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髮の假面


「我剛從臺灣來。臺灣的女孩子很少有像夫人這麼美麗的吶。」
羅君比我早一秒發覺我又犯了演講癖,即時拉拉我的西裝,我耳邊卻聽到早田君迸了一句:「你們也一起做|愛嗎?」
「你很了解——我們,不能只站在這裡罷?」
「你怎麼會知道我姓張?又為什麼一直盯住我?」藉助一口煙氣,我鼓勇切入。
荒謬得很。我從茶褐色落地玻璃窗上的燈影之間,看見自己偉岸的身軀、俊秀的面容和一個扭曲的表情。
早田君應該聽不懂中文的,不過從羅君和我的表情裡,他似乎看出了我們的感嘆和讚佩,便立即甩甩手,輕描淡寫地說:「你還是弄不懂他們想些什麼。」
「賢慧的夫人的模樣。」她仔細打量著照片,一時之間,倒也看不出有什麼嫉妒或興奮的表情。
「是麼?」我舉杯,這次她只淺酌了一口,有什麼心事的樣子——也許早田君的話是慢慢應驗的罷?「也很少像潁川小姐這麼美麗的。」
「唔,是的,呃,不是這樣的。」

「沒有的。早田君聽人亂說,沒有這種事。」

「人家根本不要進大學、不要進三菱、三井、住友、松下。人家自己搞一套!」羅君說到此處,搖頭苦笑一陣,那笑容逐漸轉了彎,斜稜稜地對我又說:「小心哪!『原物大學組』專找外國男人——美國人、俄國人、歐洲人、印度人,還有像你這麼標緻的中國人。」
她輕輕地笑了笑,柔順地將我推開,繼續斜倚在我的胸前——枕著裝有皮夾子的口袋;朝飯店門口走去,一邊說:「我剛從臺灣來——」
「等一等!」我脫口叫道,先跑向窗前,捶打了兩下玻璃,又返身撞開了酒亭主人和一名跑堂的,拉門飛奔出去,繞向側旁的巷道——那裡空無一人,只有兩排張牙舞爪的霓虹店招牌、水銀燈柱,和空曠的、反映著耀眼亮光的石板路面。
「這是我們這些中年男性所不能了解的奧祕啊!」早田君說這話的時候彷彿不勝負荷地把一疊資料重重地放在羅君的辦公桌上,扭頭見我進來,繼續搖頭嘆氣,道:「無論你有多少個程式、多少部電腦、多少張磁碟,都弄不清新世代的孩子們的一個簡單的念頭是什麼。」
早田君先自醉了,開始繞著妻子——旅行——艷遇——惘然的戀情……這幾個題目打轉。他那用清酒浸泡過的理論是非常有趣的。他認為,妻子永遠只是惘然的戀情的開始;有了妻子的男人才會出門旅行,才會有艷遇,才會有一段惘然的戀情。
這天夜裡,我從滿嘴關東腔的日語和清酒的酸臭中瞿然驚醒,渾身上下摸索了半天,終於確定:我的皮夾子仍舊遺留在歌舞伎町某個酒亭的榻榻米上。夢中的早田君、桑原君、川口君和羅君仍在我的眼皮四周唱東北調。我並不急著找回那只皮夾,裡頭除了幾千圓日幣、幾十張新舊名片、妻在十五年前拍攝的沙龍照和兩張電話磁卡之外,什麼也沒有。但是我仍舊跌跌撞撞搶出門去,橫越一條馬路,穿過兩條(或三條)長巷,來到那個酒亭的門前。
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子會孤身一個出沒在歌舞伎町的酒亭外,並且窺視室內一群酒酣耳熱的男人?她是從臺灣來的?還是碰巧和我同機來此的日本人?如果她是賣春女郎,不會不知道此間料亭容不得外來女子的行規,那麼,她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窺視些什麼呢?她的裝扮不俗,很有可能是逃亡日本、滯留於新宿地區的某個臺灣大流氓的情婦,那麼(依照警匪新聞或推理小說上說的)她身邊應該有一些保鑣護駕才對。這些單純的好奇念頭在我半醉初醒的腦海之中並沒有盤桓太久——我很快便將之複雜化了。
「真的嗎?張君。」她在飯店正門口遲疑了半晌,忽然說:「唉!你真的忘記我了,張君。」
「早田君會說笑話,沒有的。」
「沒有的。」我右手在口袋裡把玩著房間鑰匙,感覺她溫暖的右頰貼緊了我的胸脯(枕在放有妻的照片的皮夾上)。
「張君好像有心事吶!一定是想念著家裡賢慧的妻子了。」
這是一個非常性感的暗示。如果她在佈設陷阱,我從此時就得開始注意了——在我們四周的任何一個角落上都可能藏著一架Candy Camera ,我這麼想著,她已經湊身到我耳邊:「帶著假面的男人眼睛會閃呀閃呀閃呀,眼睛太複雜了吶。」
「您看起來好年輕,啊!我猜一猜可不可以呢?四十三歲?噢!不、四十四歲?啊!看起來只有三十歲的英俊少年一樣哪!」
他們終於要去我的皮夾子,從早田君開始一一傳閱,看看我是否暗藏「符咒一般的」妻的照片。他們自然沒有失望,也因此半譏誚半尊敬地稱我是正直的男子。我於是多飲了幾盃,幾乎在這第三天的夜晚忘記機場裡發生過的那樁小事。
我站在伊勢丹百貨公司門口,想著「其它」的時候,耳旁傳來一聲輕柔的日語:
「多謝關心。」她禮貌地兜回自己的話題:「臺灣的女學生不必再剪短頭髮了,是這樣的嗎?張君。」
「是。咦!在機場有過很羞窘的場面哪,張君,您原來很容易臉紅的吶。」
我又猜她是個國際刑警,到歌舞伎町來辦案的。也猜她是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來此尋找靈感、發掘題材。也猜她是部裡派來查訪我行蹤是否逾越公務人員權限的密探。也猜她是妻喬裝改扮、故意來誘試我的出軌動機的……總之,越來越紛亂而遙遠的玄想,使我陷入了更大、更深的渺茫之中,我竟然認真地思念起這名長髮女子來,而益發不知緣故。
「您不記得我了嗎?張君!」

「哪!女性的直覺啊,張君。」她說著,掠了掠鬢邊長髮,俯身上前,從我的煙盒裡摸出一支煙,笑問:「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的意思是,唔,沒有什麼不可以。」
「太悲觀了,早田君!」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以我個人從事教育工作二十多年的經驗來說,只要我們有心和孩子打成一片,苦,苦在一起;樂,樂在一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彼此是不會有代溝的……」
「臉又紅了。張君身上一定帶著賢慧的夫人的寫|真,才那麼害羞。是吧?」
首先,我假設她在成田機場時便盯上了我,知道我此行負有非常重要的任務——蒐集一整套日本最新的電化科技教學器材與設備的資料,提供給部裡作參考,以俾在國內各中等學校作全面性的推廣。如此一來,她和她所牽涉的利益團體就把我當成獵物一樣地追逐著了;畢竟我的舉措權衡牽涉到一筆金額不在百億以下的龐大交易,任何一個精明的日本商人都有理由對我下點工夫的。如果真是這樣——「和*圖*書那你算白搭了!」我自言自語地說,同時鬆開領帶,躺上床。
我隨著眾人一起笑了,喝了,然後完全忘了皮夾子流落何方去也。只記得早田君扭頭對另一個文教參事羅君說:「……施放符咒的人總會被符咒傷害——羅君!你知道嗎?妻子的寫|真到頭來常常變成刺|激性|欲的工具吶——艷遇的女子不知不覺會嫉妒那張寫|真,也就愛上了擁有那張寫|真的丈夫。的確是這樣的啊!」
「喜歡我的什麼呢?張君。」說時,她刻意搖了搖頭,讓一掛匹練也似的長髮從猞猁皮領中解脫出來。

我推掉早田君、羅君和另外幾個有家不肯歸的君的約會(他們前往某個知名的立吞酒屋去站崗飲話),獨自前往歌舞伎町巡禮,扮演誘餌或者獵人,尋找那個想必是「原物大學組」成員之一的長髮女子。
早田君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許是他不期而然地注意到我繃緊的臉頰上有笑容、卻也有抽搐的肌肉。所以他才訕訕然改口說道:「張君的夫人那樣美麗,該不會讓張君有經常旅行的念頭才是啊!」
「張君是嗎?」酒亭主人已經知道我的來意,掣開門,把我從清冷乾凜的夜風中拉進滿室氤氳的酒氣和人氣裡,捧起雙手遞給我一個精美的綿紙袋,不用說,裡頭是我的皮夾。主人繼續打著躬,為我自己的疏忽表達他的歉意,我卻(十分魯鈍地)沒有一點回禮的動靜。
「談一談你的事業吧,張君。」
「您喜歡我嗎?張君。」
我不慌不忙地掏出皮夾子,把妻的照片指給她看,同時為自己倒了第二杯,開始早田君說的一切。(這個潁川秀敏的口音倒是奇怪,有些時帶著東北腔,有時又帶些大阪方面的關西調,不知是不是身為各種地方男人的艷遇而不知不覺間學來的。)

這時我們走在回王子飯店的路上,她的手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摟緊了我的腰,我也挪出一隻沒處可放的左手托住她小巧的乳|房底側。
無論被當成色狼或土包子,於我都是相當大的侮辱。我足足生了三天的悶氣,對這一趟出差產生一種難以拂拭的不潔之感。我照常開會、應酬、周旋於日本電腦商和部裡派駐在東京的文教參事之間,但是,曾經為那名長髮女子的背影而膨脝過的胸口卻一逕窒悶難當,彷彿被那髮絲絞殺了一番。尤其是每天獨自回到王子飯店的狹小房間之後,望著窗外整個新宿區通明的燈火,我就開始喃喃念道:「你們都給我聽好!我可不是你們想像的那種人……」
我嚥了口唾沫,急說:「可以。」眼睛仍放不過那猞猁皮大衣領口敞出來的半截乳|溝,當場嗆住。
「老師?啊!非常高貴的行業,想來是很辛苦的。」她隨口溜出這幾句,似乎非常熟練——或許從前她接應過西洋或南洋的老師也說不定。
「沒有的。」
「張君真的不記得我了?」她說著,不等我答話,逕自搖了搖頭,嘆口氣,道:「談談您的事業好嗎?一定是個非常有成就的商人,或者政治家,我想張君一定是的,了不起的人物吶。」
此刻我幾乎已經確認:這個穎川秀敏是箇中老手——能勾、能逗、能吊胃口。作為一個沒有任何精神負擔的臨時伴侶來說,她挑起我好奇的程度已達飽和——換言之,我願意立地指天,向這個大得不可收拾的城市宣稱——我現在是一頭完整的野獸。這頭野獸https://www.hetubook.com.com平靜地打扮著他行獵之前的偽裝:「是的。時代在進步,觀念在改變,從前那一套行不通、也不對了。頭皮上的現在我們不管,只管頭皮底下的。」然後我又說起來此蒐集電化教學系統的目的,一來告訴她國內教育界的現代化努力,二來也好讓她明白:我不是個隨隨便便亂摸少女乳|房的醉漢,我的工作真的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一直想和您談談,真是冒昧啊!可以嗎?」
她把「商人」和「政治家」的語勢提高了些,使我有點猝不及防,立即搖手(把房間鑰匙打得乒乓作響)道:「不不,我是辦教育的。」
(我當然記得,可是在這一霎時間,你發現自己一直被盯了梢——而對方又意圖不明;是不可能說實話的。我搖了搖頭。)
「真的改變了嗎?進步了嗎?張主任!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陳秀敏』,你曾經在我的頭頂上剃過一條飛機跑道的。」
我點頭,她沒看見。我的頭正伏在她頸後的髮根處,那裡散放著一股一波的幽香,以及路燈下泛著青色的光芒。
我們此時坐在王子飯店地下室的西餐廳裡,我的右手把玩著房間鑰匙,左手夾拎著香煙,我的眼睛盯住她鵝蛋形的臉,想從每一寸透白如脂的細嫩肌膚之中找出她們這個組織屬於肉|欲或知性的任何祕密。

這時早田君也用英文回了我一句:「Candy Camera.」
「聽起來十分悲觀啊!早田君。」我被他的嘆息傳染到一個呵欠,說時,伸了個懶腰。
「你沒聽見上回分解,」羅君見場面有些僵,立刻搶道:「方才早田君正和我說哪——東京銀座、上野和新宿地區出現了一批野丫頭,號稱什麼『原物大學組』,到處拉客,還不要錢;可是別樂——人家是設計好了的,等你上床辦了事,就成了小電影當家男主角了。」
我在成田機場進關的時候曾經見過那女子一回。她排在我前面,腳下是雙高統的麂皮靴,薄而近乎透明的褲|襪妥貼地裹著猞猁皮短大衣之下露出來的一雙長腿。大衣領口鬆寬寬的,兜住了半截長髮。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得使我可以聞到她的髮香,以及看清那髮絲之間隱約顯現的白皙脖頸——由於髮根生得低的緣故,那脖頸的白膚還透發出淡青色的幽光。我的胸口於此時誇張地膨脝了一陣。因為事先毫無警覺,我像頭鼻尖懸著支胡蘿蔔的驢子那樣亦步亦趨地跟上前去,卻猛地被一名手持無線電對講機的關員攔住,他朝地上指了指——我的腳已經跨出等候線,挑起左右兩排旅客的嘲笑,然後,他們用護照遮住那些笑容。
她笑笑,忽然猛喝了幾大口酒,頭一低,忍住一個嗝,瞇起眼睛,認真地凝望著我的左眼,而後右眼,道:「說謊的男人哪!」
無論是以一個貿易掮客的身分,或者一個對教育事業純屬門外漢的身分而言,早田君這話都是非常非常失禮的,我拉稱西裝領口,慨然用英文問道:「I beg your pardon ?」
「張君!您看起來很不舒服呢。」

她想到的是逛逛已打烊的、冷清的商店街,我就去逛街。她想到的是去銀座的Disco Center跳舞,我們就去跳舞。我的眼睛仍不時地閃呀閃呀,最後我確定根本不可能有甚麼Candy Camera存在時,她說:「假面的張https://www•hetubook.com•com君好像一直害怕有什麼人在監視,猜得是不是呢?」
「我很好,多謝關心。」
我看到了一個人,隱隱約約的半張臉影,映在三、四張方桌子外的側窗之上。那人正在用一隻手擦拭窗面,顯然是想擦淨玻璃上的水霧,朝裡窺視清楚,然而裡側的熱蒸氣實在太重了,那人擦了幾圈,似乎也發現:想要從冷凜的街道上窺視室內熱鬧的場面,是一樁可笑又不可能的事,便頹然放下手,甩頭走了。
我把鑰匙拎出口袋的一剎那愣住,隨即聽見鑰匙落在石板地上的清脆聲響。
「早啊!」羅君說著,抬手看一眼腕錶,又指了指桌角上的資料,改口用國語說道:「一共是十七家——早田君幫忙整理出來了;有三十八種機組,一百五十六套系統。她媽的日本人真是有辦法,可以讓一個身高五呎十吋、體重一百四十磅、天秤星座、A型血的十六歲高中應考生,在三分鐘之內『叫出』他五十歲那年轉業到三菱企業的時候該提出什麼條件。——唉,人家可是這麼辦教育的。」
和她再度碰面之前,我還沒有完全打定主意:如果我們真能在茫茫人海中巧遇三次,我該向她說些什麼?憑我的日語和演講癖,我可以滔滔不絕地開導她三個鐘頭,告訴她:隨便在機場向陌生人拋媚眼、遞微笑是有失日本傳統婦德的,偷窺醉酒男子的集體笑鬧也顯示她心理上有著某種可以用哲學解釋的缺憾。當然,我也可以不恥下問地向她請教有關「原物大學組」的源起、來歷、經驗和心得,算是見聞的,將來回到部裡,這種奇形怪狀的見聞,想必可以作為我們推展落實「公民與道德」和「健康教育」兩門課程的參考指標。至於其它——
「你在想什麼簡單的事呢?潁川小姐!」
「我知道,我們同一班飛機。」我說:「從那時候起,我就注意你了。」
這是一個大得不可收拾的城市,我當然不可能把進關那天所有嘲笑我的人聚集起來,加以訓示,告訴他們:我從事教育工作二十年,一直有為有守,清正自持,絕對不是什麼色狼。我也是國內現代化教育的倡導者,曾經多次被派往歐美許多先進國家觀摩最新、最有效的電化教學,進出國門無數,也絕對不是什麼土包子。換言之,我是個既傳統、又現代化的知識分子,豈能被異國機場上陌生的愚夫愚婦如此誤會和誣蔑?(而他們極可能只是一群尋芳客和一名賣春女郎而已)。
「從前是老師、訓導主任,不過現在不了,我替國家的教育部門辦一點行政上的事。」


我當然毫無抗拒地埋首於那髮絲之中說:「頭髮。」
這一年,妻的照片完全褪了色,我開刀割除肥大的攝護腺,從此家國太平。

「啊!太複雜了吶。」她露出頑皮的不耐煩的笑容,自顧說道:「我喜歡簡單的事。」
「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張妻子的寫|真啊!」早田君表示:「帶著妻子的寫|真的男人會使旅途中的女子放心啊!對一個專情於妻子的男人不設防的女子,反而最容易帶來艷遇,是嗎?張君。張君其實也在尋找呢。」
伴隨那聲響同時鳴起的,是她的一串話語——國語,和一記拍打在我臉上的耳光。
然而這麼一來,她就沒什麼可讓我想的了。於是我又推測:她是一個利用年休假獨自出國觀光的高級職員(也許剛和男友分手、或者離婚),www.hetubook.com.com此行除了散心,還不免要物色一個談得來的、甚至知心的異性|伴|侶;在機場的時節,她看我出了洋相,一笑傳情。三天之後,又因緣巧合地在街頭見我匆匆忙忙地闖進那家酒亭,就在好奇心的趨使下尾隨我一探究竟,不料被我當場發覺,因此飄然而逝。那麼,是我驚走了她?這樣作想委實煞風景。
這還用問嗎?簡單的事,就是不用腦筋的事,還有什麼別的?我點點頭,向她敬了一杯朝日啤酒。亦正如我之所願,她大方地乾掉一杯(低首向我示謝,順便露出乳|溝),說:「喜歡簡單的事。喜歡漂亮的男人,喜歡朝日啤酒帶點酸味的刺|激,喜歡皮毛柔軟的衣服,喜歡長頭髮呀!——您結婚了嗎?張君,這樣出色的人物,想必是已經結婚的男性了。」


像我這樣一個既傳統、又現代的中國知識分子,一定免不了對「原物大學組」有兩種左右為難的看法,第一,她們沒有接受良好的管教,以至於在物慾橫流的文明社會裡迷失了正確的人生方向;第二,她們對肉體的純粹感官經驗有著知性的好奇。不過,夾纏在是非兩者之間的(像我這樣一個正常的男性)應該還有第三個念頭——的確有的;我被這第三個念頭強烈地侵蝕、占領,然後轉化成實際的行動。
她的名字叫「潁川秀敏」,我說「潁川」是個姓嗎?她說當然,是貴國所謂的「堂號」,不是嗎?張君的堂號是什麼呢?
「對不起,請問一下——張君是嗎?」
我所謂的「你們」,正是那些拿護照掩口而笑的無知旅客;當然,還有她,她在通關時曾經側回臉來,深深地凝視了我一眼,當時我正急慌慌地退回等候線之外,撞翻自己隨身攜帶的小行李箱,也滑落了肘間夾放的一本科幻小說(那小說是寫一個性無能的人發現自己只在觀賞核爆場面時才能勃起,並達到性高潮的故事)。她凝視這一切,似乎對我的慌亂失措十分熟悉,於是她也笑了。
「我以為我們已經談過了。」我停下腳步,她也一樣。我捧起她的臉,腦中一片暈眩。我想和酒精、舞步無關的,而是潛藏在我的體內非常之久的兩種勢力,正在此刻相互嚴厲地質詢、辯論、演講著。我的腦袋裡有成千上萬個道德條款和知識課題在激戰,一邊說:「你要教育她,教育這個淫|盪的少女。」一邊說:「你要了解她,了解這個陌生的靈魂。」它們廝打纏祟了十分短暫的幾秒鐘,我一任它們在我的腦海中洶湧,而選擇了腦海之外的整個碩大沸騰區域的指令,緊緊地擁抱住她的軀體。
「真的?好壞的記性哪,是嗎?」
然而我敢發誓:是她——那個在機場裡朝我回眸一笑、眼中飽含嘲弄、神祕、機巧以及幽怨的女子。
幾年以後,部裡決定採購早田君大力推薦的某個廠牌的電腦機組,首先撥發給我曾經任教多年的一個模範女中試用。我藉由視察之便,返校督導校方行政人員處理學生性向、課績、德育、體能等等資料的能力。順手從終端機上叫出「陳秀敏」這個名字,一共有七十二個「陳秀敏」,其中最早的一個資料上只有寥寥數語:「六十七級/二年上/休學/其餘資料現存手檔甲庫卯三櫃,請查照/謝謝」
「張君害羞了。嘻,臉都紅了吶——聽說貴國的丈夫身上都帶著夫人的寫|真,神社御守一樣的符記啊!男人在外面風流的機會都會被它絕斷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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