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讓我愛你,讓我做你的丈夫,讓我使你快樂,幸福,讓我在人生途中安慰你,陪伴你……」我說時望著我前面的她,在男裝中她更顯示著眉宇間的英挺,沒有一絲溫柔與婉約。
「假如你真是鬼,那麼愛,讓我也變成鬼來愛你好了。」我說著,安詳地站起來,我在尋找一個可以使我死的東西,一把刀或者一把手槍。
「是的。」她心平氣和的說:「這所以我們永不能相愛。」
「啊……啊……姓,姓……姓鬼的。」我從來不知她到底是姓什麼。
「朋友是我們最近的距離。」她低下頭,用手掠她的頭髮,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她的家人,是的。我想還是把煙斗留在門口地上,問起我時,可以將尋煙斗作個理由到她房內去,在追尋不著以後,那麼在出來的時候,不妨驚奇地說:「原來是掉在門口呀!」
「朋友,是的。但是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靜起來,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充實了我的胸脯。
有男子的履聲傳來,我屏息注視那門口,極力把態度與姿勢做得自然,並且思索我應當說的不失禮貌的話語。
「什麼,姓鬼的?百家姓裡也沒有姓鬼,你別是見鬼了吧。」
「是的。」她說,「所以我們間可以是朋友。」
天色已經亮了,街頭也有一二農夫出來,我一路記著轉角的地方緩步走著,大概有一刻鐘的和_圖_書工夫,慢慢碰見了更多的人,再轉兩個彎,我穿到一條比較寬闊的街,兩面鋪子也都開市了。
「那麼,再會。」我跨出門檻。
大概不下一刻鐘吧,還是沒有人來應門,她自己即使甜睡著,那麼她的家人呢?
「這是我的丈夫,你看。」這聲音似乎很近。我猛抬頭,發覺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換了男裝的她。我站起,匆忙跑過去,我說:
我匆匆走著走著,終於到了那條小巷。遠望那堆屋依然好好地立著,難道我走近去會變成墳墓麼?我心跳得更厲害了,腳步也放得更快,我注視著那所房屋奔了過去。
「你別是瘋了,你要看的是小姐,你又說昨天晚上來過。假如真是住著小姐,晚上也不許你來;假如你昨天晚上來過,你現在還來做什麼?」
「什麼東西?」
「你幹麼?」
門還是沒有人開,但是鄰近的兩扇大門開了,出來一個約有六十歲的老婆婆,耳朵有三分聾似的,大聲的問我:
「……」我沉默了,坐在沙發上尋思。
「……」我不再說什麼。
「那麼難道我們做個朋友不好麼?」
「先生,我耳朵不很好,你不要同我講得太囉嗦,請你只告訴我你問姓什麼的人好了。」
「那麼,再會了!」
「我們這裡,沒有小姐。我在這裡住了快四十年,可是一直沒有看見過你。」
「我有東西忘拿了。」
「換你的衣服去吧。」她和圖書說著踱到鋼琴的旁邊,當我在套間內換衣服的時候,我聽見外面鋼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麼曲調,但是這種有魔的聲音裡,充塞著無底的哀怨和悲苦,要不是象徵著死別,也一定是啟示生離的。於是我就在這音樂中緩步出來,我獨自低著頭向門外走去,走完了地毯,我回過頭去說:
半晌,她站起來說:
「煙斗?那不是在那門口的地上麼?」這位老婆婆耳朵雖聾,眼睛可亮,她好像捉住了我秘密般的指那我放在地上的煙斗:「我說,你先生太糊塗了,煙斗掉在路上,人家門口,怎麼說是掉在人家小姐房裡呢?幸虧碰著我老太婆,要是別人,你看,你的話是多麼犯忌呀,人家打你耳光,你都沒有話說的。」
「那麼這小姐就住在你們這裡的。」
整個的宇宙靜寂了,我只聽見房中的鐘響,胸口的心跳,還有是我們不平衡的呼吸。
醒來太陽已是很高,茶館裡的人也多了;我回憶昨夜的事正如夢中度過一樣,我這時忽然想起許多筆記裡的故事,夜裡鬼所幻的房子,在白天裡看來會就是墳墓的。於是我立刻興奮起來,叫了二杯燒酒喝了,付了錢,匆匆走出茶館,向著我來路走去,那時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呼吸也很迫促似的,想著這所我昨夜受過痛苦,享過溫存,露出笑容,流過淚的房間現在是墳墓呢,還是房屋?那麼這也判定了她到底是人呢hetubook.com.com還是鬼?
「那麼,好極了。」我說:「請問,老婆婆,我找你們裡面住著的一位小姐。」
「老婆婆,我不瞞你說,她的確住在這裡,我昨天晚上還來過的。」
「是的,我該回去了。」我也站了起來。
「這家的門?」她慍怒的說:「這就是我們的。」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老婆婆,我實在沒有弄錯,你們這裡……」
天色有點亮,村屋現著參差的輪廓,因為剛下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雖然潮濕,但很乾淨。沒有碰見一個人,我彳亍地順著街路向右走著。三四個彎以後,已到村口,有微風掠過我的臉,我似乎清醒許多。田野是灰綠的,星點已疏稀了。我驟然注意到東方天際的微白。
「不,老婆婆,我要拜訪一位你們的親戚,住在朝東樓上的小姐,常常穿黑衣服的小姐。」
「要是我們間永遠有難越的距離,那麼我想我會怕見你的。」
於是我決計先在附近走走,再打算來看她。但是向左看,小巷曲折,為怕摸錯路門,我於是拿筆在她的屋門上做個記號,記得那時候我袋裡正有一枝紅藍鉛筆,我就隨便寫了「神秘的生命」五字,遲緩地向左手走著。
「這是不可能的。」
我於是把煙斗拋在地上。再敲那門。
「那麼我是沒有做鬼的希望了。」
「你又是這樣的話。」
的確不是墳墓,我留下的紅字也還在,那麼一定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弄錯了。於是我大著膽子敲起門來。
門深閉著。我敲了許久,無人來應。附近的人家有雞在啼,使我悟到這該是她就寢的時候了,而她的家人一定還沒起來,那麼我為什麼要驚醒她們的好夢呢。
「先生,我在這裡住了三十多年還不知道麼?我們這裡沒有別人。」她說完了要關門,可是我早已把一隻腳同半個身子放在門內了。
「我?」我說,「假如我倆真不能相愛,那麼就最好讓我永遠不再見你。」
「我說那裡面住著一位小姐。」我指指那小門說。
「是的,」她帶著微笑似地說,「這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我,我敲這家的門呀!」
那麼我為什麼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還是人?這一點後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後我還是折回去了。
「但是你說過,假如我有丈夫,我們間可以是一個朋友。」
「……」她也沉默了。
我揀定了一家茶館,又到附近買了些燒餅油條進去,於是我在面對街道的座位坐下,喝著茶吃著我手頭的食物,望著街上漸漸加多的人群,想著我一夜的際遇,一種難以抵抗的倦怠襲來,我不禁閉起眼睛伏在桌上睡著了。
「你以為死可以做鬼麼?」她冷笑的說,「死不過使你變成死屍。」
「那麼,」她站了起來:「那麼你還想見我麼?」
「那扇門?」她笑了:「和圖書那是我們經年都不開的,有人都從這裡進出。」
「那麼你是怎麼成鬼的?」
門在我身後關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與周圍。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開了,繞到安樂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興奮,我追過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說:
她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我說:
「一個煙斗?」
「再會。假如你肯當我是你的朋友,任何的夜裡我都等著你。」
門開了,一個西裝的青年進來,嘴裡吸著紙煙,但是她呢,她竟先不出來向我介紹;他已走過來了,但是門閉處她竟也不隨著出來。
「我愛你,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還相信你是愛我的。」
「那麼你是沒有丈夫的。」
這個局面將怎麼樣呢?我立刻把視線下垂,安適地靠倒椅背,等候她出來為我們介紹,但是步聲近來了,還沒有她的聲音。
「現在你該回去了。」
「你別處去問問看,別耽誤工夫了?」
「那麼你要怎樣呢?」
我還有什麼話可說,我氣一餒,腳一伸,她的門已經砰的關上了。
她抽著紙煙,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噴出來的煙霧,但是對著這紛亂的煙霧我可分別不出哪些是我噴吐的,哪些是她的。
但是她送在我的後面,送我下了樓梯,送我到門口,她說:
「先生,你算是尋哪一家?」
「但是,」她說了,聲音堅決得有點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這是事實,是我們不能相愛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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