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臨去上海的時刻裡,劉德生的心情是很激動的。他想,他要離開他從小生長的麻劉莊出遠門了,他想起他三歲那年就去世的母親,想起了患哮喘和咳嗽的父親,出嫁在外鄉的姐姐,終年在地裡勞作也僅夠溫飽的哥哥嫂嫂,他感動地想到:他是多麼幸福啊!而他又是多麼勇敢。這時候,他聽見外面村道上在叫集合了,他趕緊將挑子上了肩,對爹說了聲:「我走了。」就向村東集合的地點跑去,爹在和-圖-書後面喊:「跟好你九哥!」他也聽不見了。
劉德生也要去上海賣薑了。本錢是他自己的,車錢是爹給墊的。劉德生就說:「賣了薑,我給爹買好煙和好酒。」爹說:「賣了薑,留足了盤纏才敢亂花。」劉德生笑笑,將衣物被子收拾了個包,還塞了一本《山東青年》,無聊的時候就讀幾頁。然後他想,該不該去和大葉姑娘道聲再見。昨天,她還問他什麼時候去上海。他說想捎和*圖*書東西嗎?大葉說不捎。他就說:「賣了薑,給你買條花裙子。」大葉正色道:「可不敢亂花錢。」劉德生笑笑,就回家吃飯了。他正想往大葉家走,忽想到:如果去和大葉姑娘道了再見,那也必須去和小月姑娘道再見了。今早晨,他好好地走在村道上,冷不防小月從後面上來,嚇了他一跳,他說:「你幹什麼,死小月!」小月就說:「你幹什麼,你幹什麼!死劉德生,死劉德生!」他說一https://m•hetubook•com•com句,小月要說兩句,劉德生就惱了,再不搭理她。他想,總得讓小月知道,他劉德生還是搭理她的。這時候,他眼前卻又躍出了另一個姑娘的身影,他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是社會的姨表妹,前日從縣城裡來走親戚的,說是高中才畢業,正等大學的通知,她戴了副大大的眼鏡,穿一條藍裙子,一件白褂子,白褂子沒領子,繫了根細細的帶子。他和社會說去上海賣薑的事,她坐在旁邊低m.hetubook.com•com頭看書。他們故意大聲地說,並且老是「上海上海」的,末了她也沒抬頭,劉德生這時一心想去社會家,好讓那妮子知道,他是真去上海,並不是嘴上過癮的。可是,剛朝社會家邁了一步,他又顧慮起來。他很細心地想到:社會是多麼想去上海啊!無奈他爹他娘硬不叫他去,怎麼也不相信社會能發財,他們認為社會是漏財的命。他想,社會看見他這就要去上海賣薑,會傷心的。由此,他又想到許許多多和他一樣想去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海賣薑、卻因為各種各樣緣故去不成的青年。他們或者是對賣薑這一樁事業抱著懷疑的、靜觀的態度,難以相信像薑這樣平凡的東西會帶來富裕的生活;或者就是對上海那一個地方感到困惑和茫然。他們面面相覷道:「上海?啊,上海是多麼的遠啊!」因此他們猶豫再三,終於打了退堂鼓。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都說,等下一次再去;而有少部分人,則對那下定決心去上海的幾個青年笑著說道:「去了上海,可別記不得回麻劉莊的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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