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蓬問:「在那一方面?」
「只是愛國思想是不夠的……我的心中萬不可有仇恨。」
秋蓬回答說,她以為她會很喜歡這個地方,並且會很快樂的。
雪拉突然說:
「這些作母親的,我實在都可憐她們。你要是讓孩子們離開你,你就會不住的掛念。你要是同他們一起去,把丈夫拋在家裡,對丈夫又太苛刻了。」
「我覺得德國人在大戰期間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槍決嘉維爾護士。這件事激起眾怒,每個人都反對他們。」
那位小姐用低沉而緊張的聲音回答:
「你知道她死以前說過什麼話?」
「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恨這個戰爭。」
「我同情你。我要是有一個兒子在外國,我也會用同樣的方式騙騙郵件檢查人。我會的。那麼還有一個孩子呢?那個在海軍的?」
「他目前在埃及,但是根據他最近一封信上說——其實嚴格的講,他並沒有直說,而是用一種私用的密碼表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罷?我以為我們這樣做是對的,你說是不是?」
歐羅克太太點點她那個像菩薩似的頭。
「是的。母親曾經改名換姓。我們在西班牙住了幾年,她總是說我父親是半個西班牙人。我們不管到那裡,都是假話連篇。歐洲大陸我們各處都去過。後來,終於到這兒來,開這個宿舍。我覺得我們所做的事,以這件事頂糟。」
「原來,你就是在這種陰影中長大的。」
「不知道。」她的話激起了唐密的興趣。
「啊,對了!愛國思想。我說我討厭這種思想。」
她非常親切,也非常起勁兒的向秋蓬打招呼。
「哦!」她難過的站在那裡,停了一會。
大家都同意她的說法,笑了一陣。幾分鐘以後,其餘的人都來了,開飯的鈴聲也響了。
秋蓬的心裡忽然閃過一陣淡淡的記憶。倫敦是有一家店裡擺滿了玻璃器具,多得讓人走動都不方便。裡面有個塊頭很大的,咄咄逼人的女人,聲音宏亮,能言善道。是的,她到那家店裡去過。
「我實在織過不少東西,也對閔頓小姐說過。可是,她大概是喜歡教人罷。」
「不會,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我已經受夠了——我已經看見……」
唐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你的母親對你們的……景況作何想法?」
只有唐密,不管閒事,獨自走到花園去。他發現到雪拉倚著長廊的矮牆,凝視看大海。他走到她旁邊。
「我以為是對的,這是做母親的應有的特權。」
快吃完飯的時候,雪拉才開一次口。
雪拉站了起來。
秋蓬便很爽快的講道格拉斯的英雄故事了。
唐密溫和的說:
「她當然是愛爾蘭人。我很了解我們的同鄉。我可以指出誰是那一郡的人。可是,你瞧!她說:『我是英格蘭人。我的先生是西班牙人。……』」
「什麼話?」
卡爾.德尼摩今天晚上出去了,因此,他們可以毫不約束的談話。
「她幫助英國人逃跑——在一個敵對的國家。那是一樣的。她為什麼不該槍斃?」
「你真這樣想嗎?」
「我有點誇張——可是,你應該知道我所指的是什麼。你對於大英帝國有信心,並且……並且……對於為國捐軀這種傻念頭,抱有信心。」
秋蓬馬上就裝出很活潑的樣子。
「是的,那是瑞蒙德。」
「可能是…」
「是的,你明白,我覺得我必須知道他在那裡。」
「並不都是像我這樣。我恨那種戰爭口號,我恨大家那種沾沾自喜的態度,我恨那種討厭的愛國思想。」
「沒別的,我有充足的運動,這就是我的秘訣。上午打打高爾夫球,下午到海濱馬路上散步。」
由她那樣呼吸急促的情形看來,他知道,她一定有什麼非常煩惱的事。他遞給她一支香煙,她接受了。
那尊菩薩又點點頭。
「是由伊迪絲、嘉維爾談起的。」
「我完全贊同你的意見。目前,倫敦是住不得的。啊,那兒沉悶極了!我已經在那裡居住多年。你知道,我是古董商。我的店開在恰斯區康納比街。你也許知道罷?門上的招牌是凱蒂.柯雷。我那裡有很漂亮的貨色。大部分是玻璃器具,另外還有小傢具。有美麗的枝形燭臺,分枝吊燈碰趣酒缽等。也有外m.hetubook.com.com國的玻璃器具。另外還有小傢具——都不大,都是代表某個時代的小傢具——大部分是桃花心木和橡木製的。啊,漂亮的貨色。並且,我也有過好主顧呢。但是,戰爭爆發以後,統統到西方了。幸虧我已經歇業,損失非常小。」
唐密可以覺得出:她心中鬱積的反抗情緒正要發洩出來,他便說:
「啊,不是的,她不是間諜。」
「將來有一天,」唐密說,「你會覺得奇怪,你的國家,在你心裡是有位置的。」
「是的。我恨愛國思想。你明白嗎?大家都在喊:國家,國家,國家?出賣國家,為國捐驅,報效國家。一個人的國家為什麼會這樣重要?」
唐密不敢肯定的望望她。他突然感覺到這個女孩子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氣。她這人有一種激昂的活力,一種讓人不得不著迷的力量。他想:她是一種男人見了很容易傾倒的女孩子。
這時候斯普若太太進來了,後面緊跟著唐密。歐羅克太太的話便突然中斷了。
「阿,那不是布倫肯太太嗎?你像我一樣,到飯廳用飯以前,下來到這兒靜靜的坐一會兒,是很痛快的事。天氣好的時候,這是一間很舒適的屋子。把門窗都打開,就不覺得燒菜的油煙味了。所有這一類的地方,都有這種味道,真是討厭。尤其是火上正在燒洋蔥或捲心菜的時候。布倫肯太太,坐在這兒,告訴我,今天天氣這麼好,你都在做些什麼?你喜歡利漢頓嗎?」
「你忘了嘉維爾護士的話嗎?」
他說:
她說:「我以為德國人是對的。」
斯普若太太剛剛用她那細細的,像笛子似的聲音說:
秋蓬的臉有點紅。歐羅克太太的眼睛很厲害呢。於是,她裝作有點生氣的神氣說:
「布侖肯太太,你的帽子織得蠻好嘛,」歐羅克太太的注意力突然轉到秋蓬身上,「你織得好快呀。好像閔頓小姐還說你對於織毛線,沒有經驗呢。」
「他是在前線嗎?」
「是的。她的玄虛才大呢。我問她:『妳是愛爾蘭那一帶的人?』你相信嗎?她卻瞞著我,說她根本不是愛爾蘭人。」
「親愛的,希望和-圖-書我還不至於這麼壞罷。」
「我是說,」她用憂鬱的聲調補充,「像我這樣,心裡一直在擔憂,到處都是一樣。」
歐羅克太太對於秋蓬有一種魔力。她頗有點像兒時記憶中的食人魔。她那樣大的塊頭,那種深沉的聲音,那一嘴毫不感難為情的樣子,那深藍色,亮閃閃的眼睛,還有她給人一種遠較常人高大的印象。這一切,都令人感覺到,她的確像兒時想像中的怪物。
「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呀。」
「我以為國家觀念是不重要的!啊,你們大概以為重要的。你們出國,到大英帝國的屬地走一趟,做做生意。回來的時候,皮膚曬得黑黑的,滿嘴爛調,不停地談論印度土人,並且要印度酒喝。」
「他現在是在法國呢?或是英國?」
「你也許會說我這個人多嘴。不過,這是真的。我對於所有的人都感興趣,我總是盡可能時常坐在這裡。坐在這裡可以看見誰走進,誰走出,誰在露臺上。也可以看見花園裡是什麼情形。我們方才談到什麼了?——啊,對了,普林納太太,談到她很怪。我想,她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女人,要不然,我也許猜錯了。」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告訴你這個。我太激動了。究竟是從什麼地方談起的?」
「啊,但是,槍斃一個女人——並且還是一個護士。」
他便把嘉維爾的話背了出來。
「是的,但是。你卻希望為國捐軀。真是愚蠢!天下沒有值得犧牲性命的事,都是一種觀念——一種空談——一種誇大的癡狂!我的國家,在我的心裡絲毫不佔位置的。」
「啊,是的!兩處開銷,是很費錢的。」
她說不下去了——然後,突然衝動的問:
「我的國家,」唐密冷冷的說,「似乎並不特別熱望我為它捐軀。」
歐羅克太太馬上答道:
就是在這時候,雪拉才將頭一揚,用她那年輕人清脆的聲音,其勢兇兇的說:「怎麼不該槍斃她?她是間諜呀?是不是?」
「我實在不曉得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到那裡去。我倫敦的房子租約已滿,我覺得要是續定租約的話,似乎是不智之舉。於是,我就想:要是https://m.hetubook.com.com能到一個僻靜又能通火車的地方……」她說到這兒,中斷了。
他說:「你是說:假若不是有戰爭的話嗎?」
剛剛在開飯以前,秋蓬走進逍遙賓館的休息室時,裡面唯一的一個人,就是那位偉大的歐羅克太太。她正端坐在窗口,活像一尊巨大的菩薩。
「啊,不要擔憂了,」歐羅克太太安慰她,「妳那幾個好孩子會安全歸來的。那是沒疑問的,我記得妳說過,有一個是在空軍是罷?」
(秋蓬想:「我這樣講,多麼像一個討厭的女人!」)
「妳以為她是愛爾蘭人嗎?」
唐密問:
「你知道家父是誰嗎?」
「我今天下午帶貝貝到海灘上去玩。她想到海裡泡泡,可是我實在感覺水有點兒冷。我正在幫她堆一座城堡,狗把我的毛線啣走了,把毛線拉掉不曉得多少碼。要把那些針腳補起來真不容易。我打得又那麼壞。」
她由窗口出去,走到花園裡。
斯普若太太說:
她大聲地接著說:
唐密只這樣說:「我不知道,只是事實是如此。」
「是的,我可以說,在這裡,錢花得還值得。普林納太太經營得很好,不過,她這人很怪。」
席間,大家的話題轉到頂有趣的間諜問題。於是,一些陳舊的間諜故事,又炒了一次冷飯。像是:胳膊粗壯的教士用降落傘降落,著地以後所說的話,完全不像是一個教士該說的話;澳洲的廚娘,在她臥房的煙囪裡暗藏無線電收音機……在座的人把他們七嬸八姨所說的故事,都搬出來了。這就很容易扯到第五縱隊上面。由此又扯到法西斯,大家都痛罵英國的法西斯;後來又扯到共產黨、和約,以及那些主張反戰,不肯對敵作戰的人。這完全是一種正常的談話,是天天都可以聽到的一種談話。但是,秋蓬特別注意他們談話時的面部表情和態度,竭力想從這裡面捕捉到一些足以洩露秘密的表情或談話。但是,毫無所得。只有普林納太太一個人不加入他們的談話,不過,這也許可以拿她那種沉默寡言的習慣作為解釋。她坐在那兒,頑固的褐面孔,繃得緊緊的,露出鬱鬱不樂的樣子。
餐後的水果和*圖*書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一些不新鮮的橘子。這些水果已經在桌上擺了一個時期。可是,大家都站起來,移到休息室喝咖啡。
「我並不是老是喜歡訴苦的人——不像這裡住的有些客人。譬如凱雷先生,老是圍著圍巾啦,披巾啦,天天抱怨他的生意快垮臺了。當然會垮臺呀。正在打仗嘛。還有他太太,連鵝都不敢罵一聲。還有那小婦人,斯普若太太,老是小題大做的,掛念她的丈夫。」
然後,她很快的轉過身子,走到花園的暗處。
「愛國思想?」唐密吃了一驚。
歐羅克太太的眼睛閃閃發光說:
秋蓬說:「這地方似乎還公道。」
「他才不會呢。他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保險公司小職員罷了。他非常害怕空襲,戰爭一開始,就把太太送到此地來了。不過,要是就孩子來說,我以為這是對的。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但是,斯普若太太呢?她的丈夫雖然一有功夫就來看她,她仍然發愁。……她老是說亞述一定很想她。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亞述並不太想她——他也許別有要事呢。」
歐羅克太太接著說:
「晚安,麥多斯先生。你今晚上真是精神勃勃呀!」
「夜色很美。」
「妳明白嗎,」她說,「沒有三個兒子在跟前,我真覺得不知所措。他們以前從來沒有同時離開過我。他們對我都很好。我實在覺得他們對我更像對待一個朋友。」說到這裡,她有點難為情的笑了起來,「我有時候得罵他們,才能使他們離開我的身邊。」
秋蓬低聲說:
「你是說……關於我父親去世的事嗎?」雪拉皺著眉頭,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後,她慢慢的說:「我至今還不十分明白……她從來不曾提起過。很不容易看出母親的心事。」
「他叫帕垂克.麥瑰爾——是大戰期間追隨克斯曼的人。後來以叛國的罪名伏法。白白的犧牲,為了什麼?為了一種信念——他是同其他的愛爾蘭人在一起,思想才變得激烈起來。他為什麼不安安靜靜的待在家裡,不要多管閒事呢?他在某些人的眼裡是殉難的烈士,可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是叛徒。我以為簡直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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