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鳳擅長朗誦和講故事,在學校的那兩年,因有沈岩老師幫她寫稿,無論哪次晚會,她都能拿出一兩個新鮮精采的節目。下鄉以後,她時常把在學校學的那些故事講給社員聽。
「媽,你怕什麼?」沈岩反問。
「回國後,他的才華得到了充分施展的機會,佈滿創傷的心靈,終於燃起希望之火。那年,他無比興奮地把我帶到抱玉岩上,拍下了這張照片,給我取了現在的名字,並作了一首詩……」
空山日落猿聲啼,
「現在還不是朗誦這首詩的時候……」
稚鳳奇怪地問:「沈老師,這是誰的照片?」
抱玉岩前桂葉稠,
「不是我怕,我是替你想啊!」沈媽媽淒然地說,「你還年輕,又喜歡爭強好勝的,得想想自個兒的前途……」
但是和*圖*書,沈岩一直同他的母親生活在農村,在稚鳳同沈老師的接觸中,也從未聽到他提過父親的事,想必是能夠劃清界限的。因此,儘管蒙上了這層陰影,卻並沒有減弱稚鳳對沈岩老師的深深的尊敬。
碧溪寒水至今流。
疑是荊人哭未休。

群眾的熱情,甘露般的滋潤著稚鳳心底一株初萌生的幼芽:社員那麼愛聽故事,自己怎好老給他們熱剩飯呢?然而,在農村一時請不到別人幫他寫,自己幾次想試探著動筆創作,但又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從沈老師教她的語文課以來,她曾對這門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是,就那麼兩年的時間啊,「書到用時方恨少」,於是,她又一次想到了她深深尊敬的老師,並且斷定,https://m.hetubook.com.com他一定肯幫這個忙的。
「啊……」稚鳳好看的修眉細眼,由於過分的吃驚,一時全部變了形狀。她的「劃清界限」的判斷被徹底推翻了……
「我愈想我的前途,才愈想把這個掛出來……」稚鳳也沒聽出個頭和腦,等屋裡平靜下來,她便走進去了。剛剛坐下,忽然發現牆上掛著一張放大相片,照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抱著個胖胖的孩子,站在抱玉岩上,望遠凝思。再配上那精緻的玻璃鏡框,更顯得閃閃生輝。
校園裡又一度新綠替了殘紅。
彭稚鳳高中畢業後,報名下鄉到農村去了。正好安插在沈岩家的那個大隊。
「不!這個界限是劃不清的,我也不肯去劃這個界限!」沈岩收斂起蓄在嘴角上的笑容,鏗鏘有力地說,「我爸爸剛死的時候,有人勸我說,只要我肯去對著屍體批判一場,就算是劃清了界限,還可以照顧安排工作,可我沒有那https://m.hetubook•com•com麼做……」接著他又反問他的學生,「你以為那些操棍子亂打人的真是什麼左派嗎?那些被折磨死的『黑幫』,都一定是壞人嗎?」
稚鳳還聽講,這人死後還被批判了一場,想來問題也許不會小的。
「你掛這個……不太合適吧……」稚鳳愣怔了好一會兒,才這麼吞吞吐吐地問。
麗日高懸,秋禾正艷。稚鳳輕快地踏著田間小徑,很快來到了沈老師的家。她正準備進去,忽聽屋裡傳出沈岩同他媽媽爭執的聲音。
一個星期天,稚鳳猜想沈老師可能回家來看望他的母親。自下鄉到這個大隊以後,稚鳳才從群眾的口中對沈老師的家庭有個大概的瞭解:
「五三年。」沈岩的話泉水似的噴湧出來,「聽爸爸說,解放前,他的知識沒人賞識,就像人把卞和的玉說成是石頭一樣。他常常孤獨地站在抱玉岩上,面對滔滔的淮河,朗誦蘇軾的碑文:
沈岩的父親原是個很有才華的m.hetubook.com.com青年,舊社會裡困頓半生,時常東飄西蕩而謀不到一個飯碗。最後才被一個美國醫生聘去當了家庭教師。臨解放時,那個美國人要把他帶到美國去。但到了香港,他再不肯走了,後又隨朋友東渡日本,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回到祖國,並且很快當上了省城某重點中學的教導主任。聽講,他知識很淵博,初、高中各門課沒一樣不能勝任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特別對他出國的那段歷史,進行了新的追查,於是,他自殺了……
群眾可喜歡聽她的故事了,常常一圍數百人,聽罷一遍,還叫她講第二遍。有一次她講著講著,天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把周圍田裡的玉米葉打得唰唰作響。然而,聽眾沒有一個肯動彈的。一位老大爺自動替她罩著雨傘,自己的身子卻撤到傘外挨淋。稚鳳開始還以為這老頭是個故事迷呢,後來她才聽人介紹,那位老大爺原來是個聾子,自己根本聽不見故事,和*圖*書他主要為了讓別人能聽好。
稚鳳的驚詫慢慢消失了。她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張放大的照片上,發現這位從不認識的老教導主任,確實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於是她又問:「這張相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你發瘋了!這陣子掛那個幹啥?」沈媽媽的聲音。
「以前,我爸爸抱著我照的……」
「難道他娘兒倆鬧氣了?」稚鳳這樣推測,並且不自然地退到一株向日葵的後面……

「可他……畢竟沒平反……」
「棍子還操在那些人手裡,冤案怎麼可能昭雪呢!」沈岩憤慨地介紹,「我爸爸是到過香港、日本,可是一腔愛國的熱血終於使他不辭萬難,回到了祖國,他把這段歷史向黨交代得清清楚楚,組織也作了結論。他十幾年來,把整個心血都潑在黨的教育事業上,他親手把一屆屆學生送上大學,送到祖國各個戰鬥崗位上,他到底黑在何處呢?」
「你……應當……劃清界限……」
「一首什麼樣的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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