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的海水

他們在分析他們所知道的情形的時候,沒有人想到,那位被俘的部隊長的傳令兵陳生是從船上下來的第十八個人,他隱在黑暗中,被來人悄悄帶走。現如今,他正坐在北上的一節軟臥車廂裡,向問話的人詳細說明著部隊長的種種生活細節,車上的人們確信火車抵達北京之後,要不了一時三刻,就能讓手裡的俘虜就範。
門毫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幾根細長的手指,抓住門,一點一點地推。他醒了,小屋黑洞洞的,只從那個開啟了一小半的門後邊模模糊糊透出些光線來。他一動不動,靜靜等著。
「時局一下子糟成這個樣子,也是想不到的事。淑娉自然是應當風風光光過了門再定行止。眼下即刻就要出門,我如何對得起女兒。」話未說完,大伯已是一臉淚。
沒成想,他這個傳遞消息的人,到了十七年以後的雙十節才把姐夫活著的消息送到。十七年的馬拉松長跑。這些年,他眼前老是晃動著那雙素淨的黑鞋,白絹上邊兒幾條墨線的團扇,竹布旗袍領子襯著那一隻烏黑的髮髻。
過了不知多久,他拼命睜大眼睛瞪視著的越來越黑暗的那艘軍艦上面完全的安靜了,另外一艘則完全消失了,小炮艇也都沒有了聲音。姐夫在上面的那條軍艦被小炮艇簇擁著悄沒聲兒的向港灣裡移動,終於消失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裡。
「那你得先躲躲。」養蜂的磕掉了菸灰,站起身來,「這幾天都查得嚴。得過些日子,你才能往內地去。」
吳叔和張哥交換了一個眼色,仍然是吳叔力勸,「你是個軍人,鋒芒太露。對這邊的情形又全然不懂。留下的危險,你該明白。」
是了,那位看到海上強敵來犯,一口氣跑回雅典報信的勇士正在迎面跑來。他跑得筋疲力盡,但是他的目的多麼單純,他只需要毅力和體力,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忠誠,後來的人們更用長跑來紀念他的忠誠。幸福的人,你實在是太幸福了。
走著走著,他長高了快到姐的肩膀了,全家人都喜顛顛地忙出忙進,說是表姐要「出門子」了。他猛然明白,早先,姐說的那個「天塌地陷」的時辰到了,可他是在人口眾多的大家庭裡長大的,家裡有喜事,表姐的喜事,他不能裹亂。他只是悄悄尋著表姐,輕輕說:「妳不忙的時候,還回來吧?」姐沒言聲,大睜著眼睛瞧著他,嘴角掛著笑,眼裡盡是淚。
「我得留下。」他放下碗,說出了跳下了船以後的第一句話,怎麼樣能打聽到姐夫的下落,怎麼樣能離開這個地方,他完全沒有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單看眼下的情形,還算不惡。
「我心慌得不行。你姐夫出海,我從來不擔心。這一回卻心慌,不知怎麼好。你沒聽說什麼吧?」表姐眼睛裡的驚恐讓他心頭別的一跳。「八二三」炮戰,炸彈像大雨似的瀉到金門。表姐紋絲不動,還帶著婦女會的人去勞軍。今天是怎麼了?
以後的日子,他就在張家落腳。跟張哥出海打魚,跟吳叔在坡上伺弄蜂子,在灶前燒火給玉蘭嫂打下手。昏暗的燈底下,玉蘭嫂嘶嘶地抽著麻繩納鞋底,在鞋幫上飛針走線,縫上兩塊長長圓圓的鬆緊布。鞋子不用繫帶子,還非常的跟腳。「給,穿上試試。」玉蘭嫂把鞋子掰了掰、拽了拽,雙手遞給他。
三個人在街上走,有女人搭話,年輕女人都笑盈盈地回人家話,一口方言,他聽不大懂。只知道「人客」說的是他本人,好像是「老吳家遠房姪子」之類的。他只笑笑,一路無話。養蜂的,人緣極好,常駐下腳,和人寒暄一番,三言兩語之間,多是些頭痛腦熱,多抓或少抓一兩味藥的事。看樣子,這位養蜂人還兼著走方郎中。
藍色家織布,舊衣裳洗得發白卻是乾爽的。他依言換上了。
「我勤打聽著,您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答應著出門,表姐送出門來,他低頭看見她腳上一雙黑布鞋,磨得泛了白。手上那柄團扇只彎彎地畫了幾絲蘭花葉子,沒有花。再加上那一件直筒筒的竹布旗袍,整個兒的人沒了顏色。他慌慌往外走,表姐在他身後說:「不管什麼消息,早早兒讓我知道。」
「老七,回來得好。」袁艦長看見他就笑,根本沒有婆婆媽媽問到他的傷,「這一回出任務,咱們的人沒幾個,你先去把你姐夫的艙收拾收拾,他喜歡寫寫畫畫的。」
「先生,左轉以後,您就會看到新的奧林匹克運動場,真正的馬拉松長跑比賽的終點就在這裡。您要去的地方離馬拉松市很近,長跑的起點當然是馬拉松市中心。現在我們正好行駛在長跑線上,只不過方向相反而已。」計程車駕駛的英語相當流暢,起點、終點交代得清清楚楚。
到了快要走的日子,他已經成了鄉下人,兩肩塌了下去,走到哪裡隨處一蹲,一張臉上平白地添上了風霜。
「我姐夫在頭一條艦上,那條艦被牽上走了。我不知虛實,不能一走了之。」他實話實說。
他沒地方走動,只好躺在床上。頭上幾根椽子黑乎乎的,吊著個竹籃。他躍起身,摘下一看,陶罐裡有水,上邊還蓋著一個青瓷小碗。他捧著竹籃,像捧著那一碗豆漿臥蛋。不知安頓他的是怎麼樣心細如髮的人兒。
「阿衡跟上我。」表姐朗聲說。他只覺著一天的雲霧散了,心裡喜得顧不得多想,大著步子一腳踏進上房。「在眼面前長大的,又是男孩子,也好。」大伯發了話。一個時辰和*圖*書不到,表姐跟姐夫在上房行了禮。大娘把一個結結實實、沉甸甸的家織布包袱緊緊給他綁在身上,問他:「沉不沉?」「不沉,大娘放心。」他一挺胸脯。他知道,多少忍飢挨凍的日子在前邊等著,這沉甸甸的包袱能抵擋好一陣子。
他瞧見了一身軍裝、高高大大的「姐夫」,正沉著聲說話:「隨軍南下的日子是後天,希望很快能夠打回來,但是……」他忽然瞧見了表姐,還是穿著家常那件素花兒夾襖,辮子不見了,盤了個大髻,端端正正的臉上沒有半點笑意,布鞋踩著青磚地,一步步走上臺階,走進上房。一家子人全瞧著她,「姐夫」也沒了聲音。「爹,娘,我跟上走。」她兩眼緊盯著大伯。
天色有點朦朧,海水如同一匹連綿不絕的黑緞舒緩地擺蕩著,天很快就要大亮了,他三下兩下甩掉上衣,鑽下水,朝著西南方的海岸游去。
「兵荒馬亂的,沒個娘家人在身邊,我怎麼放得下心?」一向說一不二的大娘開了口。
「大川哪,說話就要天下大亂,大亂的世道,你我都得找個好地界,踏踏實實地吃它幾年乾飯。有個地場沒有?有個好女人?」石頭推心置腹。
「北京,」這回卻是吳叔開口,「那位少將是你姐夫?」
姐夫被人家困住了,擰住了雙臂,動彈不得了,身邊沒有一個自己人。袁艦長一起首就被撂倒了。姐夫發那一聲喊,叫的是自己的乳名,除了表姐沒人叫自己阿衡。他拼了命叫那一聲,是要幹嘛?是提醒自己死裡逃生,給表姐送個準信?
一九六五年的八月四日,那時候,他是老七,少數人叫他阿衡;他是部隊長夫人的表弟。
第二天,八月五號,他沒讓表姐知道,一大早回到了隊伍裡。
駕駛看他笑微微地閉目養神,這才放下心,將節奏鮮明的南歐樂曲音量旋至最低,打起精神在車陣裡耐心地緩緩前行。
「石頭,你說『天下大亂』,會是怎麼個亂法兒?」石頭的眼睛晶亮地掃過來,眼神裡一閃而過的「果不其然!」讓他心裡著實亂了一下,小鹿撞牆似的,趕緊猛吸一口菸,鎮靜鎮靜。
養蜂的看著他喝下半碗湯,自己點著了煙袋鍋兒,深吸了一口,沉聲說:「你今天就得走。我找人找船送你去泰國。」
表姐不到四十歲,頭髮烏黑,又厚又密,盤一個髻,服服帖帖順在旗袍領子上。一張臉又端正,又秀氣,半絲皺紋也沒有。海軍將領的夫人裡面,她是數一數二的美人。他自己比表姐小了整整一輪,常常不覺得。
小船順風順水先奔了南,划船老漢停下槳扭臉問他:「袋袋裡沒啥吧?丟了它。」他的那團濕褲子就被撂進海裡。老漢搖起槳,小船轉向朝西,一時半會兒拐進一個淺灣,周遭密密匝匝不下二、三十條小船,有的還搭著網,岸邊一個小小的漁村,有幾戶還冒出絲絲縷縷的炊煙。乍看之下,這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老舊漁村,沒有半點「新氣象」。
「我還是那句話,你的事,我們能替你辦的,辦了,你立馬就走。此地不似別處,天羅地網的,你犯不上往裡跳。」吳叔沒有半點好臉色,舉著筷子,說得字字分明。他笑笑,門外邊標語牌上頭的意思當然不只是嚇唬人而已。
火熄了,兩個男人背靠著溫乎乎的油桶,捲上菸,就著一瓶子涼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一亮,就到了分手的時候,再見面不難,再找機會這麼雅靜地、肩膀靠著肩膀地閒聊,可就難了。他打心底裡珍惜這個情分。
他大踏步地朝著北邊兒去了,身上揣著一張貨真價實的介紹信,是張哥分手前交給他的,那張紙上有個紅通通的印,介紹河北某縣某公社某大隊貧農社員齊大川去密雲縣一家鐵工廠當臨時工。
一個個的名詞、術語,他在臺灣聽過的、沒聽過的,在那嘶嘶納鞋底的聲音裡,在灶火竄動的畢剝聲中,在海浪推湧起一座座雪山的轟鳴裡,在蜂子們的嗡嗡中,終於變成了一幅幅完全逼真的圖景。
鞋子包著腳,「訂作的一般。」他驚叫。吳叔笑笑,「玉蘭的眼就是尺,可不就是訂作的。」
只剩下十七個,他被那位便衣「點」下水之後,艦上的慘烈可以想像,但是如果艦上本來就有「他們的人」,事變一起,這幫傢伙裡應外合,姐夫他們不但腹背受敵,而且連誰真的是自己人都鬧不清。事已至此,姐夫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他感覺張、吳兩位對他的去留有不同的看法,遂問張哥:「這十七個人,他們去了哪裡?」
一九六六年晚春,「他大兄弟,一棉一單兩雙鞋。再往後,就得你自己打理了。萬事小心在意著。」玉蘭嫂雙手遞過一個藍布包袱。他雙手接過,包袱底兒摸著平整,想必是那本書了。
「真是餓了,棒子麵窩頭也能這麼香地!」石頭就是這點好,不動聲色把訊息傳了過來,學名「玉蜀黍」的玉米在江南是「珍珠米」,在山西成了「玉茭」,走南闖北的人們叫它「苞谷」、「苞米」,到了北方,那東西就叫了「棒子」,棒子麵糊糊、棒搓子粥、棒子麵窩頭、貼餅子,哪一樣兒都是正經吃食,尋常百姓靠它活命哩。兩人一遞一口嚼著一根老鹹菜,格崩格崩吃得香。
他守著表姐夫,遠遠近近地守著,盼望著有朝一日,把姐夫平安的音信帶給一身縞素的表姐。多少年,就和-圖-書這點兒念想,其實他也該算是蠻幸福的一個人。
他和吳叔一道帶著蜂群慢慢朝北走。荒郊野地裡,他跟吳叔學著製造和辨識各種「證明」和「介紹信」。他也完全熟悉了各種地方糧票、全國糧票,油票、布票、購貨本之類的票據。
「他大兄弟,吃飯咧。」門開了,露出一張鵝蛋臉,笑微微的,短髮攏在耳後。底下一件海昌藍大襟衫子,腰上繫了條家織布圍裙。
「這叫鬆緊口,北方叫懶漢鞋。」玉蘭嫂提醒他。
猛然間他聽見姐夫發了一聲喊:「阿衡!」扭頭一看,姐夫的臉朝著別處,赤手空拳的已經被人家擰住了。他剛剛彈起身子,預備撲過去,背後那便衣輕輕抬手一揮,好似指尖在他脅下拂了那麼一拂,耳朵裡聽得一聲:「交給我們,你趕緊走。」他已經倒退著飛了出去,飛出了船舷,直直落進被火光映紅的海水。
池塘旁邊有幾座小小院落,窗戶上依稀透出昏黃的燈光。他們走進一家院子,堂屋敞著門,一個男人正在灶下燒火,灶上熱氣蒸騰,飯菜的香味飄了出來。
「他大兄弟,飯菜不適口?」隔著桌子,玉蘭嫂問他。
「您聽見什麼了?」他小心地問。
雖然是八月天,凌晨的海水冰得葠人,他奮力游了一陣,發現自己離岸已經不遠了。兩艘軍艦在東北方,一艘在炮火裡燒成了透明的,又一塊塊的爆裂開,轟轟隆隆地沉進水裡。另一艘上面還有人聲,甲板上黑漆漆的。海面上布滿了小炮艇。想回到艦上去,大概是辦不到了。炮艇上傳來密集的槍聲,噗噗、噠噠、射向水裡,射殺著跳水逃生的人。
猛然間,船身往起一跳,他聽出是炮聲,飛身躍上甲板,四圍火光熊熊,有人攀上船來,正和便衣們殺得難解難分。他一眼瞥見袁艦長倒在血泊裡,未等他欺身接近,子彈竟呼嘯著向他飛來。借著火光他終於看清了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依稀是打過幾個照面的便衣們,他們以一當十,正殺得興起。對手不但身手不凡,人數又多,打的是人海戰術。不暇多想,他殺進戰團和一位過過幾句話的便衣背靠背,手起掌落,身邊頓時倒下好幾個。
沒成想,當天半夜,姐夫來了,上房裡燈火通明,大伯、大娘、家裡主事的男人們都聚在裡頭,他聽人說,表姐「沒過門兒的姑爺來了」。他就一骨碌爬起來,穿整齊了,站到了窗外。
計程車正在穿過這座大城的市中心,右手邊那座巨大的石拱門是羅馬良君哈德良造的,傳說哈德良痛失心愛的小男友,造了這麼一座壯觀的拱門來紀念那美少年。挺好,敢愛,愛得轟轟烈烈、理直氣壯。大川微笑著。
「你得長時間地和盲流們一塊兒擠火車、擠長途汽車,睡三毛、兩毛的大通鋪,飢一頓飽一頓地過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盲流是個深不見底的暗潮,裡邊兒藏得下千軍萬馬。你只要穩著步兒,小心謹慎著,就能一步步地走到地方,找到你要找的人。」連吳叔也不再攔他,細細捲好一炮菸,夾在耳朵上。又抽出另一張小小的捲菸紙,一面抖著菸絲,一面慢條斯理叮囑他。
這些日子他在營地養傷,肩膀上的傷口已經有點癢,不礙事了,提前歸隊吧。回到姐夫身邊,大概才能揣摩得出來,表姐到底擔心的是什麼。
再就是這一回了,中介人給了他一個手機號碼,告訴他,此人極為可靠。電話那一頭傳來一聲「喂?」他就回問:「是石頭?」這一回,他們遠沒有以前的默契和融洽,石頭覺得姓魏的根本不值得花時間力氣去找。他說:「冤有頭,債有主,拼圖就剩下最後的一塊了,找到了魏以全,事情的真相就可能有了下落,值得一試吧?」石頭沉吟良久,答允了,「成。我幫你找到此人的下落。不過,大川,恕我直言,找到此人與查明事件真相之間恐怕沒有因果關係。」
眼下的情形是既沒有那牢靠的包袱在身上更沒有豆漿臥蛋壓飢火。在水上漂個一天,十有八九能被救回去,見了姐,說什麼呢,說姐夫生死不知?大陸的海岸就在身後,上面的情形更是一概不知,上了岸,多半是一頭栽進人家的網裡,但是,姐夫無論生死不也在人家的網裡麼?
表姐深深看他一眼,他心裡的小算盤被那一眼看了個洞穿,「傷沒好利索,別忙著歸隊,眼睛、耳朵都靈醒著些,就是了。」
大礁石另一側划出一條小船來,划船的老漢笑眉笑眼,「帶著你的濕衣裳,上船來。」三個人坐定,隔著搖槳的老漢,他打量著那位養蜂的,只見那人臉上的皺紋刀刻的一般,眼睛深邃有神,手裡一柄煙袋,煙桿兒長長的,銅煙袋鍋兒在晨曦裡閃著光。
他楞了一會兒才明白是計程車駕駛先生在跟自己說話,瞧瞧窗外,已是萬家燈火。再遠一點則黝黑一片。「那是什麼?」
「今天是遭了人家的道兒了,恐怕沒法子善了。」那便衣手腳不停,還遞過一句話來。
他趕緊笑笑,「一天沒動彈,不大餓。」
他也笑了,「我不趕時間,你慢慢開。」他好脾氣地安慰駕駛,重新閉上眼睛。這裡是一個來去自由、溫暖、乾燥、空氣裡飄著花香的世界。那裡是一個危機四伏、寒冷、潮濕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景完全不可知的世界。如此的天差地遠,只有閉上眼睛才能把先前那一幕招回來。
猛然間他聽見姐夫發了一聲喊:「阿衡!」扭頭一看,姐夫的臉朝著別處,赤手空拳的已經被人家擰住了。他剛剛彈起身子,預備撲過去,背後那便衣輕輕抬手一揮,好似指尖在他脅下拂了那麼一拂,耳朵裡聽得一聲:「交給我們,你趕緊走。」他已經倒退著飛了出去,飛出了船舷,直直落進被火光映紅的海水。
駕駛從後視鏡看著他,笑笑,「先生,那是大海。」
「你是頭一回來大陸?」吳叔緊盯著他。他點點頭。
「大川,不用慌。這話,你自然不會問別人。今天,時候好,我就掰開了揉碎了把這塊地面兒上的天下大勢說上一說。哪兒說,哪兒了。好不好?」
「船上下來的,一共有十七個人。其中一位是少將銜。」張哥慢條斯理。
養蜂的在倉庫門口站著,見他出來就笑著問:「歇息了這半天,好些吧?」他笑笑,「還行。」
那一晚,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和那一桶火,半里地以外的小火車站和那些個裝滿了青磚的車皮都隱在了夜色裡,蹤影不見。那桶火燒得好,火苗子竄起老高,爆起一串串火星子,天空墨黑,不見了月亮和星星。
那天清早,表姐差了人來叫他。他小跑著步來到那所他幾乎每天都要「報到」一次的日式平房。一進門就覺得不對。表姐在方桌旁邊坐著,腰背和往常一樣挺得筆直,頭卻勾在胸前,沉重得不勝負荷似的。右手握著一柄團扇,一下一下地搧著。聽得門響,她抬起頭來。表姐的臉色竟然有些發青,眼睛底下兩個黑黑的眼袋。他慌了,上前一步,叫一聲:「姐!」還好,表姐衣裳穿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他覺得踏實了些。
晚風裡飄來小蒼蘭的清香。石板甬道的盡頭,落地長窗裡燈火通明。他連走帶跑,向那緊閉著的大門奔去。
「大兄弟,你還是走吧。瞧你兩眼漆黑的,弄不好,一下子就栽進去了。」玉蘭嫂一臉的焦急。
村子裡大街只一條,小路曲曲彎彎消失在房前屋後,隨處可見殘缺不全的標語,初見在大陸流行了近十年的簡體字,認不全,更不能盯住看,眼光掃到一些「進行到底」之類的,感覺形勢嚴峻,身邊兩人卻是神色自若。走走停停,不遠處出現一個小池塘,塘畔豎著一面標語牌,白底黑字有稜有角的正體字「提高警惕,嚴防美蔣特務潛伏、破壞!」倒是簇新的。
沒人再說話,玉蘭嫂也坐下來,低頭吃飯。他只覺得有點飄,有點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青磚漫地的秦家大院遠去了,他也不再和表姐同姓,他不再是秦家老七。他變成了一家齊姓人家的獨養兒子。他又覺得踏實了許多,眼面前的「吳叔」和「張哥」似乎正在安頓自己,遂拾起筷子慢慢扒飯。
自然是好。講得起勁,聽得專心,中南海政治風雲的險惡、弔詭,大動亂的一觸即發竟然歷歷如在眼前,怵目且驚心。
「先生,真是對不住您,天都黑了,人們進城喝咖啡塞車還情有可原,出城也塞成這個樣子!車速連五英里都不到,起碼還得開上一個鐘頭才能到地方呢。」
但是,中國大陸的大變局畢竟和表姐夫的安危沒有直接的牽連,眼看東方即曉,身邊的良師益友即將離去,心頭的祕密又絕對不能吐口。他焦躁起來。
那是一個風狂雨猛的夜晚,軍艦上的任何聲音都被風雨聲壓倒了,幾次上甲板,都覺得那一天天黑得特別徹底,顛簸、擺蕩的船身時時被天崩地裂的雷聲震得猛地傾斜,閃電撕破黑暗,照亮了便衣們興奮的臉。也許,越是這種惡劣的天候,特種部隊越是容易達成任務吧。這大概是一次「送人」到對岸的任務,他想著。深夜,待該走的人都走了,軍艦返航的時候,他得想個法子和姐夫說一聲,早早兒跟表姐報個平安。
他拿了個塑膠袋就去了。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小空間,擦拭得一塵不染。抽屜裡只有一本《項羽本紀》。他把書放進塑膠袋,仔細封了口,貼身帶著。再四下裡搜尋一番,啥也沒有,這才掩了門出來。沒見姐夫的傳令兵小陳,姐夫自己也還沒上船。他回到崗位上,組裡的人一個也不見,崗位上多是些穿便衣的生面孔,倒都十分地客氣。那些人,少言少語,笑笑微微,幹起活兒來手腳利索,內行得很。
「慢著,別急著上岸,先換件乾衣裳。」一個挺沉穩的聲音從一塊大礁石的後邊傳過來。經過了這一夜,他確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遂穩住了不動。
「我姓張,弓長張。」另外那個男人也笑著開了口。年輕女人正端菜上桌,男人又加了一句,「我內當家的,叫玉蘭。」玉蘭衝他一笑,他慌慌地叫了一聲:「玉蘭嫂。」大家都笑了。
他只是知道他必得留下來,他必得用心惡補大陸這邊的大事小情。找到姐夫是唯一的目標。單純至此,他心裡非常踏實。
張哥深深點頭。玉蘭嫂也是目光深沉。他卻聽不大懂。
上了岸,養蜂的並不多打話,只作個手勢叫他跟著走。待那輪火紅的太陽跳出了海面,他們兩個人已經坐在了一個背風的小山坡上,三角架上吊隻小鍋,炭火成了灰,和-圖-書熱乎乎的還有點燙人。周圍十多隻蜂箱,紅的、黃的,疏疏朗朗,散布在坡上。
「喝碗熱湯,解解寒氣。」養蜂的淺淺一笑,遞過一個粗陶大碗。一股子鮮薑嫩魚的香味兒熱乎乎的直衝腦門子。
「腳底下踩穩了,先把衣裳換了。」那人丟過一卷東西來,轉過身去,面朝大海。
他多少有點想念那碗熱乎乎的豆漿,表姐知道他喜歡糖心雞蛋,總是臥上兩個,讓他吃得心滿意足。
「我是個養蜂的,」聲到人到,那人踩著礁石露了面。中式家織布褂子,盤著布鈕,下身一條黑布褲,「我看你好半天了,人家都朝海上走,你怎麼奔這邊來了?」
那年輕女人一眼看見了他手裡的書,並不打話,掏出一條手帕,從他手裡拿過書,細細包了,轉身在牆上摸著,移出來一塊磚,輕輕把書進去。微弱的光影裡,女人鬢角上一層細汗,亮晶晶的。細長的手指把磚嚴絲合縫地放了回去,這才撩起圍裙抹一把汗,頭前帶路出了門。
「這一回,這邊撒下了大網,連我們這些在地人都被蒙在了鼓裡。待大規模行動一起,一切已經太遲了,我們能做的已經非常有限。據說,從船上帶下來的十七個人,絕大多數是便衣,且被不同的單位分別帶走。這裡面的情形非常複雜,這筆買賣做得極大。」張哥心平氣和,「你姐夫的情形反而是比較單純的,他們想要弄到手的,只是一個統戰的籌碼而已。」張哥說出了他的估計。
那一晚,石頭明顯地高興。窩頭和土豆發出一陣陣的焦香,他們搗著手哈著氣吹著滾燙的吃食,顧不得說話。石頭笑呵呵的,火光映紅了臉,和平日的不苟言笑判若兩人。
「你救不了他,誰也救不了他。有朝一日,時機成熟了,我們的人想辦法送他去海外。現在,絕對不行。」吳叔斬釘截鐵。
「事情到底是怎麼個態勢,完全不清楚。人活在外邊,兩頭牽掛著,也不是個辦法。」張哥說。
一語成讖。
「真是萬幸,還不算太晚,您趕上了和親友一道吃晚飯。」計程車駕駛的聲音興高采烈。
仰靠在椅背上的齊大川感慨萬千地晃著頭。
表姐招呼他坐下,端出熱豆漿放在他面前,「趁熱。」又坐在他對面,看著他把豆漿喝下去,手裡的團扇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搧著。碗底兩個荷包蛋露出來,帶著糖心,抖抖顫顫。他吃得一乾二淨。
石頭笑笑,拍拍他的肩,「在這裡,無論什麼事,都是政治鬥爭的需要,人命是最不值錢的物事。千萬記在心裡。咱們後會有期。」
身後的門關上了,聽見幾個箱子又頂上了門。幾個鐘頭以前,他孤身一人呆立在冰涼的海水裡,這會兒,他上了岸,丟了軍裝,進了一個小小的匣子,不知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看樣子,自己兩眼漆黑地「撞」上了在「敵後」負責接應的人員了。自己絕對不是他們計劃要接的人,他們又親眼瞧見自己穿著國軍軍裝跳下船來,暫且先掩護起來再說?艦上的特種部隊不知怎麼漏了底,遭了伏擊,接應的倒是沒有全軍覆沒。他思量著,瞧見床頭擱板上放著一個棉布裹著的飯兜子,揭開一看,幾尾小魚炸得噴香,蓋在飯上。
「岸上沒人接?」養蜂的又問他。他搖頭。
這是個好看的女人,一臉的笑模樣。她叫自己「他大兄弟」,自己可該怎麼稱呼她呢?一邊兒琢磨著,一邊兒往起站。
他站在齊肩深的水裡,呆呆地盯著黑黑的海面,遠處,一個小小的閃電直立著,閃亮著,一個念頭在心裡震了一下如同扎了根一樣轟隆著漲大起來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養蜂的」,這三個字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怎麼知道那人不是個民兵呢?他一言不發,悄悄地蓄著力。
「沒有。」表姐眼睛裡閃閃爍爍、恍恍惚惚,「沒有。可就是心不定。」她自嘲地笑笑,低下頭。
姐夫來了,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拍,他挺住了沒動,咧了一下嘴。「傷沒好透就趕著回來了?」
他單槍匹馬地走了,一步又一步地融進了那個在大陸各地湧動的暗潮,不顯山不顯水地來到了北京郊區密雲,在那個烏七麻黑的鐵工廠裡安頓了下來。
是個「供銷社」,外頭掛著牌子,後面一個小倉庫。進了灰塵飛揚的庫房,挪開幾個紙板箱就進了側屋的門。小屋真小,僅容得一張床,床上被褥倒是齊全、乾淨,頭頂上一扇小窗透進天光,小窗關得精巧,留下一指寬的縫,空氣還清爽。
三個男人坐下來,年輕女人手腳利索地端湯端飯。
「我姓秦,在家行七。」話音未落老吳就抬手止住了他。老張收了笑容,一張被海風吹得堅硬如同核桃一般的臉上依然溫和,深深凹陷在眼眶裡的眼睛依然溫暖,用一種聊家常的口氣字字分明地「下達了指示」:「你姓齊,獨苗,叫大川,河北人,家鄉鬧災,青黃不接,你來此地投奔遠房叔叔老吳家,想轉悠兩個錢,換些糧食貼補些個。」
他點點頭。
一晃二十多年,表姐夫隨著溫州船廠的人到了泰國,他和表姐夫躲進橋下,等待接應。水深齊肩,兩人緊抱著溜滑的橋墩,每一秒都漫長得無窮無盡。一葉扁舟適時出現,只看側影就認出是石頭。那一次,根本來不及打話,只從緊握的手上傳遞些許信息。他依然沒有地場和_圖_書、沒有女人。石頭也依然身手矯健、麻利、快當。
他扭頭瞧著黑黝黝的海岸,他在那塊地土上長到十歲。從不記事的時候起,他就住在表姐家。表姐家人口多,院子大,裡三進,外三進。他沒爹沒娘,歲數又小,姑表兄弟姐妹排起來,他行七,吊在尾巴上。叔伯、嬸嬸們都待自己好,吃得飽穿得暖,過年的壓歲錢還比別人多,可聽著別的孩子叫娘,心裡頭就悽惶得不行。表姐那時候也不大,十幾歲的人吧,蹲下來,捧著自己的臉,隔著淚,他瞧進表姐又黑又大的眼睛裡,姐說:「我是你姐,天塌地陷都是你最親的親人。」他不知道天塌地陷是個什麼情勢,可他知道姐明白他,永不會嫌棄他,他低下頭,瞧見姐的辮梢拖在青磚地上,伸手抓在手裡,紅頭繩底下那一把頭髮又軟又滑,他趕緊伸出另外一隻手捧住。姐笑了,笑得啊,嘴角兒翹翹的,眼梢兒彎彎的,「姐,妳真好看。」他也笑了。姐站起來,拉著他的手,他一蹦一跳跟上走。
他瞧瞧四圍的便衣們,沒有答言。姐夫若無其事地笑笑,走了。他想說,表姐不放心,終於沒有說,也終於再也沒有半絲機會說什麼放心不放心之類的話。
星星出來了,又高又遠。周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兩個菸頭照亮的不過是兩張一明一滅的臉。
另外三個人都停下手瞧著他。一時間,屋子裡鴉雀無聲。
在遙遠的南海漁村,在昏黃的燈光下,吳叔發出一聲長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現在這種時候還要送特種部隊來此地。」搖了搖頭,「要不了太久,這邊的亂,就會亂到難以了局。」
肩上的傷猛地突突地跳著痛。他伸手捏住,悄沒聲兒地伸臂舉腿活動筋骨,一下摸著了貼身掖著的塑膠小包。小包在身上差不多捂乾了,抽出那本《項羽本紀》,封面、邊角都齊整。小心揭開,「求名責寬,再三乖謬」(唐 劉知幾),幾個字,字跡都是姐夫的,橫平豎直,稜角分明。他噓了一口氣,一手捧著書,一手在肩上壓著、按著,心下踏實了,乏透了的身子卻再也撐不住,歪在那兒就睡過去了。
那沒有半點聲響的一課非常的短促又非常的近,他完全能夠感受到年輕女人的緊張。他知道了,在這個地方,有字的東西是必須小心對待的。他也看到了年輕女人無聲無息的把那可能引發危機的不知底細的物件先來個「堅壁清野」。那是個臨危不亂的人,也是個時時處處不放鬆警覺的人,要有怎樣的生活才能造就出這麼樣的一種人呢?自己可好,人家進了門才醒,還是個當兵的哩,他搖搖頭,自嘲地笑笑。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足足的二十六、七年了,齊大川把地址交給了計程車司機,把頭枕在後座靠背上,眼睛瞄著窗外,想著石頭。那個報信的電話就是石頭打來的。一九六六年的四月初,也是這麼一個傍晚,他和石頭在河北省的一個小火車站上足足幹了十個鐘頭的活兒,把一摞摞的青磚裝進車皮。一條青布裡三道外三道縫得密密實實,叫做背搭子,石頭遞給他那一條,攥在手心裡黏搭搭的,不知浸透了多少精壯漢子的熱汗。十個鐘頭下來,背搭子濕透了,擰得出水。臨時工們領了各自的薪水,一哄而散。石頭比他有心,早早看中了一個廢油桶。兩人在油桶頂上架了一個破鐵絲網,桶裡燒著了柴禾。網上烤著幾個玉米麵窩頭、幾個土豆。那一會兒的感覺挺特別,有點兒意外,有點兒奢侈。盲流們時聚時散,逐水草而「居」,鐵路線上這碗飯並不容易吃,除了得有把子力氣以外,還得有點子人緣,他由南朝北一路找活兒幹,一路用心聽著、瞧著、學著。這塊土地上的事情都是極其陌生的,他小心著,不敢大意。在湖北的地界上,他聽見少年郎喊叫「石大哥」,有人叫「老石」,少數在鐵路線上有「字號」的人物則稱呼這人「石頭」。石頭中等身材,少言笑,偶爾開口卻南腔北調,聽不出「鄉音」。幹起活兒來,身手可是漂亮,一板一眼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麻利、快當。石頭無話,卻常常扶老攜小,仗義。照過幾次面兒之後,他也叫了一聲「石大哥」,石頭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叫我石頭。」自那往後,他倆常碰頭。隱隱然,石頭好像也在朝北走,平常人多,說不上幾句話,就是過個話,也無非幹活、吃飯。盲流們碰上大事小情,跟他兩人說說,他很少表態,怕自己知之不詳,出錯了主意。石頭卻是三言兩語,板上釘釘,中肯得很。
「我姓吳,口天吳。」養蜂的終於笑著開口。
七個小時的時差,齊大川下了飛機,等行李的時候接到了那個報信的電話。走出機場,歐洲最南端的這個名城已是薄暮時分。
姐夫和這兩條艦上的人馬都被人賣了,一條艦被燬,一條艦被帶走,被燬的是護航艦,被拖走的旗艦上帶的是特種部隊。沒有裡應外合哪能辦得如此嚴絲合縫?
「沒,沒個地場,也沒個女人。」他想到表姐,也想到了玉蘭嫂,「好女人都是人家的。」說完又後悔,怕遭石頭恥笑。石頭紋絲沒動。
「從今往後,你把你那英氣收拾過了,低眉順眼過日子,千萬不能強出頭。」玉蘭嫂時不時地叮嚀著他。
吳叔留在了溫州,分手之前再次叨念一回:「留下來,就得自己去闖。要離開,就趕緊回到溫州來,見了面再琢磨怎麼走。」他痛快回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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