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他神色稍緩,柔聲說道:
「正好相反,我剛剛才把它拉上。」
艾菲德失聲大叫:
「對,我知道……」然後他馬上換了一種態度,問道:「你到英格蘭來幹什麼?」
「但我告訴過你了呀,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多麼痛恨那一切——那棟房子,周圍的一切,以及所有東西!它們只會喚起我的痛苦回憶。我恨我在那裏度過的每一刻!每當我想到那裏,想到她所受過的苦難,我的母親……」
莉迪亞把最後一片海灘的小鵝卵石鋪好了。
喬治飛快地瞧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開。
「希望他能從中得到一些樂趣。」艾菲德鄭重地說,「可憐的老人家,礙於雙腿不良於行——他過去的生活是那麼的多彩多姿。」
「那邊仗打得怎麼樣了?」史帝芬問。
「大衛嘛,我很好奇經過這麼多年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那時候還是個多愁善感的毛頭小子。不知他老婆長什麼樣?無論如何,他總不會跟喬治那個笨蛋一樣,娶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孩吧!」
「對,你不會出錯,最好也別出錯——否則你會後悔的!她是怎麼說的,賀伯?而艾菲德先生又怎麼說?」
「不盡然,」西蒙說,「烏龜未必永遠是贏家,親愛的莉迪亞。」
老人咧嘴笑道:
瑪格琳說:
「倫敦是個相當可怕的地方,不是嗎?」
想到這裏,史帝芬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渴望,渴望南非廣闊無垠的草原,炎熱的陽光,荒煙人稀……
希黛略顯不耐地說:
大衛點點頭。
然而當艾菲德狐疑地瞄著她時,莉迪亞很快地搖搖頭,將話題岔開。
「可以,告訴她沒問題。」
「你很明智,」她說,「那麼做是對的。」
「你會原諒你的仇人嗎,小姐?」
大衛充耳不聞地繼續說道。
「也許吧。可是有時候,人會身不由己地想說實話。」
「我剛才出去了,外面很冷,臉凍得紅紅的。」
就往這時,史帝芬屏住了呼吸,望進一個車廂裏。那女孩如此出眾,秀髮烏黑,膚若凝脂,眼睛幽深如夜,那憂鬱高傲的眼神是南歐人所特有的……女孩坐在火車中這些呆滯的人群裏,顯得異常突兀,她根本不該來到這陰霾的英格蘭中部。她應該倚在陽台上,嘴裏銜著玫瑰,頭披黑色蕾絲,而空氣裏應飄散著塵土、熱浪與血腥的氣息,有著牛環叮噹作響……她實在應該出現在那些富麗輝煌的地方,而不是擠在此種三等車廂的角落裏。
「什麼事,賀伯?」
老人用精明而犀利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唉,」她說,「我想我們去是對的。」
「哈利?」瑪格琳驚訝地說道,「誰是哈利?」
「還不都一樣。」大衛拗道。
老人的媳婦默默坐著,臉上陪著客氣的笑容。
「照你這麼說,那都是她的錯囉——」
「艾菲德原本要去從軍,這全是父親一手安排的,讓長子艾菲德進入騎兵團,哈利和我分擔他的事業,喬治則去參政。」
「噢,別這樣說,父親。」
「他那樣對您,還有我們大家……那麼可恥。他——」
莉迪亞按捺住突來的不耐,說道:
「你知道,莉迪亞,爸很喜歡你。」
艾菲德說:
「我要上去見他——」
希黛說:
最後艾菲德來到莉迪亞工作的地方站定。莉迪亞在地上鋪了張藍紙,上面用玻璃壓著,旁邊圍著一堆堆的石頭。此時她正從小袋子裏往外倒著粗鵝卵石,排列成海灘的模樣,石頭之間穿插了一些小小的仙人掌。
珮洛兒問:
「很遺憾你父親寫了那封信,讓你這麼難過。」希黛說。
「您真的認為這樣做明智嗎,父親?」艾菲德又開口了,「從各方面考慮——」
「開始的時候非常介意,他恨那個工作。但父親總能把艾菲德掌弄於股掌間,我相信他仍然被父親捏在手心裏。」
「您——您要他回來這兒?在經過那一切之後還要他回來?」
瑪格琳瞇著眼睛。
「你希望我去,是嗎,希黛?」
他大笑道:
最初令史帝芬興奮不已的倫敦、倫敦的商店、飯廳及打扮入時的迷人女性,如今已魅力不再。現在倫敦在他眼裏,不過是污地裏一塊發光的晶石罷了。
艾菲德的臉色變得雪白,他結結巴巴地說:
「沒錯,你就是他的奴隸,艾菲德。如果我們計劃出去,而他突然不想要我們走,你就會取消安排,二話不說地留下來!如果他又突發奇想讓我們離開,我們就走……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沒法自己做主。」
夫妻倆面面相覷,接著莉迪亞撇撇嘴,開口說道:
瑪格琳尖刻地說:
「啊!那件事啊!是的,我得跟你們說一下。今年聖誕節對我來說,要相當的盛大,非常盛大。讓我想想,喬治和瑪格琳要來——」
「你想把窗戶全放下來嗎?」
「你明白了吧?這將是個盛大的聖誕節!我所有的孩子都回到身邊了。所有的孩子!艾菲德,我已經告訴你一些線索了,現在猜猜另一個客人是誰。」
「怎麼樣?」
「那時候哪有可能!你不明白。那個年代的女人不會那樣做。她們只能包容一切,忍受一切。媽還得考慮我們,即使她和我父親離了婚,那又怎樣?他很可能會再婚,擁有新的家庭,我們的幸福就會被扔到一邊。媽媽得權衡所有的利害關係。」
「她不該這樣忍氣吞聲的,她應該離開他。」
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艾菲德皺著眉說:
「是的,還有我弟弟大衛。我不認為他會拿到太多。他離家去搞什麼愚蠢的藝術。父親瞀告過他,會把他從遺囑名單中除名,可是大衛說他不在乎。」
喬治微微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答道: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希黛,你一定知道。」
史帝芬嫌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艾菲德伸出手,輕輕攬著莉迪亞。
男管家匆匆走了。莉迪亞望著他離去,臉上的表情非常柔和。
「因為——你平常是個老好人,從來不說別人壞話。有的時候我被你氣得半死,因為你實在太……喚,該怎麼說呢?太溫和,溫和到簡直不像生活在這世上的人!」
「噢,我可沒那麼說。他還是相當硬朗的,反正,既然他希望家人陪他過聖誕節,我們去去也好,也許這是他最後一個聖誕節了。」
「照指示的每一個字說嗎?一字都不差嗎?」
「他已經給了我一筆可觀的生活費了。」
「不,是賀伯。他老像貓一樣躡手躡腳走來走去,還假惺惺地笑。」
艾菲德說:
喬治正用一種煞有介事的態度說:
「他們大概以為他很老實吧。老實!咱們李邑家的人從來沒一個老實的!」
艾菲德說:
珮洛兒的英語說得極好,但仍帶著淡淡的口音。
「你還有別的兄弟,不是嗎?」
「好傻啊!」瑪格琳輕蔑地表示。
「珮洛兒?」
其中一個作品是沙漠景色,鋪著平坦的黃沙,一小叢綠色棕櫚樹是用染色罐頭的鐵皮做成的,還有一列駱駝隊和一兩個阿拉伯人、幾棟以膠泥塑成的原始泥屋。另一個是義大利式的作品,有著露台和井然有序的花圃,鮮花是用染了色的封蠟做的。還有一個是北極風光,有著綠色玻璃做成的一座座冰山、一小群企鵝。下一個則是有著美麗小盆景的日式園林,其中用鏡子代表水面,還有膠泥塑成的小橋。
莉迪亞吃了一驚,因為她沒聽見艾菲德走過來。
「你覺得奇怪,是嗎?」
「她是個可憐的人。」他說。
大衛說:
史帝芬看著她說:
「知道了。」艾菲德說,「我們不會去打擾他。」
「希黛,那太慘了!實在太淒涼了!其實媽媽那時還很年輕,她不該死的。是他和圖書殺了她——我父親!他得對她的死負責。他傷透了她的心,我從那時就痛下決心,不再生活在他的屋簷下。我逃走了,遠離了一切。」
莉迪亞憤憤地說:
莉迪讓緩說道:
「你不懂!他是怎麼對待我母親的——」
莉迪亞話中的停頓似有所指,艾菲德感受到了,他脹紅了臉,一臉不悅。
她丈夫搖搖頭。
「胡說些什麼,莉迪亞?你沒理由嫉妒呀。」
「親愛的老泰西里。他多麼值得信賴啊!我無法想像我們沒有他該怎麼辦。」
艾菲德難掩受傷神情地重申一遍:
「請原諒,我得去追艾菲德了,突如其來的刺|激會令他難受。」
「我可一點都不喜歡他。」
「這車好擠啊。」
「不,她做得對。她是個品德高尚的人。她一直忍受至死,而且毫無怨懟。」
「噢,是啊。大家都離開倫敦,我想是因為那兒太沉鬱了。」
艾菲德看了一會兒,最後走出房間,幫自己拿了外套圍巾,從側門來到了平台上。他邊走邊穿過其他佈置成微縮景觀的石槽,這些作品均出於莉迪亞靈巧的雙手。
「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輕女士。」
看起來只是個寒酸不起眼的傢伙,但他那倨傲不馴的鷹勾鼻,以及深黑靈動的眼睛,可能令旁人改變原有的看法。那眼神裏蘊含著激|情、生氣與活力。西蒙.李邑突然逕自呵呵大笑起來。
「謝謝夫人。」
珮洛兒的政治立場十分模糊,她解釋說,他們村子裏沒有人關心打仗的事。
「沒錯,但老在這些雞毛蒜皮小事上斤斤計較,也未免太可笑了吧。你幹嘛不跟你父親多討些錢?」
「好奇怪啊……」
大衛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不盡然同意。
假如他現在身在南非……想到這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思鄉的痛楚。陽光,藍天,滿圜的花卉,湛藍的花朵,叢生的石墨,攀附在每棟小屋上的藍旋花。
「唉,」他含糊不清地說,「給人留點餘地吧,父親都這把年紀了,而且健康狀況又這麼差——」
「喬治.李邑太太來電話了,夫人。她問明天她和喬治先生五點二十到方便嗎?」
史帝芬一時間想著,我要是沒來就好了……
「還是其他作品好看。」
「竟然叫我帶你去過聖誕節,希望大家一起團聚,全家大團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夠了,莉迪亞,不要再說下去了。」
希黛說:
珮洛兒嚴肅地說:
如果史帝芬是在英格蘭長大的,也許他曾羞於與年輕女孩攀談。但史帝芬是一個隨性的傢伙,他覺得自己高興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
「我到底該怎麼辦?」她喃喃自語道。
瑪格琳嫉妒地嘆口氣。
史帝芬一邊沿著站台輕快地走著,一邊豎起了外衣的領子。車站上空籠著一片黯霧。巨型引擎發出嘶嘶的聲響,把大團大團的蒸汽吐進陰冷潮濕的空氣中。所有東西都顯得撲灰而骯髒。
「有意思,」他說,「還有好多樂子昵!我要好好享受這個聖誕節。」
一名膚色黝黑的男人,必恭必敬地站在那兒。
「聖誕節呀,笨蛋!即將來臨、溫馨洋溢的聖誕節團圓呀。」
「你父親有……暴君的傾向——」
「那種溫馴、百依百順的特質,會引發男人最惡劣的本質;然而當你以勇氣和決心去面對同一個男人時,他可能會成為完全不同的人。」
「我想,」喬治自顧自地說,「他們正在期待有頓聖誕晚餐吧?也許用牛肉取代火雞如何?」
「希黛,我們該怎麼辦?」
「你認為我不是什麼?」珮洛兒對這個新的語彙似乎無法意會。
「我想像中的死海就是這個樣子,它叫死海,你明白嗎?」
珮洛兒不動聲色的把一切擺在心裏,在她自己的國家,男人看女人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從不會過份掩飾。她懷疑對方是不是英國人,最後認為他不是。
「我從西班牙來的。」
賀伯往前邁了一小步,雖只是極輕微的一個動作,卻順勢阻去了莉迪亞的躁進。
西蒙目送她離開房間。
「是喔,對我們很好!」
「哈利……怎會是哈利——」
「我知道。同樣的,艾菲德,我也不認為我會嫉妒你的母親。我多希望能認識她呀。」
希黛遲疑了一下,然後下了決心。
「我想比百萬富翁有錢兩倍。」
「有時他說的一些話讓我很不舒服。」
艾菲德驚訝地問:
莉迪亞斬釘截鐵的答道:
「好啦,」她說,「全準備好了。」
「胡說八道!」
「我是,但我從南非來的。」
她把到嘴邊的反駁嚥回去,再次聳聳瘦弱而優雅的雙肩。
珮洛兒緊貼窗戶坐著,心想英國的氣味怎會如此古怪……這就是迄今為止,她對英格蘭最深刻的感受:全然不同的氣味。這裏沒有蒜香,沒有泥土的芳息,也幾乎聞不到香氣。在這個車廂裏有的只是一種窒悶的寒意——火車的硫磺味、肥皂味,以及另一種令人做噁的氣味——珮洛兒覺得這氣味來自她身邊那位胖女人的毛領。珮洛兒敏感地抽抽鼻子,不情願地吸著樟腦球那難聞的味道。她暗想,在自己身上擦這種味道,也太怪了吧。
珮洛兒搖搖頭。
「就這件事來說,家裏大多數成員都是不正常的!唉,我們別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刺傷了你,相信我,艾菲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很佩服你的——你的忠誠。當今之世,忠心可是一種稀有美德呢,就當我是在嫉妒吧。既然人家認為女人會嫉妒她們的婆婆,那麼為什麼不能嫉妒她們的公公呢?」
他注視著她,再一次被她那微彎、可愛而又無情的嘴迷住了。
「你父親不是很——正派,喬治。」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艾菲德說:
「我所有的孩子!猜呀,兒子!當然是哈利,你弟弟哈利!」
「現在猜猜看誰要來過聖誕節。我給你們三次機會,而且用五便士打賭你們猜不到。」
「你除外,兒子,除了你以外。」
而在這裏,塵埃、污垢,還有那望之不盡、奔流不息的人群——爭相推擠疾行,如同蟻窩邊匆忙奔走的蟻隻。
莉迪亞搖搖頭。
莉迪亞不客氣地問道:
「你怎麼這麼說,瑪格琳?」
「那麼,你不認為忠誠是有價值的嗎?對回憶忠誠?」
「對,就是這個樣子,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艾菲德盯著他。
希黛猶豫著,她覺得再說下去就不明智了,卻又不吐不快。
希黛點點頭。
「可是我們以為他死了!」
「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另外一個弟弟。」
「老人家希望能照自己的意思。」
「他死後會怎麼樣?」瑪格琳問。
「這最新的作品是什麼?」
「他介意嗎?」
接著,當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嘴便繃成一條堅毅的直線了。不,見鬼!他一定得繼續下去!他已經為此計劃好些年了。他一直就打算要這麼做——做他將要進行的事。對,他一定得堅持下去!
「我怎能反對您邀別人住在您自己家裏呢,可能嗎?不,我只是對她是否——對她感到好奇而已。」
「一位年輕女士?」
「大衛總是讓父親傷腦筋,」艾菲德說:「他的音樂和他不切實際的生活方式……父親有時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我想大衛和希黛還是會來的,畢竟是聖誕節嘛。」
「哈利把一切都打亂了!他一向狂放不羈,欠了一屁股債,還到處惹是生非。有一天,他偷了幾百塊英鎊,留了張紙條說他不適合坐辦公桌,想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就一走了之了。」
「非常感謝,先生。」賀伯退www.hetubook.com.com下了。
「想不出來,我完全想不出可能會是誰。」
「既然不讓我們知道那兩位神秘客人是誰,我還是去把花園裏的事情做完吧。」
「瑪格琳,你讓我很驚訝。嗯——莉迪亞也這麼覺得嗎?」
「父親希望我分擔家業,那表示我得住在家裏,這點我無法忍受。我不明白艾菲德怎麼忍受得了——不知他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在隨後片刻的沉默中,史帝芬想:好甜美的聲音哪,彷彿染著陽光,暖若夏夜……珮洛兒也暗忖,我喜歡他的聲音,宏亮而有力。他很吸引人——是的,他很迷人。史帝芬說:
「是的,艾菲德不喜歡變動,他是個喜歡守成不變的老頑固。」
「那得看你怎麼想,大衛。」
他殷切地說:
「還能有什麼意思?」
西蒙老先生說:
莉迪亞笑道。
「沒錯。」
「大衛呢?」莉迪亞問。
走廊上站了一名英俊的男子……珮洛兒覺得他長得很帥。她喜歡那男子古銅色的面容和高挺的鼻子,以及那寬闊的雙肩。珮洛兒比英國女孩要伶俐,她看得出男人很欣賞她。雖然她並沒有正眼瞧他,卻知道男子頻頻望向她。
「你父親很清楚我不喜歡他!他大概覺得挺有意思的。」
「他會更老,而且會越來越專斷,然後沒完沒了的。他已經完全掌控了我們的生活,我們根本無法安排自己的計劃!就算有,最後也會無疾而終。」
老人飛快地掃了媳婦一眼。
「可是後來我坐汽車橫越國內各地,」她解釋道,「發現遍地都是廢墟,我還看見一顆炸彈掉下來炸毀了一輛車,另一顆炸毀了一棟房子。好刺|激呀!」
「她會高興住在這兒嗎?」
艾菲德說:
「怎麼啦?你笑什麼?」
「你們很好奇吧?是的,我敢說一定是。珮洛兒現在隨時會到,我叫人派車去接她一了。」
「他過去的生活……的確是多彩多姿。」
艾菲德說:
「也不盡然完全沒有抱怨,要不然你就不會知道這麼多了,大衛!」
「親愛的,」她說,「我保證一定會很無趣的。」
「我相信他一定會的……是的,我相信。」
她做了個手勢。那手勢快捷而毫不留情,令史帝芬.法爾吃了一驚。他說: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父親虐待你母親,但婚姻是種非常特別的關係,我不認為任何局外人——甚至包括子女在內,有權去論斷其中的是非。再說,你的怨恨對你母親本身已於事無補。事情都過去了,已經離你很遠了。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個衰弱的老人,希望兒子能回家過聖誕節而已。」
「莉迪亞——」
艾菲德懊惱地說:
史帝芬.法爾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獰笑。
「我告訴過你,瑪格琳,我認為我有義務去。」
「可憐的喬治!除了講廢話,什麼都不會,但他畢竟是我兒子。」
「你沒後悔過嗎?」
艾菲德說:
「這就是你的感覺嗎?」
她像個孩子似的,率真而好奇的環顧四周。一共有七個人,他們好滑稽啊!這些英國人!他們看起來都那麼富有、闊氣——瞧他們的衣服,他們的靴子——呵!英國無疑跟她向來聽說的一樣,是個富裕的地方。可是他們卻一點兒也不快樂,對,他們顯然並不快樂。
艾菲德嚴厲地說:
「安全?安全?你只會考慮安全,艾菲德!你總是這樣!那並不是我的作風!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我就是這樣!那女孩是我的外孫女,也是家裏唯一的第三代!我不在乎她父親是誰或做過什麼,她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脈!我要她住在這兒,住在我家。」
希黛打斷大衛的話。
「我一向拿莉迪亞沒辦法,」他說,「這話我只講給你聽喔,莉迪亞,你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教養這東西是瞞不了人的,這點我很清楚。但是遺傳就很詭異了,你們之間只有一個人像我——所有兒子裏只有一個。」
「您從沒對我提過……」
「現在別談吧,喬治,待會兒再說。我要打電話給莉迪亞,告訴她我們明天五點二十之前到。」
「是嗎?瑪格琳,我不覺得賀伯對你會有什麼影響。」
「他年紀大了,親愛的……」
「他只是讓我神經緊張而已,就這樣。別說了,反正我們得去就是了,惹毛了老頭子,對我們沒好處。」
「噢,有,我們有。」大衛笑了,「我們經常聽見他的消息!他總是從世界各地拍電報來要錢,而且總能要得到!」
「我來這兒投靠我的親戚們,我的英國親戚。」
珮洛兒菱型的紅唇微微上揚,霎時牽出了一絲冷酷;冷酷而貪婪,就像孩子或是貓隻的嘴,一張只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不知道憐憫的嘴。
「你真是個嗜血的女孩。」
大衛搖搖頭。
「你剛從國外來嗎?」
「你把我的口信帶給艾菲德夫人了嗎?」
莉迪亞突然大聲說:
「但事情並沒這麼發展?」
莉迪亞漫散不馴的面容算不上美麗,但有一種不凡的氣質。她的嗓音很迷人,艾菲德說:
「老泰西里嗎?」
西蒙向前欠身說道:
「您對今年的聖誕節十分抱以厚望啊。」
「賀伯說您在等一位年輕女士。」
「當然啦,反正我們一向能稱他的心!可是有的時候,你也應該堅持自己的立場呀,艾菲德。」
史帝芬.法爾笑了。
「但願如此。」大衛慢慢說道。
「你是指錢的方面嗎?」
大衛不表同意道:
「是的,但你不應該這樣,親愛的!這樣是不正常的!你拿孩子的眼光去判斷那些事物,不是用更適當的成人角度去觀照。」
他的妻子不耐煩地聳聳肩。
「在他那樣待您之後——」
珮洛兒依舊望著窗外,一副沉思的模樣。
「那樣就不算意外啦!不知家裏又來個年輕人,會變成怎樣?我從沒見過艾托瓦多這家人。這女孩會長得像誰呢?她媽媽還是爸爸?」
「他不會對莉迪亞說這樣的話,」瑪格琳表示。她憤憤地加上一句:「不,他從不對莉迪亞說那種話,我真不明白為什麼。」
「有什麼奇怪的?」
「不去的話,好像不近人情。我大概是很傳統吧,但是聖誕節過得和和氣氣,開開心心的,有什麼不好?」
艾菲德站起身,嘟囔著說:
汽笛長鳴,有人高喊一聲,火車緩緩駛出了車站。他們出發了,而她也上路了……
艾菲德匆匆地走了出去。莉迪亞遲疑著未隨丈夫而去。
「沒錯,因為你不願意讓這一切過去,你讓往事活在你的記憶中。」
莉迪亞很快地說:
「是啊,重點就在這裏。至於佣人們的聖誕晚餐——」
希黛說:
車廂裏的乘客們都回來了,兩人之間的閒聊也只好到此為止。史帝芬站起身,微笑著和她對視了一眼,又步入走廊裏。
「因為他是個狂放的浪子,嗯?你說得沒錯。肥牛!我們得為他殺條肥牛,艾菲德,我們要熱烈的歡迎他回來。」
「也很麻煩呢,」珮洛兒說,「因為我想接著走,可是我們車的司機被炸死了。」
「你支持和*圖*書哪一邊?」
「我希望全家人都在身邊,大家和睦共處。我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你要出去嗎,親愛的?」
他們之中有一些人在喋喋不休、大驚小怪,另一些臃腫的中年男人則哼哼唧唧,更像是豬。即便是那些苗條,長著瓜子臉,唇紅齒白的女孩子,也是相似得可悲。
大衛的妻子同情地點點頭。
莉迪亞說:
珮洛兒車廂裏的七位乘客紛紛掏出午餐券,大夥全體起立,車廂裏頓時化為空城,清冷極了。
「午餐時間到了,午餐時間到了,請準備用餐。」
粗壯的希黛並不美,卻有其迷人之處。她像幅定靜的荷蘭風景畫,聲音溫暖而充滿情感,她的堅強與內斂,總是深深吸引著弱者。這位略嫌矮胖的中年婦人不算冰雪聰明,也並不出色,卻散放著某種令人無法忽略的東西。那就是力量!希黛.李邑有種獨特的力量!
她丈夫苦惱地說:
「李邑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先生。」
喬治有點尷尬地頓住了。
「別再數算他的罪狀了!數不完的。別忘了,這可是聖誕節哪,是該寬恕別人的時候!我們一起歡迎浪子回家吧。」
「我會穿暖和些。」
那一時的猶疑,突如其來的自我懷疑——為什麼要這麼做?值得嗎?為什麼一定要死守過去?為什麼不能忘掉所有的事情?——全都僅僅出自於軟弱。他不是孩子了,如何能如此任性?他是個四十歲,充滿信心,目標明確的男子啊!他會堅持下去,達成此番到英格蘭的目的。史帝芬登上火車,沿著過道邊走邊找座位。他剛剛趕開了一個腳夫,自己拿著生牛皮製的箱子,一個車廂接著一個車廂地尋找。火車全滿了,因為離聖誕節僅只三天。史帝芬.法爾厭惡地看著擁擠不堪的車廂。
賀伯平靜地答道:
「有時候,」莉迪亞說:「的確是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我實在討厭這個人!他跟貓一樣在房子裏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總是來去無聲,教人防不勝防。」
「但敗絮其中?」莉迪亞說,「奇怪你竟然會說這種話,艾菲德!」
大衛不耐地說:
珮洛兒故做端莊地答道:
「啊,你們來啦。坐在這兒,莉迪亞,親愛的,坐在我身邊。你的氣色真好!」
一名服務員沿著走廊過來:
大衛的嘴撇成一條線。
「對,就像你說的,這是最重要的。艾菲德,這位年輕女士是怎麼回事,哪個年輕女士?」
「我不太喜歡她。她是漂亮……但我覺得她跟那些美麗的珍珠一樣,金玉其表——」
艾菲德說:
「這本來就不是為了好看用的。」
「我也是。」
「我也不太喜歡他,但他很忠於職守。現在要找個好的男看護可不容易啊,再說父親喜歡他,這是最重要的。」
「這真是——令人震驚。我從沒想到哈利還會再走進這個家門。」
「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她飛快地給了他一個表示歉意的吻,溫柔地輕撫他的耳垂。
「是的,媽媽告訴了我,她知道我有多麼愛她。當她去世的時候——」
「但願如此。」喬治冷冷地說。
「我們李邑家的人就是這樣,我們會把事情藏在心裏很多年,記蓍它,讓回憶永遠栩栩如生。」
「後來他來英國發展,財產又翻了兩三倍。」
賀伯平靜而不帶感情地覆述了所有經過,老人再次大笑出聲,興奮地搓著手。
「這話可是你說的喲,喬治。不過我覺得,他說不定還可以活好幾年昵!」
「來個和樂融融,」莉迪亞說,小嘴嘲諷地撇了撇,「我很懷疑!喬治和瑪格琳要來,他們說大概明天會到,我怕瑪格琳會覺得很無聊。」
大衛站起身開始在屋裏踱步。他的頭髮毫無霜白,整個人有股異樣的孩子氣。他的臉就像伯恩。瓊斯筆下的騎士一樣柔和,有點夢幻的感覺……
珮洛兒自小所受的教育,讓她不覺得在火車上和陌生男人說話是種罪過。她完全可以像別的女孩一樣照顧好自己,但她並不願死守那些所謂的禮教戒律。
她聳了聳優雅單薄的雙肩,小心翼翼地選擇適當的措詞說:
莉迪亞說:
「他怎麼會有你這種兒子昵,我真難以想像!你們兩人就像兩個極端。他令你著迷——你真的很崇拜他呀!」
「我的意思是說,」她笑著說,「你父親年紀大了,開始珍惜家人之間的感情了。你要知道,這種事的確會發生的。」
「我忘不掉。」
「就像龜兔賽跑,嗯,最後獲勝的還是烏龜。」
「是李邑先生,夫人.李邑先生要我告訴您,還有兩個客人要來過聖誕節,您能為他們再準備兩個房間嗎?」
珮洛兒點點頭:
希黛沒答腔。
賀伯無聲地穿過房間走了出去。
露台上傳來腳步聲,一名佝僂的白髮老管家朝他們走來。
「對不起,夫人,李邑先生正在午休。他特別交代不想被打擾。」
莉迪亞說:
「她太善良了,所以辦不到。她認為留下來是她的責任,再說,那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兒呢?」
莉迪亞平靜地表示:
「正是哈利!」
「噢,我並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不過我猜,你父親是想——找樂子。」
「艾菲德非常愛您。」
「沒有,真的。我知道自己在藝術上不會有所成就,我永遠無法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但我們在這間鄉間小屋裏已經夠幸福了,我們有我們想要的一切,擁有最重要的東西。而且萬一我死了,你是我的受益人。」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可是現在——瞧這個!」
「可是他的選民喜歡他呀。」
希黛嚴肅地說:
「從此你們再沒聽見他的消息了嗎?」
在戈斯洞莊金碧輝煌的大客廳裏,艾菲德.李邑和他的妻子莉迪亞,正坐在那兒討論聖誕節的安排計劃。艾菲德是名體形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慈善,一對棕色眼睛十分溫柔,說話時聲音輕緩,吐字清晰。艾菲德的腦袋縮在肩膀裏,看來有種怪異的拙鈍。他的妻子莉迪亞是位伶俐瘦削,靈活若獵犬的女人。她雖然極瘦,但舉止間在在透著懾人的優雅。
「啊,我的美人,啊,還是沒變,依然是我的老伙伴。那些好時光——美好的日子……我不能讓他們把你們拿去切割打磨,我的朋友們。你們不該掛在女人的脖子上,或戴在她們手指、耳朵上。你們是我的!我的老友!有些事只有你知我知。他們說我老了,又多病,可是我還沒倒呢!我這把老骨頭還很硬挺,而且生活中還有些樂子,還有樂子……」
多麼令人反感的國度,多麼令人厭惡的城市。
「你從來就不喜歡哈利,對嗎?」他輕聲問。
「你太誇張了吧,莉迪亞?我覺得做兒子的愛父親,是很正常的事,否則才叫不正常呢。」
西蒙表示:
「這是怎麼回事,父親?怎會多兩名客人來過聖誕節?」
「什麼?」
瑪格琳轉過身。
「親愛的,他是我們家——嗯,不太光采的部份,我們從不提他。他的行為很離經叛道,我們已經很多年沒他消息了,說不定已經死了。」
敲門聲響起之前,老人一直靜靜地坐在椅中,用手撫著自己的臉頰。艾菲德和莉迪亞走進來了。
「我沒有仇人,不過,如果我有……」
「我只是覺得好笑,你竟然會有一個聲名狼藉的兄弟。想想看,你是這麼受人尊敬。」
大衛繼續說著:
「我認為你父親最近覺得太無聊了,想為自己策劃一場小小的聖誕娛樂。」
他靠在椅背上,仔細地打量她,猜想她所說的那些英國親戚是什麼樣子,他們會怎樣對待這個來自西班牙的陌生女孩……他試圖想像她處在一群嚴肅的英國人中間過聖誕和圖書節的情景。
他輕笑幾聲,搓著兩隻手。
「噢,我知道,我知道!」
瑪格琳突然笑了起來。
大衛飛快地看了希黛一眼。
珮洛兒的黑眼睛睜得極大。
「我承認,就錢的方面而言,你父親的確非常大方。」莉迪亞說,「但他也冀望我們像奴隸一樣的回報他。」
「可是你一定知道的。」
她丈夫笑了。
瑪格琳身材瘦削,髮色淡金,光滑的鴨蛋臉上,是對細細修過的眉毛。那張臉有時顯得茫然無神,而她現在就是那個樣子。
艾菲德的口氣有些嚴厲。
他來到房間角落的大保險箱前,轉動密碼盤上的把手。門開了,老人用顫抖的手在裏邊摸索。
女孩到這種寒冷多霧,人們忙若蟻隻的國度裏做什麼?
「那麼你是希望我去了?」
「你不願忘掉——這才是你的意思,大衛。」
「聽完我說的話後,你還這麼認為啊?」
史帝芬很感興趣:
「而你——卻逃掉了!」希黛說。
「是的,他自己過得很簡單,但他在錢上面對我們從不吝嗇。要買衣服或裝修房子時,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爸爸付帳的時候從不會吭一聲。上星期他不就剛給我們一輛新車?」
「他不是很有錢嗎,喬治?他是個百萬富翁對吧?」
「你反對嗎?」
莉迪亞尖銳地說:
「對,他們明天五點二十之前會到。」
「我明白了。」
「他沒死!」
「像你這樣完全依賴你父親,是很討厭的事!他應該撥一筆錢讓你自由支配才對。」
莉迪亞聳聳肩。
「是的,李邑先生,一字不差。」
「可是我討厭去那兒!艾菲德是那麼沉悶乏味,莉迪亞又瞧不起我。」
「大衛很……很古怪。別忘了,他好幾年沒回來了,他那麼愛你們的母親——他對這地方好像有種特別的感情。」
「希黛寫了一封很客氣的信來,」莉迪亞說,「我剛剛又收到她的電報,確認說他們明天一定會到。」
「父親堅持要這樣做!這是沒辦法的事。」
「所以才把兩個陌生人請進家庭聚會裏來?」
「噢,是呀,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兒。」
「他是那種舊派的人,在這兒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畢生都奉獻給我們家了。」
「什麼好啦?」艾菲德一臉不解。
大衛頓住了,將雙手插|進頭髮裏。
「如果爸爸知道……」
他拿出一小只麂皮袋,打開後,一堆未經加工的鑽石紛紛從指間滾下來。
他說:
「他心情很亂,艾菲德和哈利向來不合,以前哈利總是嘲笑艾菲德,管他叫老烏龜。」
她懷疑地搖搖頭。
「她非常可愛,希黛,而且又相當有耐心。她躺在那兒,經常很痛苦,卻默默承受了一切。而當我想到我父親——」大衛臉色一沉,「他令她一生不幸,不斷羞辱她——炫耀自己的豔遇,一再背叛她,卻從不肯費心掩飾一下。」
珮洛兒說一直沒有過。
西蒙轉向艾菲德:
珮洛兒飛快地把窗戶拉上,那是坐在對面角落那位灰髮女士剛剛放下的。珮洛兒舒適地癱靠在座位上,望著窗外倫敦北郊的景致。她沒有因為自動拉門發出聲響而回過頭去。她知道,是走廊裏那個男子,他一定是為了跟她搭訕才進來的。
「印象裏,母親總是在生病,經常哭泣……」他甩甩頭,「一點精神也沒有。」
史帝芬不自覺地笑著說:
莉迪亞依然保持笑容說:
「戰場離我們很遠,你知道。市長是國家官員,當然支持政府了,而神父則支持佛朗哥將軍……但大多數人都忙著照料他們的葡萄園和農地,沒時間管這些事。」
西蒙仰頭大笑道:
「他是一個老人,相當孤單。」
「對,他年輕時就發財了,主要靠鑽石。」
「艾菲德呢?」
「他從來就沒反抗過嗎?」希黛頗感興趣地問。「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他放棄了別的事業。」
艾菲德也很同意。
「這種性格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嗎?我可不認為!」
「你真的從西班牙來的嗎?那麼你是西班牙人囉?」
「不!邪惡不僅存在於人心,而且是確實存在的!你好像對世間的罪惡毫無所覺。但我有,我能感受得到。我一直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就在這所房子裏——」她咬咬唇,將臉別過去。
「總得有人來擔心錢的事吧。」喬治說。
「噢,好吧!」瑪格琳說,「反正,在哪裏聖誕節都一樣討厭!」
「所以你們那附近沒在打仗囉?」
在一張最富麗顯貴的大安樂椅上,坐著一名瘦削乾癟的老人,他長長的手如爪子般擺在椅子扶手上。一根鑲金的手杖放在一旁。老人穿著破舊的藍色睡袍,腳上穿著軟底拖鞋,他頭髮已然全白,臉色蠟黃。
喬治.李邑,威斯林罕的下院議員,是位有點發福的四十一歲紳士。他眼睛淡藍而微凸,神色多疑。此君雙頰豐厚,說起話來黏軟造作。
艾菲德慢條斯理地說:
「父親希望能被尊重,別忘了,他對我們很好。」
艾菲德很快地地說:
瑪格琳看著他,一對褐色的眼睛突然變得敏銳而精明,毫無表情的鴨蛋臉上也有了點神色。
莉迪亞飛快地做了一個手勢,止住丈夫的話,她的視線望著艾菲德身後,艾菲德也轉過頭去。
莉迪亞離開房間。艾菲德獨自靜立了一會兒,微皺著眉,然後走到房間盡頭的大窗戶邊。窗外是一片與房子相連的寬闊露天平台,一兩分鐘後,他看見莉迪亞出現在平台上,手拿平底籃子,身上穿了件厚外套。莉迪亞放下籃子,開始在一個稍稍高出地面的方形石槽邊工作。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
「那些歲月裏的每句話和每個細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大衛激動地說。
他說:
她開口了,聲音裏是老經驗的幼教老師那種給人安慰、平靜的力量。
他的妻子希黛靜靜地注視著他,什麼都沒說。她注意到大衛太陽穴上的肌肉不斷抽搐,細長柔軟的雙手微微發顫,全身伴隨著緊張的痙攣。當大衛拂開總是垂在前額的金髮,用湛藍的眼睛求助地望著她時,她早已準備好了。
希黛溫柔地說:
「對我們非常好。」
賀伯的嗓音很低,他恭敬地低聲表示。
「我認為當下才是重要的,而不是過去!過去的事是一定要讓它過去,我們若讓往事一直活在記憶中,記憶最終難免變形。然後我們便會以誇大的眼光去看待往事……形成一種錯誤的看法。」
「是的,李邑先生。」
「南非很不錯,是嗎?」
莉迪亞點點頭。
史帝芬.法爾說:
「對她是否?你是什麼意思?」
「他真的病得很重嗎?」
大衛正在讀信。他剛把信揉成一團扔到一邊,接著又拿回來,重新攤平讀了起來。
珮洛兒帶著一種端莊的神情答道:
「是——是啊,他當然可能還會活好幾年。」
艾菲德盯著她,一臉的沮喪和驚愕。莉迪亞咬著唇,一時間不知是否該往下說。
艾菲德.李邑又重複了一遍:「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老人依舊不懷好意地咧嘴笑說:
都是人!沒完沒了、數之不清的人!而且都是這麼面目可憎,這麼相似,可怕的相似!那些人長得不是像綿羊就是像兔子。
「我想,」她說,「你把你父親看成怪物了!說不定你現在見到他,會發現他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甚至是一個已無激|情的人。他一生固然有錯,但他畢竟只是個人,並不是個和圖書沒有人性的怪物。」
「我真想不透喬治為什麼會娶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孩!喬治一直是個傻瓜!」
「你不是英國人,對吧?」
莉迪亞望著艾菲德,柔聲說:
喬治說:
希黛慢條斯理地答道:
莉迪亞張嘴正待開口,卻看到老人熱切的神情,便忍住不說。她知道自己的克制令老人失望,只好說道:
「您還好嗎,父親?下午睡得可好?」
「是的,他就像小說中的老忠僕。我相信如果必要的話,他會為了保護你們而兩肋插刀。」
他止住笑,倒吸口氣,低聲答道:
「父親從來不談這件事,我們當然也不能直接問。我猜大部份的錢會歸艾菲德和我,艾菲德當然會多分一些。」
「他的事業很成功哩,」莉迪亞說,「選民都很喜歡他。我相信瑪格琳很努力在政治上幫助他。」
他開始講述有關南非的事。她就像孩子聽故事般地專注聆聽。他喜歡她天真而又精明的問題,而且樂於為她編造誇張的童話故事。
他說:
「你別這麼說,莉迪亞。這樣太忘恩負義了,爸爸為我們做那麼多……」
他開始先是盯著她,然後大笑起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以便讓一名年邁的太太先進來,這時,他的目光落在珮洛兒那個草編的外國旅行箱標籤上。他興味盎然地默念著她的名字:珮洛兒.艾托瓦多小姐;然而看見地址時,史帝芬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上面寫著:戈斯洞莊,長谷,阿斯菲德。
賀伯站在他椅子旁,用溫順謙恭的口氣答道:
「她就是!我還討厭那個人模狗樣的男僕。」
「父親讓他退伍,回來協助他的事業。」
莉迪亞也是一臉慘白,她冷冷地說:
「太可怕了,好慘哪。簡直滿目瘡疤,真的。」
他目光閃動。
莉迪亞答道:
「非常好,我夢見過去!夢見我安定下來,成為社會中堅之前的日子。」他突然笑出聲來。
希黛說:
莉迪亞冷冷地表示:
莉迪亞低聲自語道:
「太好了,棒透了……他們會一直想,琢磨一整個下午!太好了!現在就叫他們上來,去叫他們。」
「是的,李邑先生。」
「莉迪亞,聽你這麼說,我實在太難過了,你這樣太無情了……」
艾菲德恍惚地說道:
瑪格琳匆匆地離開房間,打完電話後,她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寫字台前。瑪格琳將桌上的活動板放下來,在各式格子裏翻找,帳單像小瀑布般紛紛掉落下來。瑪格琳一邊整理,一邊將它們分類。最後不耐地輕歎一聲,又將它們綁起來,塞回原來的地方。瑪格琳用手摸摸自己淡金的秀髮。
「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真的嗎?莉迪亞,我敢說這一點你錯了。他常對我說,你對他非常有禮貌。」
「他老了嘛。」
「如果我有仇人,如果有人恨我而我也恨他,那我就會割斷他的喉嚨,像這樣……」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艾菲德?」
「我認為你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
「你非得每次都向他讓步嗎?」
「是啊,我想保密嘛!我讓查爾頓寫信去辦的。」
「還有,賀伯——」老人看看四周,然後低聲罵道。「這傢伙走路活像隻貓,根本摸不清他在哪兒。」
英國人沒有那麼活潑率直,珮洛兒心想,不過他很好看,說不定是個美國人。一定是的,他很像珮洛兒在西部電影裏看到的演員。
史帝芬是個細心的男人,他注意到女孩寒酸的黑色小外套和襯衣,以及劣質的線織手套,還有那單薄的鞋子和豔紅得刺眼的手提袋。然而史帝芬依然覺得女孩光彩照人。她高雅細緻,有種異國風情……
「是的,」她說,「我希望你去,從此永遠擺脫心中的陰影。」
「還有兩個客人?」
「我這人向來客氣,以後也還會這樣。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心底的感受,我不喜歡你父親,艾菲德。我認為他是一個惡毒、專橫的老人。他肆意踐踏你,濫用你對他的愛,你早就應該起來反抗了。」
「她可以自己謀生。」
「外面很冷哪,親愛的,寒風刺骨的。」
「還有我姊姊珍妮芙,她跟一個外國人跑了,一個西班牙藝術家,是大衛的朋友。但她一年前死了,留下一個女兒。父親也許會給她留點錢,但不會太多。當然,還有哈利——」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呀。」
「每個人都會死的呀,不是嗎?被天上掉下來的炸彈一下子轟死,比其他任何死法都要痛快。人會活一陣子——是的,然後就死了,世事不就是如此嘛。」
「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這正是聖誕節的宗旨,不是嗎,莉迪亞?」
「我向來認為,世界是自己打造出來的。」
「一半是,家母是英國人,所以我英語才說得這麼好。」
「這個?噢,這是死海。艾菲德,你喜歡嗎?」
「真棒!」瑪格琳說道。
艾菲德搖搖頭。
他微微側身,盯著那個女孩,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迷惑、怨恨、懷疑……史帝芬來到走廊,站在那兒點煙,皺著眉頭。
「好荒涼啊,不是嗎?是不是該多擺點植物?」
珮洛兒的心跳略略加快。一切會順利進行嗎?她能完成自己的任務嗎?一定會的,一定可以。她把一切都仔細考慮過了……她對所有的可能都做了準備。噢,是的,她會成功的,她必須成功……
希黛開口之前猶豫了一下,她聽得出大衛語氣中的懇切,知道他是如何地依賴自己——從結婚起便一直如此——而自己很可能影響他最後的決定。也因為如此,希黛格外審慎,不想把任何事情說得太絕對。
西蒙看著艾菲德遠去的身影點點頭。
「對我來說還沒有。」
他用手拍著信。
西蒙又笑了。
「噢,我明白了,難怪。」
「她要住在這兒?」
「她給你的印象就是這樣嗎,一個可憐人?有意思。」
「奴隸?」
珮洛兒不滿意地說:
「她身無分文,應該感激不盡才是!」
珮洛兒問他:
「而且啊,」喬治靈光一閃,眉飛色舞地說道:「我們也可以省下一大筆錢。聖誕節的開銷一向很大,這樣我們只要付佣人伙食費就行啦。」
「哦,嗯,我弟弟。」
珮洛兒淡淡地反問了一句:「那你會怎樣對待你的仇人呢?」
「珮洛兒.艾托瓦多,珍妮芙的女兒,我的外孫女。我想知道她長什麼樣。」
「我不敢肯定。」
「天哪!爸爸,您從沒對我提起……」
老人努力站起來,拄著手杖,步履蹣跚地走過房間。
他狐疑地看著她。
莉迪亞問:
史帝芬心想,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來這兒做什麼……我一定要知道……
「他怎麼賺來的?是在南非嗎?」
「是的,我跑去倫敦學畫。父親直接了當地告訴我,如果我去幹那種傻事,他只會給我一丁點生活費,死後連半毛錢也不留給我。我說我不在乎,他罵我蠢,就是這樣了!我從此再也沒見過他。」
戈斯洞莊二樓,一條長廊通向一間可以俯瞰門前車道的房間。那是個用華麗古式家具佈置起來的房間,房裏有織錦的牆紙、昂貴的皮扶手椅、浮雕龍紋大花瓶、青銅雕像,每樣東西都十分昂貴華麗而堅實。
她嘆了口氣。
艾菲德帶著一絲輕微的惱怒說:
「對不起。也許我錯了……我們來談談聖誕節的事吧。你覺得你弟弟大衛真的會來嗎?」
「誰?佣人啊?噢,喬治,別小題大做了,你老是擔心錢的事。」
莉迪亞立即反駁道:
他妻子很感興趣地看著他。
莉迪亞搖頭笑說:
「為什麼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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