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輪船公司對面的巷子轉東大街,往西不遠,有一個道士觀,叫做煉陽觀。現在沒有道士了,裡面住了不到一營水上保安隊。這水上保安隊是地方武裝。他們名義上歸縣政府管轄,餉銀卻由縣商會開銷,水上保安隊的任務是下鄉剿土匪。這一帶土匪很多,他們搶了人,綁了票,大都藏匿在蘆蕩湖泊中的船上(這地方到處是水),如遇追捕,便於脫逃。因此,地方紳商覺得很需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武裝力量來對付這些成幫結伙的土匪。水上保安隊裝備是很好的。他們乘的船是「鐵板划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鐵板,子彈是打不透的。鐵板划子就停在大淖岸邊,樣子很高傲。一有任務,就看見大兵們扛著兩挺水機關,用籮筐抬著多半筐子彈(子彈不用箱裝,卻使籮抬,頗奇hetubook.com.com怪),上了船,開走了。
號長走的時候留下十塊錢。
她的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這個號長來一次,她的念頭就更強烈一分。
撥開巧雲家的門的,就是這個號長!
一天,巧雲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生。巧雲的殘廢爹當時就知道了。他拿著這十塊錢,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鄰居們知道了,姑娘、媳婦並未多議論,只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
十二個號兵,有一個號長,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號長。這劉號長前後跟大淖幾家的媳婦都很熟。
巧雲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裡淹死。人生在世,總有這麼一遭!只是為什麼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怎麼和_圖_書辦?拿把菜刀殺了他?放火燒了煉陽觀?不行!她還有個殘廢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她想起該起來燒早飯了。她還得結網,織席,還得上街。她想起小時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雙粉紅的緞子花鞋。她想起她的遠在天邊的媽。她記不得媽的樣子,只記得媽用一個筷子頭蘸了胭脂給她點了一點眉心紅。她拿起鏡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她想起十一子給她吮手指上的血,這血一定是鹹的。她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裡一直待到月到中天。
十一子到了淖邊。巧雲踏在一隻「鴨撇上」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這是一隻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和_圖_書割茅草,揀野鴨蛋),把蒿子一點,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過了一會,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她非常失悔:沒有把自己給了十一子!
月亮真好啊!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們得勝回來了(他們有鐵板划子,又有水機關,對土匪有壓倒優勢,很少有傷亡)。鐵板划子靠了岸,上岸列隊,由深巷,上大街,直奔縣政府。這隊伍是四列縱隊。前面是號隊。這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齊齊整整地吹起來。後面是全隊弟兄,一律荷槍實彈。號隊之後,大隊之前的正中,是捉來的土匪。有時三個五個,有時只有一個,都是五花大綁。這隊伍是很神氣的。最妙的是被綁著的土匪也一律都合著號音,步伐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和_圖_書地走著。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們也隨著大聲地喊。大隊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舖,凡有鳥籠的(有的店舖是養八哥、畫眉的),都要收起來,因為土匪大哥看見不高興,這是他們忌諱的(他們到了縣政府,都下在大獄裡,看見籠中鳥,就無出獄希望了)。看看這樣的銅號放光,刺刀雪亮,還夾著幾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壯的隊伍,是這條街上的民眾的一件快樂事情。其快樂程度不下於看獅子、龍燈、高蹺、抬閣、和僧道齊全、六十四槓的大出喪。
除了下鄉辦差,保安隊的弟兄們沒有什麼事。他們除了把兩挺水機關扛到大淖邊突突地打兩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難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們感覺到這營把人的存在的,是這十二個號和圖書兵早晚練號。早晨八九點鐘,下午四五點鐘,他們就到大淖邊來了。先是拔長音,然後各自吹幾段,最後是合吹進行曲、三環號(他們吹三環號只是吹著玩,因為從來沒有接受檢閱的時候)。吹完號,就解散,想幹什麼幹什麼。有的,就輕手輕腳,走進一家的門外,咳嗽一聲,隨著,走了進去,門就關起來了。
水上保安隊又下鄉了。
這些號兵大都衣著整齊,乾淨愛俏。他們除了吹吹號,整天無事幹,有的是閒空。他們的錢來得容易,——餉錢倒不多,但每次下鄉,總有犒賞;有時與土匪遭遇,雙方談條件,也常從對方手中得到一筆錢,手面很大方,花錢不在乎。他們是保護地方紳商的軍人,身後有靠山,即或出一點什麼事,誰也無奈他何。因此,這些大爺就覺得不風流風流,實在對不起自己,也辜負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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