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妳需要調整一下姿勢。」他跳回她身邊,輕輕地扳開她的臉,「調整一下角色,暫時放棄妳一向的女權運動,讓那邊的群眾覺得妳不光是女性領袖,更是意見領袖,一個社會工作者,一個男女通吃的政治人物。這幾年我在這裡搞的那幾套理論模式妳儘管他媽的寫、寫、寫……」
「是啊是啊。」曹地衣打開他的暗紅色皮包,抽出張名片,「學校裡待不下去了,我現在和幾個朋友做生意,開了個顧問公司。」
接下來的沉默似乎和先前電話交談裡那種久違的陌生遙遙呼應著。當時她站在一棟新蓋的二十層大廈底樓,握話筒的指縫裡夾著洪臨別時給她的紙條,洪遞給她紙條之後只說幾句話:「有任何困難,打這個電話給曹地衣,他會料理一切。」
「妳小聲一點,拜託!誰要這種亂糟糟的聲音啊?組織要落實才是第一優先,妳知道。」
「什麼?他知道?你們知道?」
洪放聲笑起來。她猜想洪的笑聲裡多少含有一些「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意思,便跟著笑起來,算是佩服了詩人膚淺的機智,也任由洪把她攬過去,和曹地衣三個人頭碰頭笑做一堆。但是她真的不知道:那牆給曹地衣的、洪的,以及她的靈感究竟是什麼?
「說老實話,寫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曹地衣把音量壓低了些,「搞我們的雜誌不在文章怎麼樣,搞我們的事業完全要看時機、看情勢。老洪沒跟你說?」
「比方說陪你上床?」
曹地衣帶點不安的神情又開始低頭玩弄那個皮包扣,隨即壓低了聲說:「有的有的。可是,呃,時機還不對。」
許多年以後,她再度站在這面牆下,想起了那個和事佬廖某講過的一個笑話。她遇到過許多和事佬,也都忘記了他們的名字。通常他們的笑話就像他們的名字一樣,讓她在最短的時間裡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廖某的笑話比較特別,竟然在她還沒來得及看手錶以前便清楚地滑過耳際,而且停留在她的眼皮底下,彷彿就寫在那面牆上一樣:
「我不願意被你們耍!」她猛地要站起身,曹地衣更快,他好像早就料到她會這樣,搶過手來一把按在她肩上,她頹然地坐下,不甘心地吼著:「誰也別想耍我,我們走著瞧!」
「是啊。所以我回來了。」她想利用這份自嘲扳回一點什麼,「我接到的『指示』是回來推展我們的媒體,他不會沒有告訴你吧?」
曹地衣索性把臉伏在桌面上,雙下巴抵住咖啡的厚玻璃板:「現在不是時候。我告訴妳,現在的協調極其困難。去年又舉行了一次選舉,妳知道,結果前前後後搞出來好幾本刊物,什麼月刊啦、週刊啦、半月刊啦、雜誌啦,我稱之為『紙上談兵的戰國時代』。」
她接不上嘴,翻身把臉埋進枕頭裡,想到剛才再一次為了取悅他而假裝達到高潮,她原先以為那樣可以挽回一點什麼。
「那你問我靈感幹嘛?」曹地衣迅速地說,「你,『不民主』!」
「不要否定妳做過的貢獻,冷靜一點。」他扶了扶眼鏡,「妳不覺得這些年妳在婦女界的奔走聯繫替組織擴大了溝通的面向麼?妳忘了那些老僑多麼欣賞妳的專欄文章麼?真的,別低估妳做過的一切。」
「我想,」曹地衣故意學起洪的模樣,只缺少一副眼鏡,所以尋找機智時似乎略有困難。他到底還是說了:「這次的選舉恐怕不需要『亮票』吧?」
《聯合報》第九屆短篇小說首獎
「他說現在是時候了。」
「我在那邊聽說了,也看過一些。」
「他們又換了老闆了。」曹地衣搶著替她拉開椅子,「才幾年的工夫,變化真大。」
「我相信,妳願意為了組織而放棄一切、趕回來;」曹地衣抓著那個暗紅色的皮包,在桌面上敲了敲,「妳也就會願意為組織的團結而放棄急功近利的表現。是不是?」
「妳以為如何呢?」曹地衣瞇起了小眼睛,不等她接腔便繼續說:「如何?全亂了。搖筆桿子的誰也瞧不起誰,你評論我,我修理你,連陣線都沒有啦!https://m.hetubook•com.com
「真正的困難是協調工作。」曹地衣說,「這事我不便在電話裡跟妳講,它很複雜,比起妳寫文章,比起我寫詩,都複雜得多。」
牆當然沒有倒下去,它還是在這裡,替她遮擋住午後三點鐘的太陽,只是沒有什麼人圍繞著它了。她開始有一點孤獨的感覺,倒不是因為牆上的海報紙由紅色變成了粉紅色,或者牆的主人已經不再是洪和他們,也不是因為她還在等待著一個很可能不會完成的約會。她又看了一下手錶。真正的孤獨反而像是來自那種和她相近的筆跡。她揣想著那個寫字的人,可能是個男的,穿著大學生制服趴在地上寫咖啡的名稱和價格,然後把墨水吹乾,舉到面前來再審視一下自己的風格,貼在海報板上,他也一定不會認為那是一座牆。這已經是一個很明顯的孤獨了,她從來就沒把海報板當成牆,除了洪透過鏡片看她的時候,然而那是相當短暫的。大部分的時候——就她記憶所及的許多片段洪總是摘下了眼鏡才肯面對她。
「妳要學會放棄很多事情,寶貝。」洪按住她大腿的手往上移了移,「跟我去美國,嗯?我們得先放棄一切,就像我們把我們的牆讓給這裡的老闆一樣。老闆他懂什麼?他懂我們的牆麼?他只知道那是一個海報板,一塊大招牌。他懂個屁!屁!」他把眼鏡戴好。「你戴上眼鏡也很好看,看起來懂很多事情。」她溫柔地倒在他肩上,想著自己已經放棄的和即將放棄的,大腿上的手掌傳來一股溫熱。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對方有些陌生的那個晚上,他轉為激動的語調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忘記了所有的懷疑和不安。「只要懂得放棄這裡的一切,去美國,創事業、作研究、發展組織,什麼牽掛都沒有,嗯?願不願意跟我去?」
「應該說是妳的女權事業和我的教育運動吧?」他耍了莫名其妙的機智,顯然有意要在口舌上搶一個機先,「好了,不開玩笑。真正的困難是協調,妳知道,美國那邊的情形也一樣嘛!」
「其實,何必弄兩個牆呢?一個牆本來就有兩面嘛,你寫這面,他寫這面,不就結了?誰也看不見誰。」
「第三,」她搶著接下去,「我根本就不該跟你來,是不是?」
她無法去看那張正反面印著中英文的名片。只聽到曹地衣又在重複那個老掉牙的玩笑:「顧問顧問,顧影自憐,問心有愧,哈哈!」同時不停地撥弄皮包上的金屬按扣,「喀喀、喀喀」。
曹地衣這個不需要靈感而只有機智的傢伙沉吟了好一陣,才緩緩地說:「政治只有一個靈感——」
「You know,」洪把報紙扯回去,「我們的聯絡工作愈做愈差了。也不曉得西部那些王八蛋怎麼混的,我這回去要好好修理他們一下,演講?幹!」
「牆本來就很荒謬。」她說,兩個小黑影之間的距離拉遠了些。左邊那個腳底一滑,差點摔了跤,右邊那個前後俯仰了一陣,似乎在笑著。
她奮力一揮手,打落了曹地衣暗紅色的男用皮包和那卷錄音帶,衝出咖啡廳,不小心撞上那座牆一下,它搖了搖。
(七十三年九月十七、十八日《聯合報》〈聯合副刊〉)
「我不知道能做什麼。」這是曹地衣和她闊別重逢的第一句話。他聳聳肩,挾著那個暗紅色男用皮包的手微微地擺動了一下。
她順手撫摸一下那牆的邊緣,它相當結實,據說是柳桉木的,一個硬梆梆的框架。洪和他所謂的戰友們都自豪地說過:我們一切自己來,連夜幹出這個框子,穩得很。連和事佬廖某都禁不住露出一臉豔羨的神色,卻故意擺出一種旁觀者清的姿勢,雙手環胸:「不錯,有那麼點架勢。」然後洪偷偷地掐一把她的腰,她認為他是有意把汗水擦在她的新裙子上;洪低低的語聲掩蓋了她那不潔的感覺:「這個投機分子只知道『架勢』。」
「那我呢?我就架空了?我回來幹什麼?」她還是大聲叫起來,把曹地衣的雙下巴震離了桌面幾吋遠。她忍www.hetubook.com.com不住握緊拳頭,大拇指壓在食指根上:「我放棄了那邊所有的工作,放棄了半個學位、放棄了職業、放棄了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關係,放棄了——」她沒有說下去。
「對,錢不成問題。」曹地衣說,「老洪一定告訴過妳,上回選舉之後,我和南部的一些土財主搭上了線,他們裡頭也頗有幾個想搞政治、搞文化、搞些名堂的傢伙,錢的問題還在其次啦。」
下面的話她沒仔細聽,「人的感情」,她想到這是她經常在文章裡給婦女讀者強調的一個主題:不要信任人的感情,男人的甚至女人自己的。牌坊會褪色就像容顏會衰老一樣自然……
「妳太激動了,老洪知道妳會這麼激動——」
「什麼靈感?」洪和她異口同聲地問,並且互相投以團契式的一瞥。
「不少年了,你不是也換了好幾個工作?」
「還不是時候,現在。」
「我想我在電話裡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她發現對方的眼睛不時地瞟向身旁熙來攘往的路人,「這樣吧,進去喝杯咖啡什麼的?」說完她瞥了那牆一眼。曹地衣順著她看過去,露出一抹僵窘的會心微笑:「好啊——不過我坐不久,還有點私事——上一次我們在這裡聚有多久了?」
「不要低估曹地衣。」洪從舊金山回到他們的湖濱公寓之後,和她一再強調的就是這些:「不要低估我們的前途,不要低估島內組織工作的重要性,不要低估你自己。」然後,他照例在斗室裡踱方步,摸一下沙發,摸一下她的長髮,最後他走到窗前,摸一下玻璃,彷彿摸著了那方解凍中的冰湖。
她開始覺得不安,那很像一句並不老實的話,但是她又十分陶醉於一個偽裝的美麗答案。洪似乎有意以一句表面上的實話來向她的敏銳挑戰。當時他已毋須像對一個暗戀許久的對象表白那樣地故作「心儀已久」狀,他也必然了解:她不會被文藝愛情電影中的對話所感動。也唯其如此,她的不安更加劇烈——如果對方說的是假話,這和他一貫的真誠、熱情,以及「普遍的關切」是多麼地不協調;如果是真話,她一向所標榜的女性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獨立行動又是多麼地不堪一擊?洪適時地握一下她微微發抖的手掌,幾乎是同時,另一隻手按了按她的大腿:「怎麼樣?願不願意?」她在幾秒鐘之後才捕捉到這兩句話在耳鼓裡的回聲,而在那幾秒鐘的時間裡,她處於一種突然的驚恐之中,直覺告訴她:大腿上的那隻怪手十分陌生。雖然她隨即想到:這種陌生感實在可笑,洪早已在無數次摘下眼鏡之後讓她閉起眼睛體會兩個人是何等的親密。
「我覺得荒謬。」她第一次說出來的時候,密西根湖上已經結了一層冰。
「這不是很『民主』嗎?至少我認為不同的聲音——」
「你的意思是說:你早已經和那個狗屁詩人串通好了要我回去?」
從她再度看到這牆的第一眼起,就預想到今天的約會之前,將有一次漫長的等待,等待中她會有足夠的時間閱讀完牆上所有的字跡。那些字也是手寫的,也許出自一個和她一樣曾經自以為有著「揮灑飄逸」個性的工讀生的手筆。執意而不自覺地把所有方塊字的橫畫寫斜十五度,一撇、一捺的尾端都得翹起來,所謂的風格。不過,她的猜測之中帶著幾分自豪,當年她寫的那些是多麼地有意義,哪像現在這幾行——藍山咖啡七十元/曼陀寧咖啡五十元/巴西咖啡五十元/維也納咖啡五十元……
這一次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為這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她一直笑到讓自己感覺嘴唇的兩側都僵住了,才低頭看一下手錶,但是隨即忘記錶上的時間,便再看了一次。
「怎麼會?」她接過來,就著他指的地方看,「你怎麼會不知道?」在以前,她初來的時候,中文報紙上若是登了洪的名字,她會捧著讀一天,並且認真地覺得:在這塊新的土地上他們會闖蕩出一點什麼,這個Promised land!然而,情況或事件一再出現,就像一個不斷倒帶的笑話一樣,反而可笑起來。比方說,m.hetubook.com.com洪的演講「溝通與制衡」、「制衡下的溝通」、「溝通的管理和制衡的結構如何統一」……她記得:在那一次某大學同學會通訊刊物的復刊酒會中,洪竟然提到:「親吻我們的通訊!我們為它流過血水,流過汗水,現在,請留下我們的口水。」她笑彎了腰,笑出了一丁點淚水,因為她清楚地聽見旁邊一個女學生低聲罵了句:「It's a poor taste!」
怎麼會忘呢?經過了這麼些年,她依然記得那花費了她兩個通宵才構思完成的句子:「妳的民主就是解凍貞節的苦澀/溶化牌坊的糖衣」,她把句子寫在牆上的時候是在那次運動正式展開的第三天,人潮已經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的正午。當她顫抖地要把簽字筆插|進筆套裡時,手肘被人群擠了好幾下,結果手指倒先塗污了。她用污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撐開阻塞的人和他們好奇的視線。洪站在比較遠的地方,扶一扶眼鏡,衝她微笑。她的緊張並沒有因而消失。倒是面前閃出來的曹地衣暫時轉移了她那種被包圍的感覺,他說:「妳寫得很『詩』,詩句的詩喔——可不是鹹濕的濕。」機智的詩人自顧笑了起來。當時她附和著苦笑了一下,然而就在洪拉住她的手的時候,一種複雜的憎厭情緒立刻洶湧上來,她竟然覺得背後長了一雙不會眨動的眼睛,正憤怒地凝視著人群中每一個發出「噻!」「真敢哦!」的傢伙,以及那個鹹濕的混蛋。她用力握住洪的手,輕聲說:「走吧。」「妳在發抖。」洪說,「現在還不行,等等,曹地衣等一下發表演講。」「我不要聽。」洪沒有聽到她說什麼:「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同時用左掌和曹地衣打了一個「OK」的手勢。她又用力握一下洪的手,直到自己感覺酸軟無力:「我說我不——要——聽!」
「這是一個任何人不能控制的趨勢。」曹地衣卻先站起了身子,「除非我們有足夠遠大的眼光。老洪了解這種種的改變,他了解妳。他比妳更知道妳的改變,他也知道妳在激動之下可能會做出什麼樣對組織不方便的事。」
當時她也只知道架勢確實是某種力量,一個擁有五吋粗木框的海報當然可以裝成一座牆的模樣。然而她沒敢出聲,洪也在下一瞬間移開他擦乾了的汗手,搭在那個詩人的肩膀上:「你呢?曹地衣,怎麼樣?這座牆給你什麼靈感?」
「哦?」她淺淺地一笑,「比起我的女權運動和你的教育事業呢?」
「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呃,四年,」她停下來換算一九七九和六十八這兩個數字,加加減減,「四年前我們蓋的那座牆。」
她看他走過來,閉上眼睛淚水滾過頰邊,任他摟在懷裡,聽到他說:「不要任性。妳知道妳很了不起,妳也知道我捨不得妳;可是組織的決定是理智而正確的——我必須到西部,妳必須回去,我們並沒有『分手』,工作使我們一直『在一起』,不是嗎?寶貝,嗯?」她睜開眼睛,穿過朦朧的淚水和披散的髮絲,從對方的肩頭望向遙遠的湖面,一片清亮的視野罩進來。她忽然在自己哽咽的縫隙中聽見一些特別的聲音,那是洪的演講「It's a poor taste!」,以及她自己說過的「我覺得荒謬」。她有意使那些聲音凝聚在一起,這樣會讓她自覺更有力、更主動一點,她並沒有被遺棄,她早已對許多瑣屑的事情感覺厭煩。然後她再度閉上眼睛,努力去回想那一次洪指揮眾人唱〈雨夜花〉時作出一副聲嘶力竭而實際上並沒有唱的樣子。
「妳錯了,寶貝。」他冷靜地回眸看她,「第一,這不是我個人或者曹地衣的意思,而是組織的意思;第二,曹地衣已經不寫詩了——」
「什麼荒謬?」洪說,「我只覺得冷,他媽的真冷!欸,弄點咖啡喝喝吧?」
「荒謬。」這回她沒說出聲,窗外很遠的地方有兩個黑影,似乎是小孩。雪衣雪帽腫成兩團肉球似的身子,正在一步一步蹣跚地朝湖面走去。
他抓著報紙朝她走過來,她聽見紙張和腳步混合的窸窣聲逼近背後,他摟她的腰:「寶貝和_圖_書,妳最近有點怪。是不是天氣?嗯?」隨即他放了手,「他媽的真冷,煮點咖啡吧,寶貝。」
她抬起頭仰望著曹地衣的同時,對方正彎下身把那個小盒子塞在她手裡,說:「這是一卷錄音帶,是你們小兩口之間的祕密,我還沒聽過。不過,一定很纏綿動人的,妳留著吧,我還有一份,可是我希望它永遠鎖在我們的檔案裡,好不好?」
那是洪和她聯袂赴美的前一天。曹地衣以玩笑的方式逼請店東請了客。「我們用最低的價錢賣你一塊全臺北最響亮的招牌,你說,老闆,該不該請客?」「該的該的。」老闆說。
「剛才你也說過,錢並不是什麼問題——」她故意瞪一眼那個鼓凸凸的皮包,猜想曹地衣運用他的小聰明「顧問」了多少買空賣空的鈔票。
「最荒謬的是他們。」他蜷縮在厚甸甸的沙發裡,翻一份當地的中文報紙,「我們蓋牆,他們也蓋,反正是蓋嘛,他們蓋得過我嗎?」
她連連衝對方點頭,並仔細端詳著曹地衣的臉,他胖了不少,雙下巴上顫巍巍的贅肉使她想起那個和事佬廖某。廖某在那天晚上兩牆之間舉行合唱對抗的時候被曹地衣的一個學生給揍了一拳,那名學生大叫著說:「你這隻豬!兩面豬!你懂什麼?你只會牽豬哥!」
「現在正是時候。」洪點燃一支菸,順手在腰上圍起一條毯子,下了床,走出臥室,不知道做了什麼,她只聽見一陣金屬的響動。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重新戴上了眼鏡,「你回臺北去,轟轟烈烈地幹一場。現在那邊的言論尺度稍稍拉開了一點,對我們很有利。」
「什麼?噢!妳是說在臺北的時候。」他說,「怎麼不記得?幹!真他媽的好久了。那是七〇年代最後的一次『溝通』。哈!」
「為什麼你平常總是戴眼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卻老是把眼鏡摘下來。」她問這話的時候,牆早已轉手讓給咖啡店的老闆了,而洪正在以一種極其嚴肅的神情期待著她的答覆,他的問題是:「妳願不願意跟我去美國?」她清楚得很,自己會問那個關於戴眼鏡、摘眼鏡的話有一大半是因為她一時答不上來「願不願意跟我去美國」的問題。但是洪立刻顯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態度,說:「說老實話,我覺得我不戴眼鏡比較好看。」
「嗯。」洪的表情顯然像是已經洞悉了對方在打馬虎眼。
「我沒有低估什麼!」她大聲說,握緊了拳頭。洪曾經嘲笑過「她們女人」握緊拳頭時,總把大拇指翹在食指根部上的姿勢,後來她改過來了。
「寶貝,我們還有更精采、更值得做的事呢。」他拍著她逐漸停止抽搐的背脊,「我去整頓西岸的人事,妳回去搞雜誌、搞宣傳。這樣,我們的結合會更落實,嗯?」接著,她聽到他「喀拉」一聲把眼鏡摔在窗臺上,她知道下面他要做什麼了。
洪也曾經在這牆下說過一樣的話。那天晚上另一座牆周圍的人群發起大合唱,洪也召集了一批陌生人唱另一首歌。他們淒涼的曲調顯然不及對方來得雄壯,於是洪跳上騎樓下的一輛摩托車,扶住牆頭,一搖一擺地打著誇大的拍子,嘴咧得很大,於是人們把那首地方小曲喊得變了樣,整個旋律就像一支不斷膨脹了又膨脹的氣球。她緊緊摟著洪的腿,任聲浪把零亂的思緒淹沒掉。然而,當她偶一抬頭換氣的時候,突然發現:洪並沒有唱出聲音來,他只是拚命張牙舞爪。直到這首歌唱完了,她才啞著嗓子想起:洪之所以不唱,是因為第二天還要在這裡演講,他得為一個「更精采的」、「更值得的」目標保護喉嚨。但是第二天的演講並沒有舉行,當晚警察就來到兩座牆下,告訴雙方人士:他們已經嚴重地破壞了社區的安寧和秩序。警察的語調十分溫柔,曹地衣立刻對洪說:「褓姆說我們吵醒了乖寶寶的甜夢。」警察維持著禮貌的笑容:「對不起。」曹地衣也轉身衝牆和圍觀的人群一鞠躬:「對不起。」於是她再一次感覺到曹地衣在表現荒謬的時候所顯示的複雜意圖。他一方面扮演著嘲弄者,成為一個反面英雄;一方面又使被嘲弄者低估了這個小丑般的悲劇角色。和*圖*書
「過了X'mas以後,我要去舊金山。」洪跟在她背後,伸手遞報紙給她,「妳看,真他媽的絕了,報紙都登出來說我洪某人要去那個同鄉會演講,我還不知道咧!」
「那我們沒什麼好爭的了。」他說,「妳回去總比待在這裡更有意義,曹地衣會盡一切的力量支持妳——」
「你還是有點得意吧?」她索性戳穿他,「到底『西部那些王八蛋』還沒忘了你。」
現在輪到右邊那個滑腳了,他也沒有摔著,左邊的彷彿也笑彎了腰。她懶懶地離開窗口,克制自己不去想「為什麼要給他煮咖啡」的問題,她並不冷。
然而此刻她卻站在這裡,等著曹地衣閃身出現,等著聽他的話。即使她一點也不願放棄心底那股強烈的憎厭。她原來就不是曹地衣的學生,那批學生大都自詡為浪漫主義者或理想主義者,在他們的老師的機智下肯定詩人在文藝圈並沒有浪得虛名,聽他演說可以打開「心靈的另一扇窗子」,並且幫他——其實就是為他——搭蓋了那一座牆。「親吻我們的牆。」詩人老師在學生們把牆豎起來的時候這樣說,「我們為它流過血水——那個誰,何建國?你被圖釘扎破了腳不是嗎?——流過血水,現在留下我們的口水吧!」他的荒謬製造了「和學生打成一片」的假象。當時,她和洪都被那個荒謬的嘲弄逗笑了。直到後來,詩人用他鹹濕的口水污蔑了她兩個通宵所經營起來的句子為止,她才開始逐漸地發現:自己在牆上所題寫的「理想」是多麼荒謬。
反而是現在這幾行咖啡名給了她一些面對記憶的靈感。從來不喝咖啡的洪在轉讓了牆之後的第二天來到她的屋裡,像平常一樣地摟摟她,然後順手在任何東西上摸摸碰碰。「哈!妳的靈感是從這裡來的。」他指的是那只咖啡壺。「什麼靈感?」她同時感覺到自己被鬆開的身體一如屋裡的家具、雜物、書報什麼的,經他摸一把、碰一下便任由那雙手在轉瞬間離去。「寫牆的靈感啊。」他說,「妳忘了?我們的牆啊。」
「什麼?」她叫起來。
「妳知道。」曹地衣又打開了皮包,東翻西揀一陣,才緩緩地說:「辦雜誌有很多困難,我剛才在電話裡已經說過了,從白紙印成黑字,中間要多少綠色的鈔票?」
洪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鏡:「豈敢。他們豈敢!寶貝,妳最近有點怪,有點怪。天氣的緣故,是天氣——噢!我差點忘了,明年我可能有機會在加州搞點名堂,聽說L.A.那邊有兩個學校加強東亞事務方面的課,媽的,能去就好了,這個鬼地方!能待嗎?」
「我們早就該知道很多事情的。妳在去年一整年裡都很不穩定,尤其是下半年,對不對?」曹地衣「喀喀」一聲打開了皮包按扣,拿出一個扁扁的長方形盒子,繼續說:「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我的詩、妳的工作、人的感情、組織的發展,什麼東西都在變……」
其實,牆也不是原先的牆了。「本來就不是牆。」她脫口說了出來,不過,她沒有讓擦身而過的路人聽見。即使在當年,她想,每一個經過或停下來觀看、討論的路人恐怕都不會覺得那是一座真正的牆吧?那只是一個大型的海報板。「雖然它只是一塊木板,」洪習慣性地停頓一下,朝他們這些已經知道下面是些什麼話的人掃射一眼,並且扶了扶眼鏡,說:「但是當我們寫下一些話的時候,它就是一座牆,一座穩固的牆。」洪的目光銳利而篤定,當時她就推想那是因為眼鏡的保護與折射的緣故,讓人在那薄薄的玻璃鏡片之前,覺得自己無所遁形於知識和心思,並且把一切陳腔濫調像隔窗望雲一樣地加以美化,同時感覺驚奇。洪沒有使在場的人失望,他接下來的話確實驚人:「也許你們要說:這座牆沒有地基啊?不錯,它沒有地基,因為它不需要!你看,我們一起看,它只有兩隻粗壯有力的腿,也隨時可以移動,也隨時可能倒。但是——」洪再度停頓以及掃視,「我們不要讓這座牆固定、僵化;我們隨時可以把它搬到需要它的地方去!我們永遠不會遺棄它,我們要永遠圍繞著它,不讓它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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