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我們坐在老婆婆的艙鋪上,可以看到船頭邊小塊的水窟,與隔著許多船的對岸,也可以看到一角青天。這時候慈珊拿茶給我們,她同梅瀛子有初次的交談。天色已經透明,老婆婆吹滅了這盞在船壁的油燈,它就是指點我們迷途的燈,我望著這燈頭的殘火一直等它熄滅,我有許多感觸。而天光使我看到慈珊的臉,是一個豐|滿結實少女的面龐,紅黑的臉上少少有點凍塊,前額的劉海下垂,顯得額角稍蹙,頭髮黑而厚,一條辮子很粗,眉目都很清秀,鼻子也很挺直,唯有鼻孔稍露,似嫌美中不足,嘴唇很薄,與梅瀛子談話有靦腆的羞澀。我不知這與我過去寫在信中的慈珊有什麼不同,但我發現梅瀛子對她過分的親切,這的確是這個名字引起她以往的想像。一個人的名字,或者一種態度,一個行動以及一點細微的表情,往往可以給另外一個人特殊的感覺。這感覺聯繫著那個人的聯想,過去想像的回憶,生活經驗中的記憶,以及電影戲劇或書本上人物的關聯,而造成一種特殊的因緣,使他們一見如故,使他們終身成友,使他們有各種奇怪的結合。梅瀛子與慈珊的情形一瞬間就是這樣肯定。以梅瀛子的裝飾美貌談吐聰敏,與任何人交友都具有特殊的魔力,自然它是更容易使慈珊這樣樸素而天真的孩子傾倒了。
說著梅瀛子把手上的鈔票放在旁邊一隻木箱的上面,又接著從皮夾裡拿出一疊鈔票出來,又放在上面,她說。
「這不用客氣。」我說著走進去:「你救我們就是我們的恩人,這點錢並不能算我們報謝。」
她告訴我她是蘇州河上游一個鄉村裡的人,本來是業漁的,但也兼營為人運點東西,好幾次被日人徵用,為他們服務。丈夫在二月前被日人拉去到浦東去做苦工,現在她們母女靠著這隻船生活,幸虧她丈夫有一個弟弟也有一隻船,可以照應她們一點。
「Tche-San!你把我的小茶壺洗洗乾淨,替客人沏茶好了。」那位老婆婆說。
這些船隻遠望起來似乎毫無秩序,擠得很緊,但實際上它們每隻船頭或船尾都還有點隙地,可以使人們接觸到水,他們洗臉洗衣洗米洗菜,以及大小便等都在這小小的一點小隙中完成,雖然河底的水在流,但船與船之中浮在水面的許多污穢的東西都積住著,每次用時只將這些污穢打開,而結果這些污穢越來越厚。
「對不起,」我聽見梅瀛子https://m.hetubook.com.com說:「岸上有壞人逼我們,所以想在這裡躲躲,請老婆婆救救我們。」
「以後我們一定再好好謝謝你,這請你先收下,為我們弄點飯菜。」
梅瀛子一時竟也不知所措,她站住了,靠在牆上透一口氣,我也靠在她的旁邊;在這個區域裡,在這個時間,很少的往來人中,不是趕早市的小販,就是倒垃圾的工人,否則是露宿的苦力,要不就是辛苦的船戶,而我們是唯一衣冠整齊的人,只要有日人過來,我們立刻就是被偵問的對象。梅瀛子望每一個過路的人,但並沒有望我。我從她的目光中發現,她現在所問的是這些來往的人中是否有一間茅屋可以暫時讓我們躲避。
「怕什麼,那一家沒有幾個闊客人。」
Teh-San,Tche-San,我猛然悟到這是一個熟識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曾經在哪裡聽見過的,也想不起是哪一個熟友的名字,我望著梅瀛子,似問非問的說:
「剛才你沒有注意嗎?」
「怎麼啦?」
梅瀛子看我滑下了,她在加快率中也就跳了下來,這空車還在探照燈的光中前駛,大概不過是百步之遙,我聽到轟然一聲,這車子已經炸成了碎片,它並沒有同外物相撞,似乎是梅瀛子在下車時撥動了炸藥所以致此,但是當時我沒有時機可問。梅瀛子趕到我旁邊,拉我就走。那時候,我聽到前面有警車的吼聲,梅瀛子轉入支路,我跟著她,在黑暗中她忽然放慢了腳步,拉著我的手臂,我一回顧,看到大路上我們的後面也有警車駛來,我們又轉彎,但正想前走的時候,前面有小販及工人模樣的人奔過來,我用我身子阻礙著他們,似問非問地說:
「報應,報應!」老婆婆感動地說,但隨著有點驚慌,她四面看看,忽然她吹滅了蠟燭,叫我們坐到她的鋪上去,她說:
「就這樣吧。」
車子不久就來了,駕車的是一個美國人,梅瀛子叫她開另一輛車子回去,我們就一同走下樓梯。
「你們儘管在這裡,不過這裡實在太髒,啊,錢我可不能拿,我們雖然窮,但是……」
「到前面一丈外等我吧。」說著就開始跨下車,梅瀛子搶著說:
對方似乎迷糊了,不知說什麼好,她望望梅瀛子手中的錢,又望望梅瀛子的臉,露出疑問的笑容。
「Teh-San,快先燒水,給客人沏茶。」
但這些竟都是命運之神的手法,是這樣和-圖-書嚴密,是這樣巧妙,在我們追念之中,竟覺得在一定的組合裡,多少細小的因素,都不能有筆缺少,否則其結果就將完全兩樣了。
「又封鎖了。」
梅瀛子果然又把車子放慢,我沒有考慮,用童年時跳電車的經驗,從車上滑下。
我把錢放在板桌上,那位老婆婆面露慈愛的笑容,拘束地用手理理頭髮,於是在艙鋪下,摸出一個插在馬口鐵做的燭台上的燭頭,湊在船尾的油燈上,點亮了,拿著過來。
前面就是密集的船,船頭船尾靠在這碼頭至少有幾十隻,組疊拼接的竹篷,縮在桅桿上的帆束,掛在船尾船頭的補了又補的衣服,破爛的尿布,紅色的女襖,徘色的肚兜,構成複雜的圖案。遠處是對岸貨棧的輪廓,灰藍的天空;那時東方似已稍稍發白,但下面還是靠著岸燈才可以看到一點東西,船隻中有的點著燈,有的沒有。我想尋找一隻比較合適的船隻去懇求一下,但附近的船隻竟沒有人。稍遠的船戶,似乎有人在咳嗽,蠕動,但我無法遠叫;這時候我看到在五六隻船以外,有人站出船頭來,他四周一望,對我似並不注意,接著就站在船頭上小便,我正想設法同他通話,但是他忽然咳嗽一聲說:
退下來的人,有幾個轉到碼頭下去,我想這都是船戶人家的孩子。就在這時候,不知是什麼感覺提醒我,我忽然想到也許有船戶可以讓我們暫時躲一躲,我對梅瀛子說:
「白蘋,當心……」
我自動地服從,梅瀛子已經直駛著車子前進,我被震倒在後座上,不一會,我就聽見後面警笛的聲音,於是有遠處的警笛應呼著。
車子疾馳著,我分辨不出經過的路徑,但兩個轉彎以後,前面似乎有探照燈的光射來,梅瀛子突然握住車,車子驟然慢下來,她用簡促的語調說:
「輕一點,不要讓外面的人聽見了,知道有生客在這裡。」
梅瀛子凝望著我,這時候她忽然用英文說:
「不要講了。」我也叫她老婆婆了,我說:「老婆婆,坐下來,我們談一談。啊,還有,」我起來拿木箱上的錢遞過去:「這錢無論如何請你先收下,還要請你相信我們決不是壞人。」
車子終於到有恆路,梅瀛子降低了速率,像一個人躡足一樣,輕輕地蠕向前去,我的心加急地跳躍,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後面發生,一瞬間壓住了我的心跳,我全身血液像凝結一般的使我一楞,但等我聽清楚這是白蘋的聲音,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才恢復了急促的心跳。白蘋用命令的口氣,幾乎是厲聲地說:
「Tche San!」就在這時候,船內忽然有人叫了,是一女人的聲音:「你怎麼啦!……」
梅瀛子一聲不響,又慢慢地開動車子;我望著白蘋的人影,這時候我才知道天是這樣的黯淡,地是這樣的昏黑,街燈是這樣的無光,白蘋的人影是這樣的孤寂!我慢慢看到她已經走上行人路,於是我看到房屋,房屋邊的弄堂,弄堂上的標燈,燈下斑舊金色的「聚賢里」的字跡。我凝視著,回望著,而車子向前蠕動,我不能再見,但是我還望著白蘋的人影,梅瀛子停下車子,她開始回望。她叫我到車子的後廂,我就跳下車子,我看見她移坐到我的位子來探視。但正當我打開後廂的車門預備進去的時候,我猛然看到一個白衣的女傭從弄內出來,我踏上車板,憑著打開的車窗望著她們,我無意識地用發汗的手握住了袋中的手槍,現在回想起來,我在接受手槍以後我的手始終在手槍上面,一直到我下車換座的當兒,我才放鬆了它,後來的接觸當然不是偶然的。
於是我與梅瀛子坐在車前,她關滅了車內的燈,敏捷地撬開車頂,她遞給我一支手槍,我只看到是一支轉輪,正想細看時,她說:
我沒有一句話,打開車門,但這樣的速度下,我還是不敢下跳,我說:
梅瀛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才發現對方是一個二十歲以下的女子。她抬起頭,茫然望著梅瀛子;梅瀛子這時打開皮包,她拿出幾張鈔票,一面說著一面遞過去:
「你坐在我的旁邊。」
在零落的船火之中,我回顧,我看到我後面的梅瀛子,她站在最左角上的一隻船旁。那隻船不大,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但就在我看到的一瞬間,忽然有一點火亮了起來。這像是迷路的燈似的,好像對我有點暗示,我無意識的走到梅瀛子旁邊。果然,有一個人從船裡探頭出來,是一個束著辮子的女子,似乎剛剛睡醒似的,手裡提著一個水桶。梅瀛子真是一點不放鬆機會,她柔和地過去,低微地說:
梅瀛子似乎知道我的目的,她沒有說什麼,但拉著我的手臂與我一同穿過馬路。那面就是蘇州河,河的兩面,都是大小的船隻,只有河心中有一條小水路可以運行,這正如我寫這篇東西時的重慶馬路,為人群的擁擠,馬路上兩側也變成行人道,真正作為車馬往來的只有當和*圖*書中一條線了。
我聽她言下對日人蠻橫頗恨,於是我告訴她我們去探朋友的急病,路上碰見日本醉兵要對那位小姐無禮,我就同他爭吵起來,但是那個日兵拿出手槍,我們扭在一起,誰知手槍被我一奪,不知怎麼,竟打中他的胸部——
我把槍納入右袋,大家沒有一句話,也從未互相觀望。
「收起來。」
世上儘管有許多巧事,但在當我們複述之中,我們自己都不得不懷疑。那位姑娘也叫做慈珊,自然不見得是這樣寫法,但是在萬千的字音之中,這二個聲音又不是「翠」「寶」「珍」一類常用作女孩子名字的字眼,天涯地角,會有這樣巧合!到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禁不住有奇怪的感覺。我當時並沒有問她們那個女孩子名字的寫法,但在那時候起,一直到現在,甚至將來,我們一想到那個女孩子的名字,一想到那兩個聲音,喚起我們的聯想就是「慈珊」,因此,在這個記錄上,我以後就叫她慈珊。
「……」我頓悟到我當時在信中創造的鄉下姑娘慈珊,一時我驚異得似乎有許多話而又無法說出。
我開始與那位老婆婆談話,我們叫她老婆婆,其實她並不老,我藉著她拿來放在板桌上的燭光,看到她紅黑色皮膚,有光的眼睛,微皺的前額,除了她疏薄的頭髮可以使我估計到她是上了五十歲的人外,她還是四十五歲以下的人。
「今天怕要下雨了。」說完了就又進去。
「你等我一會,我就來。」
汽車直駛而去,但所有的街景我都未見到,我心中有說不出的不安,我只聽見我自己的心跳,心跳。我時而覺得路長,時而覺得車慢,又時而覺得路短,時而覺得車快。住過上海的人都會知道,從姚主教路到有恆路有多少的路程,但這樣長的路程,在我不安的心境下,我竟覺得是繞地球一樣,可是快到的時候,我又驚奇上海的渺小了。
那位女孩子在船頭上攏火,她不時望望我們,那頭的中年婦女就說:
「下去,在路旁等我。」
「什麼?」我以為船外有什麼騷動,吃驚地問。
我望見那面一黑一白的影子在交談,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似乎是客氣,又似乎是退讓,終於黑影好像要折回來,突然,一聲響,一閃光,似乎從上面壓下來似的,我聽見白蘋一聲叫,啊,她倒下了。我奇怪那時我會這樣鎮定,沒有害怕也沒有悲哀,沒有思想也沒有情感,我反射地取出了槍,向著似乎正要折回的白影子打去,不和圖書錯,我清楚地聽見這白衣女傭的叫聲,我清楚地看見她倒下——
「那個女孩子的名字。」梅瀛子說。
封鎖路區是當時日人在上海對付一切事變的手段,梅瀛子似乎早已猜到是這個,她又拉我從側路過去。我神志恍惚地跟著她,最後我發現已經到了斐倫路河邊,但前面又有幾個人退下來。
「很熟,但是……」
車子突然打住,梅瀛子回過頭去,白蘋已經打開了車門,她說:
「關車門!」梅瀛子命令地叫。
「對不起,小姑娘。」
這是一輛一九三九黑色的摩理斯,式樣很舊。我沒有仔細看,白蘋已經在搶先開車門,預備上去,梅瀛子搶出去為她開門,白蘋上車後,梅瀛子就關上了門。我走到旁邊問梅瀛子:
「讓我們把船停開一點。」
那位女孩子伸頭進去的一瞬間,梅瀛子已經登上了船,我也跟著上去。一進艙,就看見一位蓬頭的中年婦人,她似乎也剛剛起來,蓬著頭髮,一看見我們非常驚奇地注視我們。我讓梅瀛子同她說話,我可注意身後的女孩子,我怕她上岸去告訴別人,我不知道在殺過人以後的手是這樣靈敏,一到緊張的時候,就把握著槍;但那個女孩子對我們毫無惡意,她提了一桶水就站在我的旁邊。
「停住。」
「岸上有壞人逼著我們,讓我們在你那裡躲一躲吧?」
沿著河岸走,十步八步就是一個碼頭,我很想稍加選擇,但無法選擇,終於在似乎經過選擇,似乎並不的隨便從一個碼頭上走下去。
於是她到船尾慈珊地方去,說了幾句話,兩個人就開始將船撥動。這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因為所有的出路都已被其他的船隻窒息。她們並不用槳,母親用手攀推別人的船舷,女兒則用籬支撐著,我們的船就在別人的船縫裡進去,擠著擠著,終於停止下來。我聽見老婆婆說:
裡面有一張粗陋的板桌,桌邊有二把竹椅,還有兩隻小竹凳在船邊。我招呼梅瀛子在竹椅上坐下,她微喟了一聲,靠在桌上,把臉就埋在手裡,我先坐竹椅上。
我一直楞著,一瞬間我想開口,但白蘋已經用沉重的關門聲打斷了我的話語。她向著斜對面走去。
「你自己開車麼?」但梅瀛子只是命令我說:
梅瀛子這時忽然抬起頭來,望望我,我沒有理會她,她只對那位中年婦人講:
我很奇怪梅瀛子叫她老婆婆,但她倒不以為奇,她開始堆下笑容,說:
「不是你假裝到鄉下去,寄信來說起的那位姑娘?」
「再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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