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裡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裡的一切和街裡不一樣。這裡沒有一家店舖。這裡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裡不一樣。這裡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裡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縣境之內,也再沒有別的叫做和圖書什麼淖的地方。據說這是蒙古話。那麼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做什麼,就無從查考了。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裡去,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隻小輪船,往來本城的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和-圖-書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後來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經營,就賣船停業了。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現在裡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傢伙,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裡,看誰尿得最遠。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www.hetubook.com.com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裡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裡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牆,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和*圖*書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閒談。不時有人從門裡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裡面是松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用的。這裡的人,衣服被裡洗過後,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曬乾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麼錢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沖開,就足夠用了。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這和-圖-書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餵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隴,牛棚水車,人家的牆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牆上晾乾,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各村。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直達鄰縣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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