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同志搬來樓下之後,樓上好婆的生活便有了內容。每天早上,她收拾了房間,將買來的菜蔬整理一番,就下到李同志家門口去望一望。這時候,往往是上午九點半的光景,李同志家中那個從南京一同帶來的娘姨正在後弄堂裡洗衣服。只聽見龍頭大開,沖在木盆裡,濺起激盪的水聲。好婆對這樣的用水心裡是不滿的。她望了一眼李同志家敞開的門裡,朝南的房間佈滿了陽光,將水洗的地板照得發白。好婆惋惜地搖著頭,來到後門口,見那娘姨正挽了褲腿管,穿了一雙元寶套鞋,下水田似的在洗一條床單。好婆就說:「弄堂要漫起河啦。www.hetubook.com.com」那娘姨也聽不出好婆話中的譴責,笑著答道:「要搶太陽哩,下午才好乾。」好婆聽了心裡很奇怪,問道:「難道家中連換洗的第二條床單也沒有嗎?」那娘姨卻反問道:「這樣好的太陽,一天還不得乾嗎?」說罷已將一條床單從滿盆的清水裡撈起,三把兩把絞乾,跑進房間,到前邊院子裡晾了起來。好婆暗暗地想:一家一戶的,竟只一條床單,說起來也是作孽。她慢慢地走到李同志家門口,那娘姨正用拖把將她踩濕的地板拖乾,招呼好婆進去坐,好婆說:「李同志不在家,生人m.hetubook.com.com怎好隨便進去。」同時就倚在門口,看那娘姨拖地板,看了一時,才又說:「這地板是上好蠟的打蠟地板,真正的水曲柳木頭。打上蠟,再用蠟扒一光,閃閃亮的,幾百年也不會爛。」那娘姨依然聽不出話音,只說:「我們拖慣了,在南京就是如此。」「南京,那當然——」好婆這樣說了半句,就不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回轉身慢慢地上樓了。娘姨說:「再玩一會嘛,好婆。」好婆就說:「要燒中飯了,吃飯的人要回來了。」
吃飯的人是指她的女兒和女婿,到家的時間總在十二點。而十一點左右,去茶室喝茶的老先生https://m.hetubook.com•com,就要回來了。他拄著斯的克,威嚴地一步一步走進弄堂。有時候,在春秋冷暖適宜的日子裡,他會戴一頂禮帽,弄堂裡有人走過看見了他。遇人就會說:一號裡的公公回來了。
好婆走回自己的樓上,開始淘米燒飯。這一日裡又一次地下樓,是在午後兩點鐘左右。吃過飯,收拾了飯桌,將小輩們打發了去上班,再略微睡了一會午覺。假如是秋冬比較寒冷的時候,她就沖了一隻熱水袋,揣在懷裡慢慢地下樓來。那娘姨本來手裡拿了一隻補了一半的襪子,背靠房門,頭一點一點地在瞌睡。見好婆下樓,頓時來了精神,拉了一張竹椅,硬讓好婆和-圖-書坐。好婆只肯坐在門外,堅待不進門檻的裡面。兩人就這樣坐在房間門口說話。這時,好婆看見屋內床上,被窩高高聳起著,好像有人在睡覺。娘姨就告訴她,這是焙著一鍋發麵,等一會好做饅頭。好婆說,這麼大的一鍋麵,好做多多少少饅頭啊!這麼多的饅頭怎麼吃得來呢?娘姨就說,她原來也不會吃饅頭,更不會做饅頭,後來到了李同志這裡,由於李同志夫婦倆都是山東人,喜歡吃饅頭,漸漸地就教得她會做了,吃卻是吃不多。有時候他們吃饅頭,她自己就吃飯。好婆又問,這饅頭用什麼做心呢?娘姨說:什麼心也沒有。好婆就笑了:原來是實心饅頭,這就更沒有吃和圖書頭了。接著,好婆告訴娘姨,當他們家吃麵食的時候,是如何調製餛飩的餡子。要用肉糜、蝦米、香菇、菜泥,等等。配在一起,每一樣成分都應有嚴格的比例。最終做成之後,是鮮美無比,他們老先生一氣可以吃十二個,女婿就更不得了,三十個也吃得下。娘姨聽了很詫異,說吃餛飩還要數著吃?他們逢到吃餃子,都是以碗而論的。好婆笑而不答。這樣的話題是沒有窮盡的,那娘姨從中學習了新鮮的生活知識。好婆心裡想著:這些外鄉人竟然什麼也不瞭解。自尊心不由得到了滿足。等到李同志下班回來,無論怎麼挽留,好婆也是要告辭上樓了,她說:「我們家吃飯的人也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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