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日子裡,好婆不大下樓來了,李同志也不找好婆請教什麼問題了。甚至連那阿姨,大約是受了李同志的吩咐,見到好婆也淡淡的不大起勁了。她們面對面地遇到,只匆匆忙忙地打個招呼,好像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就走了過去,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有時候,阿姨耐不住寂寞,主動與好婆搭話,卻勾起好婆委屈的心情,她想到她所遭到的無端的冷淡,便很矜持地簡短答應了一下,走了開去。等到好婆憋不住下了樓來,又恰恰正是阿姨比較堅決的時候,因此也碰了釘子。兩人之間,一直沒有得到一個機會,可以恢復以前的和諧關係。時和*圖*書間一長,雙方就又淡了心思,再不作嘗試了。
在每日下午兩點半以後的時間裡,好婆午睡剛醒,燒飯又還早,就倚在後窗,看後弄裡的小孩玩。她看見李同志那小孩玩得總不如別的孩子靈巧,常常失足,做了輸家,就想:到底是鄉下的種氣,木頭木腦的。這使她的心情得到了平靜。於是,慢慢的,倚在窗口,看後弄裡孩子的遊戲,就成了好婆一天內主要的消遣。她專心地看著孩子們遊戲,將遊戲的規則大致弄明白了,然後興致勃勃地觀望結果。偶爾,下面那孩子也會有得勝的時候,她便耐心地等待下一局,直到那孩和-圖-書子輸了,才心滿意足地轉身燒晚飯去。假如是下雨或是由於別的原因,孩子們沒有到後弄裡來玩,她便會覺得十分掃興。還有的時候,天氣很好,別的孩子們都來了,恰恰是下面那孩子沒來,好婆也會沒了興致。這樣的日子,是非常無聊的。她倚在窗口,望了窗外的雨絲,心裡空落落的,想著:過日子是多麼沒有意思啊!
可是,從此,卻對樓上好婆存了個疙瘩。有時候,好婆送來一點新奇的吃食,要在過去,她會很感謝地接受下來,並且還要回送一些什麼上去,現在卻不一樣了。她是那樣堅決而委婉地推辭,說什麼也不肯收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好婆幾乎反過來要懇求她了。她使好婆終於尷尬起來,拿了東西回到樓上,心裡嘲笑著自己:這才叫自討沒趣呢!等到下一日,李同志從外地演出回來,送來一些稀罕的水果,好婆也堅決地回絕了。回絕了阿姨,李同志又讓小孩送上來。小孩也不多話,將東西往樓梯口一放,轉身噔噔地下去了。好婆便提了東西,追了下去。於是,李同志親自出面,一定讓好婆收下。好婆執意不收,反覆說:「你們自己吃,我們家沒人吃的。」李同志說:「只不過嘗嘗味道,好玩而已。」好婆還是不收。爭到後來,李同志的眼圈都紅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婆也沒了笑容,到底還是沒有收下。好婆放下東西,空了手往樓上去,吐出了一口氣,心裡才覺得好受一些。
好婆永遠叫「李同志」。出門時看見說:「李同志出去啊?」進門時看見說:「李同志回來啊?」有時候,她還會像不認識一樣淡淡地迎面走去,到了眼前才忽地站住腳說道:「原來是李同志啊!我都不認識了。」李同志笑著說:「怎麼會不認識!」好婆就說:「李同志,你變多啦!記得你才來的時候,穿一件灰布的列寧裝,梳一對辮子,現在卻完全是個上海人了。」李同志不免有些難為情,笑道:「上海人還有什麼特別嗎?」好婆正色道:和_圖_書「上海人總是很不一樣的,同樣一件衣服,上海人穿就和別人的穿不一樣。不過,李同志,你現在已經是個上海人了。」李同志頭一低走了過去,好婆還在背後看她,嘴裡連連地說:「真認不出了。」李同志心裡賭氣地想:「認不出就認不出。」這樣想過,就不放在心上了,照舊過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那一個她從小出生的黃海邊的小村莊,已經離開她很遙遠了。回想起來,模模糊糊的,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漁歌,還偶爾地浮起在耳畔。她有時候會帶了一些歉疚地問自己:是不是不應當忘記那些以往的日子?再一想:共產主義就是要使人生活得越來越美好,心裡就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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