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京〈3〉

一月五日,老何去世,一共在醫院住了二十九天。斷氣前,妻子和同事問他有什麼交代。他望著她好一陣,說:「沒有。」
「大概是看到你在家了,所以該輪到我下去勞動。」辛梅有意說得輕鬆些。
遠方忽然傳來一聲爆竹,孤零零,冷落落的,更加提醒她眼前的漫漫長夜,提醒她晚間所受的屈辱。這時兩行眼淚悄悄爬上她的臉頰,冷稀稀地又滑下頸子。她想念著老家,想念著父母,也想起從前的細碎瑣事。她只不願想這個悽慘的年景,更怕去想像未來的日子。
「我們內科主任親自看了,又找外科的來會診。肝腫得好大,我一摸也摸出來了。有燒餅那麼大,人平躺著都看得出突出個小丘來。唉,我也太疏忽了!這樣嚴重,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自己卻只當作胃病。我又不在他身旁,否則可以早些發現。既然懷疑是腫瘤,當然不能等,明天一早就動手術。啊!小辛,怎麼辦!」
星月俱隱的天空,無底黑坑般當頭罩下來,辛梅彷彿走在黑暗裏,看不見一絲光亮。沒有聽見北風呼號,但無聲反而加深了夜的冷酷和死寂。她拉緊了圍巾,寒冷還是無情地襲過來。她想,今年的冬天,就數今夜最寒冷。
何醫生推開門走進來。
「辛梅,就是辛苦的辛,梅花的梅。」
辛梅聽到「有所貢獻」,蓋棺論定的調子偏低,心理一陣難受。她想,人已經死了,何必這麼苛刻呢?偷睨一眼站在前方的未亡人,後者毫無感動的表情,頭挺得高高的,臉上顴骨突出,顯得稜角畢露,也顯得冷靜倔強。排隊向遺體告別時,辛梅看見非非還歪過頭向父親注視了一眼,毛毛卻呆呆地跟著人走過去,似乎不知道身邊躺著的是他父親。孩子的冷漠和無知更加深辛梅的感慨,淚珠再也阻不住,就隨它接二連三地落下來。
說完,她別過頭,狠了心不理會他的反應,「碰」的一聲把門隨後關上。
可憐的何醫生,當著這晴天霹靂,自己在背地裏哭得差些閉了氣。她不讓丈夫知道實情,串通了醫生和護士瞞著他,只說是肝腫大,吃藥可以消除,讓他安心住院治療。非非的外婆有高血壓,最受不得驚嚇。何醫生又煞費苦心地串通了一個親戚,打了一通電報說湖南有急事待辦,把老太太催回家去。兩個孩子只知道爸爸在醫院裏養病,每天要去探望,其他就不知道了。非非繼續上小學;毛毛立刻被送進了幼兒園,每天早上由新生領著,同陶煉一道走。
嘴裏這麼說,辛梅卻氣呼呼地跌坐在床上,拿手壓著一起一伏的胸口。
「他曾經打電話到學校來找我,要我同他連絡。」
「現在我明白了。前兩天看系裏的一張大字報,批判李永忠膽大包天,說他妄想『一口吞下紅太陽』。我當時莫名其妙,以為這個罪名牽強附會。原來是指的這個!不過,我還是覺得牽強附會!」
「我也還沒弄清楚,不好瞎傳。好像突然對他的家庭出身感興趣,聽說是國民黨的軍官什麼的——我還是聽仔細了再告訴你吧。」
陶冶感冒,沒有胃口,只吃了幾口湯泡飯。陶煉食慾大,凡肉都是好吃的,轉眼把一盤鴨子吃得精光。
三、一九七〇年春天,我們在淮河入江水道工地上勞動。某日,在挑完一天河泥收工後,李永忠、楊銳和我沿著堤岸走回工棚。我因看到滾圓的落日臨近廣闊的大地,不知怎麼就扯到這紅色的夕陽很像在美國時常吃的平鍋煎蛋Sunny Side,於是李永忠說他餓得可以把它一口吞下。我於今認識到像我這樣世界觀沒有改造好的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總是和廣大革命群眾格格不入。人民大眾心中的毛主席就像東方升起的紅太陽,為人民帶來幸福和光明,而我不去頌讚初升的朝日,卻去欣賞向晚的落日,並錯誤地對景生情,懷念起西方的生活。我更不該把人民心中的太陽比為煎蛋,致引起狗膽的李永忠發出一口吞掉太陽的狂妄叫囂。
「這是副稿,我的書面檢討。」
「媽媽,老師說我們要『節約鬧革命』,過『革命化的春節』!」
辛梅聽他說「我的事」,不知道是指李永忠的牽累,還是給周恩來寫信的事。她想把趙萍的警告講出來,又礙著陶煉在旁,只好先憋在肚子裏。陶煉五歲多了,似懂非懂,偏口無遮攔,在他面前說話不能不小心些。自從非非給他爸爸闖了禍,鄰近這幾家的父母從中汲取教訓,在孩子面前都不敢大意。
晚上,辛梅把白天墳場上的見聞講給丈夫聽。兩人都嘆息不已,既同情寡婦,又為死者感到不值。
說到這裏,新生側過頭去凝視五斗櫃上的毛澤東像,像在端詳一張陌生面孔,神情和對方一樣的冷漠。
電話被「咔答」一聲掛斷,辛梅感到自己的希望也一起被切斷了,不禁盯著手中的聽筒發愣。要不是萬嫂咳嗽一聲催她走,她可能還繼續愣下去。無奈,她道了擾,聽任雙腳把自己帶出傳達室,送進了黑夜裏。
趙萍不敢肯定。「我也說不準,不過,這幾天好多人在議論老陶倒是真的。」
她還想再發揮下去,見新生毫無反應,興頭便減去了一半。最近,新生話說得越少,香菸倒抽得越兇,經常要上街買菸。她不得不提醒丈夫,根據統計資料,抽菸要得肺癌。他只是苦笑,照樣抽他的菸。房間裏常是煙霧迷漫,煙味更是經久不散,一進來就聞得到。她有時感到頭暈,相信是菸味的刺|激,但始終不忍心說出來。
「後頭這一條肯定是楊銳,前面那兩條是誰,我怎麼也想不出來。這麼久以前的話,我講過就忘了,不是人家提起,我自己絕對想不起來。他們沒說是李永忠檢舉的,可見不是他。」
正碰到寒流南下,雖然一片晴朗,但風刮得緊,仍是天寒地凍的。辛梅給小冶染上了感冒,跟著咳得頭昏眼花,有些害怕出門。看見丈夫,對過年索然無味,連上澡堂洗個澡都不幹,寧願抱一本「醫學手冊」發呆。無奈,她只好冒著北風上鼓樓去。為了表示豐年盛景,食品公司在最後一刻開放了一批原先在櫥窗裏供展覽的貨品,喜得顧客們蜂擁而上。辛梅在人潮裏掙扎了一番,終於買夠了糖果和幾斤柿子和蘋果。她又去百貨公司給奶奶買了一雙棉鞋過年,這才提著一大包回家來。
新生也上了街,拎回來半隻煮熟的南京板鴨。一定是奶奶向他嘮叨,家裏沒有過年的氣氛,這才把他逼上了街。由於心情不好,辛梅懶得早起排隊,結果只買到了一隻小公雞。奶奶把公雞燉了白菜湯;看新生愁眉不展,特別給他熬了一碗辣椒醬。如今加上板鴨,勉強像頓年夜飯。
碰!樓下的窗戶被使勁拉上。
新生默默打水洗腳,又幫辛梅裝了個熱水袋,然後去陶煉的房間睡。辛梅熄了燈,挨著陶冶躺下來。黑暗裏,一陣陣風聲特別刺耳,像在哭號,又像在吶喊,搖撼得窗戶跟著戰慄哀吟。風過後,剩下的又是無盡的淒涼、空虛和黑暗。辛梅無法入眠,兒時的除夕情景一再襲上腦海。記憶中的除夕包括著放不完的爆竹和吃不完的甜食,甚至午夜了還依偎在母親的膝上不願閉眼。
何醫生走了兩步就突然煞住腳,回頭厲聲問死者的同事。
她回家來,奶奶已經幫她淘好米,洗好蔬菜,只等她自己下鍋做晚飯。陶冶一個人坐在地板上曬太陽,身旁攤了一堆積木。他手裏抓了隻鉛筆頭在一張紙上亂塗著,專心得很,媽媽進門都沒有發覺。辛梅每看到孩子塗寫,下意識裏就緊張,趕緊走過去看他塗些什麼。還好,小冶只在他爸爸丟棄的香菸盒紙上畫著大大小小的圓圈玩而已。小心起見,辛梅抱起孩子來,一邊親著小臉逗他說話,一邊悄悄地把鉛筆頭奪下來。她叮嚀過奶奶多少回了,不許給孩子鉛筆玩,怕亂塗會惹出政治問題。但老人家寵小冶,只當耳邊風。她知道再說也不管用,見時間不早了,就催著奶奶過去何家做事。
「下次他再罵人,」何醫生小聲給辛梅打氣,「你一定要罵回去!這種人,你越讓,他就越爬到你頭上去。」
新生沒回答,先伸手去掏香菸。
這樣公然指責毛澤東,把辛梅嚇得瞪起大眼來。她懷疑是自己聽錯,還是對方神經失常了。
辛梅小時候就很熟悉老家的山頭墳地,後來也看過不少美國那種綠草如茵的城市墳場,但這是第一次走進新中國的公墓,感到新奇得很。圍起的一大片土地上,進口不遠就是辦公室和接待室,室外栽種了花草和常青灌木,修剪得很齊整。建築物附近,有一塊用灌木圍成的墳地,面積約兩個游泳池的大小,已經被佔用掉一半。地上排列著一個個水泥蓋子,這是存放骨灰的,各豎著墓碑;墓碑有大有小,有些碑文還塗了金粉;沒有墓碑和水泥的地方是一片黃土。
辛梅想借題發揮,就只管說下去:
新生神色迷惘,眼光追隨著她的每個動作,似乎不能領會它的意義和真實性。等到她拿了手套,開門要出去,他才醒過來似的,搶上一步,兩隻手揪住了她的肩膀。
辛梅錯愕地反問一句,大眼直逼向新生。
做父母的只默默對視了一眼,毫無心思來勸解孩子。
幼兒園有很長的午睡時間,陶煉中午睡多了,晚上就沒有睡意。辛梅懷著hetubook•com•com心事,想早早打發兄弟倆上床。陶冶很聽話,洗洗手腳,就乖乖上了床。陶煉不肯早睡,他從東房跑到西房,只想躲過洗腳的差事,逼得媽媽跟在身後追。小孩子一跑,不免發出腳步聲。樓下的人家毫不客氣,立刻又用掃把棍子敲天花板來抗議。新生臉皮薄,聽到腳下的地板嘟嘟作響,很不好意思。他馬上板了臉訓斥,陶煉才乖乖洗了腳上床去。
「你不是心理作用吧?」新生問她。「怕頸子發冷;不好調過來睡另一頭?」
辛梅安頓了孩子,回到自己房裏,見新生坐在那裏生悶氣。
她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但宿舍區裏一片靜寂,很多人家已經熄了燈,就是亮著燈光的窗戶也是簾幕深垂,寂無聲響。天上看不到星也看不到月,它成了個沒有底的黑坑。辛梅獨自走著,路燈微弱的光給她照亮了灰白的水泥地,也照著路旁斑斑駁駁佈滿髒汙的殘雪。
對方停了一陣,像是在筆錄。
最近駱師傅找我談過幾次,組裏的同志也幫助我檢查來水院以後的思想動態。我非常感激駱師傅的關心和同志門的幫助。
「掛號有什麼用?雙掛號都沒用!多少人給周總理寫信,你猜會有幾封到得了他手裏的?」
新生僵立在五斗櫥旁,慘白了臉,嘴角氣得微微顫抖著。
「這場考驗還不夠你清醒過來?」
砰!砰!樓下忽然傳來奮力關門的聲音。
辛梅聽到「檢討」兩字,心裏猛地一緊,竟忘了伸手去接。
「你早些開口吧。」老人又嘟囔了幾句,才隨手帶上門出去。
「你找外賓什麼事?」
「媽媽,春節到底是什麼?」陶煉忽然問起。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責備新生。「見一次面對我們又有什麼損失?老同學呀,簡直不近人情!你不是想調四川嗎?人家『歸國學者』替你去說一句,說不定比你自己給周總理寫信還強幾倍!」
水院不曾開介紹信,墳場不肯遷就,而寡婦又固執不讓。吵嚷了半天沒有結果,何醫生鐵黑著臉把骨灰又捧回家來。就在爭持不下那陣子,辛梅打聽到學校不打介紹信的原因。問題據說是出在他的政治審查上,三青團籍的疑案懸而未決,這就不能作為「身家清白」或「歷史清楚」,因此不能給死者以應有的政治待遇。
辛梅聽到是腫瘤,心裏早一驚,這時卻強自鎮定地安慰她:「樂觀些,何醫生,我相信是良性瘤。即使是惡性的,現在發現也不晚,割掉就沒事了。」
新生只「哦」了一聲,並不置評。他默默吐著煙圈,好像僅用一隻耳朵在聽她講話。
辛梅把四月要去農場的事告訴了新生。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時捧了飯碗發怔。
既然是學校的意思,辛梅也無話可說。只是她感到很遺憾,像平空被人綑了手腳,限制了行動。這使她氣悶了兩三天。
辛梅氣乎乎地頂回去。顧不得「隔牆有耳」的禁忌,她把積壓了一天的恐懼和憤懣一股腦兒傾倒出來:
附近不知誰放了爆竹,劈拍兩響而已,既短促又孤單。接著而來的仍是北風的嗚咽。
辛梅馬上表示自己的態度:「我自己毫無困難,而且很高興早一點去走五七道路。」
火葬的前夕,她突然對辛梅說:「五七道路害人不淺。我想通了,毛主席的五七道路害死人!」
「不能葬在這裏!老何是八級講師,等於中級幹部,完全可以葬在水泥地裏!」
老人家不免迷信,辛梅也同情。
由於我出身反動家庭,在蔣幫統治下的臺灣成長,自幼即接受資產階級的教育,及長又赴美國鍍金,從美帝國主義那裏受到個人自由主義的浸染,因而一向脫離人民,脫離群眾,無從理解廣大人民群眾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心情,以致犯了下列三條罪狀。這三條罪狀,經過駱師傅和同志們的指點和分析,使我知道雖然是一時衝口而出的言論,但充分反映出我的資產階級世界觀。我雖然已回國多年,經歷過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但由於學習毛主席著作不力,疏於改造自己,以致靈魂深處還是一片骯髒的資產階級淵藪,在適當的時候必然要暴露出來。下面就以同志們幫助我回憶的三件事來解剖自己,希望通過批評和自我批評來改造自己。
「有什麼用!」新生的口氣頹喪萬分。
「為什麼?」辛梅奇怪地問。「他掛了號的。」
辛梅念完了這密密麻麻的兩張底稿後,直起了腰,大氣也不敢出,眼怔怔望著新生出神。現在她才明白,何以這幾天他不願開口,原來是怕她憂愁,寧可把事情憋在肚子裏自己煎熬著。瞧他兩頰幾時已經陷了下去,臉色蒼白,眼球卻發紅,不知多久不曾合過眼。想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不曾分擔他的痛苦,不曾給他任何的安慰,她心裏充滿了愧疚。這時,眼淚像漲潮般,忽地排山倒海而來。
「阿梅,我真的不知道哪個影響哪個。」
第一次聽到趙萍坦率地吐露自己的心思,辛梅很感動。她側了臉來打量同伴。果然歲月不饒人,趙萍的眼角刻上了魚尾紋,皮膚乾燥枯黃,頭髮沒有光澤,遲滯的眼神尤其找不到青春和活力的影子。辛梅以前只曉得佩服趙萍的忠厚和堅毅,不曾設身處地去體會過她內心的寂寞。只要稍微想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趙萍倒有三百天以上是擁被獨眠,苦苦思念著遠方的人,光是這一樁辛梅就為她感到心酸。趙萍的處境使她想起丈夫要調到四川的事,當下決定也向對方披露一下自己的心事。
辛梅感受了他所有的悲痛,但仍不後悔說出來。他遲早要面對現實,而他現在的痛心失望更加堅定了她的決心。她必須採取行動。
辛梅冷靜果斷地說:「我們要見見他。」
新生搖下頭表示不知他的下落:「做什麼?」
「我們組長今天告訴我的。麥志新,我臺大的同班同學,你沒有見過。他到美國後改念航空,聽說不順利,換了好幾個學校,我們就失去了連絡。現在大概在美國大學教書,組長開口閉口『麥教授』,又是『歸國學者』,十分尊敬。」
辛梅感到納悶,卻不敢向趙萍打聽。正好兩人已經走到宿舍後門口,不好多談,就閒扯了兩句,彼此分手。
新生不吭氣,掏了香烟抽起來。辛梅樂得不再提樓下的事,走過去把窗簾拉上。她又把房門也關上,這才坐在床沿,把下午趙萍的話一五一十地說給新生聽。原以為新生會吃一驚的,卻發現他照抽他的菸,只不過濃眉深鎖,眼光固定在破碗上,這是他思維掙扎的唯一表示。
見辛梅動氣,新生滿臉的愧色。他點上菸後,趕緊柔聲地解釋:「我自己是不想見外面的人,不過,今天才發現領導也不希望我們見這些外賓。組長口口聲聲說尊重我的意見,見不見全在我。另外,他卻強調外賓行程很緊湊,參觀的項目多,時間寶貴,又說我們搞運動,搞教育改革,又編教材,任務很緊張。很明顯,他希望我不要見麥志新。」
「我倒很願意去勞動,」她告訴新生,「就是捨不得這三班課。中途換教員,對學生最不利了。因為生陶冶,我已經兩年沒下去勞動,早些走也好,省得被人說閒話,以為我不愛勞動。」
老何住進醫院那天早上,辛梅目送他們夫婦有說有笑地出門。傍晚時,她開門出來取煤基,碰巧何醫生下班。只見她黑著鐵鍋似的臉,正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
「七點半還不到呢,我們小心點就是。大年初一反而不好搬東西,萬一碰到學生來也尷尬。」
新生邊聽邊掏出香菸和火柴,把兩隻腳蹺到書桌上,默默點起菸來吸。
「一言為定。」新生答應得很爽快。
何醫生卻冷靜地補上兩句:「沒有這五七道路,憑什麼把一個好好的教師送去農村養三年豬呢?他如果在家裏,病情絕不會發展這麼快的。」
「是不錯,但不如鹽水鴨鮮美。」辛梅嚐了一塊,勉強評論了一句。
趙萍口氣的真摯,給辛梅不少的安慰。新生對自己的家世相當忌諱,等閒不提起,連帶著辛梅也為他守口如瓶。到南京來後,除了在自傳裏作過詳細的交代,新生在同事間只向李永忠透露過底細。戶口本上和日常要填的數不清表格裏,在家庭成分欄裏他一向是填「國民黨軍官」。辛梅知道,新生的出身乍聽之下很嚇人,似乎反動透頂,但若加以歷史的、全面的分析,他是會贏得尊敬的。趙萍的反應加強了她的信心。
趙萍聽到寫信一節,臉色整個嚴肅起來。這時,兩人已經走出校門口。趙萍不走漢口路回去,忽然領著辛梅折到西康路,繞遠路走宿舍後門回去。辛梅領會她的用意,很高興地推著車跟她走。
「不搬床,至少把五斗櫃搬回去吧。」
「我要是比你先死,」她也計劃起後事來,「你可以把我骨灰帶回臺灣,就撒到大肚溪裏吧,我是絕不要葬在南京或四川的。」
組長見辛梅同意得很爽快,反倒客氣起來,假惺惺地問:「你真走得開嗎?先好好地考慮吧,我們絕不勉強任何同志的。你一定關心你這三班英語課怎麼辦,放心吧,大家代你上課。老郭可以頂兩班,另一班系裏打算讓老王頂頂看。他旁聽你教學整整一個學期了,接班應https://m.hetubook•com•com該沒有問題。倒是你自己家裏怎麼辦呢?聽說你改用短工了,那麼,老陶晚上帶領兩個孩子吃得消嗎?你有什麼困難只管提出來,我替你到系裏反映去!」
「趙老師,你看學校會不會知道?」
陶煉對元旦還覺得耳熟,除夕就茫然無知。辛梅聊勝於無地作著解釋,心裏卻喟嘆不已。年年都喊要「革命化」和「移風易俗」,不興守歲和拜年。前兩年更是公然禁止放鞭炮,市面上不發售,以致過年冷清清的。她孩提時代在臺灣過年的歡樂情景,如今只能在記憶裏追尋。到了陶煉這一代,除夕除了吃一頓好飯外,傳統的意義怕要蕩然無存了。
就像每次問起的結果一樣,趙萍先嘆氣。「還不是老樣子。我看我這輩子甭想調去四川!」
他們不敢答應,一個個避開了她銳利的眼光。
辛梅輕輕嘆口氣,知道早晚開口都無濟於事。何醫生近來固執得很,成心同水院堅持到底。她把骨灰盒子放在進門最顯眼的地方,表示不按照國家規定的條例下葬,就寧可放在家中朝夕廝守。宿舍裏已經有人在議論:這樣頑固,讓死人的骨灰不能及時入土,於心何安呢?但是何醫生充耳不聞。辛梅覺得她固執得有理有據,因此從不願在骨灰問題上勸她一句。
辛梅默默地把他的兩隻手挪開肩膀,同時大眼正視著他,絕不妥協。
「你這檢討是幾時寫的?」她問新生。「沒看到你在家裏寫嘛。」
「我自己也在挨整。」
何醫生說完,眼淚就滾下來,圓盤臉上立刻沖出兩道淚泉。
「還不能確定。」何醫生的語氣意外地微弱和遲鈍。
「老陶這封信——」趙萍環顧了四周,見沒有人在注視或跟隨她們,這才接下去說:「八成出不了江蘇省!」
「新生,我們非走不可!」
她知道新生是誤會了,以為她是因為恐懼而流淚,不知她是出於自責。她想不哭,但眼淚卻越滾越多,兩隻手忙著接盛都來不及,只好任由它順著頸子淌下去,一路涼到心口。然而,流淚和自責這時都是次要的事,她一意要把事情弄清楚。
新生的鬱鬱寡歡自然是和李永忠的案子有關。每想到此,她不禁在心裏祈求:李永忠,你快設法把自己解放出來吧!你的案子一天不了,新生就一天受到壓力,受到孤立啊!
因為新生有事,辛梅避免給方家多寫信,但給他們寄了一隻板鴨。亞男很快就來信說:「南京板鴨似乎中看不中吃。煮了半天撈上來,切出一嚐,死鹹!除了鹹,不記得還有什麼味道。」
辛梅可是不曾想到信還有失落的可能,一時僵了。查信是公開的秘密了,但公然檢扣大人物的信件未免過分吧?她狐疑地望著同伴。
何醫生捋了捋棉襖袖子,就要動手。
「來,小辛,我同你搬床吧。」
「你們欺負人,啊?這麼吵,別人不要睡呀?美國回來的就想欺負人,算老幾?」
辛梅一慌,連忙煞住了腳步,向趙萍叫起苦來。
「你那個同學叫麥志新的,還沒走吧?」
二月上旬,考試全部完畢。教員忙著改完考卷,公佈了成績,又開過數學成果檢討會,這才鬆口氣,準備要過年。春節有三天假日,假日後接替要開學。因為時間緊湊,除了滬杭一帶來的學生回家過年外,其他都留校。
「為什麼葬在這裏?」
「沒想到老陶身世這麼淒涼,竟從小就是個孤兒呢。像他這樣的家庭背景,能自動回國來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實在難得,也更加令人欽佩!」
萬嫂探出頭來應門。聽到辛梅要打電話,她勉強開大了門縫放她進來。辛梅見電話旁邊的床上睡滿了孩子,萬嫂的模樣也像剛從被窩裏爬出來,十分慚愧,一進門便趕緊道歉。她不用問就知道此地既無電話號碼簿,也要不到紙和筆。於是先撥〇四訊問臺,問出南京飯店的號碼,記牢了,再撥過去。
辛梅極力勸慰,叫她不要自己折磨自己。她只有淡淡的苦笑,不置可否。
「哦。你同他什麼關係?」
何醫生悲傷過度,當天就把聲音哭啞掉;人前人後,她只有無聲的抽泣和滿臉的淚斑。憂愁和勞累銷蝕了她豐|滿的兩頰,原來牡丹盛放的笑臉,現在只剩下嚴霜後的傷損和憔悴。辛梅為她傷心落淚,又怕她想不開,每天晚上都去陪她話家常,希望把她的思想引開。何醫生卻偏要談她的丈夫,好像悔恨從前相聚太短,如今生死兩地,全要賴懷念來彌補這份未了的感情。在死亡的陰影下掙扎了四個星期,一旦丈夫解脫了永久的痛苦,何醫生只大哭了一天,便把悲哀宣洩一空似的。從此,她顯得異常地冷靜,再不曾為死者掉過眼淚。
駱師傅和同志們一再幫助我連繫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歷史淵源來剖析上述三項錯誤的言論,使我深刻認識到:雖然我三歲喪父,五歲喪母,扶養我大的姨媽早年守寡,就以為同反動家庭的關係因而淡薄的想法是自欺欺人。階級烙印是與生俱來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家庭的反動再加上美帝國主義教育的毒素,這就構成了我反動的資產階級世界觀。回國後,我又沒有緊緊跟上文化大革命,未能體會其精神實質,尤其沒有帶著改造自己世界觀的要求來學習毛主席著作,所以思想落後,無法領會革命群眾的思想感情,就必然發出錯誤的言論。
他回答的聲調低沉的近乎耳語。
「老陶的父親生前做到國民黨的上校沒有錯,」辛梅索性把新生的家世說個清楚,「不過,在新生三歲時,他就被共產黨打死。他母親出身四川的地主家庭,在他五歲時就去世。他是姨媽帶大的,姨媽年輕就守寡,一直在中學教圖畫。」
辛梅不懂他「挨整」的意義,一時仰了臉望著他發呆。新生略為猶豫了一下,就伸手去掏棉襖的內層口袋。他取出兩張折疊好的紙,攤開後遞給辛梅。
辛梅一怔。「為什麼?」
「糟啦!」
今後,我要抓緊毛主席著作的學習,好好走工農兵的道路,永遠接受工人階級的領導,和廣大的革命群眾同呼吸同脈搏,緊緊跟上國內外大好形勢,為反帝反修而貢獻出自己的力量。我更要照駱師傅和同志們所要求的,堅決和李永忠撕破情面,揭發檢舉他的罪行,把他的反動言論公諸於毛澤東思想的陽光下。
「我有個同事,這兩天會到南京來觀光。」
「勞動可以鍛鍊身體,其實是好事。」新生盡量往好裏解釋。
「我是華東水利學院的教員。」
她只有一次對辛梅表示了懺悔的意思:「我不該同意動手術。不開刀的話,他還可以同我們過幾個月安靜的日子,好好說幾句話。」
何醫生說到樓下人的病,嗓門特別響,不在乎人家聽了去。自從老何去世,她為葬骨灰跟學校頂牛了,反正自己不屬於這個單位,批評起人事來就肆無忌憚。她說的內幕,辛梅也略有所聞,倒並不驚奇。辛梅氣憤的是樓下單單挑這個時候來罵人,簡直是落井下石——光這一點就使她從前對他懷有的同情和忍讓頃刻化為烏有。
「不是,不是。」
辛梅一想,這樣的歸宿實在比饅頭堆強。
新生微蹙著眉,沉吟了半晌才說:「怕不是那麼簡單,阿梅。看來是我的事影響了你。」
「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再繼續下去,陶煉他們別想唸大學啦!我唸了十八年的書,今天看來毫無用處,所以大學唸不唸實在不是大事——但准不准唸可是原則問題。陶煉光因為是我們的兒子,就被剝奪掉唸書的權利,實在不公平!不願唸和不准唸是兩碼事,是本質上的差別。」
但是,平白無故怎麼議論起他的家庭出身?誰拋出的材料呢?
整個上午,她無聊地在兩間房中來回逡巡,不時到窗口眺望。人們三三兩兩打扮得很整齊,互相招呼嘻笑著出門去。節日逢上好天氣,理應帶孩子出門走走,但辛梅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有什麼地方可以避開人群。她真是矛盾,忽然變得想見人,又怕見到人。
其實,有問題的應該是組長。英語教員少,組長想是窮途末路,竟然提升王得貴去教大二英語。他在政治上是紅人,可惜到現在英語發音符號還搞不清楚,英語造句只有簡單句子有把握,複合句子便煞費躊躇了。這樣任用教員是典型的「突出政治」,合乎毛澤東「人的因素第一」的教條,至於誤人子弟到什麼地步,卻是閉了眼不理會。她想到自己的學生,想到最喜歡的林衛東,心裏暗暗為他們嘆息。王得貴沒有能力教,郭應生絕沒有膽子給學生單獨上課,眼看林衛東要犧牲三個月的英語進修。這一屆的大學生,早規定英語只修到大二。只差三個月,辛梅竟不能有始有終地教完他們的課,心裏很遺憾。
趙萍略遲疑了一下,就點頭說:「很可能。」
「好,你等等。我去問問有沒有這個外賓。」
「算了。」辛梅懊喪地坐著不動。「他是病人,總不能和他鬧,好像我們真是欺負他有病似的。」
「別提了,提起來傷心!進行了半年,元旦接到我愛人的信,說人家單位忽然又不放她走,就這麼吹啦!」
「什麼名字?」
「接受不了考驗?」
「晚了!晚了!」何醫生把頭伏在辛梅肩上,哭出聲來。
「什麼考驗!https://www.hetubook.com.com
「現在我們更不能走,人家正好說我們是接受不了考驗。」
何醫生已經等在她家,要請奶奶過去吃年夜飯。她今天難得休假,特意要親自下廚招待老太太。辛梅連忙掏出綿鞋給奶奶,又告訴她初一初二不用來上工,把奶奶喜得嘴都合不攏來。
辛梅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瞪他一眼:「你鴨子吃這麼多,先就不是節約鬧革命!」
二、在一九六九年十月廿日的中央文件指示後,南京的大專院校師生奔赴農村,走知識份子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我們水院隊伍在步行前往蘇北途中,我因一路上看到農民在村頭村尾牆上繪有毛主席像,泥砌的壇上供著毛主席的石膏像,就對李永忠說:「這是新的土地廟和土地爺爺。」我現在覺悟到這是十分錯誤的,我醜化了農民的感情。正像叛徒工賊劉少奇所說的「搞毛澤東思想不要流於形式」,實際上是壓抑群眾的無產階級感情,汙蔑群眾運動。
「阿梅,我真的不能走!」
辛梅搖頭:「誰知要拖到哪一天?系裏推到院裏,院裏又裝聾作啞的,就是不肯打介紹信。馬上全校要大考了,更是沒人管。」
她的憂慮並沒有誇大。第二天動手術,發現老何患了肝癌,整個肝已經被吞噬得成了一塊豆腐渣。肝癌本來就是絕症,何況癌細胞已經蔓延到全身的器官。無奈,醫生當場就把傷口縫合,預測他可以再活三個月。
她探出頭張望,對面的一棟宿舍,幾家北窗也被推開,冒出好幾個人頭朝她這裏望過來。她左右瞄一瞄:何家沒有動靜;另一家剛探出個人頭,與她眼光撞個正著,慌不迭又縮回去。發現自己是眾矢之的,她慌忙合上了窗戶,順手拉攏了窗簾。
何醫生神色沮喪,失去了一向具有的樂觀和信心。
辛梅耳膜受到撞擊,不禁蹙起了眉,但也沒在意,她拿了尺量牆寬。
說著,她已經爬上樓梯口。離自己家門只有一步路,她卻等不及,伸手攀了欄杆,身子就靠上去。辛梅以為她是加班勞累,趕緊上前扶她一把。
她逃避也似地閉上了眼,但同事們挨整的可憐相卻仍在眼前晃動;呆板的臉孔,啞吧樣沉默,低著頭走路,見了人不識……一剎那間,她彷彿看到陶煉和陶冶的小臉變得呆滯萎縮,就像非非當年被送到外婆家的情景。這個幻覺叫她坐不住,急忙伸手扳著床沿撐起身子。
過兩天,他們的大兒子非非被外婆親自送回來。於是何家在分散了兩年之後,同陶家一樣,骨肉又再度團圓。小何到底是醫生,職業警惕性高。非非到家才兩天,她就強制著把丈夫送進工人醫院。
「你是哪個單位的?」對方先問。
「都怪我以前說話太隨便,提防得不夠。」新生低聲向妻子懺悔著,同時安慰她:「你不要太耽心,阿梅,我這個罪名再加碼也構不成死罪,到底沒有直接攻擊毛主席。駱師傅一再對我說:『我們不是整你,只要幫著你把事澄清一下,搞清楚就行,絕不是整人。』」
辛梅看看錶。
因為學校的人都不作聲,墳地工人就好心地向她解釋:「那是給幹部和華僑,或者是因公犧牲的人葬的。要有單位的介紹信才行,沒有介紹信,有錢也不給葬進去。」
到萬嫂家前,她開動了腦子思索所有外賓可能居住的旅館。她常聽說南京飯店警備如何森嚴,勝利飯店如何討好華僑,決定先試這兩家。
辛梅夜裏沒睡好,眼睛腫得快睜不開,而且頭重腳輕,渾身都乏力。她勉強打起精神,把果盤都陳列出來。一早上,卻沒有一個人影上門來;倒是兩個孩子乘機吃零食,中飯倒盡了胃口。昨天她還寧願學生不要上門來,今天空等了一上午,心裏反而若有所失。她這才覺悟,自己到底是渴盼有人上門來,有人來說說話兒,至少證明她一家四口不曾被遺忘掉。
辛梅不怪他惱火。自從他回家,才短短三個月,樓下已經敲了幾回天花板。她自己也很不舒服,幸好習慣了這種騷擾,減少些難堪。
辛梅含糊應著,心裏感慨不已。她不忍心告訴老何:領導和組織上真關心你,早該把你的政治問題作出公正的結論,早早把你從豬棚裏調上來,何至於等到兩年之後?
新生走過來,把手圍著她的肩膀,低了頭在耳邊又加上一句:「我真是對不起你。」
五七農場每三個月要輪流調換一批教員。一月初剛走掉一批,下一批是四月到六月,已經開始醞釀人選。外語組因為教學任務重,每次只派一個教員下去勞動。人選是在教師之間互相商量,最後由系裏批准即可。辛梅早公開表示,她願意在今年夏天去。她不願影響教學,另外,暑假裏新生在家,正好照料孩子。七月到九月是農忙季節,農活最重最苦,人家躲避唯恐不及,她肯去,自然拱手相讓,組長已經點頭答應過。王得貴報名要四月份去,就是怕夏收時蹲在農場裏。
「你不要哭,阿梅。」
她一直想著怎麼幫助何醫生。自從丈夫住院,何醫生上班外還要照顧病人的飲食起居,忙得無日無夜,家裏的孩子全丟給外婆。外婆走後,辛梅和奶奶不時過去照料。有一次,她特地向何醫生談起自己受到壓力,怕不能長期僱用保姆。後者馬上理會她的用意。
她和新生都知道,這種「不整人」的整人是怎麼回事。不錯,會上不點名,牆上沒有大字報,也不拉上臺去批鬥,但是有問題就是有問題,照樣要受罪。她回憶起這段日子,校園裏人家對她另眼相看,原來並非自己過敏。趙萍還說有人在談論新生的家世,可見他受審已經不是一樁秘密。
「不指望了,小辛。我今年已經四十四歲,再這樣蹉跎幾年,轉眼就到退休年齡。老太婆一個,調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
「你看,是不是有關係?」
「書面檢討?」
趙萍仰空一聲長嘆,好像失群的王雁啼,聽來十分悽惻。
「領導太好了,親自來看我,真是叫我過意不去啊!這回生病,才發現組織上原來對我這麼關懷——以前在豬棚裏,還以為他們把我忘了。我得爭取早日出院,編套好教材,以實際行動來報答組織上的關懷。」
「我要當解放軍!」陶煉不肯妥協。
一、一九六九年春天,由於我剛走上工作崗位不久,沒有理解到廣大革命師生無限忠於黨、無限忠於毛主席、無限忠於毛澤東思想的階級感情,對於群眾性的「三忠於」運動很不理解。我雖然也曾投身到「忠字化」運動裏,參加繡「忠」字旗,佈置「忠」字室,但沒有提高到階級立場上來認識。某天早上在「早請示」中,當跳完「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大陽」的「忠」字舞,唱過「三個念念不忘」後,我不自覺地說了一句:「這比天主教的早晚望彌撒還厲害。」我講這種話表露出我對群眾運動的牴觸情緒。對於革命群眾的熱愛毛主席和從心底發出的感情,我不但不去揣摩學習,反而把它比擬於反動的天主教所搞的迷信活動。今後,我要遵照駱師傅的指導去狠批自己的世界觀,猛揭自己靈魂的蓋子。
「哦?都議論些什麼呢?」辛梅厚著臉皮打聽。
辛梅對著新生苦笑。
「春節就是中國年的元旦。今天是一年的最後一天,叫除夕,一家人總要團聚在一起。」
好久,對方才來回話。
「朋友,以前在美國的朋友。」
何醫生緊緊把骨灰盒抱在懷裏。
辛梅很早就邀請學生春節來玩,好些學生也說過要來拜年。如今新生出了事,她寧可學生不要上門來,然而話已出口,不好食言。但她精神恍惚,每天窮於打發漫長的廿四小時,竟不知年之將至。到了年三十下午,她才發現沒有過節招待的準備。
辛梅急忙走過來,顧不得坐下,就彎了腰,湊著檯橙的光亮看這兩張副稿。
老何得肝癌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校。驚訝之餘,大家都表現了惋惜和同情。過去這幾年,老何不在校內,大家幾乎忘了他。現在是沒有人不談他的好處;都讚揚他的學問好,從來不抱怨,也從來不得罪人。不但領導階層的人去醫院看他,力學系的許多教員也去看他。他自己水力學教研組的同事還組織起來,每天分批去醫院探望,幫助護士照料他。老何在水院二十多年了,從來不曾受過這麼多的關懷和眷顧,一時十分感動。
她想不通,什麼原因要把自己提早調開?也許是學校不滿意自己的教學方法,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學校不能忍受她恢復了許多劉少奇和鄧小平時代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諸如考試、免修和課外補習,都是她帶頭幹的——中途把她調走,可以鏟除一部分她所造成的影響。這學期期中考後,很多學生英語不及格,紛紛要求免修,使學校很頭痛,勸說了一陣才平息下來。組裏的同事曾經開玩笑說,這是辛梅先開惡例惹出來的。
這以後幾天,辛梅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滋味。每天一睜開眼,挨整的陰影就迫在眉睫;吃飯、走路時也尾追著不放。不管在校園或宿舍裏,她不敢側臉或回頭,怕驀然發現人家另眼相看或竊竊私議時,自己會更加難堪。她疑惑學生也風聞她丈夫受審查的事,課堂上,他們的眼睛似乎鼓得異常的大,變得非常嚴肅。一存了疑心,自己和_圖_書的臉上便失去了笑容,嘴也不知不覺地封緊了。現在,她終於悟出新生何以這一向沉默寡言,原來凡人心裏有事,必然是三緘其口。
「勞動是不可怕,」辛梅同意,「可怕的是用它做為一種懲罰手段,造成強迫勞動。因為我們是臭知識份子,就活該一輩子用勞動來改造思想,這不是唯心的懲罰手段嗎?」
陶煉吃得飽鼓鼓的,這才想起幼兒園老師的囑咐。
「不要理他!」
她還想發洩下去,驀地見新生臉色灰白,嘴角微微抽搐著,身子站不穩似地晃了一下,只好煞住口。她相信新生萬沒料到他最忌諱的事被人抖露出去,橫加猜測。他臉部的表情從不曾像這一刻這麼錯綜複雜過,羞赧、懊悔、憤怒、絕望……似乎交織成一根痛苦的弦,為受背信的打擊而顫抖、嗚咽著。
但是,星期三下午例會時,組長忽然宣佈:「為了更好地安排教學和勞動,我們要慎重安排下一屆去農場的人選。五七道路是毛主席偉大的戰略部署,是反修防修的必要措施,它的重要性遠在教學之上。系裏對誰去五七幹校,一向認真對待,把它當作政治任務來處理。四月份的人選,領導已經找我們組長碰過頭,初步決定外語組派辛梅同志去。對系裏這個決定,大家可以討論一下,看有沒有異議。小辛自己也可以表示意見,有什麼具體困難,也提出來讓大家幫著商量解決。」
「你知道小馬不要念大學的事吧,新生?大家說他是怪物,整天抱著書看,有機會上大學又不要,害得學校只好把食堂裏的一個炊事員報上去。結果,省裏圈選了南大,中彩的據說是個實驗室的化驗員。」
窗外忽然傳來罵人的男高音。
「這是公然在整人!而且手段惡劣!一面叫你寫檢討,一面在外面拋材料,透露你父母的身分,叫人想入非非。你寫過兩萬字的自傳,學校明明知道你父母死掉都不止三十年了,毫無印象,思想上也早同他們劃清了界線。現在想整你,就不惜舊賬重提。你一心要回來建設祖國,並不是千里迢迢趕著回來背你父母的十字架——而且是莫須有的十字架!我看,不是你經不起考驗,是共產黨經不起考驗,是他們『既往不咎』的諾言經不起考驗!是他們政策的破產……」
有一天,辛梅去看他,正碰到力學系的系支委和駱師傅起身告辭。等他們走後,老何潮濕著眼眶,對她說:
新生想著有理,當下就動手挪五斗櫥上的東西。辛梅把小冶安頓在飯桌邊,回頭見五斗櫥上的雜物搬空了,就過來同新生合力檯起櫥子。櫥子是三夾板的材料,並不重。他們把它檯離牆角約四尺寬,估計夠床的寬度。辛梅去找把尺來量。
他低沉的嗓門出於急迫竟沙啞起來。
「郵局一看收信人是周恩來,管保馬上送到公安局去。」趙萍的口氣很肯定。「你不信嗎?我舉個例子給你聽。三年困難時期,安徽省有很多人寫信向毛主席和周總理反映實情,信全給省委扣下來。省委李葆華還是出名的好幹部,安徽人喊他『李青天』呢。文化革命高潮時,他被揪鬥,事情才抖出來。有些人在信寄出後不久就出事挨整,卻一直蒙在鼓裏,直到李葆華倒臺了,才知道是吃了向中央寫信的虧。」
新生望了她一眼,微帶歉意地說:「誰也不看誰,我已經拒絕了見他面。」
他向新生夫婦談到自己的健康時,口氣有些嗔怪妻子的過慮。辛梅相信他在農場養豬太勞累,好好地休養一陣便該恢復過來。
「這下得罪水院了!老陶信裏沒有一句責怪水院的意思,但他要求調走,又說專業不對,學校可能以為我們是對現狀不滿,是變相的告狀呢!」
「我今後家裏沒了男人,肯定要找個老人來幫忙。小冶奶奶這麼忠厚可靠,平常打了燈籠也找不到。這麼辦吧,我們兩家合請。這樣,大家又省錢,說出去又不算僱長工,少些剝削人家勞力的罪名。」
學校進入了大考階段,課程全部結束。辛梅每堂課抽出一刻鐘給學生複習語法,其他時間讓大家自修。她袖著手在課堂裏踱步,只見學生清一色在溫習數學和物理。大考前一週,學校規定教員晚上到課堂裏給學生解疑,外語攤到一個晚上。學生派代表向辛梅請求,把時間讓出給數學老師,她也點頭答應。
辛梅聽著,一顆心不由得越懸越高。她開始後悔自己欠考慮,沒能阻止新生寫信,反而鼓勵他寫。信要是出不了江蘇省,現在落在哪裏呢?她猜想會不會也落到省公安局裏。「公安局」可是個不吉利的名詞,一想到它,辛梅的心就發毛。公安局會採取什麼手段呢?她越想越感到不妙。
奶奶臨出門時,忽然吞吞吐吐的問起辛梅:「他們家,就是那下葬的事,有消息沒有?」
趙萍皺著眉頭不作聲,辛梅越發相信自己的分析沒錯。她又想起剛才組長通知她提早下農場的事,更加疑心這是學校針對此事而採取的懲罰行動。她把自己的看法說給趙萍聽。
「哼,太蠻橫不講理了!」何醫生破口大罵:「哪有不許人挪家具的?現在才幾點呀,這是成心要鬧事!你們搬五斗櫥我倒沒聽見,他撞門罵人,驚動了左鄰右舍,才是可惡!老陶,你別氣成這樣,那就上了他的當!」
說著,她把兩張副稿又折疊成小塊收進自己的棉襖口袋,快步走去五斗櫥邊,拿起圍巾就纏脖子。
新生張了張嘴,仍是發不出聲來。
「告訴他,我們要走!」
辛梅想著自己的心事,悶聲不響地把會開完。會後,她走下大樓,在樓梯口碰到了趙萍。自從各自回到教研組來,彼此碰面的機會少了,見面便格外親熱。趙萍沒有車,辛梅便推了車,陪著她走路回宿舍,一路可以聊天。
辛梅不能反駁她的指控,而這種時候安慰和勸解也純是多餘。她只有緊緊握了朋友的手,悄聲說:「大家都知道——可是你要少說兩句。」
這個新決定,不僅辛梅驚訝,組裏的人也感到意外。因為事情只牽涉到辛梅一個人,別人便樂得不開口。組長說得和顏悅色,口氣也留有商討的餘地。但她既然把派誰去提高到「政治任務」,又說比上課重要,誰也聽得出這明明是上面指定好了,不容反駁的。辛梅瞄了王得貴一眼。他立刻挺了挺眉,做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好像告訴辛梅:「可不是我搗蛋,搞不好派我夏天去勞動才倒楣呢!」
「這都是誰去揭發的,你知道嗎?」
「人家就是吃定你們太忠厚,臉皮太薄!去年他打了報告要求調個大房子,學校不理。我看他是改變策略了,成心鬧得滿城風雨好對他有利。要說到他的病,嘿!在我手上也瞧過幾回了,當我不清楚?政治運動來了,病就加重;每逢六個月,病假快用完,要扣工資了,他的病就輕得可以上班。這種病例,我們做醫生的看多啦!」
她對癌症的常識不多,不敢瞎判斷,不過腦子裏總驅逐不了一個問號:如果老何不去蘇北三年,他還生這個病嗎?
「那骨灰盒子老擱在五斗櫥上,我看了,身上就起毛,轉眼就過年了,造孽呀!」
新生忽然開口,像是自言自語,眼睛並不朝向妻子。正好一根菸吸完,他捏熄了菸頭,輕輕投進破碗裏。
新生不反對,但勸她:「明天搬吧,省得有什麼聲響,樓下抱怨。」
新生低頭沉思了一陣,忽然神色認真地囑咐妻子:「阿梅,我如果比你先走一步,請你把我的骨灰留著。將來把它撒在嘉陵江上,千萬別葬進土裏去。」
新生大概是好奇,特地要辛梅嚐試一下。
「今天早上離開南京的。」
「為什麼不葬在剛才走過的水泥蓋子裏呢?費用差多少?」她又問。
何醫生捧著骨灰盒子,辛梅牽著她的孩子,兩人帶頭跟著扛鐵鏟的墳地工人走。穿過有水泥蓋的墳地後,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排排的黃土墳堆,像密密麻麻擺列著的棋子,一眼望不到邊際。這是中國舊式的饅頭墳,齊腰高度,頂上另外用頭平底尖的土塊壓著一張土黃紙。有些黃紙已經失蹤,有些破碎不堪,而新壓上的黃紙在北風裏一抖一晃的,給人一種朝不保夕的淒涼感。沒有任何墓碑,每個墳都一模一樣。辛梅猜想,除了依靠編號,簡直無法記住誰葬在哪裏——也許這樣才是真正無私無我的大同境界吧!她在農村時,看到有些農民的田裏和家門口也有墳頭,上面披蓋了綠草,不像公墓裏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瞪著這些黃土堆,她覺得死亡不僅是悲哀,它並且是醜陋和卑微。
「真可惜!但是你別灰心才好,」辛梅誠心給她打氣,「再接再厲吧,重新找人調去。」
「走了?什麼時候走的?」
「我沒法使你明白我為什麼不想走——我自己也不明白。你說它惰性也行,說它是一種『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心情……但我是不離開中國了。我不要見麥志新。」
新生望一眼陶煉,打岔說:「陶煉將來當工人吧,一輩子勞動好。」
辛梅好不失望。被盤問了半天,原來還不知道姓麥的住不住這裏!沒法,她只好耳朵套著聽筒,耐心的等。
好端端的忽然說到身後事,辛梅覺得有些不吉利。尤其是新生一臉正經的神色,總叫她感到有些不舒服。她立刻換個話題,談到學校裏的瑣聞。
辛梅指指五斗櫥。
飯後不久,非非過來把陶煉找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家玩。
新生領著陶煉進門時,辛梅已經把飯菜都擺上了桌。陶煉的臉頰被風吹得像塗上胭脂,紅豔艷兩團,但鼻子又被凍得流鼻水。他到家就嚷餓,一隻手擦鼻水,另一隻手——在幼兒園玩得汙黑——就伸向菜碗裏。陶冶立刻出聲警告。新生押著陶煉去洗了手,一家四口才坐下來用飯。
辛梅把她的主張告訴了新生,又同奶奶商量了,大家都樂意。於是,從十二月中旬,奶奶就回親戚家住。她早上來陶家上工,中午捎帶著給非非弄頓中飯吃。下午辛梅多早來家,她就多早過去何家幫忙,晚飯也在那裏吃。奶奶由長工變成了上下班的短工,伙食工錢一樣不短,夜裏還能安穩睡眠,覺得很滿意。辛梅做頓晚飯並不覺得苦,小孩照樣留在家裏,何家又有照料,也很高興。
「你坐下來好嗎?」她央求他:「看你走來走去我覺得頭痛呢!你說說看呀,信要是出不了江蘇省,今後我們怎麼辦?」
新生不回答辛梅的問題,卻扔了只抽到一半的香菸,忽地站起身。他雙手插腰,低了頭在床前的空地來回踱步。臉上有如雷雨前的天空,黑壓壓一片。最近,他在家裏簡直像啞巴一樣,輕易不開口。辛梅料是何家的喪事影響了他的情緒,並不放在心上。但是眼前明明自家出了事,他還半天不開口,她就著急了。
她想趙萍真是多禮,還特地問候起陶新生。其實數學和力學兩個教研組是比鄰,趙萍在校碰見新生的機會比碰見辛梅的還多。禮尚往來,辛梅也問候起對方的丈夫:「你愛人好吧?工作調動有消息沒有?」
辛梅猶豫了一下,決定扯個謊。
「這兩天樓下是特別挑剔。」她壓下自己的厭煩,倒過來仍柔聲勸慰:「你剛回來那一陣子,倒是相安無事的。老病號呀,肯定是白天沒事睡過頭,晚上睡不著,所以容易冒火。」
「今晚把床挪個位置吧!」她對新生說。「把五斗櫥和床調個位置,床挨裏牆擺,暖和些。」
她焦急的口氣到底煞住他的腳步。他盯著辛梅瞧,眼神抑鬱又遲疑不定,好像心事重重,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似的。
「你看,學校是不是對我們生氣?」她急問:「他們說不定把你求調的事情看成是變相告狀。突然把我調去農場,也許就是給我們一種警告。」
聽到辛梅語氣緊迫的宣佈,新生頓住腳,轉過身來。他盯著妻子瞧,似乎在打量她有多少決心。沉默了半晌,他還是搖頭拒絕。
「你的同學?怎麼知道的?是誰呀?」辛梅一陣驚喜,窮問下去。
最近,她感到自己也被牽累進去。走在校園裏,她不止一次發現人家對她注目。她但願自己是過敏。不管是不是過敏,這種精神壓迫使她焦躁不安。本來還常向新生打聽永忠的消息,近來她反而不願提起他。但永忠的名字早化成了空氣,看不見卻無所不在。
老何的病很快就急轉直下。手術後,他的體力不見恢復,食慾逐日消失,肝痛折磨著他,全靠打針來鎮痛。兩星期下來,他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元旦的早上,他要求回家調養。醫生不同意,說打止痛針不方便。他為此沉默了半天。下午,奶奶領著非非和毛毛去看他,見他不像往日那麼說笑,只默默盯著孩子,眼角噙了淚珠。
追悼儀式過後,學校通知何醫生:除了贈送一筆六百元的撫卹金外,學校還每個月發給非非各毛毛各十二元的生活費用,可以領到他們十八歲為止。一星期後,水力學教研組又湊了幾個教員,由學校派了一部大巴士,陪何醫生去郊區的公墓安葬骨灰。辛梅出於緊鄰的友誼,又碰到下午沒有課,就陪著何家母子去公墓。
兩人先寒暄了幾句,接著趙萍便悄聲問辛梅:「你家老陶,怎麼樣啦?」
自從回到南京,辛梅想同國外接觸的心思越來越強。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誰知被新生一句話斷送。她瞧著破碗裏堆積的菸屍和菸灰,覺得自己剛燃起的一線希望轉眼也化成了灰燼,猛地懊惱起來。
「我們下次搬家,」他對妻子說:「絕對不要住樓上!」
「他多半是腫瘤。」
電話接通後,她立刻說出來意:「我要找一位從美國來的客人,叫麥志新……大麥小麥的麥,志氣的志,新舊的新。」
「我不過有點胃痛,沒別的。」
「你看吧。」
「怎麼回事?」她來回瞧著這對夫婦。「你們樓下怎麼暴跳如雷,把門撞得乒乓響,還破口罵人呢!」
「我自己要見他,如果我們不走,我更要見他!」
我的檢討
辛梅瞅了新生一眼,又瞄一眼牆上的畫像,忽然癱瘓似地跌坐到床上。
「我們連八級講師都不是,」辛梅遺憾地說,「將來就是那黃土堆的命啦!」
新生和辛梅聽到「美國回來」這一句,猜到是自家挨罵,不禁面面相覷。辛梅聽那聲音來自窗外,趕忙走去打開一扇窗,迎面一陣北風呼嘯,叫她先打個咚嗦。
「我一個人在實驗室裏寫了兩天,今天重抄了一份交給組長。」
辛梅聽組長一口氣說下來,連自己家裏改用短工的事情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可見整個安排是預先策劃過。組長的退讓,只不過要套出她幾句積極爭取的話。她偏不要滿足她,因此只淡淡回了一句:「沒問題。」
趙萍出於息事寧人的心思,忽然不肯說下去。她肯透露一些人言人語,從她一向忠厚不惹是非的性情來說,已經算是破格了,辛梅不好意思逼問下去。
「弟弟不吃,他革命!」陶煉安慰媽媽說。
她忽然想起了他的大學同學。
一站起來,辛梅才感到腳趾頭凍得發麻,而身上裹著的厚厚棉衣忽然離心似地讓出空隙,使背脊生風。她環視四周,昏黃的燈,沒有生氣的塑料窗簾,陰暗的門板,光禿禿的白粉牆——整個房間是灰暗冷清,連床上的鋪蓋都失去溫暖的象徵。她對這一切都不再感到留戀。
「老何什麼病?」辛梅連忙打聽。
於是,她把新生的決心以及向國務院寫信的事和盤托出。
「怎麼,你上回不是說,已經在一個鐵工廠裏找到一個女技術員肯同你對調嗎?」
老何從農場回來了。辛梅看他臉色果然比春天裏灰暗許多,身體也明顯瘦下來。才四十歲出頭的人,神態卻透著蒼老,辛梅也疑惑他健康不佳。但何老師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平常話就少,尤其不喜歡聲張自己的病痛。何醫生嚷著要他住院檢查身體,他似乎還覺得難為情。
「好極啦!我們可以見識一下『歸國學者』的面貌。哪天我們去看他——還是他要來看我們?」
「我們才挪了個五斗櫥,還沒動床哪,已經鬧成這樣子!」
「趙老師,我告訴你一件事,相信你會替我保密。我們也想調去四川呢。」
新生雙手交叉在胸前,勾下了頭,又踱起步來。他在床鋪和櫥子間咫尺的空隙裏來回轉圈子,像籠中的野獸,機械而單調地。那緩慢的步子在地板上帶起輕微但是鈍滯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這聲響沖擊著辛梅的耳膜,聽起來特別沉重淒涼。
在火葬場的殯儀館裏,力學系的教工全體出席,胡非同志也到場參加列隊敬禮的儀式。水力學的組長兼任司機,代表學校唸悼文,讚揚死者「教學認真,勞動積極,對社會主義建設有所貢獻。」
辛梅因為自己給小冶傳染了感冒,怕陶煉也染上,就把兄弟倆隔開睡,讓新生和他睡東房,自己帶著小冶睡,夜裏好照顯。她這張雙人床緊貼著窗口,冬天特別冷。這兩天北風怒號,窗戶震得咯咯作響,寒氣滲透牆壁,使辛梅感到頸項生風,頭不縮進被窩裏就睡不暖和。
「喂,麥志新已經走了!」
最後,我感謝系支部和駱師傅對我的關心和幫助。
「老陶?老樣子嘛。」辛梅隨口回答。
何醫生說著,手就搭上櫃子。新生拗不過,只好幫著把它恢復原位。
他把紙放在書桌上,回頭反剪了雙手,又在空地上來回踱步。
「奶奶,你就別朝那裏望吧。改天我同何醫生暗示一下,請她先收藏起來。」
七三年一月廿九日
「真沒意思,」辛梅抱怨著,「搞了半天,教員子女就是沒有份!五個大學有上萬的職工,卻只配給一個大學生名額,你說江蘇省小氣不小氣?」
辛梅勉強咧嘴笑笑,感謝她仗義執言。她送鄰居回去,順便把陶煉接回來,洗了手臉就打發兄弟倆上床。
力學教研組 陶新生
辛梅的心裏推算,新生是今天才交上檢討,而有關他家庭背景的議論在先,可見材料是有意拋出來,目的在施加壓力,成心孤立他。這一想,一顆心忽然發硬,而且凍縮成一球。幾年來看慣了別人挨整,總怕自己也有這麼一天,結果竟應在新生身上!
到這步田地,新生居然還如此固執,她心中的焦灼和失望一下子提升為憤憤不平。他就是不顧自己,難道不顧慮到妻兒?
初一,風停了,天氣分外晴朗。天上的雲像一夕間被驅趕得無影無蹤,露出一片灰藍,無邊無際的。
「那樣腳就太冷了。不管是不是心理作用,這房間的格局幾年來一成不變,也看膩了。家具換換地方,可以一新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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