我和小凡憑著深徹的相知,彼此相濡以沫,勉強又撐了過來。然而逐漸惡化,情勢急轉直下。
「我不可能做任何決定,要是我可以就好了。我根本離不開你,我自己也想待在你旁邊照顧你,可是我得先管住自己,否則恐怕只會拖累你。」
「我會去看他!只是,我等一下有事,可能要先走。」我別過臉說。
「小妹,我現在正在真正地愛!」他眼睛晶亮起來,「這兩年來,一直有一個十八歲的水手在追我,他還在讀海洋學院,常常要出海跑船,我們斷斷續續地在一起,我一直沒有真正看到他,因為夢生使我完全沒辦法愛。
「你閉嘴啦!」我用嚴厲的目光掃射他,他悻悻然伸過手來摸煙,「你胸口的傷怎麼回事?你老實說哦,我可不是來跟你鬼扯蛋的。」
活在世間對待愛情的態度,與其說是圍成一個理想永恆的愛情想像,毋寧說是去面對一個又一個荒誕殘缺愛情意義的責任。
「不知道,自然而然,大概是需要吧。」
「鱷魚月」的最後一大。從中午開始,台視的電視畫面,就連續地在邊緣打出一行特訊的字:「本台獨家收到第一名鱷魚寄來的寫|真錄影帶,特於晚間七點的台視新聞播放,敬請密切注意。」
然而。然而,我們例行的談話永遠跳過一個她生活中例行的環節,她永遠拒絕主動跟我談到他,彷彿他並不存在她生活裡。她愈來愈刻意把我跟他分開,把她的生活切成隔絕的兩個部分,這是她適應我加入後新混亂的方法。然而,當我在客廳裡守著她入睡同時,可能另一個叫未婚夫的人也正在樓下守候,看著她房間窗口的燈熄滅後,發動摩托車引擎離去。然而,這些我和小凡都知道。
我在等待你是不是我該獻身以待的人。如果我那樣去對待一個不是我該如此對待的人,那我就只是徒然在傷害和糟蹋自己。
死亡經驗一  ——〈摘自「自殺研究」〉
回到家,接到水伶一通特別的電話,她畢業離開學校整整一年。
我跑開,跳下台階,站在廣場上,仰天大叫「啊」——直到嗓子沙啞。
隔天是週日,早晨八點聽到她打開門的聲音,我等著,她並沒走到我房門口,於是我走出去。她忙著在廚房煎蛋,煮開水,她表情一如往常,彷彿沒發生任何事,只是有一層特別的冷漠在她臉上。我小心問她發生什麼事,她馬上毫不在乎地說沒什麼,跟我無關。又繼續做自己的事。
我從夢生的口袋裡掏出一百塊,跑向後門。後門鎖著,我天旋地轉地攀上磚牆,在跨過嵌著破玻璃的牆頂時,割破手掌。我騎在圍牆上,剛好是滿月時分。這時我想起楚浮「四百畫」裡,小男孩從監獄逃向大海時,那最後一幕臉部特寫的表情。
「是我自己的問題,你不要多想,在昏睡裡我可以解決自己的問題啊。」
「過去,我把這個小水手當成遊戲,他陷得較深,常常因為嫉妒而跟我打架,我不用他,他就去拈花惹草來氣我。車禍後,我看到他了,在他那虛張聲勢的外表底下閃著真愛的光芒,原來是我使他的真誠蒙蔽的。
「夢生,你真的要死掉了!」隔著十公尺,我對他懷吼,喉嚨裡自動發出哀哀的聲音,可是沒有淚水,「你比我還可憐,為什麼你不讓自己去愛點什麼呢?你為什麼從來不要把自己完全丟出去,去跟一個什麼東西真正發生關連呢?
水伶,今晚我搬進小凡的公寓,展開新生活。關於生活,「現實」是我的主題。如何引領我的感覺走出幻想進入現實,讓我的真實感緊緊抓住現實這一界域,如何讓我的思想和感情更專注地投入現實的材料。獨自生病這半年期間,是我最接近現實也是最脫離現實的時候,我被狠狠衝擊,「現實」和「精神」激烈交纏,使我深刻地體會到它們各自的屬性和在生命裡所扮演的角色。
「我現在腦裡有一個圖案,我可以用畫的,但是我說不出來。」他急切地在地上畫一個奇怪的圖案,「要有真愛的能力才可以。」他自言自語說著。
我很快就又會習慣黑暗中的海,且隨著夜和海風的旋律興奮起來,不是嗎?昨日乍見黑暗中的海,就是如此。但此刻我只好深情地注視黯橙的海面上幾星綠燈,抱著來時的等待退走,避開霎時全黑後淒涼上襲。
畢業典禮。沒有一個人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在黑色禮服的人群間盲目穿梭,偌大的校園沒有一個我想看見的人出現。我只是走著走著。並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裡,下午突然下起滂沱大雨,所有人都驚慌地散開,或是回家,或是躲進兩旁建築物底下。下一會兒雨,整條椰林大道都空下來,路面光滑美麗,沒有人踏在天空下,清新的花草樹木成為慶典的主角,我獨自披著學士服走在椰林大道上,敞開胸懷任雨狂打在身上,幾百隻眼睛在建築物裡夾道注視我。直到天黑,我維持不動的姿勢坐在校門口廣場,一棵大王椰子樹下淋雨,眼眶被雨沖得腫脹。
「嗯!」
自從水伶對我招出NO的手勢後,我已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樣的人間愛,我明白我要不動一個女人的,每次墜入愛情裡的對象都構成不了我該去愛的條件,我總是不該愛他們。這樣的自知,使我一點不敢期待從小凡那裡得到什麼,只想珍惜還能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好好照顧她,我所僅剩最需要的就是能專注地去愛一個我所愛的人,而小凡剛好就在我旁邊,這就是我被允許的唯一權利。像是從小凡身上竊取聽「咔嚓」開鑰匙聲的幸福。
我一直用耳朵跟隨她在房子裡的任何動靜,電話鈴響的聲音,她跟未婚夫約定見面的時間,她輕輕走路的腳步聲,小心關上門的聲音……一天又一天,我聽著這關門聲,彷彿每天就要歷經一次與她的分離,她消失在一個與我無關,完全屬於另一個男人的次元。
六月的台北市。午夜的大街,華麗殘退,風韻猶存。幾株木棉樹,火紅的樹花又較昨日多開了幾朵。水銀燈下,木棉被照耀得璀璨,而似乎笑開了。這幾株散在羅斯福路上的木棉兒,是我多麼熟悉的,每年等著綻放第一朵橘紅的木棉花,數著最後一叢樹海又削柱成黑瘦的軀幹。木棉樹是我進大學的第一件信物「木棉道」是我的學長姐們在迎接我們這批新生時,所唱的第一支動人的歌,在黑暗的教室燭光中,我如今仍然可以看到許多懷念的面孔……
「小凡,你聽我說。這件事很久了,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不行了,有兩個月了,我一直都在硬撐著。我能量耗光了,完全沒辦法再對你扮演以前的角色。愈來愈嚴重,我沒辦法開口跟你說我在想什麼,我甚至沒辦法跟你待在同一個空間裡,開口我就想要對你大吼大叫,跟你在一起排山倒海對你的怨恨就衝出來。
「我很害怕很害怕,拿藥給她吃……然後一個警員來按鈴,說鄰居報案,我還裝出很鎮定的樣子,把他送走……奶奶躺在地上,叫我快去看醫生,我說我要等你來帶我去醫院……然後我就坐在電話機旁邊,手一直不停撥你新的電話號碼,撥了半個鐘頭都還是嘟嘟嘟的聲音……你騙我,你說我要發瘋前要打電話給你,你說你會在的……」
她滔滔不絕地說,邊說邊換衣服,準備宵夜、整理房間,我熱心且滿足地聽著,就只是聽,然後也開始我的這一天,吃著她煮的東西,準備洗澡,有時我在浴室洗澡,她竟拿著椅子坐在門口,隔著門板鉅細靡遺地講一部電影的情節給我聽,興奮而忘情,我久一沒反應她就頑皮地威脅著我,說要撬開浴室的門。聽她講電影是所有話題中最大的享受,不僅由於她精湛的口才,更由於當她完全沉醉在她對電影的感情時,是唯一她專心和圖書到失去對自己的意識和對外界警覺戒備著的時候,那樣的切面,我可以大膽又放心地觀察她、體會地,將她的光華盡情地收攝進我體內。而她也唯有在這罕有的忘我切面,我感覺她彷彿是不受腦中絕望因子干擾的,於是我心中暫時輕了起來。
她正是這樣的人。對於親密關係不再有渴望和想像力,且懷著強大的恐懼,她認為自己付不起代價且拒絕付這種代價。她全部的能量已用於承擔另一項親密關係的負擔,因此她拒絕再承載同類的愛欲糾纏。她寧可不要這親密關係附加的東西,就是要完全捨棄這些愛欲糾纏。似乎在她的經驗裡,人都會成為她擺脫不了的負擔,人給她的愛也都成為無盡折磨的噩夢。所以,恐懼正是她愛欲的核心,她既拒絕別人給予她的愛,且將自己訓練成一個不需要心靈親密的人。
「我要不起的,你給我的如果不是有毒的,就是我會自動把它打落在地上。如果我又開始有一點想要需要你、依賴你,還沒等到你開口或你來給我什麼,我就會被我內心的軟弱先折磨個半死,然後滿坑滿谷的怨恨,就會排山倒海而來,那就什麼都會沒有了。
走進藥味沉重、青色森冷的急診部,我一眼就看到小凡,她躺在內科外邊走道旁的臨時病床上。看到我,她浮腫紫黑的眼眶立刻就爆出毫無顧忌的眼淚,她就在我眼前軟成一灘泥,她哭泣就只是哭泣,無盡的眼淚從她體內的強勁幫浦推湧出來,她完全放開自己哭的樣子,我當場告訴自己我要一輩子記住這個畫面。
其他時候,她還來不及換下衣服,就對著門縫裡的我說起話來,她生動且流利地說著許多材料,說她如何對付她那迂腐可笑的上司,說她如何利用辦公室沒人的空檔利用三支電話同時和三個老朋友講長途電話,說她如何快刀斬亂麻地處理那堆如山高的公文,說她中午時間如何無奈地被三姑六婆拖去美容院洗冤枉頭,說她今天在酒吧裡放了什麼特別的音樂,遇見什麼有趣的客人,甚至說那個從前的老闆K如何又在酒吧耗一個晚上纏著她……
播報員宣佈開始播放錄影帶後,影片打出片名「鱷魚的遺言」。接著一個戴色白色紙套的頭,震動著閃進畫面,叫鱷魚快點準備好(旁白:這是導演,他的名字叫資曼),白色紙套閃出畫面,戴著白色手套的一隻小指頭仍然擋住畫面的一小角(旁白:按攝影機時沒按好)。一個人端著尿桶爬上樓梯的背影,門關上。
深夜十一點,楚狂來住處看我。他牽著腳踏車,我陪他在羅斯福路散步。
「這就是你的新決定嗎?那我這一陣子是在幹什麼?就陪著你這樣瞎搞?」她臉色大變,變得嚴肅而不可侵犯,掉頭就走,大力關上她的房間。
他像在講個趣聞般的,「我一直都熟悉他的演化,覺得他最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這樣他就不用辛辛苦苦用一支主力部隊南征北討的,反正每一部分的他都可以出來透透氣,大家輪流當王麼……他走向這種模式,反而可以活得比我們久……倒是只有我可以跟各個他相處,我還覺得滿有趣的。」我啞然。
這時候,我坐在我房間的地毯上靜靜地抽煙,等她走出房間,變成一個屬於外面世界的女人。那一瞬間我和她之間在現實上的距離,就清楚地跳出來使我傷心。然後她悄悄地走出公寓,用幾乎不敢被我瞧見的姿態,離開這個空間。
「謝謝,謝謝你!以後你就把我當作是大廈管理員好了。」我說。

定格。
「你覺得你真正愛過嗎?」我嚴肅地問。
在注視他們的那一剎那我很難讓人明白發生什麼殘忍的事。那個男人雖是早已存在我的環境我的心裡,他就是早已以那樣的姿態與我和小凡的關係鍵結著,我也早已接受他在那個位置,我一點都沒有要佔有小凡。然而,當這個我所接受的事實,從擺在手邊的狀態,轉而在此時此地「臨幸」地擊中我時,我的額頭竟被劈中而裂開。從那到那之後,我和小凡相關的這個世界,有別於前一刻世界的品質。每個此時此地,額頭流出的膿是——我是白白地在犧牲,我在糟蹋自己成為一個奴隸。
「我就是要杜絕自己需要你、依賴你,才能乾乾淨淨地待在你旁邊,用你需要的方式給你什麼東西,可是還是沒有做得很好,偶爾還是會因為等待你來依賴我時,被你隨便一個自然的冷漠眼神所擊倒,非常微妙的,像在拳擊場上,被一拳擊飛出場外。」
一九九〇.七月十三日
愛得愈深,悲憫愈深,知道對方跟你一樣在受苦,畢竟生存裡有絕大部分是醜陋和冷酷的疆域,唯有善能溶化這片疆域。所以人與人之間所存在的永恆因子是一種屬善的基本關係。「我希望你活得好」,這是超乎我們的熱情和審美歷程之上,更基本屬善的對待方式。
分分秒秒哭泣,在走路時,公車上,跟別人講話時,上課時,考試時,在房間裡時,睡覺時,做夢時,在心底分分秒秒哭泣,沒有任何人知道。胸腔隨時都鳴著我特殊的哭泣聲,只有我聽得到。這樣整整哭了兩個禮拜後,我不再哭了。照樣正常生活,但已很少待在家,或待在家裡碰到小凡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本來可以不用這樣對待你的!跟你住在一起,我全部的努力就在當『石壁』。我要逼著我自己麻木,逼著我自己拒絕你,否則你就會一直丟一直丟,我只要檢一些,你就會丟更多,我根本就還不起。

「不,現在已經不是這個問題了。我根本不用『對待』你,我只要『對待』自己就好了。」
「先把我的感受先為你準備在這裡,怕我將要因喉痛而說不出話來。今晚剩下的時間我都在我的房間裡陪著你,安心且溫柔地等你來,我等著對你微笑。」
不要再相互靠近,毀滅不會終止的。在你的未來,我想告訴你:打破任何我讓你產生的想像,努力去愛一個人,但不要過份愛一個人,適度地愛,也不能完全不愛,那種愛足夠讓你知道在現實裡怎樣做對他才是好的,那種愛足夠讓你有動力竭盡所能善待對方。即使你因而不愛我了,但沒有關係,我希望你現在和未來活得好,那就是努力去愛別人,雖然我可能無法完全免於悲傷。
我抓過他的左手來看,沿著他的幾條血管,有密密麻麻注射針孔的細洞,像刺青。我退了幾步,蹲在地上,點起一根煙,享受地吸著,很寧靜。
捨不得。西藏喇嘛說:「出家不是為了這個世界,而是接受他們的離去。」永遠都看不到你和我的日記了。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今天早上我發瘋囉……早上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他們都來叫我起床,可是我故意躺在床上不理他們,我才不要起床,我今天不上班……不要跟任何人說哦,我今天要去參加你的畢業典禮。嘻嘻,最後他們倆很生氣,不管我就出門去了,只剩奶奶在家裡……我偷偷爬起來換衣服,一直換一直換,可是我找不到一件最漂亮的衣服,我想要給你看我最漂亮的樣子……突然電話聲響了,『她』啊,打電話來,說我怎麼還沒去上班……我腦裡轉著要說我要來看你,可是不管我怎麼用力,就是說不出來,我就突然失去控制,大叫『啊』……我把電話丟掉,又哭又叫,一直『啊……』很用力很用力,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後來奶奶跑進我的房間,抓住我,我還是一直叫,奶奶心臟病突然發作,就倒在地上,她說她要死了……
「小妹,我就是特別來告訴你這件事的——夢生在我的世界裡蒸發了。」他興奮著說,臉上有紅暈,「七年,就那麼一瞬間,像開悟般,他就像衣服上的色漬hetubook.com.com,洗完之後完全蒸發了,乾乾淨淨。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覺得應該來告訴你一聲,這件事才好像完滿落幕。」他的語氣由老成一下退回童真。

死亡經驗二
光靠熱情是不足以去愛的,這是我得到的最大教訓。大一的我,大三的我,以至於現在的我,都不能使你獲得生活的平安,我們的相愛雖美卻對我們的生命有太大的殘害,不是嗎?
「楚狂,你們兩個陽性的我不會衝突很大嗎?」
愛不在任何結局,能愛而去愛或不能愛而不去愛這種過程,才是終極的意義。當命運塞給我任一顆黑珠子或白珠子時,我怎麼也逃避不了,唯有老老實實一顆一顆地穿越。生命的深度就在穿越的串積之中。
「不,我不要你當大廈管理員!」她搖搖頭。眼裡含著柔情。
「你…不留下來嗎?難道現在我所需要於你的……不正是你一直最希望我做到的嗎?」她無辜虛弱地問我。擦乾眼淚。
一九八九.十二月二十八日
就是這個畫面。它把我的生命推到有史以來最深的位置,天啊,我能怎麼表達它?馬塞爾說:「瞬間的默觀可以寫成一本書」,它就是這樣默觀。在我注視著這個女人崩潰那一瞬間,我完全被拖進她的生命裡,我被迫跟她的命運糾合在一起,我崩潰在她的崩潰點裡,我完全消失,可是有另一個東西在知道我跟她之間的這個融合,而不是我在知道。
「現在我們一起住在淡水的一個木屋子裡,一切分工合作。我跟他說從此以後玩真的啦,他若不要長大我馬上掉頭就走。我說只有兩件事;平等和誠實,我瞭解你,你也要努力瞭解我,我也需要別人照顧;所有的事全部開誠佈公,變心就變心,寧可打個半死,也不要隱瞞。就是這樣,現在我覺得可以跟他生活很久很久。」我們又沿著新生南路走,他邊走邊說,黃色的水銀燈使他的臉極柔和。
「你胡說,昨晚楚狂還來找我,說他最近發生車禍,你已經在他心裡蒸發掉了,他現在過著幸福的新生活。我親眼看見的,他現在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我憤怒地說。
「那你來幹什麼的?」他嘲諷地說,「這個啊,就上個禮拜被楚狂從正面捅了一刀,他媽的,那把美麗的匕首還是我送給他的……捅也不捅準點,要幹醫生的人技術那麼差,順便送我上西天,省得大家麻煩……被送進醫院,操的,又把我救回來,你看吧,禍害遺千年嘛!」他的笑聲震動整個建築物,「要我死,可以;要叫大爺我乖乖地在死人窩裡躺個幾天可沒那麼容易,於是,聰明的我就逃出來啦……然後,我惡魔的新娘,就收到電報,來這裡幫我收屍了。」
夢生曖昧地笑著,久久沒回答。「他根本不用變,他體內本來就有很多個楚狂,過去你之所以能跟一個大致穩固的楚狂交往,那是因為那時候還有一個最大的楚狂,可以在需要的時候,集中起來跟人正常交往。最近一年,他已經停止去看他的精神醫師,慢慢地,七拉八扯,各個楚狂間重新劃分勢力範圍,現在已經沒有哪一個是比較大的,他隨時都可能換一個頻道講話……」
畫面再跳到海邊。鱷魚坐在木盆裡,操盆邊緣插著火炬,一直都停在畫面的小指頭突然推向澡盆,澡盆緩緩漂向深海,突然整個盆都起火,鏡頭逐漸向前移近,螢幕上一片火海……
「楚狂,每次我塔公車,在學校下車,看到第一棵木棉樹開了,我就會很興奮地在我心裡跟我老情人說,你看!木棉花又開了!四年。」
「我又不是見證人,但是楚狂,我真替你高興。」我忍不住握一下他的手,「事情怎麼發生的?」
「你真傻!我給你的東西都濺出來潑到地上了,我看著覺得浪費。」她有氣無力地說,困難地微笑著。
你罰我等,我在等你來告訴我你長長的緘默是在等待什麼?我要等待誠實的穿越,穿越你還有這段愛情對我終極的意義,我要眼睜睜的注視,抽絲剝繭後我們之間究竟該是什麼樣的關連?
「我不再認為我是不快樂的人了,相反地,我知道我有『困難的問題』,這就是一種樂觀的方式了,因為問題總是有解答的,而不快樂,就像是壞天氣那樣,你是無能為力的。一旦我認為,這一切將得不到答案,甚至在死亡中也得不到,那麼我就不太管我快不快樂了,『問題』以及『問題的問題』就不存在了。這也就是快樂的開始。」
「楚狂,現在夢生呢?」我問他。我們坐在校門口。
「楚狂,那你相信『愛就是對那個人說你永遠不死』這句話嗎?」
她大部分時間戴的是隱形眼鏡,感覺上較莊重,距離較遠,唯有早餐這段時間戴著一副厚重的框架眼鏡,鏡片可看到密密的一圈圈,看起來顯得憨厚可愛,我最喜歡在這個時候逗得她哭笑不得,每當可以讓她活在一個單純的片刻,就使我有莫名的幸福感。
「我可不可以進來?」她倚在我房門邊,試探著問。
「夢生,你現在還願意像四年前邀請我一樣,跟我一起去死嗎?」
「我打著石膏在醫院,不能動地躺一個禮拜,把所有過去的事全拿出來檢討,得到一個結論就是去愛。從來我總是愛一個懷疑一個,現在我有信心可以愛任何人。我發現『愛』就是我一直在尋找最基礎的東西。」
「小凡。如果你今晚有重大情緒要發作,就發作吧。我只想說,沒關係,一切都沒關係好嗎?這次我不會再因你把自己關起來而難過或挫折了,我明白這種時候你只能一個人處理自己的情緒,你說我一進去情緒就跑了的。雖然我無法給你足夠的安全感,讓你用裸|露的心面對我,也許有一天會可以的,也許。我仍然不明白,在這個時候我該真的擁抱你,還是輕微地冷漠著,讓出一個空間給你?
然後,她進房穿衣打扮,在打扮這方面她又像個淘氣的大男孩非得作女性化裝飾,雖然能熟練地妝扮出嫵媚的風韻,卻又無所不用其極地調侃自己身上的妝扮。有一次她穿著美麗的長裙在酒會上跟大老闆跳舞時自己踩到裙子,她還一路大笑著回家,得意地告訴我,她的外在習性跟我一樣大而化之,滿不在乎,甚至較我更陽剛味。

「你只會站在遠處看著自己搞出來的笑話。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女神』也在她心裡愛著你,或許她不來愛你正是一種愛你的方式?」我嘶啞著喊叫,喉嚨裡發出咕嚕的怪聲。
「你在看木棉樹嗎?」楚狂意味深長地問我。楚狂穿著白色寬統牛仔褲,上面一件水藍色短袖的襯衫,總是殘留在他嘴邊的鬍渣也刮得異常乾淨。今晚他給我煥然一新的感覺,像是用漂白水漂過一般。楚狂的生活一直跌宕著戲劇性,他每次出現在我面前,總是給我他又到鬼門關前過了一關的感覺,每次都更換一種新表情新面貌,隨著他所宣稱的,其實我並不真正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我可不可以跟你說三分鐘的話?」她膽小地問我。
「我到現在才真正明白你從前所說『我要的你給不起』這句話的意思,不是你不肯給我,從前我說『只要讓我照顧你就是最好報答我的方法,』我發現是你沒辦法給任何人,連這個最基本的都沒辦法,我要的根本是空的。」我銳利地看她一眼。
「你並不懦弱,你有一百個地方勇敢,只有一個地方懦弱,就是愛。在我捫的痛苦都還沒有到一個徹底的點之前,或許這個世界是全然虛無的,但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就在我們眼前,就一直在那裡,而你就是不肯承認。
長長的昏睡結束,鑰匙聲拯救了我,我挺直地清醒過和-圖-書來。爬到門邊打開房間的門,從一條門縫裡窺視她,很容易就能辨別出她今天的心情好壞,心情壞時她會一進門站在鞋櫃前,朝我做個鬼臉之後微微苦笑,那是她卸下一天衝鋒陷陣,精明能幹的臉後,顯出的最純真表情,那個表情如同十幾歲的小女孩一樣惹人憐愛。小凡的臉很瘦,瘦到兩頰幾乎凹進去,自當她像小女孩般無辜地笑,她的酒渦就如同菱角般露出,那時她是如此甜,以致於我忘了她是比我大五歲,即將踏入婚姻的女人,衝動地想將她擁入我的懷中。
「照顧?照顧?你只會想要怎麼照顧我?我不要你當聖人。你總是不說出自己要什麼,等著別人要什麼再配合別人,然後自己乾乾的。我看著你一天比一天乾,就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

逃到澎湖。我想我已經被打得潰不成軍了,那種心慌的感覺,像個忠貞的旗手,眼看著士兵們都潰敗殆盡,卻還強撐著,高舉窸窣的旗子,標幟自己還不肯投降。
「今天,我收到一封他的來信……我等待四年的事終於等到了……他從軍隊裡寄來,說決定不娶我了……他已經讓另一個女人懷孕五個月,也是我們的學妹……說他始終太窮又始終配不上我。」小凡緊緊抓住我的手,髮鬢被淚濡濕,兩頰凹陷進去,快速萎瘦不成人樣,說到這裡,她別過頭去,「他是故意的,故意讓別的女人懷孕……剛剛他媽來看我,說幾個小時前他被送去軍醫院……槍枝走火……一切都是故意的……」她又轉過頭來,把臉埋在我手裡,「他還活著,你幫我去看看他好嗎?」她抬起臉來,百分之百信任的眼神刺入我。
我完全閉嘴,不再說什麼爭辯什麼,只因那是僅屬於我自己的膿,我知道。我繼續住在小凡隔壁,每天看到她時努力對她微笑。那種感覺,像是每天都在海底走路,無聲無息地吐著泡泡。只是數著敗壞的日子,靜靜等待身體爛透那天的來臨。

「你知不知道你從來沒在我在的時候,睡這麼久過?每次我在的時候你昏睡,大概都是因為我。」她略帶難過地說,臉上特別蒼白、乾淨。
我把電話切掉。閉上眼睛。心裡只有一個願望趕快找到夢生。
一九八九.十二月十六日

「你只需把『我』吐出來!」他站起來,倚在牆邊劇烈地嘔吐。
我沒再問什麼,被巨石般無名的挫折打到,悶悶的後作用。退回自己的房間,開著們睡覺,一睡睡到天昏地暗,不知睡了十幾個小時。
水伶繼續在我心中,像一座水滴的鐘擺,從記憶深谷的跫音,蕩到現實雜遢的敲擊聲,再蕩進馬耶幻境,萬籟俱寂……
「你要什麼只要自己說就好啦!」她摸摸我的臉,心酸地說。
一九九〇.一月三日
「你怎麼睡這麼久?」她坐在門邊的地上問我。
一個晚上,我等門等到半夜三點,她還沒回來,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我進入她的房間,打開臨著馬路的所有窗戶,冷風颼颼,枯站幾個小時,數著每一輛車的經過,間或四處打電話問她的朋友。忽然一輛四輪車停在窗戶的正下方,我想她回來就好,在準備關上窗回房去,不小心再探頭一看,車內隱隱約約兩個人抱在一起,我看出是未婚夫回來了,可以感覺出兩個人影長長相擁的激切和深情,我逼著自己一直看一直看……然後某種東西被剪斷,血腥的一塊掉落在地,我知道自己已經繃斷了。我帶著被鉛塊壓住的心,平靜地回房坐在書桌前,小凡上樓來,見我沒動靜,跑到我面前,略帶歉疚地注視我,我努力維持平常的樣子,她完全不知道我內心發生什麼事。

「我太明白,打死你都不會承認我是你的情人,你對世界的要求太高,你對愛情和情人的想像根本不是我能企及的東西。你是如此驕傲,雖然你感覺不到,你只能愛比你更驕傲而能挫折你的人,但我剛好是相反的人,我只能用無限溫柔,無限卑微的方式愛你,這絕非你所要的。我們給對方的東西就要這樣永遠錯開。眼前,你或許需要我,卻不可能明白我對你的意義。或許在遙遠的某一天,你會突然全懂!」我一口氣說完,無奈的表情閃過她臉龐。
「嗯!」我回答。
「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要這些惡的東西。愛應該是善的美好的,我沒有辦法挽救它,只有不愛了。我當機了斷,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是任何人的錯。我要逃離你和你的悲劇,我爛壞了,你聽到沒有。就只是休息一陣子!」我平靜地說出來,彷彿說的人不是我。
「我給你很多機會,這是我盡最大努力的一次,剛剛我多想現在就走,永遠都不要再看到你,那是一種身體的反應,若是如此,我也會一併否定我從你這邊得到的東西,一念之間,我想我不走了,再試看看能不能留住你這個人。」她嘆口氣說。
我在這裡,我被世界徹徹底底推出來,我撞到「殘忍」的實體,我恍然明白,無論我心裡是怎麼樣的人,無論我此刻如何呼喊著要和小凡融在一起,無論我此刻如何因渴望著愛她而被壓垮,世界根本就不管我,不是由於現實條件或人與人無可奈何的對待。即使眼前這個女人親口告訴我也沒用。甚至沒有「不公平」或「道德」的問題,因為世界根本就沒有看到我。沒有辦法,在這個切點,世界就是露出這樣的面貌來與我認識。對世界的恨到達最高潮,漠然的無關性生出,「殘忍」是無關乎悲傷或哀愁的。全然解脫,只是更殘忍就好。
旁白:「賈曼說『我無話可說……祝你們幸福快樂!』」
「什麼問題?你是不是又在想要怎麼對待我?」
痛苦像一個破了底的口袋,一直漏個不停,我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它把破洞收縮起來,要怎麼樣才能做到村上春樹所說的:「六年裡我埋葬了三隻貓,燒掉了若干希望,把若干痛苦捲進厚毛衣裡埋進土裡,一切都在這無從掌握的大都市進行。」我沒辦法終止現在的精神狀態,痛苦無限漫延要爆破腦袋……
每當跟你說話時,我慌張,那些話一出口如脫韁野馬,我駕馭不住它們在真實描寫我的跑場內,零碎的我像漂浮海面的碎冰塊,一踩上去就翻落。最後,我甚至連努力想給你寫信都難以完成,躺在床輾轉翻覆,腦裡似有千百個聲音在那裡衝撞,怎麼也無能爬起來收拾房間,無能抓起筆塗抹紙頁。這種情況在兩個月裡斷續存在,我太恐慌了,不敢告訴你。
「進來啊,我的門不是一直都為你打開嗎?」我躺在床上,平靜地說。

「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已經死了。從少年時代留下來的那些氣質;過份緊張,過份敏感,過份自我意識,以及高傲和理想,這一切都隨著那次事件而消失了。好像我最後終於失去我的天真,雖然比一般人遲些。像每個年輕人一樣,我也曾經目光擺得很高,充滿我自己所不甚瞭解的熱情和罪惡。」
朦朧中,寢寐之閒,鑰匙插|進門鎖轉動的聲音,滴進我夢裡喚醒我,我總是準確地知道她回家了。我是個專業的守門員,自她出門後的一整天,我處在昏沉的等待之中,除了少數非上不可的課,非出門不可的狀況,我幾乎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停掉原先多彩多姿的社交活動,終止和幾個男性錯綜曖昧的關係,什麼事也不做,只是昏睡再昏睡,甚至看不進任何書。焦躁和亢奮使我在睡眠飽和的間隔大量書寫日記,無論坐著走著躺著,我腦裡不斷湧現要和小凡說的話語,彷彿我www•hetubook.com.com心底分分秒秒在跟小凡說話,那些話量太多了,若不塗到日記上,我會被自己所生出的黏稠分泌物裹住動彈不得。體內製造分泌物的工廠,機器不停地生產產品,絕大部分的貨都滯銷,堆積再堆積進倉庫,倉庫快要爆破了。
「上個月,我騎腳蹬車被一輛計程車撞到,腿的一個地方骨折,在醫院打石膏,躺了一個禮拜,被撞到的那一個瞬間,我可以確定我是靈魂出竅,我在我的身體正上方看著我的身體,就在一分鐘內,我這幾年的人生,就放電影一樣全部放一遍給我看,清清楚楚的……然後我再回到我的身體裡,開始覺得痛那一剎那,我知道夢生已從我體內消失了。

「楚狂,你看交岔路上那棟大廈,現在所有的窗戶都亮著,大一的時候,才只搬過來五戶哩!」我轉過身,朝向楚狂鞠一個九十度的彎腰禮,「楚狂,你的話我會記得,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對我的照顧,畢業後一切請多多保重。」楚狂騎上腳踏車,我目送他離去。
她能允許給予我的全部內容,在控制我於一個理性而節制的軌道上愛她,防止我陷入對於她非理性的熱情。她不要赤|裸相擁的心靈親密,她只要遠遠地看著我,並且確信我會一直在她身邊就夠了,她也是這般遠遠地觀察我。因不得不的麻木,她常覺察不到我對她的需要,即使覺察到了,她也不會給予我直接的東西,而是給我旁邊的東西留下一些線索讓找追蹤到她給的東西。更糟的是,有時她乾脆給我相反的東西,於是我愈來愈沒辦法說出我對她的需要。這可說是她選擇的,保護我的態度,像安全瓣般,保護我免於陷入更深受更大的傷害。
為了某種無形更高的合作利益:我們都不願失去對方,於是「扭曲」的無形合約被簽下。有一股野蠻的信仰不知何時形成——我不相信她會真誠地願意愛我,或心中有力量承擔愛我這件事,這使我強烈地抗拒她。每當我軟弱到最需要她,最依賴她時,我愈要逃離她,否則我會被她摧毀。所以,如果有那麼一刻,當我內在出了問題,不再能擔當我原來平衡待她的角色,當我掉入深淵,想任意處置自己時,她曾對我完全失去關連,我會完全不要她靠近。這就是扭曲,可怕的不信任。

「小凡,你開門啊。我錯了,我再也不會說這種話,你罵我好了,拜託開門啊!」
「這就是我自己縫的緊身衣,因為我的皮膚從小就綠綠的,媽媽說會嚇到小孩,可是也不是紅色的啊。還有我的牙齒受過傷,變成尖尖的,所以戴牙套。就沒有別了啦。媽呀!我可不是卵生的,不然我表演給你們看……(畫面突然被切掉)……是不是我消失了,大家就會繼續喜歡我。媽呀!已經不能吃泡芙了,還要像『惹內』一樣住在監獄裡……對了,我想點播『鱷魚之歌』,可以嗎?」
隔兩個月,瘋成麻亂的時刻來到。那正是我畢業典禮的前一天。

「我知道了。」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整個身體背過去。就永遠背過去了。
重大的衝突終於爆發。
坐在計程車裡,我既慌亂又有某種冷酷的鎮靜,像一把利劍藏在我的咽喉裡,我想是與我殘忍的命運對決的時候了,我下了個毒誓,如果這次我還是眷戀著她,那無論如何屈辱,我都要跟著她,直到死在她面前。
「我的新娘啊,我現在不要了。我也很想,可是我沒辦法。四年前,我完全不愛你,四年後,有一半陽靈的我會愛你,一半陰靈的我會愛楚狂,哈哈,可是我什麼人也愛不成,因為在腦子裡一個不同的部位,很後面的地方,我又把自己統整起來賣給『女神』的幽靈,好玩吧!像不像電腦程式?」他閉上眼睛,像在想像他腦子的地圖,「再說,現在死亡對我不一樣了,我功力較從前又更高,真正的死亡是在生跟死都一樣的,我不需要去尋求它,那整座山會自己壓到我背上,我靜靜等待,不需特別做什麼,只要讓它去就好了。」
我為自己對現實的渴望,以及過去精神長期所受與現實隔絕的痛苦而痛哭、悔恨、感動和振奮。真正瀕臨肉體毀滅邊緣,卻反而激發不願結束此生的欲望,體驗到想要回到現實裡再活下去的強大呼喊,身體裡流出「生是一種恩賜」的聲音,洗滌了生這幾年加諸我們折磨的罪惡,也淨化了我與生之間毀滅性的仇恨。你看,我竟然能像憐惜陽光雨露般地憐惜自己微弱的生存,並激發出要「立盡此生」的原始生之欲!
夢生。有人跟我說最近常常看到他晚上睡在學校後門的一個廢棄的警衛室裡。整個晚上,我騎著腳蹬車在校園裡搜索他的蹤影。當我找到他時,他在後門附近一座褚紅色大樓門口,縮在一個公共電話的角落,正在注射毒品。
「那我怎麼辦,從前有一天晚上,夢生就在學校門口那棵木棉樹下大便,那五年來,我不是每次看到那棵木棉樹,都要說,夢生,你看,那是你的大便!」
經過那危險的一夜,我繼續住在小凡的隔壁房間。她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每天早晨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起床,打開我房門的一個小縫偷看我,在那一瞬間我總會即時睜開眼睛叫住她,她進來坐在我床邊,兩個人孩童般地玩鬧著,我放幾首起床歌(如 Don Mclean 的 American Pie 或 Den Forgber 的 The Leader of Band),我摺被,她泡牛奶順便沖一杯咖啡給我,然後兩個人坐在小餐桌前吃早餐。她看報紙,我就在旁邊打岔,胡亂問她一些問題,由於工作需要,她得利用這時候看幾份報紙,而我常故意說笑話讓她不能看下去。
畫面跳到海邊,一個很大的水澡盆漂在沙灘邊的淺海處,一個人屈著身體躺在澡盆裡,戴白色頭套,身體密密包著白色罩袍,澡盆的邊緣有些圓孔,插著一圈花。(旁白:本片部分抄襲自電影「花園」)接著一個人坐在馬桶上出現,站起來脫掉一層緊身衣,開始說話,鏡頭在堆滿貨物的地下室巡梭。
所以,明明我是如何渴望甘霖般地渴望被她愛,卻愈來愈乾枯貧瘠,對我而言,無論是她對待自己或愛我的方式,都太傲慢,太嚴格,以致於我要不起。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新的決定?我就是怕你這樣。」她失望地說。
在狂愛裡,被激發出一種關於彼此結合的絕美想像,這想像的願望和熱情如此強烈,而現實的曲折與頓挫卻又如此繁複,使人毫無抵抗地變成一個畸形狂裂的完美主義者,對於任何破壞想像的日子或撕開愛情的裂縫,都會被放大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我暗笑自己「除了分離外連一根針都忍受不起。」一度,再一度地,我們總要陷入難以控制的瘋狂之中,彷彿我們被對方所喚起的這份愛本質是魔。
隨著崩潰來的是壓垮,由於貼合到她悲傷的鉅大,被她的悲傷壓垮,由於渴望承擔起她,與她一起,進入她那最深最深的,被我的渴望壓垮。只有一個不止的震動在體內,愛在震動,渴望在震動,恨在震動,痛苦在震動,全部都旋在一起,鑽到一個頂尖……我完全明白真正的小凡在我心裡原本就是這個畫面,如今,終於實現出來了。
我無法中止自己繼續給她愛,「不能傷害我內在的她」成為最高指令。必須鎖死我對她的熱情,監控我想親近她的渴望,否則無法再待在她身邊,這些東西再存在我們之間似乎是令彼此尷尬的惡。我只要留下我的耳朵給她就好,這耳朵是要傾聽她流出來的任何語言,以及接收她對我的任何召喚,只要她隨時需要我,我就會立即跑去給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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